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欣[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他的每一部作品与每一条政治见解几乎都会引起巨大的轰动。《玛特廖娜的家》作为其“农村小说”的开山之作,以作者现实中在梁赞的房东马特廖娜·扎哈罗娃为原型进行再创作,意图揭示体制内的各种问题与弊端以及自私自利、忘却了信仰和道德的人们所构成的罪恶的、破碎的“沼泽”,也使得玛特廖娜真诚无私、勤劳善良的品格在这片混沌中无比鲜明。
在索尔仁尼琴眼中,“圣人品格”作为俄罗斯传统文化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精神特质存在着,蕴于俄罗斯人们的性格和品质之中。圣人一般的美好,友善真诚,无私奉献,不求回报,不怕牺牲,构成了其基本特征。俄罗斯人的宗教观念特别强烈,无论是传统文化还是现代经济充斥的年代,它始终带着一种神秘色彩印刻在这个国家、民族以及个人的身上,或深或浅。
索尔仁尼琴笔下的“圣人”形象与其说是一个类型,不如说是一个符号,一个标志。玛特廖娜是作者笔下最富有象征意义的“圣人”形象,她在自己还有劳作,别人请求帮忙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拿起工具埋头苦干,还会说:“嘿,伊格纳吉奇,她家的土豆那叫大呦!挖得还真开心,简直不想离开那块儿地,真的!”蟑螂猖獗,“我”从教研室拿来了四硼酸钠却因玛特廖娜怕害了猫而停止动作;尽管无理的法捷依带领着儿子、女婿拆掉她住了四十多年的屋顶,玛特廖娜还是“在男人之间奔跑着,忙碌着,帮着把原木装上雪橇”。一代又一代的圣人在俄罗斯传统文化中被孕育,但是在《玛特廖娜的家》这部作品中我们对此清楚明了:“圣人”并没有被世俗所接纳,她的“独树一帜”甚至遭受嘲笑与愚弄,作家想借此来表达对俄罗斯体制文化的无情鞭笞与批判。在“我”的独特叙事视角下,玛特廖娜作为“圣人”典型与小说中其他人物形成了鲜明对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被金钱、权力异化的人们无视情感的真挚与道德伦理,被欲望的洪水冲垮和淹没,这也正是圣人品格的深刻现实意义。
在俄罗斯宗教意识的影响下,苦难似乎成为“圣人”修行的必经之路。“凡穿越苦难而又获取其涵义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具有了穿越苦难并使生命获得升华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他们可以用恬淡的微笑和平安的心灵,来抵制(甚至是嘲笑和讥讽)苦难世界对他们的威胁。然而,获取这种能力的人,并不一定是那些声名显赫的思想家或哲人,他们常常是那种泥土般质朴的人。”小说中多次提到玛特廖娜的笑容,灿烂且无比真诚,让“我”卸下武装还试图用相机捕捉这珍贵的一幕。
贫穷是苦难的一个重要课题。“石炭村”—— 一个听起来就能感觉到“土”之气息的名字,早先是荒蛮浓密的丛林,改革后经开采者和集体农庄的砍伐,在低洼处渐渐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居民。塔里诺沃、恰斯里奇、奥文齐此类荒僻村落的名字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远古俄罗斯的文化和印象。塔里诺沃,便是“我”与玛特廖娜相识的地方。
房屋年头已久,但雨天可避雨,酷暑可遮阳,寒风吹过也不会带走全部难得的热气。虽然整体结构宽敞明亮,一个年近六十的孤独女人居住也未免显得无趣、荒凉,无花果的繁茂生长增添了木屋的生命力,同时也让生活变得充实起来。提到贫穷,必然不能免俗——钱。大麦粥由最便宜的面制作而成,其他村民通常是大袋大袋地买来喂猪,我们却只能靠它来维持生理机能的正常运转,就是免于挨饿。老鼠在木屋隔层中组建了自己的“高速跑道”,肆无忌惮,来回奔波,猫和“我”一样,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它们尽情享乐。冬天来临,玛特廖娜一天折腾好几次去忙着“搞”取暖的煤炭,正常来说,煤不卖给居民,只给领导们,所以女人们会冒着被抓捕的危险采取自己的方法策略,偷偷进行。
贫穷在玛特廖娜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但丝毫未剥夺她乐善好施的权利,给自己小的土豆,给“我”的能有鸡蛋那么大,贫穷在玛特廖娜的人格面前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反而彰显出人自身的闪光点,苦难意识也进一步被呈现。
初见玛特廖娜,焦黄、病态的面容,浑浊的眼珠,都在向“我”告知这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躺在炉炕上,用细小微弱的声音抱怨着病痛“这病不是每个月都会发作,但一旦发作,……就得躺上个两三天……”后来得知也是因为重病,集体农庄不再让她干活,就这样失去了赖以维生的工作。可是失去工作后并不清闲,任何一个邻里乡亲都会找她帮忙。就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里玛特廖娜还会时不时生上一场大病,笔直地躺在床上,不抱怨也不呻吟,只是躺着。能够医治她的办法只有一个——劳作,是劳作重新赋予她无限生机。
身材高大的法捷依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着丰富阅历并且值得尊敬的一位老者。在小说中对法捷依的外貌描写可以看出,作者在极力塑造一个充满反差的人物形象,开始越优秀、完美,后面就越肮脏、不堪。他的目的是来逼迫玛特廖娜拆除正房,好用木板来为女儿吉拉建造一座新房。刚开始还是一种开导的语气,逐渐变得无礼、强硬。“这几次来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已经不再是那个拄着拐杖,稍稍一推或是一个粗鲁的词语就能把他撂倒的老者形象了。”也正是心急的法捷依间接导致事故的发生。
玛特廖娜去世后,亲人们纷纷上演一出出好戏。冷漠又做作的哭声让“我”知道哀悼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策略。听起来撕心裂肺、悲痛无比的哀号竟成为一场竞赛,不同声调、不同思绪表达出他们不同的目的——想要什么,房屋还是土地?玛特廖娜的几个妹妹哭诉的潜台词是在指责南方亲戚,木屋已经被你们拿走了,那剩下的休想得到分毫!
这不是人性的败坏与泯灭吗?死亡此类悲痛的事情却未唤醒他人的道德与良知,不顾亲情甚至连最起码的同情都未曾有过,被金钱、物质异化的欲望无限膨胀最终丧失了人的本性。
真诚、仁慈、无私,这些品质并不是与每个人的生命都紧密相连,但却成为一个人品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品格是人格最好的表现形式,有品格的人不仅仅是社会的良心,而且是国家和民族发展的脊梁。小说结尾“没有这样的圣徒就不会有乡村。就不会有城市。就不会有我们整个地球。”也正是验证了这句话。玛特廖娜是索尔仁尼琴塑造的一个典型的“圣徒”形象,居住的木屋里有着神圣的一角,厨房也摆放着尼古拉小圣像。
作者想通过对这一人物的叙述描写呼唤宗教意识的回归,表达出自己的宗教思想——俄罗斯这一民族只有回归信仰,才能被拯救。
上文中,在贫穷部分的叙述里我们知道玛特廖娜的家常便饭由土豆、大麦粥组成,尽管贫穷却对他人毫无保留,吃饭的时候把最小的土豆喂山羊,小的给自己,最大的留给伊格纳吉奇。自己吃的是别人用来喂猪的食物,在招待放羊娃时总是要铺张浪费一番,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些自己都没吃过的鱼罐头,再弄些糖和油,总之就是把最好的能给他都给他。玛特廖娜一生凄苦、坎坷,比起抱怨,她更擅长笑对一切,物质生活是否充裕并不是她的追求,她更注重精神上的虔诚与忠实。玛特廖娜善良真诚,但作者并没有在叙述上添加笔墨,着重强调,而是在日常的点滴生活中铺陈直叙,使其与周围村民对比突出。自己劳作还没有结束时,别人请求帮忙便放下手中的活。就连法捷依带上儿子、女婿来拆掉她居住了四十多年房子的时候,依然忙前顾后还跑去弄些私酒来给他们畅饮。不但没有记恨还主动帮忙运送木料。村里的人都感觉她是个傻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玛特廖娜的善良去谋私利。嘴上还轻松自然地说道玛特廖娜不爱收拾、邋遢,帮人也不求回报等一些鄙视甚至挖苦的话,村民们越是不以为意,悲剧色彩就愈加浓厚。
故事发展到这,玛特廖娜遭受的苦难就足以让我们感受到来自他人与社会的恶意,足以让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现状发出质疑。然而,“圣人”或者说“圣徒”的死亡并未结束这场悲剧,反而进一步揭示出人性的自私与贪婪。
玛特廖娜的悲剧是个人的,更是社会的。索尔仁尼琴表现如此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同时,也揭露了俄罗斯农村传统文化的迷茫与丧失,揭露了美好人性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现状和问题。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农村、一个屋子、一个女人的苦难,却十分具有概括性,反映了当时俄罗斯农村的普遍状况:在丧失了信仰和精神根基后,正义与仁慈、善良与真诚的缺失导致整个民族都陷入欲望的沼泽无法逃脱。作者悲悯的不仅仅是玛特廖娜,更加悲悯那些不能容纳美好的生存于混沌中而不自知的人们。美好的破碎与毁灭使这部作品的悲剧意义更加深刻,让读者反思:在这个道德与伦理丧失的年代,该如何恢复和重建民族精神与民族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