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神话,回溯原型
——创意写作课例

2018-07-25 08:09王召强
师道(人文) 2018年7期
关键词:夸父神话

王召强

从中国现代小说创作的历史来看,重述神话的冲动可以上溯至白话文小说创作第一人——鲁迅。我们都知道鲁迅第三本小说集的名称叫 《故事新编》,里面收录了主要以中国古代神话为主题的8篇小说,其中5篇写于鲁迅生命的最后时期 (1934-1935年),而最早的一篇 《补天》创作于1922年11月。

鲁迅站在现代思想立场上,创造性地运用多种现代小说的表现形式,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历史人物进行再叙述,再评价,并在这种再叙述、再评价之中巧妙地渗入了自己对当下现实生活和思想文化的思考与批判。其整体风格显示出前所未有的从容、充裕、幽默和洒脱,以诙谐的 “游戏笔墨”,互相渗透着 “庄严”与 “荒诞”两种色彩和语调。

有人说,鲁迅的杂文是二十世纪讽刺文学的巅峰,我觉得 《故事新编》更符合这个称号。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这本书的主题,那就是“荒诞”。鲁迅在 《序言》中自嘲的“庸俗”指的就是把神话传说中蕴含的传统内涵进行解构,在借古讽今中生成戏剧性、冲突性,在对神性的消解中生成荒诞。

不过,我并不完全赞同这种借古讽今式的解构创作,我觉得重述神话的核心价值应该是从 “大历史”的纵深角度引发我们思考 “我们来自何处”这一终极命题。如果说撰写家族史是从距离我最亲近的“小历史”中确证 “小我”存在的话,重述神话则可以帮助我们从集体记忆中确证 “大我”的存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个重要批评流派——原型批评,原型即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最基本的文学原型就是神话,神话是一种形式解构的模型,各种文学类型无一不是神话的延续和演变。原型批评的创始人诺斯罗普·弗莱在 《批评的解剖》一书中认为: “文学起源于神话,正是这一原理才赋予文学以千百年来虽经意识形态一切变化,仍具有其传播的力量。这种结构原理当然受社会和历史因素制约,并且不会超越它们,但是结构原理始终保持一种足以说明文学总体本质的形式持续性,这一形式持续性有别于它为适应社会环境而产生的变化。”

在弗莱的西方文化背景中,神话主要指圣经神话故事,也包括古代希腊罗马神话故事。在弗莱看来, 《圣经》是最为广博的神话故事全集。从文学的视角看 《圣经》,它不再是基督教的至圣经典,而是以神话的方式讲述着人类生存的全部历程:从创世到末世到获救。“《圣经》为文学提供了一个神话体系……从时间上讲,这个宇宙从上帝创世一直延续到世界末日;从空间上讲,它从天堂一直延伸到地狱”。所以,弗莱认为, 《圣经》的恢宏想象是后世文学想象的集合体和母胎。

我在备课整本书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的过程中,发现柳冬妩在 《解密〈变形记〉》一书中,就将 《变形记》看作是对 《圣经》的戏仿。在柳冬妩看来, “在 《变形记》里,卡夫卡塑造了这样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变形耶稣来反抗人性的工业化文明,完成了对耶稣形象的深度解构与反讽,是对圣经故事的借用与改写。 《变形记》显示了卡夫卡对基督教拯救观念和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表达出人之终极关切与实际存在之间的复杂联系以及内在矛盾。”

弗莱认为,文学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它关注的全部主题正在于此: “在每一个时代,对于作为沉思者的诗人而言,他们深切关注人类从何而来、命运如何、最终愿望是什么;深切关注属于文学能够表达出来的任何其它更大的主题,他们很难找到与神话主题不一致的文学主题。”

早在1936年,浙江杭州宗文中学教师钟毓龙就利用课余之暇,历时十年之久,写成了一部长达60卷、120回的长篇演义小说 《上古神话演义》,将古代各种神话和历史故事连贯编缀而成,将古代史籍中比较简单、朴素的片段材料进行了充分的想象和艺术加工,通过浪漫主义的手法写成,可以说是集我国上古神话之大成。其中事事都有所本,征引典籍达500多种,对于研究我国古代历史、地理和社会风俗,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建国以后,1950年,袁珂的第一部神话专著 《中国古代神话》出版,这是我国第一部比较系统的汉民族古代神话专著,由此奠定了袁珂的学术声望。该书改变了 “疑古派”和言必称希腊者所谓的中国神话资料贫乏的误解和谬见。长期以来,西方人有一种偏见,认为中国缺乏神话,是一个没有神话的民族。正是这样一种偏见,刺痛了袁珂的神经,让他投入了全部精力去研究神话。

袁珂认为: “神话的产生也是基于现实生活,而并不是出于人类头脑里的空想”, “当我们研究神话的起源,古代每一时期的神话所包含的特定意义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时候,都不能离开当时人类的现实生活、劳动和斗争而作凭空的推想。”

清华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卓慧臻所著 《重写神话》一书,将研究重心放在五位女性作家身上,因为神话和童话往往是男权社会价值观的载体,质疑并重写神话和童话,是20世纪欧陆和英国几位重要女性小说家的共同特点。这五位作家作品分别是德国作家克里斯塔·沃芙,英国作家安吉拉·卡特,丹麦作家艾莎克·狄尼森,法国作家柯莱特和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们都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对神话进行改写和再创作,激励女性声音的浮现。小说中的女主人翁不再是墨守成规、等待爱情的温柔女孩,而是生动立体的女性人物。她们通过质疑神话,期望找到改善女性生活与社会地位的道路,她们重写的神话作品往往带有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和解构主义风格。

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著名出版人杰米·拜恩自2005年发起,就发起过一个 “重述神话”的写作计划,委托世界各国作家各自选择一个神话进行改写,然后由参加该项目的各国以本国语言在该国同步出版发行。重述神话项目,既不是对神话传统进行学术研究,也不是简单的改写和再现,而是要作家根据自己的想象和风格进行再创作,并赋予神话新的意义。

该项目涉及25个国家和地区,被称为 “小诺贝尔丛书”,已加盟的丛书作者包括西方著名作家大卫·格罗斯曼、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迈克尔·法布何塞·萨拉马戈、卡洛斯·富恩特斯、斯蒂芬·金以及中国作家苏童、李锐、叶兆言、阿来等。这是一场远古神话在当代语境下的复苏,对现代人们在物质膨胀的时代里产生的精神匮乏给予疗伤,通过神话的重述,让人们产生文化认同感和民族国家意识,更有利于世界的稳定和区域的健康发展。

其中,代表中国参加该项目的作家作品有苏童的 《碧奴》、叶兆言的 《后羿》、李锐的 《人间》、阿来的 《格萨尔王》等。苏童的 《碧奴》改编自古代 “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叶兆言的 《后羿》改写的是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传说,李锐的 《人间》重述的是白蛇传的故事,阿来的 《格萨尔王》重述的是西藏史诗中格萨尔王的故事。

其中,难度最高的当属李锐的《人间》,毕竟前有台湾电视剧 《新白娘子传奇》和李碧华的小说 《青蛇》,都堪称经典,要想写出点新意来颇有难度,不过李锐的 《人间》口碑不错,引发了读者关于“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又何为佛?”的深度思考。

《格萨尔王传》是藏区广为流传的一部藏族神话史诗。关于格萨尔王的故事,千百年来就一直在广袤的藏区口口相传,这种只靠记忆转述与讲述的传播方式,导致了其在基本故事框架确定的情况下,不断衍生出了细节不同和场景各异的众多故事流传版本。阿来怀着敬畏之心先进行必要的 “田野调查”,尽可能深入到传说中格萨尔的诞生之地与 “岭国”区域,为小说文本的地理性描述作必要的感性认识,同时尽可能寻访藏区被称为 “仲肯”的那些 “神授说唱艺人”,了解 “格萨尔王”的最新传唱文本。然后在众多版本故事中进行选择、修正、组织与剪裁,有意打破故事原来的秩序,再运用恰当的艺术表达方式进行 “故事还原”,用双线索的结构来增强小说文本的艺术魅力和阅读趣味,才使得长篇小说《格萨尔王》立足于 “神话”与“现实”,生动于 “虚写”与 “实写”。

我布置给学生三个神话母题,分别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和大禹治水。这三则神话都颇具悲壮色彩,学生需要自行查阅相关资料,再在合理的想象的艺术加工之下,完成一篇不少于3000字的短篇小说。在创作手法上,既可以模仿鲁迅式的反讽,借古讽今;也可以像李锐、李碧华一样,赋予神话全新的现代意义,例如女权主义色彩;还可以电视剧 《新白娘子传奇》一样,写成一部大团圆式的喜剧;当然,也可以像乔治·马丁一样,写成一部像 《冰与火之歌》这样严肃的奇幻悲剧。重述神话,至少有这四种可能性。因为在弗莱看来,相应于自然界的循环周期,文学叙事的结构可以分为四种类型:喜剧,即春天的叙事结构;浪漫传奇,即夏天的叙事结构;悲剧,即秋天的叙事结构;反讽和讽刺,即冬天的叙事结构。

神话包括了这四种叙事结构的全部雏形,西方文学的发展,就是从神话开端,相继转化为喜剧、浪漫传奇、悲剧,最后演变为反讽和讽刺。到了最后阶段,则又出现返回神话的趋势,例如乔伊斯的 《尤利西斯》。学生可以在以上四种叙事类型中任选一种为主,加以艺术创作。

创意作品

夸父逐日

高一 (1)班龙芊

红日又一次升起。

一间间古老残破的木屋染上朝阳特有的红金颜色,蚕食着古木的白蚁的影子映在缠绕着木头的不知名的青翠藤叶上格外清晰。阳光也在唤着那土地上的儿女们晨起劳作。那正是黄河所孕育的千千生命中的一小支——夸父族的人们,从一夜安眠中醒来,迎接崭新的一天。

翻涌的黄河边照旧几乎聚集了全村的人——年轻的少女用手指沾了河水梳理着自己那惹人怜爱的漆黑秀发,娇嫩红润的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令人想起三月的日光。男人们则纷纷掬水抹脸,洗去一晚的困倦,间或喝上几口,阳光下的河水凉而不寒、清冽甜爽,饮者无不精神抖擞、满面笑容。人们发丝上的、脸上的水珠,在金黄色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焕发着生命的光彩。

精神奕奕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而其中最惹眼的便是年轻的族长夸父。他穿着粗麻布制成的马甲防止蚊虫叮咬,壮实的胸膛与手臂上略显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印刻着一道道肌理,而紧实的肌肉显示出他的强壮的同时,又令人感受到赏心悦目的美;还未到而立之年的脸上不但透着属于青年人的飒爽英气,还有着作为一族之长的责任与抱负。其实他原本不叫夸父,只是因为被选为夸父族的族长,才改了夸父的名字。现在,夸父也同其他的族民一样站在河边,脸上的表情却一反常态地有些阴沉,正与身旁的人交谈着族内的近况。

当大多数人洗漱完毕,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之时,一名年轻的妇人方才跌跌撞撞地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她的模样让众人心下一惊:那已经不像是一个人的样子了——乱蓬蓬的头发像野兽一样横七竖八地戳在头上;眼皮哭得又肿又青,其中隐约能看见血红的眼瞳,绝望呆滞地盯着前面;脚下的步子踩踏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一样……族长皱紧了眉头,快步过去扶着她。那妇人呆呆地望他一眼,旋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撕心裂肺般的嘶哑嗓音哭道:“族长啊!夸父哇!昨晚,昨晚连我的丈夫也……我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啊!”

这少妇二十岁都未到,与丈夫生的两个孩子,却一个在夜里给狼叼了去,另一个黄昏时在林子里迷了路,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族人也只能同情她,毕竟常常有人遇到这样的事,久而久之虽于心不忍也无可奈何了。如今她的丈夫昨晚听到异动,出门察看后也丢了踪影。突然就失去了一切依靠,也难怪她今日是这样一副凄惨的样子。

夸父安抚了她一会,将她交与自己的母亲照顾一些时日,便从田地里唤来了他的兄弟。

“兄弟呀,你与我的品行、能力皆不相上下,如今我要远行,我将把族长之位授予你。我多半不可能回来,即使回来了,你也仍当这族长,可以吗?”

兄弟为他的突兀举动感到惊讶,问他: “出了什么事?”

夸父仰头,望向天上那璀璨的光球: “我们族人所得的一切皆是那太阳给的,每一日半数是光亮,半数是漆黑;于是半数是安全,半数是危险;于是半数是属于我们,半数是属于野兽。这看着像是平等的,却并不公平。我们的躯体不可能比猛兽强壮,夜里没有太阳的庇护,猛兽就会把我们的家园撕碎,让族人哭泣。”

兄弟并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便又问: “那你要做什么?”

“要随那太阳去找太阳落下的地方,然后想办法阻止它落下来。只要太阳一直高挂,野兽便不敢侵袭村子。”

兄弟为这想法震惊,却找不出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便只好默默地盯着地看。

“哥,族人就交给你了。”夸父拍拍他兄弟的肩膀,转身沿着河岸向远处走了。

兄弟一时心里慌乱,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喊道: “不汲些河水带着喝?”

夸父没回头,年轻的嗓音回响在碧蓝的天空之下: “不必了,一路上水路皆伴着我,不缺。”

那披着马甲的身影渐行渐远,兄弟的心中一团乱麻,又向他高喊:“你必要回来!葬在族人一起!”

那身影顿了顿,这次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地走,直到溶进了水与天的交界之中再看不见。

夸父沿着河岸一直地走,太阳看似静滞地悬在那儿,不论走了多少路也仍旧静静地呆在原来的地方放着炫目的光芒。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前、后、左、右只有苍茫的土地与奔腾的河水,他连一丝属于人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整个原野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他感到孤独,恐惧,空虚,但那些感情转瞬即逝——他只是感到自己在行走,抬起左脚,向前的同时挥动右臂,踩到地面的同时抬起右脚,向前的同时挥动左臂,然后再抬起左脚……

夸父走了许多许多路,直到他觉得那太阳愈发火热,嗓子干得火辣,粗麻衣被汗水浸得有些糜软,他才停下来,朝着身旁的河水走去,掬起水来喝。当他的手触到冰凉的河水时,他感到难忍的刺痛,原来他在无知觉时双手紧握,指甲紧紧地扣进了手心,手上早已鲜血淋漓。他才发觉到自己的嘴唇和许多皮肤也干裂开了,双脚也被粗糙的沙土地磨得血肉模糊,血液沾得身上各处都是。

夸父无言地用清凉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血迹,冷水很快令他不再觉得疼痛。他又喝了几口水,抬头却发现就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太阳已从河的这一头移至了那一头,颜色也已泛出日落前暗暗的红。

夸父惊叫一声,心中满是无奈和恼怒——这太阳先前总是在一个位置上,一会却走了那么远,好像在玩弄他一般。他赶忙起身想要站起来追赶,却脚下一软,摔在了泥地里。夸父已经太累了,他虽然比常人都要更健壮,心志也更坚定,但终究敌不过作为人的极限。他不甘地咬紧牙关——这时候要是有酒喝,身子就能暖和、有力起来了。后悔当初没带上酒,当然为时已晚,他感到心中满溢着悲哀,却仍想拼死一搏!他努力地用颤抖发软的双臂支撑着身体,试图起身,而就在这时,一股醇香的酒气钻入了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他左顾右盼,难以置信地用手指沾了沾河水,放进口中,爽口香醇的酒味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黄河水竟成了酒!夸父愣愣地盯着这水,随后便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响得惊天动地,不只有喜悦,还有震惊、轻蔑、无力、感慨以及许许多多混杂在一起的感情,就好像将他余下的生命中一切的感情全榨了出来……夸父不再用手捧起酒来喝,而是将口、鼻和整张脸孔都埋进了奔腾的酒河之中痛饮。他觉得身体很无力,口很渴,尽管冰凉的酒水流过喉头,能将燥热带走,入了身子里,又能给身体带来无尽的力量,但他知道那些力量还远远不够——太阳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红色的巨大光球的力量还很强很强,以致它任意地飘荡,而不必考虑他的追寻,不必考虑这世界上的那些生灵的祈望。它给予一切造物以生命,又同时地控制着那些生命的流逝——因此他还需要更多、更强的力量,去违抗那一切的创造者、一切的终结者。

渐渐地,夸父舒适地闭上了眼,痛快地畅饮着。夕阳火红的余晖不再令他感到气恼了,他感到身体滚烫得几乎要烧起来,每一根筋络,每一块肌肉都胀满了巨大的力量。疼痛、疲累……一切人的无力都离他远去,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那一望无垠的黄河已经干涸,只剩下涓涓细流在苟延残喘地挪动着。

夸父笑了,他望着那轮已经有些许被山顶挡住的血红夕阳,踏出了第一步。他感觉到他的力量奔涌而出,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一阵火热的风,向着太阳的方向飞速地前进。他飞奔着,卷过那些倒在河边的动物尸体——那些饮了变为烈酒的河水后死去的动物的尸体——几乎将它们烧成焦炭;卷过那些枯树——那些在河水中汲取了不属于它们的东西的巨树的尸骸——那粗壮的树干犹如细木棒一样轻易地被折断;卷过那些沿岸的村落中惊恐的人们的视野,轻易地超越他们,仿佛自己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夸父感到自己的双足还触着地面,却仿佛已经飞翔在空中,又更像是毫无实感地,在一无所有的繁乱世界中穿行。也许有时属于这里,有时又不属于这里……他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了,令他看到了村子、族人、田地、奔流的黄河、明媚的蓝天、兄弟、无助的少妇、凶兽的目光……然后这所有的一切东西都转瞬即逝,一下子从他的眼前消失,只剩下血红血红的夕阳,居高临下地向山里沉去。

夸父笑了,他奔跑着,无法加速,也无法减速,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整个世界又只剩下他自己,以及血红的太阳。他想不起自己要追上太阳做什么,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踏上这追寻的旅途,与那高处的伟大存在竞跑,已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崩毁,血肉撕裂,飘散在狂风之中。耳边的风声凝滞下来,听见有嘀嗒嘀嗒的滴水声音;有火星爆起飞溅的声音;有尖啸着的诡怪声音,让人联想到从小孔里喷出的滚烫水雾;有令人难忍的材料摩擦声,好像是比石头更加坚硬的东西,精巧的结构互相啮合,滚动拉扯着带动起什么;有轻声的枯燥风声,像是一朵花一样的坚硬东西在快速地转动着,排出灼热的风……过去的声音、未来的声音,属于漫长的人的世界的一切声音都在那飞跑所带起的狂风之中向他袭来,悲哀地鸣响着他所踏出的每一步。

夸父那健壮美丽的身体不再存在了。他已经不清楚自己的手脚是否还在,眼皮越来越沉重,那夕阳已经只露着一些些在山头上,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而不可触碰。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绝望或者放弃的冲动,无法停下来,甚至连停的概念都不存在了。他已经不只是一个人,而是追寻的人,是追寻这个概念本身。他是人类,向着那开始与终结,无力地做着必要的追寻,高呼着人的存在,高呼着人的欲望,高呼着人的期待,向开端索取,向尽头飞驰——

然后一切都暗了下来。

黑暗,侵吞了夸父眼前的一切。也许是他的眼睛也湮灭了,也许是太阳沉下了山崖,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追上太阳了吗?他摔倒了,躺在地面上平缓虚弱地呼吸着。他想起兄弟的话, “必要回来”,但他踏出第一步时就早已经回不去了,不再是夸父族的族人了,不再是…… “一个”人了。他的心底忽然感谢着这清凉的空气,感谢着这草叶与泥土的清香,感谢着创造了这一切的,那光芒四射的壮丽开端。他伸出了手,尽管他也许已经没有手了,但他抓住了身前的一捧泥土,触到了太阳留下的微弱余温。夸父笑了,尽管他也许已经没有口与脸了,但他笑了,他终于追上了,追上了太阳。他感觉到了尽头的迫近,那也一样,是开端,是他所追寻之物的一部分吧。他想道,然后沉沉睡去。

夜幕降临,寒露打湿了那具残破的躯体。在人的终结之上,桃花的嫩芽用惊人的速度抽枝发芽,正在夜色之中开放着凄绝的壮美——

红日又一次升起。

桃林繁茂,夹岸数百步皆是一片明媚温暖的颜色,冰蓝色的清澈溪流流过桃林。

那是又一个开端,又一个终结;从变化里生出的不变;从硝烟里生出的和平;从时代的疾驰中生出的原初自然;从人最深处的欲望里生出的明媚未来;从追寻里生出的,另一次追寻。

作者后记

黑夜带给人类恐惧,白天才是充满希望的。但人类却只会接受这样的安排,然后改变自己:生火,建造更坚固的房子,蜡烛,电灯……但夸父不同,他的想法是去改变自然,如果黑夜不好,那就让黑夜消失,这其实是一种人原初的愿望。

依据夸父的尸体最终变为了巨大的桃林的故事,我在最后将这片桃林作为了 《桃花源记》的桃林。我认为夸父逐日的故事和 《桃花源记》有许多相同之处。陶渊明没有去寻求怎样是对、怎样是错,也没有给出什么可行的解决当时苦难的方法,他只是描绘了一幅令人本能地感到憧憬的图景,那里没有时代的飞速更迭,没有因自身的无力而哭泣的弱者,没有伤害与苦痛,《桃花源记》描绘的正是人类最原初的欲望。

夸父逐日,也是为了让全人类离目标更近一步。人类在拼命发展的道路上抛弃了许多东西,但是我们仍旧不停地前进。我们变得强大,更加强大,想要主宰自然,尽管我们不可能主宰自然。这就是人类说不上多伟大,甚至自私而卑劣的理想。但夸父作为人类的一员,他在追寻的过程中更代表了整个人类的群体,他的失败是必然的结果,他的过程是过分痛苦以至于恍惚迷茫的过程,但他最终虚弱地趴在泥土地上感谢着自然与起源的时候,他的心一定是平静甚至喜悦的。他曾追寻过。就像西绪弗斯的故事中所体现出的哲理,无关于结果,人本身就可以从为了目标努力的过程中获得慰藉。人类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这追寻的过程。

关于夸父的追逐与人类发展的关联,本文用了夸父在奔跑过程中对周遭的伤害和他所听见的声音(山洞里的滴水声,生火的声音,齿轮机械,蒸汽机,电子产品的散热风扇)来暗示,应该可以看出来吧……

同伴评语

这篇小说非常成功地再现了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对于夸父逐日的动机设置和一系列描写都非常出彩,看得我热血沸腾,激动不已。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大懂,看了后记才知道作者的良苦用心,真是难得。像这样难以把握的题材,也能写得如此出神入化,真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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