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才
(海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民国时期,私立大学经历坎坷,经费短缺是制约其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一些私立大学因经费短缺而被迫改为公立、被迫停办或并入他校。一所大学的持续发展取决于很多因素,但教育经费是其关键因素。本文梳理这方面的史料,用历史教训论证教育经费对一所大学的生存与发展所具有的决定性作用。
民国时期,一些私立大学因教育经费短缺而不得不改为公立,其中包括办学成绩突出的私立大学,如同济大学、厦门大学、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等。
清末,随着中德两国交往的不断加强,1907年在上海诞生了德文医学堂(同济大学的前身)。德文医学堂在创建的最初10年发展较为顺利,但随着1917年中德两国关系的恶化,同济大学的命运令师生颇为担忧。当时同济大学正值发展较好的时期,经费尚能维持,大多数师生不同意被政府接管。针对这件事情,校董们纷纷发表看法并与有关方面进行交涉。以沈恩浮、李维格等为代表的华人董事认为,同济医工学堂“开创以来,卓著成效,校外附有病院,校内置有工厂,设备之精良,远非他校所能企及,业已造就医士技士甚众,以是各省闻风负笈者日多一日,嘉惠吾国学子实非浅鲜,应力予斡旋,保全此校。”*《李维格致袁希涛的信(1917年2月中旬)》,出自《同济大学史(第一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是年3月3日,“国务会议议定应为维持。如果邦交竟致中断,可由华校董设法接受。每年由政府拨付经费9.5万元。”*《袁希涛致沈恩浮的信(1917年3月3日)》,出自《同济大学史(第一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在校董们及广大师生的共同努力下,同济大学得以维持私立的现状。
此后几年,同济大学经费基本能够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转。除学费等收入外,经北京政府国务会议决议,每月由国库拨款11 000元,江苏省拨款4 000元。如此,学校经费收支基本上保持平衡。但随着列强侵略和军阀连年混战,国民经济迅速衰退,1924年国库停止拨款,同济大学的办学经费发生严重困难,连教职工的薪俸发放都成问题,之后两年都存在欠薪的现象。到1927年3月,学校欠薪等债务总计达14万元,经济上陷入极端困难的境地。学校多次与政府军政机关交涉要求拨发教育经费,均没有结果。5月27日,全体德籍教职员写信给校董会称:“5月6日曾上书中央及江苏省政府,至今未见答复,教员等有兴趣之工作,不得不一旦抛之,轻帆归去以寻求。”*②③同济大学档案520-35-981。6月1日,校维持会主席夏元瑮与陆振邦、薛祉镐等6名华籍教职员代表写信向校董会汇报:“校内必须之教育用品已无款购办,而校役工食以及薪炭茶水等之开支亦难应付”,“商店索收账款”,“欠薪少则三四月,多至五六月”,“请校董会迅予筹借巨款接济以救眉急,而资维持”②。6月5日,学校召开校董会议,商讨如何克服困难,并于6月20日向政府和中央教育行政委员会呈文,陈述学校欠发教职员薪金及维持费借款等共26万余元,而学校产业除德国人捐赠之机器、仪器约值30万元,按照合同尚需保留外,其余资产共值60万元以上。校董会提出两个处理意见,请政府确定:(一)在校董会甚愿将保管之学校全部产业早日移交与政府委派负责之新校长。应请派定来校接收,并恳于接收时,须将上开债务一律清偿,俾校董会得以卸责。(二)如至暑假结束时,尚未有新校长前来正式接收,则校董会为债务所逼迫,惟有自行处分(理)校产,变价低偿,以释重负③。于是,从1927年6月30日始,在政府的主持下,委派维持委员许陈琦、孟心如行使接管职权,从接受同济大学印信和卷宗册开始,花了10多天时间完成接收任务,并开始筹备秋季开学事宜。至此,私立同济大学改为公立。
当时堪称一流的厦门大学,长期以来主要由陈嘉庚提供教育经费。正当厦门大学蒸蒸日上之时,陈嘉庚在新加坡经营的实业却江河日下,厦门大学的经费便日趋紧张。陈嘉庚认为,这是他“一生最抱歉、最失意之事件”。由于橡胶价格下跌,公司拥有的胶园、工厂及地皮等损失105万元;因陈嘉庚领导抵制日货运动,胶品制造厂遭歹徒焚烧损失50余万元;银行利息支出130万元;厦门大学和集美大学经费支付220万元;加上个别厂店的亏损及其他费用,总消耗595万元。陈嘉庚不得不卖掉一万英亩的树胶园计400万元来抵额。公司的实有资产从1 200万元降为600万元,三年间减少一半*厦门大学校史编委会:《厦门大学校史(第一卷)》,厦门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页。。1929年,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和日本帝国主义倾销的双重打击下,陈嘉庚所经营的企业亏损100多万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维持厦门大学的经费就更加困难了。
为解燃眉之急,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向政府提出申请,并发动厦门各社团联合呼吁,以陈嘉庚倾资办学、对国家“有破天荒之贡献”为由,要求对陈嘉庚公司的制品进入中国免征进口税,但该申请未被获准。至于营业及校费所需资金,陈嘉庚继续向银行告借,勉为其难地又维持了一年多。至1931年夏,所有借款陆续到期,陈嘉庚无力偿还。连年亏损加上银行债务,1934年3月,陈嘉庚的公司宣布倒闭,无法再给学校提供经费。为了学校的发展前途,陈嘉庚于1936年5月写信给当时的教育部长和福建省政府主席,要求将厦门大学改为公立。1937年7月1日,政府同意将厦门大学改为公立。
复旦大学也是在经费竭蹶的情况下改为公立的。1935年“一二·九”运动后,当时的政府官员认为复旦大学的学潮影响最大,问题在复旦大学,必须逼迫校长李登辉就范。1936年夏,政府派前复旦大学教授、立法院副院长叶楚沧到上海,对李登辉提出要么辞职、要么投降的要求。李登辉威武不屈,选择离开复旦大学。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政府控制复旦大学提供了机会。是年8月,日军猛攻上海。不久,教育部指示复旦大学西迁。复旦大学请求政府资助迁移开办费和迁址后维持学校正常运转的补助费,但遭到拒绝,只好设法先迁到庐山,后又迁到重庆。长途迁移需要大量资金,政府不但不给予补助,反而将原来的补助减少了30%,而学生十之八九又无力交费,还要学校给予补助,复旦大学的资金逐渐枯竭。由于政府不肯提供有效的帮助,学校被逼入“舍公立别无出路”的境地,只好交给政府。1942年,复旦大学正式改为公立。
抗日战争期间,南开大学作为西南联合大学的一部分,经费由政府拨发,学校勉强维持。抗日战争胜利后,复员北归成了西南联合大学迫切而又现实的问题。1945年8月23日,西南联大常委会通过设置三大学联合迁校委员会,筹划迁校事宜。迁校首先要解决经费问题,最初政府允诺西南联大复校经费为30亿元。1946年4月2日,时任教育部长的朱家骅召集三校商谈经费分配办法,当时有北京大学傅斯年等4人、清华大学沈履等5人和南开大学何廉1人出席会议。经过几个学校代表的激烈争论,南开大学得到8亿元的政府补助*《伉乃如致黄钰生等19人函》,1946年4月4日,南开大学档案馆藏。,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各领取复员费4亿元。4月5日,伉乃如急电黄钰生火速去渝,就南开大学复员经费问题与教育部商谈,但无果。8亿元的复校经费,对南开大学来说远远不够,当时的天津恶性通货膨胀不断加剧,物价飞速上涨,8亿元在一个多月后就贬值将近一半,这些钱全部用来修房都不够,更不用说办其他事情了*《孟广拮致黄钰生函》,1946年6月18日,南开大学档案馆藏。。可面对通货膨胀,政府也束手无策。
1945年8月,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提请政府资助重建校舍,但政府要求南开大学改为公立,否则拒绝资助。9月,张伯苓呈文表示“愿以人民社团立场,继续努力,以贯彻为国服务之初衷”,在经费数额上作了很大让步,提出复校第一年所需经费参照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两校数额,由政府全额补助;以后逐年递减十分之一,至第十一年开始,经费全由学校自筹。他明确表示学校仍“居于私立地位”,但与政府协商失败。张伯苓考虑到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国家和人民都很困难,难以筹集到办学资金,只好勉强同意。1946年4月9日,教育部宣布南开大学改为公立。
1913年6月,教育部停办了苏、浙、皖三省共18所私立法政大学*宋荐戈:《中华近世通鉴·教育卷》,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版,第285页。。1929年4月,停办了南京文化大学、女子政法学校和上海远东大学等*多贺秋五郎:《近代中国教育史资料·民国编(中册) 》,台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版,第554页。。1930年9月,取缔了上海艺术大学、新民大学、建设大学、华国大学、光明大学和文法学院等*《教育部公报》第二卷第八、九、十期,1930年1-3月。。其中,多数是由于经费无法保障而被迫停办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很多私立大学在战火的摧残下因经费竭蹶而被迫停办,如平民大学、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雷士德工学院、北京美术学院、持志大学以及北平戏曲专科学校等。此外,因经费短缺而被并入他校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如1949年前的私立民国大学,经费极其紧张,濒临倒闭的边缘。1949年8月,民国大学由汪士楷等组成的校务委员会维持。9月,租长沙圣经学院为校址,于10月招生开课,但因经费困难,学生又无力交费,学校无法维持,只好呈请政府,准许学校归并湖南大学,1949年12月11日,获政府正式批准。
另外,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民国时期也存在着一些办学不佳的私立大学,其办学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不注重教学质量、社会声誉不佳。为了收取更多的学费,他们往往降低要求、放宽录取标准以扩大招生规模。大夏大学校长欧元怀回忆当时上海私立大学的情况时说:“私立大学招生录取标准较低,往往降格以求,收容考国立大学落第的学生。”*《上海文史资料选集(第59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49页。根据《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的有关统计,1931年国立省立大学中,中学同等学力占新生总数的8.1%,而私立大学(包括教会大学)中,中学同等学力占新生总数的13%*《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 丁编 教育统计》,台北宗青图书公司1991年版,第59页。。录取学生中同等学力比例较高,从一个侧面说明其生源质量较差。这些私立大学教学质量低下、教学管理混乱,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办学者动机不纯。近代中国多灾多难,国弱民穷。“教育救国”始终是私立大学的主流办学宗旨,许多私立大学的办学者和校长无私奉献、艰苦创业,极大地推动了私立大学的发展,为学校赢得了美誉。然而,也有一些私立大学的办学者动机不纯,有的借办学之名沽名钓誉,捞取社会资本;有的借办学之名趁机敛财。一些“野鸡大学”迎合了一部分学生的心理,管理松懈。有些私立大学只要缴清学费,不上课照样能拿到文凭。以1924年创办的持志学院为例,1932年后该校的招生数量不断增加,但教学质量低下、教学管理混乱。鉴于此,1934年政府发布训令,要求学校加以改进,但未见成效。1939年,政府撤销了学校的立案,勒令学校停办*忻福良:《上海高等学校的沿革》,同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82-184页。。
第二,政府管理不严。在对私立大学的管理上,政府虽然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法规,但存在着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的问题。如根据《私立学校规程》,除了学费收入之外,私立大学能否立案还要看学校是否拥有使学校正常运转的经常费等。如果严格按照其规定的条件,很多私立大学都不能立案。这些学校之所以能立案,原因在于他们“各显神通”:有的聘请政界、商界和社会知名人士等名人担任校董,关键时刻请他们出面通融;有的弄虚作假,将银行的一笔虚账转到学校名下蒙混过关。以广州政法学院为例,其前身是创办于1913年的广州法政专门学校,建校初期聘请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梁启超为董事长,因而得到教育部的批准立案。1914年,政府想改变滥设法政专门学校的局面,取缔了一些法政专门学校。1929年,教育部以办学质量不高为由责令广州法政专门学校停办,但由于董事长是梁启超,所以学校不但没被取缔,反而升格为独立法科学院,改名为广州法学院。几年以后,教育部又令广州法学院补办立案手续,学校董事会又找了一个与教育部长关系密切的人出面活动,教育部便又批准学校立案。
政府的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导致一些质量低下的私立大学一哄而起。以私立大学相对集中的上海为例,当时的上海法政学院、上海法学院和民智新闻专科学校等都是办学质量不高的学校。这些学校设备简陋、办学条件差,如建于1928年的诚明文学院只有四五间教室;同年创建的民智新闻专科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从师资力量看,上述学校的教师几乎全部为兼职,其中光夏商业专科学校等2所学校没有一位专任教师。从经费来源看,这些学校几乎全靠滥收费、多收费来维持运转。
第三,屡闹学潮严重影响学校的教学秩序和教学管理。学校是学习的场所,需要有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关心政治的方式和程度应该适当,经常闹学潮势必影响教学质量。在这方面,中国公学的教训是深刻的。中国公学由留日学生创办,是一所拥有反帝爱国传统的学校,本应具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但外界政治因素干扰了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给教学管理带来诸多困难。当时这所学校的很多学生都是革命党人,他们经常以学校为掩护进行革命活动。早在学校成立初期,学生就因校方以校董事会为管理主体的制度取代以学生为管理主体的制度,发起了一场为期一年的学潮。由于屡闹学潮,中国公学的教学管理及教学质量受到很大影响。1916年教育部在视察中国公学的报告中说:“专门部经济本科,授公司条例……学生人数一百三十人,出席六十七人,缺席六十三人。专门部法本甲级及专门部商科合班,授海商法……二班人数二百七十六人,出席者一百四十人,缺席一百三十六人。”*潘懋元、刘海峰:《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高等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25页。
中国公学历任校长中除胡适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以外,其他几乎都有政党的背景,不免将政治因素带进学校。据时人记载,在胡适接任校长之前,学校“四周皆村落田园……我参观学校后,深感失望,耳目所接,嚣杂零乱,尤其是学生漫无纪律”*《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台北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128页。。1930年春,马君武继任校长后不久,学校的学潮再起,致使马君武于1931年1月辞职,另易校长。“九·一八”事变后,学校又生学潮,由校务维持委员会维持学校。后因学潮迭起,无法维持,被迫停办。其后虽一度复校,但已接近尾声,中国公学失去了社会和政府的信任。1936年,学校停办。中国公学的停办与频繁迭起的学潮有直接关系,这所曾经辉煌一时的私立大学以悲剧结局,值得人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