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意
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谈教育?我不断地克制和提醒自己,跟很多问题一样,道理明摆在那里,不打折扣踏踏实实地做就是了,教育实在也是没有什么可谈的。虽然时下关于教育事业 (是事业,当然架构庞大错综复杂)可谈论的问题很多,人人皆有话说,多少可以谈出点是与非,教育专家谈,老百姓也谈得。但在我看来,教育事业虽事关国家民族前途,千秋大业,影响深远,然现在所谈的教育问题多属一时一事,如同时事,过后则不新,问题解决后也就无甚深意,有关教育的著作文章也就避免不了可怜的命运——终成“一时之作”。当然很多人本不在乎什么一时不一时,对此又如何能说得清楚?
如此,有关教育的问题和事情真有这么让人绝望吗?持此态度,当然是悲观如我的一己之见而已,危言耸听,言过其实罢了,诸位必不会过于当真,甚至会嗤之以鼻,怀疑我多少有点毛病。也许,教书一久,敏感如我就易陷困顿易得神经质,不然人都拗不过残酷的时间,只有逐渐麻木,终是无奈接受安之若素,一切似乎已变得理所当然,最后反成为合理存在现实的坚定拥护者和 “利益既得者”,呜呼哀哉!想来,国外对我们教育水平的怀疑,有些时候拒绝承认我们的教育文凭也不是空穴来风、盲目自大了。
然而,难道以国人智慧,关于教育的问题就没有真知灼见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只不过在现有的正常途径,你很难看到痛快淋漓一刀见血的表述,报刊杂志的文章是委婉含蓄得很,挠不到痒处,电视节目也很有限,只有网络稍好,多了一些有限的空间,或许能看到一些痛快酣畅的批判和建设性意见。屋里没有的,就应该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开放的意义正在于此。欧美发达国家的教育或许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借鉴,不要动辄国情所限,没有研究学习和试验,我们为何总是轻易先有定论?如此,问题永远存在,不得解决。
当前学校教育受到过多不必要的干预,大多只是管理部门为了自己的所谓政绩罢了。还学校教育以自由,实际上也是还教师以自由。校长不得过多干预教师的讲学和授课,因为作为管理者的校长们并不必是各学科的专家,这些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关于当下教育的自由诉求,冉云飞先生也有类似的表述。在接受采访谈到重塑大学精神时,冉先生指出:“要言之,大学应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复次,学校自治,学生自治,改变对校长的官位式任命;再次,学术自由,老师有自由教学的权利……”然而在当下,这样的愿望恐仅仅是奢望吧。
香港城市大学校长郭位教授——这位成长于台湾,有海外求学背景的专家学者,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上讲 《中国教育之道》时,就建议学校教育和学生对待问题和学问要有研究精神,要有实验创新精神。说到实验精神,有多少高挂 “实验”旗帜的各类学校,却在一成不变故步自封地做着最不 “实验”的事情?可笑,可叹,可悲!
有很多道理,我们都是懂的,有很多道理,也只是常识而已,为何做起来就这么难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无言以对。就像很多人都知道的哈佛校训 “让真理与你为友”,了解是一回事,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因为现实有阻力,有各种有形无形的障碍,有利益的阻障。 “反补课英雄”肖兵老师事件的影响早已烟消云散,姑且不论事情背后的种种,肖老师是在以微弱个人力量对抗庞大顽固部门势力,败局是早就注定的,然而他的意义就在于跟大家分道扬镳,不相为谋。补课的合理合法性需要反思,而我们大家都习以为常。
我不是教育专家,更不是教育家,只不过是个普通一线的教书匠而已。这十几年来,耳闻目睹,切身感受,无时无刻不被教育的巨细繁杂、大事琐事所烦恼所困扰,也曾幼稚地胸怀教育理想,也曾困苦到濒临绝望,也曾痛恨自己甚至诅咒自己,无法改变环境,我只能憎恨自己的选择,厌恶自己的无能,后悔当初的种种……如此心底的煎熬只有自己深知,不足为外人道也。教书十年的时候,我就动笔写《十年教思录》,开了个头,终是搁笔作罢——我非教育家,且激情已少,我的心是矛盾的,无法像别人那样堂而皇之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我缺少接着述说下去的欲望。七年之痒已过,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十年。庸常,或者是庸俗。我对教书已不再有什么理想,化为庸常和世俗。与俗世一样,便能图个心安理得,泰然处之了,毕竟我们也得生活,安然地生活。我有同学一开始不满足于教书的现状,不断考研努力找出路,后来也彻底放弃,安于现状了。他说现在的心态不一样了,有老婆孩子,年纪也大了一些,过得去就行了,只想图个安稳。这一番话语很有代表性,早年痛苦的执着青年总是会老的,就得认输认命,内心深处不再有疼痛感,青年教师的棱角也被磨得光滑玲珑,这是大多数教师或迟或早的宿命。一切澎湃的青春终归于波澜不惊。
我之不谈教育,一是自己不是专家,二是身在此山,当局者迷,一两句话岂能说得清?说得清又如何,世事很多道理都明摆着,就是不见行动,这是什么困局,根源何处?不愿多谈教育,没有写文字的冲动,实在是根本的问题也并不多,无非是教师自身的问题和教育体制的问题。教书是一项与心灵和知识有关的工作,我们教师本身素质修养的高低直接影响到教书育人的结果,善莫大焉。扪心自问,慎独修身,岂能不多读书自修,术业专攻,励精提升?这是一个很大程度上要靠自律的事业。但是,放眼四周,谁也难以否认确实有少部分教师离自身的期许、离社会的期望还有段距离,有待加强自身的努力,而有些教师已然偏离了教师这一本来角色。外在的体制呢?有多少管理部门和管理者是把学校的教学业绩当做升官发财的政绩来做?功利性始终压抑着原本纯粹的教育,教育改革牺牲的总是底层教师的那点微薄的正当权益。在严峻的现实环境下,动辄以下岗相要挟,而视教师的奉献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我们的社会呢,对教育缺乏足够的包容心,缺乏设身处地的体谅之情。我们的体制环境对待教书育人这件事缺乏足够的耐心、宽容和同情之理解。当下,读书就是为了考试,成绩好就是教得好,这是最大的荒谬,这是现行教育制度最大的缺陷。
对于教育,我们不妨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指出,学校的教育就是要求学生 “做一个与其他好孩子毫无二致的好孩子”, “学校犹如一套精致的铁路系统,好孩子们在那儿受到训练,懂得怎样沿着轨道走”, “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是这条轨道的奴隶”。这是学校教育最大的误区。“做个同其他好男孩一样的好孩子,说到底就是做一个奴隶,至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机械人。”完全与别人一样的人, “丝毫没有自己的灵魂”。 “他们长大后是好人,但却一无用处。” (劳伦斯 《在文明的束缚下》)小说家言未免偏激片面,然很值得我们深思。我们现在的教育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我所喜爱的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许多小说都涉及到对学校教育的叙述,以及对教育理想的向往和描绘。学者普遍认为 《在轮下》就是一部控诉德国旧的教育制度的小说,它刻画了旧教育体制下少年学生青春期的迷惘直至毁灭的悲剧,读者隐约可以看见我们教育的影子。甚至黑塞的巨著 《玻璃珠游戏》也折射出作者对理想学校教育的向往。黑塞小说的主人翁虽多有其自己的影子在,甚至很多学者认为其作品多是自传,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深深吸引我的是,这些主人翁多有虽陷于困境,却不忘追求自由、不放弃抗争直至到得自由的心路历程。我读遍上海三联版的15册黑塞文集,为其中一以贯之的自由心灵、自由精神、自由思想而折服,仿佛自己的心灵也得到了净化和升华。我们当下的学校教育虽不全是如小说所言,如一些文章过度渲染,但不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吗?
“童话大王”郑渊洁对其儿子郑亚旗的成功教育及其发表的一些对教育的看法为更多人所熟知,他在文章里说: “我发现人类只有两种思维方式:创造性思维和复制性思维。我认定在这个时代只有创造性思维是能够导致孩子日后出人头地的基础。” (《郑渊洁随笔》) 学校不应该是培养复制性思维人才的地方,相反应该努力培养学生的创造性思维,香港城市大学校长郭位教授也呼吁内地学校应该重视创新实验精神的培养,而不是一味追求考试的分数。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九三学社中央主席韩启德院士在回忆大学读书年代时就 “很后悔”当年读书太 “乖”了,他说: “大学时我能背出几厘米厚的《解剖学》课本。但是,我花了太多时间在 ‘念书’上, ‘歪门邪道’太少了,所以,我的创新性不够。”这是前辈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回首过往,韩院士语重心长地说:“如今,我早已忘了当时背的 《解剖学》,而背得越多,创新思维也越受限制。” “人要守纪律,但一定要张扬个性。”他还列举了爱因斯坦的话语: “徒有专业知识,只不过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但在现时应试为中心任务的环境下,学校师生为考试成绩疲于奔命,创造性思维培养从何谈起啊?从幼儿园开始,从小学开始,从中学抓起,还是从大学做起?哪个阶段没有考试的巨大压力,哪个阶段有创造性思维培养的空间和时间?没有创造性思维的养成,何来知识的进步科技的进步,何来教育的真正成功?
如此,教育实在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伟大事业,深远影响国家民族的未来。但是目前教育有诸多问题,层层迷雾,重重障碍,这需要为政者深思,从业者挣扎,如同国家的继续改革,痛并前行着。教育不是文明的束缚,不是对学生的束缚,不是对教师的束缚。束缚的教育哪有自由,没有自由自在的生长,教育这棵百年大树如何长成?要知道,待到大树长成日,才是国家真正强盛、国民真正幸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