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沙诗教意蕴初探*

2018-08-15 00:49黄明喜
现代教育论丛 2018年2期
关键词:甘泉诗教白沙

黄明喜

作为明代心学的开启者,陈白沙不仅是影响甚大的哲学家,而且是诗作繁富的教育家。明清之际著名学者黄宗羲在《明儒学案·白沙学案》指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1]79这扼要地揭示出陈白沙远绍孔孟思想,近承宋儒理学,下启明代心学,在中国思想史上有重要的地位。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广东新会县白沙里人。他的弟子张诩说:“先生讳献章……白沙者,村名也,天下因称之。”[1]98“先生以道德显天下,天下人向慕之,不敢名字焉,共称之曰白沙先生。”[1]97陈白沙毕生钟情于教育事业,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弟子,像湛若水、李承箕、张诩、贺钦、邹智、陈茂烈、林光、陈庸、李孔修、谢祐、何廷矩、史桂芳等等,创建起独树一帜的江门学派。江门学派何以独树一帜?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陈白沙在讲学中极为重视诗教,即以诗为教,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现实感悟化为诗意的语言,用诗歌的方式培养弟子,让他们在诗的世界里修养心性,升华自我,进而成人成己。

在几近四十载的教育生涯中,陈白沙的诗教别具一格。陈炎宗在《重刻诗教解序》中评价道:“白沙先生以道鸣天下,不著书,独好为诗。诗即先生之心法也,即先生之所以为教也。……先生之道因诗教而益彰矣。”[2]700的确如此,陈白沙亦不无自嘲“莫笑狂夫无著述,等闲拈弄尽吾诗”[2]461。陈白沙秉承自觉自得的原则,绝意著书,致使人们无法目睹其有关哲学的鸿篇巨制。陈白沙留下来的谈论哲学性问题的文章极少,但他创作的诗歌则多达两千余首。其中有不少诗篇充满诗教色彩,浸染着陈白沙的教育智慧。正是有鉴于此,他的衣钵传人湛若水从中精心挑选出165首白沙诗歌,专门写了《白沙子古诗教解》一书。湛若水是纯粹基于心学的立场去解读陈白沙诗歌所蕴涵的教化意义,而比较忽视白沙诗歌所折射的审美情趣。

平实而论,陈白沙诗教的内涵十分丰富,远非湛若水《白沙子古诗教解》所能穷尽。那么,陈白沙的诗教究竟有些什么意蕴?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重教化,广育才

陈白沙以儒家思想为正统思想,对弟子进行教化。例如,“六经尽在虚无里,万理都归感应中。若向此边参得透,始知吾学是中庸。”[2]644这首题为《与湛民泽》颇富哲理意味的七言绝句,是陈白沙专门写给衣钵传人湛甘泉的。湛甘泉(1466-1560年),初名露,字民泽,后避祖讳改名雨,定名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因居增城甘泉都,被学者称为“甘泉先生”。此诗的字面大意为,要把握儒家六经的种种道理须以心去参透,这是因为世界上万事万物的所有道理都存在于心与物的交互感应之中。陈白沙常常教导湛甘泉要用心读书,能够透过语言的外在形式而与哲人神交,进而领略儒家经典所蕴含的深刻道理。在陈白沙看来,心境虚静,独立思考,是认知世界和体验人生最为根本的为学之方。正是在老师的点化下,湛甘泉好学不已,自觉自得,构筑出颇富特色的甘泉心学,进而成为与王阳明并峙的一代心学宗师。

再如,“仕者必期通,隐者必期高。麋鹿或可群,肉食安可饕?圣人履中正,白首济川舠。悠悠荷蒉者,果识圣心劳?浮云驰白日,黍稷生蓬蒿。饭疏食饮水,曲肱谢游遨。汶上去不顾,陋巷贫绝交。徒闻武城宰,割鸡以牛刀。”[2]735结合诗中的内容,可知这首五言古诗的诗题所谓“漫题”,是指白沙彻底告别科举仕途而归隐江门的作品。“学而优则仕”是传统中国社会绝大多数读书人的一种追求,白沙亦概莫能外。他好学勤思,19岁参加广东乡试,考得第九名举人。21岁赴京应礼部主持的会试,仅中副榜进士,随即进入国子监深造。而后又连续进京参加会试均以失败告终。从此,白沙远离当时的官场政治而隐居乡间,过着边耕读边传学的生活。其实,白沙依然心忧天下,希望政治清明。这首诗即是其心志的折射。此诗涉及《论语》的典故多处,如“孔子击磬”“颜回之乐”“退隐汶上”“割鸡焉用牛刀”,点化《左传》“肉食者谋之”和《说苑》“履中行善”的事例,并以这些事迹为线索歌颂圣贤经世济民的政治情怀,告诫弟子勿做随波逐流的“荷蒉者”,而应天下有道就出来做官,无道就隐居不出,恰如其分地处理好穷达之间的关系。

湛甘泉与乃师相知相契,所以他在《白沙子古诗教解》指出:“浮云白日、蓬蒿黍稷,既非有道之世,所以宁曲肱饮水而不出游。且欲如汶上之不顾,陋巷之绝交,而武城之宰以牛刀割鸡者,徒然闻之而已,则先生之不出,盖非果也,无其时耳。”[2]736这一诗评深得白沙诗教思想旨趣。

陈白沙十分仰慕孔子,希望也做一个杏坛设教的传道者。他说:“昔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道大行于天下。孔子不得其位,泽不被当世之民,于是进七十子徒于杏坛而教之,择善力行,以底于成德。其至也,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往圣继绝学,与来世开太平,若是者,诚孔子之教也。……予少无师友,学不得其方,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粃糠者,盖久之。年几三十,始尽弃举子业,从吴聘君游,然后益叹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取向所汩没而支离者,洗之以长风,荡之以大波,惴惴焉,惟恐其苗之复长也。坐小庐山十余年间,履迹不逾于户阈,俯焉孳孳,以求少进于古人,如七十子之徒于孔子,盖未始须臾忘也。”[2]33-34表白自己要以孔子为榜样,用张载“与天地立心,与生民立命,与往圣继绝学,与来世开太平”四句教的精神投身教育。他努力践行孔子的有教无类思想,广开门户,不拘一格,培养出不少德才兼备的弟子。这当中政、学皆优的弟子无疑是湛甘泉。除了湛甘泉,陈白沙弟子德才兼济、勤政为民的也不乏其人,像贺钦、陈茂烈、林光等等。根据阮榕龄《白沙门人考》的考证,名气较大的弟子有170人,其中154人出自广东,16人来自外省。

针对每个弟子的个性和材质,陈白沙因材施教,除了面谈、函授的教学方式,经常采用的即是诗教。从诗教的字数、用韵、对仗等体裁形式来看,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有之,古体诗、近体诗亦有之。例如,他写给湛甘泉的四言诗《与民泽》:“圣人之学,惟求尽性。性即理也,尽性至命。理由化迁,化以理定。化不可言,守之在敬,有一其中,养吾德性。”[2]278用短短的40字就把自己心学的要义概括出来,希望湛甘泉切实用其涵养德性。

二、尚自然,乐其心

在陈白沙诗文中,“自然”一词随目所及,俯拾皆是。陈白沙所谓的“自然”,除了涵括宇宙间的生物界和非生物界之意,主要是指“天地万物(包括社会、人伦、礼俗)在自得之心印映下自由、自在,没有任何外在添加,即白沙所言;“‘大行不加穷亦全,尧舜与我都自然。’‘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于流俗,斯可矣。’”[3]对于“自然”这一范畴,陈白沙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在题为《读张地曹偶拈之作》一诗写到:“拈一不拈二,乾坤一为主。一番拈动来,日出扶桑树。寂然都不拈,江河自流注。濂洛千载传,图书乃宗祖。”[2]305湛甘泉认为这是一首典型的诗教之作,因此他这样解释道:“言此心若感通拈动,则天地之道大明,如日出扶桑矣。若此心寂然不动而无所拈,则天地之道无为而江河流注矣。所谓一不拈二而斯道大明者,上有《河图》《洛书》为之祖宗,而下有《圣学篇》独得其正宗。所谓一为要者,示我以自然之矩度也,岂可以拈二哉?”指出人心如果感通拈动,则天地之道就像日出扶桑一样光明宏大;人心如果寂然不动而勿所拈,则天地之道就像江河流注一样静谧无为。循沿白沙这一“自然”的诗教理念,湛甘泉进一步阐发说:“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2]896于此,湛甘泉把 “自然之蕴”的精义归于“淳和之心”“仁义、忠信之心”,进而揭示白沙诗教中的“自然”可理解为“仁义、忠信、淳和之心”。依照陈白沙的看法,“仁义、忠信、淳和之心”宛如孔子所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一样,它是一种应万物而不受万物所累的自由,即人的精神达到“无滞”之境。正像陈白沙时常教导湛甘泉时,语重心长地说:“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2]192“心在无物处”,就是心不要停滞在一个事物上、牵滞在一个念头上,这样的结果就叫“自然”,这样的境界也叫“自然”。拥有这样的一种结果和境界,人心自然而然则乐在其中。“以自然为宗”的教育理念始终贯彻于陈白沙的诗教之中。

自然之物在陈白沙的诗中屡见不鲜,面对种种美景,陈白沙不免诗性大发。如《观时》中陈白沙所写的 “山云将雨过桃溪,晚脱万红何处溪?年光也逐溪流转,已送啼莺过隔溪。”[2]640,他描写了雨后山中所见的景色,并点明时间、地点,照应诗题。白沙用“溪流”为纽带,将“山云”“春雨”“日暮”“桃花”“莺声”诸意象融会成一幅春风莺声、桃花瓣落溪中的雨后春山图。通过视觉、听觉和味觉,把弟子引向广阔的大自然,让弟子自己去体味那莺啭花香的满心春色,进而与时偕行,感悟那无形无色的美好光阴,“观时”这一诗题的点出则水到渠成。此诗初读似觉平谈无奇,反复涵咏,便觉诗中别有一番风味。它的诗味不在于艳丽的辞藻语汇,不在于雕琢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清新怡然的心境。全诗毫无“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感,表现了陈白沙觅得大自然的真趣,对万物生生的赞美。

借景述意是陈白沙诗教的表现手法,如“扁舟何处渡长津,水阔烟生不见身。莫向西岩敛高楫,天涯时有暮归人。”[2]635秋天的烟雾弥漫中,一只小船在辽阔江面上悠然航渡,自在浮泊于长河要津。眼见夕阳渐下,也不急着收起桨儿,因为水天暮色中说不定还有归客呢。这首诗名为“秋江晚渡”,实际上是“摆渡他者”,也就是“扁舟系于有心人”的意思。白沙一身居于民间,满腹才华,始终不得官府所用,但他丝毫未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失意和悠然。白沙是个洁身自好的诗人,更是个奉行儒家“修己以安人”情怀的君子。诗人的“扁舟”驶入“水阔烟生”的迷人风光,比喻自己与道合一,达至任其自然的境地,这种身临其境已然是“不见身”,确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一种思想高度。天涯之际的“暮归人”在诗人心目中,意指有朋自远方来的同志学人。 从文字表象看,似乎诗中所书写的不过是咏物抒情,但渗透在全诗里的摆渡人精神,却使人隐隐约约感受到在这“扁舟”“长津”“暮归人”的背后所潜藏着以诗为教、诲人不倦的教育情怀。

白沙在诗中会结合形象和哲思来对弟子启发哲理,如“朱弦一弄白云深,山水何人共赏音。老去布裘偏爱日,春来花树不宜阴。两端姤复虽天道,一体乾坤是此心。扶病寒江远相送,古椰叶脱北风吟。”[2]415诗题中的“次韵”,也称步韵,意指依次用所和诗中的韵作诗。这首七言律诗的韵脚为侵韵。友人梅愈赋诗在前,白沙依照“侵”韵所属之字,在临别之际,赠诗以和之,辞简意多,情理盎然!白沙于首联和颔联 “朱弦”“白云”“高山”“流水”“布裘”“冬日”“春花”的意象中驻心穷达,表明身着锦帽貂裘未必能感悟一袭粗布棉衣,纵情自然山水之乐,更不消说体验到“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万物一体之境。紧接着的颈联,顺理成章便吟出“两端姤复虽天道,一体乾坤是此心”的至理佳句,藉由阴阳互转而两两相对的“姤”卦、“复”卦、“乾”卦和“坤”卦的生生变化,认为阴阳相遇往复,比之人若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则可静养端倪、成人成己。但这首诗毕竟是写给久居官场的友人的一首赠别情诗,尾联回应首联,希望梅愈能够找到真正的知音。瑟瑟寒风,抱病远送,从中可见白沙对品行高洁的梅愈款款之情。这首诗情理交融,说理论道,化用典故,特别是连用《易经》“姤”卦、“复”卦、“乾”卦和“坤”卦四卦,使弟子对白沙充满心学气息的哲理诗留有鲜明难忘的印象。

《周易》也是陈白沙教导弟子的重要教材,陈白沙读《周易》有感而作“南乎不可北,东乎不可西。自从孔孟来,君子恒处睽。”[2]785该诗用语简朴,如同谈心,乍看平淡无奇;但反复涵咏,深刻的理趣跃然于纸面。南北各处一端,东西分处两边,这是自然界的一种分隔、对立现象。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也不乏存在这样的分隔、对立局面,比如君臣之间、士人之间、百姓之间等等的关系。从孔子、孟子以来,君子们始终处于睽卦乖离而独处这样的状态。睽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其象辞说:“上火下泽,睽。君子以同而异”。意思是说睽卦的卦象是兑(象征泽)和离(象征火)的组合,为水火不容之表象,象征着分隔、对立。睽卦这里所谓的“君子”,主要是指在上位的统治者。“君子”如遇睽卦这种情形,应想方设法与人沟通,在求大同的前提下,保留小的异议,以避免因小异而失大同。总之,睽卦的智慧是讲交往相处时有分歧和对立,“君子”要海纳百川,善于求同存异。此诗的君子一语双关。读者往往留意士人这一不南不北、不东不西而被悬隔不用“恒处睽”的君子含义,却大多漠视其中的成因,即《周易》睽卦中所讲到身居高位的“君子”原意。白沙借用睽卦的要义来隐喻专制政治的独断,上下之间的疏离,特别是许多德才兼备的君子无用武之地,因此他感慨万千,恰如高足湛甘泉所言:“自孔孟以至今日,君臣上下不相会合,故常处《睽》卦也。其感慨深矣。”

陈白沙专为唱和弟子张诩之诗而作的这首“往古来今几圣贤,都从心上契心传。孟子聪明还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2]645,其中不乏诗教的普世价值。诗题中所谓“次韵”,也叫步韵,是指古典诗词写作的一种方式。它的基本要求是依次采用所和之诗的原韵原字来作诗,是和诗中限制最为严格的一种文体。张诩(1456-1515),字廷实,号东所,广东南海县人,从学于白沙前后十九年,是白沙颇为欣赏的弟子之一。白沙一生中意的弟子并不多,张诩则是深得白沙喜爱的一位。张诩勤奋读书,刻苦钻研,28岁考中进士。他经常往来于南海和老师所居新会县的白沙小村之间,师生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白沙先生的教导下,张诩学问精进,收获良多。此诗教导张诩对理学大家朱熹编撰的名作《伊洛渊源录》,应进行批判性的阅读。强调古往今来的圣贤都是以心为本体,与经典相知相契,得意而忘言,切忌死记硬背而人云亦云。学问的真谛在于独立思考,质疑解惑,就像孟子所言:“尽信《书》,不如无书。”[4]进而在自求自得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见解。

陈白沙还教以弟子“洗心”,“一洗天地长,政教还先王。再洗日月光,长令照四方。洗之又日新,百世终堂堂。”[2]744这首五言古诗用三个“洗”字,贯穿起天地、日月、四方、百世这些意象,强烈表达出白沙立志对现实世界作一番改革。白沙的内心世界十分纯净,所以看到社会的肮脏现象甚是担忧,不想见到百姓日益沉沦其中而不自知。对此首充满明代心学意味的哲理诗,其高足湛若水这样解释道:“一洗其心,则天地长清宁矣;再洗之,则日月合明而照四方;又洗之,则此道流行百世不息矣。”“一洗”“再洗”“三洗”所达的理想境界,层层递进。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若能澄澈本心,修养德性,日日“洗心”,内外合一,便可成就“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的人生理想。

三、美风俗,富情趣

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白沙也多以诗歌来教导弟子。如白沙在元旦时作诗 “风日佳元日,乾坤自此春。蒸空云气湿,照水柳芽新。笑语聊供客,杯盘少对人。能宽垂老意,花鸟不无神。”[2]344白沙所写的是庚子年的一月初一,这一年,是明朝的成化十六年(1480)。诗的开头两句点题,正月初一风和日丽,大地回春。紧接着,诗人放眼四顾,云蒸霞蔚,岸边的青柳抽出新芽,婀娜多姿映照在水间。棵棵青柳苍翠欲滴,溢发出一派春的气息。如此充满春意的天地世界,怎不叫人笑逐颜开?随后诗人笔头一转,由远及近,触物生情,“笑语聊对客,杯盘少对人”,新年的第一天,真正的亲朋好友少有奢华的酒肴,聊有欢声笑语则足矣!表达出白沙万物一体、淡泊致远的心学思想旨趣。庚子此时,白沙53岁,已近花甲之年。这个人生时段在古代社会,已属垂暮之际。芳华虽逝,但睟面盎背,春心犹在。于是,诗人在末尾两句吟道:“能宽垂老意,花鸟不无神”,徜徉于花香鸟语,谈笑有知音,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老之将至又何妨!

到了清明,陈白沙则作“清明天气如初腊,雨脚云头枉是春。阶下荼蘼开自晚,不随红紫怨东君。”[2]564这首七绝诗题为“春寒”,但品读全诗的笔调,荼蘼花开,怡然自得,了无春芳将尽之叹,在轻浅疏淡的笔墨中透露出坚毅的力量。“清明天气如初腊”,清明时节,春寒料峭,像是十二月的初冬一样寒意袭人。“如初腊”三字扣题中的“春寒”,令人油然生出寒意扑面而来的气氛。“雨脚云头枉是春”承接诗的第一句,展现诗人的所见所感。“雨脚”的意思是指随云飘行、长垂及地的雨丝。“云头”的意思是指漂浮于头顶高空的云朵。“雨脚”一词,典化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云头”一词,则是化用于苏舜钦《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之作》“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雨脚云头枉是春”的整个句意,是说阴雨绵绵,使得从头到脚都感觉不像在人间四月天的春季里。“阶下荼蘼开自晚,不随红紫怨东君。”石阶两旁荼蘼花儿姗姗来迟,花开无声,绽放于春光将逝之际。但它俏也不争妍,无惧风吹雨打,独自在寒春里吐露芬芳,给诗人留下别样的春意阑珊。荼蘼虽是最晚开放的春花,却丝毫没有抱怨造物的春神为何不让它与众多迎春花比肩,争奇斗艳而引人注目。一年九十天的春光,花儿缤纷依次开放,但荼蘼吐芳过后,花团锦簇的春景则有待来年再见了。荼蘼的意象,在古典诗文中大都表示春尽花去,情调是低沉的,但白沙通过无人观赏的荼蘼自开自落,表明他不随大流、泰然自强的情怀。

散步之余,陈白沙也能作诗而教,如“疏花明委巷,细雨得今晨。点缀非无意,红芳不是春。”[2]512就六首五言绝句组成的诗篇题目“村步杂书所见”而言,全诗是白沙以村边的渡口为视点,随目所及,即兴而作。在古典诗词中,“村步”的“步”字意,常常与“埠”相通。“疏花明委巷,细雨得今晨”,满目疏落的梅花坠地,顿让静谧的湾长陋巷明媚一片。缘何如此?原来是暗香浮动的红梅被今日早晨的一场细雨吹散。“点缀非无意,红芳不是春”,尽管落红一巷,如此点缀或许是细雨的有意安排,但这般惹人喜爱的陋巷之花并非春天的景象。虽然是红梅落地,咋眼看去,却给人一种春天的暖意,了无白居易“虽红不是春”的杪秋之叹。这首小诗对雨打红梅的景致随心描绘,朴实生动,清新脱俗。诗中的“明”“得”二字乃神来之笔,点明了白沙面对时光流逝,人生自然从容的豁达情怀。

在平常,陈白沙经常教育弟子应反躬自省。如“我从省事来,过失恒十九。喜怒朝屡迁,言为夕多苟。平生昧慎独,即事甘掣肘。孔子万世师,天地共高厚。颜渊称庶几,好学古未有。我才虽卤莽,服膺亦云久。胡然弗自力,万化脱枢纽。颓颜无复少,此志还遂否?岁月岂待人,光阴隙中走。念此不成寐,晨星灿东牖。”[2]713这是陈白沙冬日夜坐而自省的一首五言古诗。回眸从前,往事并非如烟。仔细想来,自打涉足人事以来,所犯的错误实在不少。“喜怒朝屡迁,言为夕多苟。平生昧慎独,即事甘掣肘。”四句紧承上联“省事”“过失”,说自己平日喜怒无常,言行随性所发。因而每每不明白儒学倡导的慎独工夫,深感掣肘亦无可奈何。对照万世师表的孔子思想,感怀好学不已的颜回精神,虽才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白沙很想通过习得孔子和颜子的学问精髓,来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胡然弗自力,万化脱枢纽。”两句是表白自己为什么不只争朝夕去学为圣贤,感悟自然的魅力,作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诗人在缅怀遐想中,折服圣贤的风貌,沟通古今的界限,从而在精神上产生了共鸣。于是,诗人顺意感伤自己芳华不在,时不我待,不知初心之志在未尽的时光还有无希望完成,如此想来,今夜已是难以入眠!夜阑人静,不觉之间,冬夜耀眼的启明星悄然爬上了东窗。从夜到晨,白沙反求诸己,叩问圣贤,这种积极向上的心志犹如划破寒空的启明星,令人敬仰!

同时,陈白沙非常重视与人交往,也很看重政治才能。他在《答梅侍御见寄》写道:“群龙盛朝野,弱羽聊山林。行春忽倾盖,对榻山花深。引我一杯水,写君龙唇琴。永言歌大篇,风雅有遗音。乃知鹰鹯气,未惬鸾凤心。王事有驱迫,暮雨别江浔。离情落晚趣,再寄三洲吟。何以舒我怀,青天盼遥岑。”[2]730诗题中所谓“见寄”,是别人寄给自己的意思。白沙比较欣赏梅愈的为人为学,因此有了他写给梅愈的几首诗。这首五言古诗,即白沙回赠梅愈所做的诗歌之一。一般而言,文人骚客总爱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但文人骚客的政治才华时常是差强人意的。假设李白真的当了宰相,很难说不会遭到后世诟病。英雄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用武之地。怀才不遇的倾诉,除却忧国忧民之外,或多或少潜藏着个人政治志向无法顺遂的情愫。白沙此诗开头两句“群龙盛朝野,弱羽聊山林”,表达出富有政治才干的人汇集朝堂,但像自己这样理政能力孱弱的人则只能归依山林了。而末尾两句“何以舒我怀,青天盼遥岑”,是殷切希望国家能够选贤用能以力挽狂澜,恰当用好梅愈这样的忠勇勤政之士。这份身在山野却心系朝堂的忧国情怀是至深的,充分彰显诗教和政教贯通这一白沙诗歌的心学本色。

对花花草草,陈白沙也是非常喜爱,如他专为赛兰而作的诗“南有赛兰香,名花人未识。光风散微馨,甘露洗新碧。一月薰蒸来,氤氲在肝膈。乃知方寸根,中禀天地塞。谁为续骚手,俯仰空凄恻。窗户悄无人,图书共昕夕。”[2]288陈白沙借咏兰花而倾诉情怀。诗题的“赛兰”,也叫珍珠兰,是一种长于南方的草兰。其花如珠,其香似兰。它清香幽雅、鲜爽持久,在当时却少有人留意。在日常生活中,白沙很喜爱养赛兰。氤氲的兰香沁人心脾,诗中却用“乃知方寸根,中禀天地塞”二句,强调赛兰的芳香乃源自其微小而充盈着天地之气的兰根。俯仰古今,谁承屈原?屈原“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就恰似赛兰之根。显然,这是诗人借赛兰勉励人们不要因微小而悲伤,甚至颓废。“窗户悄无人,图书共昕夕”,静阅诗篇,朝气蓬勃,不正像根塞天地,香溢心中的赛兰吗?

陈白沙一生格外钟情菊花,视菊花为清真典雅的品格象征。因而也写过很多咏菊的诗,如“淅淅西风至,为秋未有涯。江边聊一醉,信手得黄花。”[2]514此诗描绘秋景,却不着萧瑟,纯以白描,境界顿开,情趣盎然。秋色正浓,随风飘荡,到处充盈清秋菊香的气息。友人欢聚,江边醉酒,信手一菊,沁人心脾,这是一种多么宁静安恬的自然之乐。此诗用字精炼,以少胜多。着一“得”字,模声绘色,把 “信手”和“黄花”联结一处,使抽象的秋色具体可感,写出了诗人醉酒时自得其乐的随性之情。尤其是“信手”,这一词语也显得十分灵动,艺术感染力极强。

陈白沙一生仰慕孔颜乐处,主张静坐自得,因此其诗教富有儒家气息,亦不乏释道味道,对湛若水及其而后的明代心学教育思潮产生了重要影响。[5]

[1]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陈献章.陈献章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苟小泉.陈白沙哲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151.

[4]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360.

[5]黄明喜.论陈白沙心学教育哲学的特色[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2003(3):5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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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向“甘泉”公益专项基金捐赠的倡议
易筋经(九)
易筋经(八)
“白沙溪”黑茶包装设计
白沙水库
崇德镇“蒲公英农民诗社”诗教工作纪实
白沙涧
杨叔子当代诗教理论研讨会在杭州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