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淑娟,徐雪芳
(1.安徽建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2.安徽建筑大学 建筑与规划学院;安徽 合肥230022)
明清的徽州社会,经常是一个村落不杂他姓,或是一姓聚居于相邻的数个村落,“相逢哪用通姓名,但问高居何处村”,与这种聚族而居相对应的,是明清徽州氏族“千载谱系”,毫不紊乱,隋唐以来的世家,历历可考,且家各有谱。
不仅家族有谱,乡镇亦有乡镇志。现存可见的有《丰南志》、《橙阳散志》、《岩镇志草》、《沙溪集略》、《西干志》、《善和乡志》、《孚潭志》等,记载聚居之地乡镇史事。透过剖析徽州谱牒、乡镇志,可以逐步了解徽州乡村历史、聚落文化与村落精神。徽州村落凝聚力与村落文化内聚性的精神源泉来自宗法观念与文化传统,基于对家族、村族的责任感,深受儒家道德观念影响的徽州氏族与徽商宗族观念浓厚,重视修谱祀祭,热心文化教育,热衷村落路、桥、井、台等公共设施建设。宋明以降,在社会发展和地域开发过程中,徽州人逐步构建了独具地域特色的集体记忆与文化认同。
徽州群山环锁,山峦壁障致使陆路交通不便,但因水系相通而水路畅通,可出入毗邻的江浙平原。得益于此,中原动荡、北方战乱之际,徽州的大好山水与相对封闭安全的自然环境,吸引避乱求安的中原世家大族纷纷迁徙徽州。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和宋元形成三次规模较大的迁民高潮,山多地少的生存条件与对安宁生活的渴望,迁徽的中原士族为了宗族的生存与发展,高度团结,传承“中原衣冠”的文化传统,聚族而居,通过修建祠堂、祭祀祖先、修谱明系等活动,维系和保持宗族群体的认同感与组织性。
族谱作为一族之史,是宗族内部最重要的档案文献材料,对宗族而言,跟正史之于国家一样重要。徽州人特别重视修谱,“谱者,家之大典也,姓氏之统于是乎出,祖宗之绩于是乎章,子岁之绪于是乎传,宗法于是乎立,礼义于是乎兴”[1]。谱牒是徽州村落强化宗法思想与精神的理论根据,通过修谱等活动,逐渐形成和发展了一套治理宗族的族规家法,并使之作为徽州村落宗族社会的“生活指南”。
族规家法内容涉及到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对氏族成员具有很大的约束力,与村落社会生活与精神文化紧密相关,从宗法等级秩序到日常生活各方面对人的生活进行约束。首先是维护尊卑等级秩序,明清徽州社会在朱熹理学的指导下,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为基本准绳,等级森严,“正名分”、“别尊卑”、“严内外”是族规家法制定的首要目的。明崇祯年间休宁黄氏制定祠规,有“尊祠宇、守坟墓、祠墓当展、族类当辨、名分当正、宗族当睦、谱牒当重、闺门当肃、蒙养当豫、姻里当厚、职业当勤、赋役当供、争讼当止、守望当严、邪巫当禁、四礼当行”等16条。清乾隆年间重修族谱,又增加了祠规16条,诸如:“敦孝悌、崇信义、明礼让、重廉耻、尊祖训、礼高年、慈卑幼、恤孤寡、隆师傅、慎交游、戒赌博、息争竞、厚风俗、给祭胙、饬保甲、严禁蓄”等[2],内容庞杂,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规范日常生活行为,推行伦理教化。其次是增强村民的归属感,“尊祠宇”、“守坟墓”、“辨族类”、“睦宗族”、邻里守望等,村族认同感与宗族集体感促进宗法观念的深化。休宁范氏《继善堂家规》规定,“凡为吾家子弟,忠君孝亲,敬兄爱弟,睦族恤邻,修身善世,闺阃如宾,风化是系,勿听妇言,传之后裔”,对妇女有专门的要求,“凡为吾家妇女者,敬奉祭祀,孝事公姑,和处妯娌,顺相丈夫,女工习尚,中馈勤劬,慈俭贞洁,贤妇之模。”[3]并对妇女德、言、容、功与三从做了具体细致的规定。其三是协调村族内部的生活,“敦孝悌”、“崇信义”、“明礼让”、“重廉耻”、“礼高年”、“慈卑幼”、“恤孤寡”等,励行伦理教化,维系着村落社会的稳定与繁荣。对于严禁不止的恶习,侵害宗族利益、违背伦理纲常或玷污宗族尊严脸面的族人,族规就给予严重的惩罚,如《茗洲吴氏家典》,“子孙赌博、无赖及一应违礼法之事,其家长训诲之。悔之不改,则痛箠之;又不悛,则陈于官而放绝之。仍告于祠堂,于祭祀取其胙,于宗谱消除其名”[4]。其他如对宗族教育的规定、宗族产业的管理等,都是从不同的层面维护村落秩序与规范约束村族民众的行为。虽然其中关于强化儒家伦理纲常的部分不可取,但关于睦邻友好,邻里守望的一再强调则促进了徽州村落精神的构建与形成。
与修谱双管齐下的是祠堂祭祀。为维持宗族团结与实现宗族统治,追远而利今,明清之际徽州修祠之风盛行,宗族热衷于修建宗祠、家祠、支祠、家祠等,据《橙阳散志》记载,歙县江村有三十余座祠堂。祠堂是供设祖先的神主牌位、举行祭祖活动的场所,同时具有从事家族宣传、执行族规家法、议事宴饮的功能,“祭祀群于斯,庆拜群于斯,于以序昭穆,别长幼,明伦定分,罔敢陨越,于以敦族谊,保和气,去逆效顺,永杜竞争”[5]。徽州宗族年时岁节借助祠堂祭祀仪式和各种庆典活动,凝聚人心,维持宗族伦理,巩固村族的向心力和村族凝聚力。
对读书与教育的重视是徽州古村落保持或提升村族社会地位的重要方式。古徽州“武劲之风,盛于梁陈隋间”[6],如汪直(封越国公)因捍卫乡里而著称。徽州村落文风振兴于唐宋,黄巢之乱,中原衣冠避地保于此,迁徽士族将中原文明带入徽州地区。宋元以后,理学阐明,作为“朱子阙里”的徽州,素有“东南邹鲁”之称,重视文教,读朱子之书,秉承朱子礼教,新安理学成为徽州人读书的主要内容,以科举入仕作为发扬家族地位、维护村落发展的重要途径。至明清,徽州创办了多所书院,“新安讲学书院较他郡为多”,“海内书院最盛者四,东林、江右、关中、徽州,南北主盟,相互雄长”[7],通过书院教育大力推广理学,结合宗族制度,将伦理纲常与日常化,影响村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彬彬多文学之士,其风埒于邹鲁”[8]。
教育是“化民成俗”的根本,明中弘治以降,徽州人文迭起,“嘉隆间,汇拔联翩,云蒸龙变,即就试有司,动至数千人。”[8]徽州各地学风昌盛,即便深山远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行其野,则村墟刻镂,桑麻铺棻,比户习弦歌,乡人知礼让……人文辈出,鼎盛辐臻,理学经儒,在野不乏”[9]。明清徽州村落教育的兴盛,体现在各级书院、精舍、书屋等民间教育机构的纷纷设立,如黟县南屏叶氏,乾隆年间分别建有南屏书屋、梅园家塾和西园书屋等,“为子弟读书场所”,族中生童肄业其中。嘉庆年间又建应奎堂书屋,“为子孙课读之所”[10]。歙县江村建有飞布书院,“为合村士子考试肄业公所”,还设有聚星文社、蟾扶文社“为士子讲学所”[11];沙溪村的“蕉园”遍种芭蕉,“绿荫宜人”,为“司马忠烈驷公与其弟文学驯公读书别业”,其父在外经商归里后,“先建书斋,次营居室,曰读书需要静处,境地居嚣尘胡可居也”[12]。徽州人对读书的重视进而重视读书环境,《橙阳散志》所记歙县江氏聚居地江村,读书习业、著书立说设有专区[13]。
各村各族从家有藏书到著书立说,雅集酬唱,氤氲着浓厚的文化氛围。因学者众多,明清徽州几乎每村都建立文会或诗社,由个人或宗族组织,广交文士大夫结社题咏,创造了良好的交流平台,“各村自有文会,与名教相砥砺”[6],会社中文人雅集的主要内容涉及以文会友、明道教化、砥砺名节、品评人物、调处纠纷等。文教活动推动着徽州古村落与村落文化的发展,“士习蒸蒸礼让,讲学不缀,诵说诗书,比户声名文物,盖东南屈指焉”[8],古徽州因“东南邹鲁”而名扬天下,也为徽州古村落在变迁、演变的过程中积淀了文化含量,推动了村落精神的构建。
徽州的自然环境为迁徽的士族提供“世外桃源”的居住环境,“耕以务本,教以明伦”是明初以前徽州村落的主要文化特征。耕读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普遍意义的道德价值取向,造就了徽州村落朴实的文化特征和精神内涵。《橙阳散志》记载了明代时期江村人倾心于公益事业,乐善好施。为促保村落和谐与安定,江氏族人济贫解困,慷慨出手帮助。义行善举涉及到村落生活的各个方面。江希文明达多才,急公尚义,村中议建祠堂,“公偕弟希武捐地,卜筑并采木严州,独任其劳。东关巨桥未建,乡民病涉,公捐金架桥利济,其他赈饥周急义举尤多”;江祥轻财尚义,怜贫免债,“岁饥开仓赈粟,罄尽不惜……贫士借贷,不责其偿”;为维护村族和谐,江福孙“有贫乏者,日计人口,馈钱米于其家,借贷力不能偿者,尽焚其劵,曰勿使子孙伤吾义也”,焚借条福延子孙;江以深卖田代人还债,“族有兄弟分产,较十八金,致结讼不解,公如数出己金与之,兄弟愧赧”;义田、义学、赈灾、捐修……这些急公好义的举措都从不同层面反映徽州村族的守望相助,也是徽州村落文化与村落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徽州处于万山群川之中,路桥等公共设施尤为重要,江村人积极营造良好的生活环境,修桥铺路。江演“孝友好义,郡北新岭峻险,行者艰阻,公呈请制巡蠲金数百万,辟新路四十里以便行旅,又修建北关万年桥……”,江承炳“性孝义凡,恤贫拯急,修理桥梁、道路皆力行不怠”,江承珍“念邻邑楠木岭为七省通衢,捐金修葺建祠岭头,以施汤茗,本村石路亦赖捐葺。又置祀田四十亩以奉蒸尝,义田八十亩以给宗族贫困,公田十亩备桥梁茶亭费用,右文田三十亩为族中士子讲学之资以及修里社之典崇节烈之祀。悉置产滋息而家产不过中人”[13]。在江村人的不吝捐修与村族共同努力下,江村共建横跨河流与涧溪的大小桥梁七座桥,分别为布练溪桥、小溪桥、云风桥、步云桥、听泉桥、永济桥、接龙桥,同时,村内外路、亭亦有村民捐修或宗族同修。
徽州村族修桥铺路的善行义举不仅利在当代,造福于时人,而且功在千秋,光宗耀祖,徽州村落的许多公共设施的捐建与维修呈现家族延续性,如《岩镇志草》[14]所记岩镇仁济桥、得济桥、通济桥、洪桥、孙公桥、佘翁桥、青云桥、心庵桥、亢宗桥、揽胜桥等九座桥中,有五座呈现出宗族的延续性(表1)。既是后人对祖先事业的承接与敬仰,也是前人行善积德行为对后代的垂范作用,进而强化了村落精神内核。
表1 《岩镇志草》修桥相关记录
古村落是“乡村文化的活化石”,是中华民族的情感归属,是乡愁的重要载体。徽州传统村落依山傍水,聚族而居,园林化的村落组景、独具特色的建筑类型、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体现了特定区域的自然地理生态和社会历史文化。徽州传统村落精神由村族民众在社会发展和文脉传承的历史进程中共同构建,突出了个人精神追求与社会责任感。小村落映衬大社会,村落文化与村落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在新的社会环境与时代语境下,需要积极倡导以急公好义、邻里守望为核心的传统村落文化精神,同时传统村落文化与村落精神的生存、延续与弘扬需要创新的动力与机制,处理好传统与现代、传承与发展的逻辑关系,加强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实现文化资源到文化内容的创造性转化,从而真正发扬光大传统文化,为美好乡村建设和城镇化提供更加有力的精神动力和文化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