高等教育的目的与方法:省思与展望

2018-08-15 00:49朱丰良
现代教育论丛 2018年2期
关键词:圣贤道德教育

朱丰良

一 、研究缘起

台湾大学叶丙成教授认为,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教育不是进步了,而是退步了——为了追求效率,教育方式由最初的研讨式变成了现在的“填鸭式”。学习知识成了学生的一种负担,而不是兴趣。[1]无独有偶,沃里克大学教授罗宾逊(Ken Robinson)认为,人类一方面普及了教育,另一方面流水线式的教育取代了因材施教,学校在扼杀学生的好奇心与创造力。[2]如果说叶丙成与罗宾逊看到的是教学方法的变化,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则指出了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我们的学校正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我们的教育下,很有可能出现有知识、有技术,但没有人文关怀和素养的一代人。”[3]

面对国内外学者的批评,我们有必要系统地梳理教育目的与教育方法的历史变迁,进而观照当代的高等教育。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我们就开始倡导在大学推行文化素质教育与通识教育,为什么学生的人文素养至今依然为学者所诟病?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的时代,如何改进教育方法从而确保高等教育质量?针对这两个疑问,本文将透过历史的视角,回顾教育目的与教育方法的演进过程,分析未来高等教育的发展方向。

二 、教育目的与方法的历史回顾

教育作为人类传递知识的活动,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在此过程中,学生人数和知识量都在增加,社会环境也在发生变化。然而,无论时空如何改变,教育活动都离不开最根本的教育规律,涂又光把这种教育规律称为“教育自身(education-in-itself)”。按照涂又光的观点,“教育自身是一种文化活动,在其中,包括知情意的人性,在德智体各方面得到发展。”[4]今天,教育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知识爆炸和学生大众化的时代,重新回归教育自身——使学生不仅有知识,而且有最基本的人文素养和获得知识的兴趣与能力。

(一)教育目的的变迁

公元一世纪前后的几百年间,出现了影响各民族数千年的教师:中国的孔子、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以及古以色列的耶稣基督。这些教师倾其一生从事面向社会大众的教育活动。他们的教学除了使人获得职业所需的知识与技能以外,最终是使人获得理想的道德人格。孔子把这种人格称之为“圣人”;苏格拉底称之为“神性”;释迦牟尼称之为“佛”;耶稣基督称之为“上帝”。虽然他们使用的名称不同,旨趣却相同——倡导人们取法宇宙人生的规律,达到道德的完善。

中国经典《大学》开篇明确了教育的宗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5]4-5在古希腊经典《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认为:“关于善的理念,我们知道得很少;如果我们不知道它,那么别的知识再多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益处。……每一个灵魂都追求善,都把它作为一切活动的目的。”[6]在古印度经典《增一阿含经》中,释迦牟尼的学生阿难这样概括老师的教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7]在古以色列经典《新约圣经》中,约翰这样理解“上帝”:“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8]在论及什么是最重要的人生原则时,耶稣基督这样回答:“尽心、尽性、尽意爱你的上帝,这是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8]

从以上各个民族的经典中可以看出,古代教育以善为指归,以培养圣贤为目的。它关切的人生终极的意义与追求,注重的是自身行为的完善,而不满足于对人类和自然的认识。我们可以把这种教育称之为圣贤教育——教师与学生共同学习与践行宇宙人生之道,实现人格的净化。到了近现代,随着科学的兴起,教育目的逐渐从培养道德完善的人,转变为培养科技人才。这种教育的重要特征是,重在培养人的理性思维与职业技能,而非人性的启迪与提升。它导致的结果是,教育由“育人”变成了“制器”[9],由“人生之必需”变成了“生计之工具”[10]。从本质上说,这种教育是“学艺”而非“学道”。耶鲁大学的教授德雷谢维奇(William Deresiewicz)把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称之为“优秀的绵羊”(excellent sheep)——可以成功地跨过一个个门槛(入学考试、证书考试、职业考试与升迁),获得财富、地位与荣誉,然而对于这些成功背后的目的与意义,却感到彷徨。[11]

教育目的由“学道”演变成“学艺”,非科技之过,而是源于近代以来人们对圣贤教育的忽视。正如爱因斯坦所言:“科学能够获得‘是什么’的知识,而不能打开‘应当是什么’的大门。要想获得这把钥匙,唯有诉诸于圣贤教育。然而,学校对圣贤教育给予的关注太少了,即使有一点,也十分不系统。”[12]“人类完全有理由,把那些宣扬高尚道德标准和价值的圣贤们,置于客观真理的发现者之上。在我看来,释迦牟尼、摩西和耶稣对人类所做的贡献,胜于科学家所取得的一切成就。”[13]不难看出,爱因斯坦深知圣贤教育的真谛,同时他也为现当代学校中圣贤教育的缺失感到遗憾。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来,我国政府高度重视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圣贤教育开始在学校中落地生根,逐渐扭转了五四以来全盘否定的局面。

(二)教育方法的变迁

在人类早期的教育活动中,由于学生的人数有限,师生可以充分地接触,面对面地互动,教师还可以依据学生个人的特点因材施教。这一时期主要的教育方法是对话法与示范法。从儒家经典《论语》到柏拉图的《理想国》,无不详细地记录了师生之间的对话。这种对话有两个特点:其一,学生主动发问,教师有针对性地回答。在《论语》中,学生“问仁” 的地方就有七处,孔子每一次的回答都不同。其二,由教师发问,不直接告诉学生答案,而是通过讨论,引导学生自己发现答案。苏格拉底正是运用了这种“产婆术”式的教育方法,培养了学生的思维能力,使知识更加易于接受。

就示范法而言,它意味着教师不只向学生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在道德人格上做学生的榜样:“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14],“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5]135榜样示范不只在课堂上,而且在课堂外;不只在学校里,而且在生活中。唯有如此,教师才能真正影响学生。在《论语·乡党》中,孔子的弟子详细记述了他生活中的一言一行。“在与长辈一起时,夫子温顺恭敬,仿佛不善言辞。在宗庙朝堂上,夫子言辞畅达,但谨慎不失法度。”[5]111在古希腊,苏格拉底同样重视榜样示范法。他的学生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一书中,这样认为:“在我看来,所有的教师应当躬身示范,给学生树立榜样,并通过言语教导学生。……苏格拉底的实际行动比其言论更好地体现了自我克制。”[15]

十九世纪以来,随着教育的普及,教育方法由原来的对话法转变为讲授法。这一方法能够让教师在相同的时间内教更多的学生,大大提高了教育效率。正如夸美纽斯所言:“一个先生可以同时教几百个学生,而所受的辛苦则比现在教一个学生少十倍。一个面包师搓一次生面,热一次火灶,就可以做出许多面包;一个砖匠一次可以烧许多砖。所以,一个教师一次也应该能教一大群学生,毫无不便之处。”[16]

值得玩味是,学生是千差万别的个体,能够与面包和砖瓦相类比吗?在统一的分数尺度下,学生千差万别的禀赋、兴趣与诉求被忽视了。罗宾逊爵士(Ken Robinson)把这种教育模式称之为“快餐模式”和“工业生产模式”,以流水线与标准化为基本特征。[17]他引用毕加索的话说:“‘所有的孩子是天生的艺术家,问题是,如何让他们长大以后仍然保持天赋?’我由衷地赞成这句话,我们不是长大以后具备了创造力,而是失去了创造力。更准确地说,我们的教育让我们失去了创造力。”[2]

三、教育目的与方法的未来展望

(一)学习圣贤,重拾道德理想

爱因斯坦认为,“人类最重要的活动是在行为方面提升道德。我们内心的平衡,乃至我们的存在本身,皆有赖于此。唯有按道德行事,我们才能获得美好而有尊严的生活。或许,教育首要的任务便是,将道德内化为人的动力,使人念念不忘。”[18]要改变当前重功利轻人格的教育现状,使人重拾最基本的道德,学校有必要深化对圣贤的学习。

圣贤教育的根本在于把道德真正落实到行为中,即孔子所谓:“力行近乎仁”;“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5]22当前的学校教科书虽然包含了儒释道的经典篇章,然而它们所占的比重十分有限,远远不够系统和深入。同时,学生学习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提高语文能力和扩充文化知识,即学艺;而不是用于提升自身的道德,即学道。正如民国时期的释印光所言:“学道之要,在于对治习气。每有学问愈深,习气愈盛者,此乃以学道作学艺耳。故其所学愈多,畔道愈甚。此吾国儒释俱衰之本源也。”[19]

圣贤教育的枢机在于因果原理与家庭教育。所谓因果原理,即人的善行与恶行无论大小,皆会对个人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在中国的圣贤教育中,因果原理并非佛家独创,儒家也得出一致的认识。《尚书》记载:“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20]394又云:“向用五福,威用六极”[20]145孔子在为《周易》作注解时,阐明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1]的道理。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认为:“人们生前对别人做过的坏事,死后每一件都会受到十倍的报偿。同样,人们行善积德,为人公正圣洁,也会获得十倍的善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22]在《圣经》中,耶稣基督的学生保罗认为:“上帝无有偏私,依人所行,各有酬偿。造恶者,遭遇麻烦与苦恼;行善者,收获光荣与平安。”[8]

以上各民族的圣贤之所以强调因果原理,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这一规律,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深知人类中只有一小部分人会竭力地践行道德,即老子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23]。大部分人如果没有因果相劝,只用法律约束,有多少人会不懈地追求道德呢?各民族圣贤之所以强调家庭教育,原因是人在幼年时期,不良观念和习气尚未形成,如果父母能够以身作则,时常教诲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善的观念就能生根发芽。遗憾的是,现实中,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都把分数作为最高的追求,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为人处事之道。

(二)借鉴翻转课堂,实现因材施教

在古代或精英教育时代,由于学生人数有限,教师能够照顾到多数学生的需要,且采用对话法进行教学;做到因材施教。到了大众化和普及化时代,此类教学方式变得可望而不可即,极易造成教育质量的下降。如果我们继续沿用传统的以讲授为主的教育方法,将无法顾及学生各自的禀赋与需要,无法培养学生的批判思维能力与表达能力。

翻转课堂作为一种新的教育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帮助我们解决大众化时代的因材施教问题。这种教学模式是把所要传授的知识制作成精彩的课程视频(而不是录制传统的课堂教学),要求学生课前观看课程视频。课堂上,学生针对不懂的知识,提出疑问,教师答疑解惑,师生互动讨论。这种教学模式的优点是:学生可以自由地掌握视频学习的进度,遇到不懂之处可以反复观看;教师不必像以往那样面对不同班级重复性地讲授同样的内容,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与学生互动。在翻转课堂的模式下,教师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组织学生研讨。斯坦福大学的校长亨尼西(John Hennessy)认为,“已有的研究表明,高质量的混合课程可以促进学生的学习”。[24]

要确保学生在课前认真观看课程视频,除了严格要求与培养习惯之外,关键是使课程视频生动有趣,激发学生的学习动机。新的课程视频可以借鉴纪录片、动画片和电影的制作模式,把枯燥的知识以更加生动的形式传递给学生。近些年来,《舌尖上的中国》与《玄奘之路》两部纪录片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之所以能大获好评,重要原因是,他们把抽象的知识转换成生动的视听体验,潜移默化地传递给观众。翻转课堂的课程视频可以借鉴这种制作模式,使学生对知识的学习由被动变为主动。新型的课程视频不是由教师独立完成,而是由政府、学校和社会共同提供经费,由教师做学术顾问,由优秀的影视制作团队来完成。当学生可以通过课程视频来学习知识时,教师将有更多的时间在课堂上与学生互动,引导学生学会提问、学会讨论、学会思考、学会表达。课堂将从灌输型转变为研讨型,给予学生更多的参与讨论的机会,真正培养学生的素质与能力。

四、结语

当功利主义主导下的学校逐渐迷失教育的真正目的时,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圣贤教育的意义,使学生重建理想的道德人格。当大众化与普及化成为制约高等教育质量的瓶颈时,我们不得不反思传统教育方法的局限性,努力探索新型的课堂模式。纵使这些尝试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当前的现状,也值得我们一步步试误,直至找到最佳的改革路径。

[1]叶丙成. 超越教育!线上学习新革命.[EB/OL]. [2015-04-17].http://tedxtaipei.com/talks/2013-ping-cheng-yeh/.

[2]Ken Robinson. How schools kill creativity. TED. [EB/OL].[2015-06-06]http://www.ted.com/talks/ken_robinson_says_schools_kill_creativity.

[3]钱理群. 一项“和灾难赛跑”的教育工程——从马小平的《人文素养读本》说开去[J]. 教育研究与评论,2011(8):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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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Scott Jaschik. Not a Tsunami, But…. Inside Higher Education.[EB/OL].[2015-03-16]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news/2015/03/16/stanford-president-offers-predictions-moredigital-future-higher-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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