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涛
引子
应约要给一位画家写篇吹捧,为东拉西扯找渊源、寻陪衬,正对着保罗·高更的《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到何处去》牵强附会,一起捏尿泥长大的故乡现任县委书记,带了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还没进屋就给我介绍:“梁总,梁冬生,大企业家,专门要我陪他登门拜访!”
叫梁冬生的企业家冲我笑着说:“张教授,我还记得你下巴这颗痣,比毛主席那颗还要大!”
我疑惑地盯着他看:“你是?”
发小哈哈笑了:“湾里的秃驴,还记得不?这就是他收养过的冬生!今天来想请你写篇碑文,他打算给秃驴立块碑。”
自打写小说难谋稻粮,我便迅速转身,专门给书画家当吹鼓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子来得很快。却叫写什么碑文?你以为我是小炉匠,什么活都接啊?可面对梁冬生搬来的一大堆高档烟酒,又碍于发小面子,再不情愿也得弄啊!人嘛,不就活在一个接一个的无奈中吗?
心绪只好从高更的画作中暂拔出来,跌进遥远的记忆里……
1
秃驴秃驴你趴下,
咱给你尻子画娃娃。
秃驴秃驴你甭怕,
画上个娃娃跟你耍。
一群吸溜着鼻涕的小娃们,蒜瓣一样串着串儿,各人手握一根樹枝当马当枪,扯着嗓门吆喝。乡下日子苦焦,人们排遣烦闷、自娱自乐的日常途径,就是嚼人笑料,闲话是非。即便妯娌、兄弟甚至父子之间,也不例外。乡下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用戏谑他人滋养快乐。
秃驴背个褡裢,拖条拐棍,正从堡子中间的土泥路穿过,两个肩膀扛一张大嘴,不是去跟白事(丧事),就是去跟红事(喜事)。
路程要远,秃驴是决不理会这帮兔崽子的,任他们咋喊咋叫,哪怕扯破嗓门,只管自顾自走,决不停步。他得赶点。若是近路,秃驴就会跟这些小屁孩们耍上一耍,故意放慢脚步,等他们一点一点靠近了,猛转身追过去:“我把你碎?血放了!”蒜瓣儿霎时碎散,吱哩哇啦四面逃窜。胆小的腿脚一软,骨碌碌从土路两旁的漫坡滚进玉米地。地里的玉米才半人高,哗哗哗拍着巴掌笑,把冰凉的露水唰地当头浇下。秃驴张开满嘴的大黄牙,嘿儿嘿儿笑得像驴叫唤。
山后堡的劁匠受活嘴,跨着他那辆捅火棍样的自行车,车头竖根硬铁丝,铁丝上系条红布带儿,咣铛铛咣铛铛骑过来。受活嘴旧社会在乡公所跑过几年腿,嘴能说会道,干过些息讼、抽丁、摊粮、派赋的杂差,很红火了一阵。新社会差点被划进四类分子,从此夹起尾巴,见人不笑不开口,说话尽往人心坎儿上说,便得了个受活嘴的外号。学了劁猪骟羊的手艺,得空儿四乡八堡地转着村吆喝。
“小梁小梁,白事红事?”受活嘴远远打着招呼。即就半人高个小孩,受活嘴都不敢怠慢;他从不当面把秃驴叫秃驴。单就为了这句“小梁”,秃驴就亲他三分。
“白事!”秃驴哑个嗓子说,侧身给车让路。秃驴深知这辆车,除过铃不响,到处都咣铛,没闸,刹车靠脚,弄不好连人带车往身上撞。他就着遭这祸。
受活嘴两脚擦地猛蹭着刹住车子,眼睛向下,笑咪咪瞅着秃驴:“那你有两天好日子了!”
秃驴仰脸迎着受活嘴的眼睛笑,口袋里抠索出一根纸烟,短胳膊短手递过去。受活嘴弯腰接过去,点火吸上,鼻孔里冒出两股青烟,?着眼睛笑:“记着,叔给你留着俩羊蛋!”
“这话你都说一百遍了!”秃驴说,心里可惜起了那根纸烟。
“咦咦咦!叔给你留得都长毛了,你看不上不来吃么!后晌你来,叫你姨一煵,咱爷俩喝一盅。”
秃驴看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背影,心里说:明知道我后晌有事去不了!
2
秃驴姓梁,湾里人。湾里是泾河北岸北极塬畔的一个小村子,塬面破碎,沟深坡陡,进门钻窑洞,出门便爬坡。
秃驴是个可怜人。他爸梁三,染天花聋了耳朵,毁了脸面,咋都说不下媳妇。他妈是个半瞎子,看啥都得贴近眼睛端详半天,东家挑剔、西家弹嫌的越拖越大。后经媒人撮合,两不情愿地将就成一家。哭哭啼啼嫁过来,遇不如意,就哭天抹泪地骂:“我把眼瞎了!我把眼睛瞎了!”惹得婆娘娃娃叽叽嘎嘎笑。
梁三见那边指手划脚哭,这边前仰后合笑,扬起手中的铁锨,怒冲冲奔向瞎眼婆娘。到跟前了,却杏树枝上咣一敲,啪啦啦落一地黄杏。高声叫:“拾杏!”半瞎婆娘就撅起肥嘟嘟的圆屁股,一边哭骂着梁三,一边把眼眯条缝儿在地上摸索。眼看要够着了,梁三快手换一颗圆石子,咧嘴瞅着婆娘把石子儿捡起来塞进嘴里去咬,回头冲人?着眼嘿儿嘿儿笑。婆娘耳尖,石子嗖地飞向梁三:“你个龟儿子……”被梁三递过来的两瓣酸杏堵住了嘴,一串噼里啪啦的叫骂噎进肚子里。
梁三说:“酸儿辣女,多吃些,给咱生个儿子!”
果真生了个秃头儿,起名秃子。
梁三的亲兄弟是个吹鼓手,膝下没有子嗣,很疼这个侄子。每逢赶红白喜事的场子,就背他去吃汤泡馍,去坐八碟子八碗的重八席,十碟子十碗的十全席。北极塬风俗,碟菜叫做“行菜”。一碟端上来,大家吃菜喝酒,行令猜拳;吃完撤下,再上一碟。这个过程主家要来请烟、敬酒,司仪要做各种说唱、吆喝,拖沓而冗杂。小秃子耐不下这个烦,抓一把糖果去听吹拉弹唱,去看鸡鹐仗、狗连蛋;要么就去看放炮,一挂鞭响到最后几闪,哇呜一声钻进青烟里,同一帮小孩们抢未响的空炮,装进兜里,点根火秆儿,一会儿叭一个,一会儿叭一个。等到八碗或者十碗“坐菜”摆上桌,不用你叫,他会啪啪啪跑过来,黑手抓个白馍,拦腰一掰,往旁边不论谁面前一伸:“夹!”人就呵呵笑着给夹片大肥肉,问:“够不?”小秃子扬脸盯着肉碗子:“再加一片!”夹好后,鼻一吸溜,抓过馍跑了。
粱三佃人几亩薄地种着,苦耕苦作,一年到头勉强够吃够喝。按说秃子养到七八岁就能使唤了,斫个柴,放个羊,打个草,田间屋里都能是个帮手。可梁三夫妻舍不得。自从生了秃子,虽然夫妻二人不空日子地折腾,着忙了不管白天黑夜,也不分田头屋里,裤带一解就是一个回合。男人高歌猛进,气壮如牛;女人曲意逢迎,喘声似狗,一声接着一声求告:“天爷,你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一一个……一男半女啊啊啊啊……”可惜天不怜念,梁三的半瞎眼婆娘,屁股圆得像个大冬瓜,奶头大得如同两只老茄子,肚子却不争气,不再坐胎。好在有个秃子,要不然,叫他们一个聋子一个瞎子,可怎么活!
小秃子长着长着,梁三两口子发觉不对劲了。邻家的娃儿比他们秃子还小两岁,噌噌噌长得高出秃子半个头了,一个头了。可他们家秃子,只长到梁三胳肢窝刚过,就像冻住了,声音变了,毛孔粗了,个头却不见再长一丝一毫。连常来拉粮抽丁的受活嘴都急了:“个碎?,光长心眼不长个头。等着你背枪,我差都得卸了!”刚开始人劝:“莫急,会长高的,瞅那饭量!”秃子的饭量比不过梁三,可比他妈大许多,一顿能吃两三个馍,还得外带一碗糊汤。可等一年不长,等一年还不长,老两口的心就毛了,慌慌张张四处烧香拜佛,求神问卦。
炭店塬人叫娘娘坟的姜嫄墓,他们去上过香,化过纸。龙高塬上被称作人祖坟的公刘墓,他们也去磕过了头,许过了愿。就连邠州城菩萨巷里的福音堂,西中街的天主堂,他们都去求过了。光求神拜佛,梁三磨烂了两三双鞋底。
都没管用,只好去寻医。什么大生堂、济世堂,什么德春堂、万兴堂,服了不少中药;什么志三诊所、同仁诊所、博爱诊所,甚至美国传教士开的明道所,他们去吃了很多西药。钱没少花,路没少跑,可毛用没顶!
庄户人家,靠的就是个头和块头。秃子既没个头,又没块头,眼巴巴二十啷当岁了,磨破了嘴皮子,咋都给说不下媳妇。
梁三两口愁得长吁短叹。一个真聋一个假瞎,本就觉着低人一等,矮人半截;又添这么个站没人高、坐没狗高的不成器,精神更短得没了指望。梁三走路不再噔噔噔扇股风,扑踏扑踏软,脚底板刷得地哧啦哧啦响。半瞎子婆娘见人便抹眼泪,独处就发愣发呆,做了这样忘了那样。
一次为了麦秸摞里的三两颗鸡蛋,和邻家婆娘嚷到一起。那婆娘最是个不省油的,过河都想尻子渠渠夹点儿水,见没占上便宜,把嘴一撇:“咦!咦!咦!看把你心劲大的,顶啥?不就几个鸡蛋么,还能孵出个孙子来?命里该绝了,你就能日天,也不顶球用!”
半瞎子婆娘嗷一下嚎出了声,抓着的鸡蛋地上摔出几摊金黄,转身跑回家关上门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声嘶力竭。
晚上梁秃子跟事回来,问清了来龙去脉,给她妈宽心:“妈,儿给你出气!”
他妈一把攥住他的细胳膊:“你敢胡来?人家人多势众,咱惹不起!”
秃子就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一株独活,从小遭受着各种挤压,枝叶细碎得可怜,根系却格外发达,阴里暗里的能量积聚了不老少。嘿嘿一笑说:“咱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后半夜,邻家的两个大麦秸摞就烘烘烘冒出几丈高的焰,等端盆提桶浇灭,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残烬。那可是一冬炕洞里的柴禾啊!邻家老少一大帮子,哭的哭咒的咒,乱成一团。秃子瞅着他妈,捂着嘴笑得浑身乱颤。半瞎子婆娘心是亮的,说:“这下把仇结下了!”
果然,没出两天,梁三家的麦秸摞也被一把火烧光了。这个冬天,只剩挨冻了!
秃子站在崖畔上跳着双脚叫骂,话里话外捎带着邻家死了的活着的。邻家指使小儿子出面对仗,那小家伙年龄不大,个头蛮高,悄没声息走到秃子身后,一个绊脚,秃子栽到地上,又一巴掌,鼻子嘴里就出了血:“打死你个狗日的!秃驴!”
秃驴的名号,就这样被叫出来了。
3
秃驴他妈连愁带气,真瞎了,啥都看不见了。人也瘦成一把干柴,整天躺炕上哼哼叽叽哭。他爸梁三,那么刚强一个人,下沟背柴时一脚踩空滚沟了,被放羊的吆喝人抬上来,命算保住了,却赔上一条胳膊两条腿,成了半个废人。
那些日子里,邻家个个都像害了痨症,进进出出的,有痰没痰都要大声咳嗽。脚步踩得咚咚响,面对面说话,都要可着嗓门喊,好像隔着一架沟。
梁三不能下田了,秃驴又没本事耕种,佃的地就还给了东家铁算盘。铁算盘右手抓着算盘,左手捋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抽抽着脸,牙疼一般说:“还欠半年租哩!”秃驴的吹鼓手二爸把手一摊:“家都败成这了!东家以后你家过事,我包圆!”铁算盘把手一挥,说:“算了!都是可怜人,谁还没个难儿灾儿!”
秃驴一家的生计,就全靠了吹鼓手接济,还有秃驴跟事混来的那点吃喝。
好在很快就解放了。秃驴家按嘴分得五亩坡地,一亩半塬地。分地那天,全村的穷汉比过年还高兴,还热闹,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敲锣打鼓聚到村东头土地庙前,满脸的扬眉吐气。秃驴妈高兴得不住抹眼泪:“这是不是真的?这是不是在做梦?”转身去推睁着眼睛看迷惑的老梁三:“他爸,他聋爸,咱有地了,咱也有地了!呜呜呜呜……”可怜那老梁三,见婆娘哭一阵笑一阵,嘴里急得直叫唤:“又咋了?又咋了嘛?”心里却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家名下竟然会拥有六亩半土地!佃了大半辈子的田,東山日头硬往西山背,交完租,顶多够一家糊口;老了老了,人废了,身残了,竟成地的主人了。
吹鼓手却说:“他不知道更好!他要知道了,动也动不了,做也做不成,就他那性子,不得急个半死?”
秃驴对分地其实并没旁人那么兴奋。他一没力气,二没本事,知道自己不是经营土地的料。但他那段日子却出奇地欢实,只要听到人声喝噪,就撂下手里的活计往热闹处挤。本村出租了几辈子土地的财东铁算盘,眼看老几代人拼下的家当几天就被分了个精光,一时想不开上了吊,呜呼了。也是命数,铁算盘往上三代,家业殷实却人丁不旺,全是单传;到了铁算盘,一生一个女儿,一生一个女儿,前二年,刚咬牙掏大财礼娶了个二房,到他死,肚子都还没见动静。他这一死,撇下大小六七个女人,可乐坏了那帮穷光棍们。
秃驴从小惯受欺凌,按说,最知道遭受欺侮的苦味和屈辱。可他却无师自通地在生存里懂得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学会了欺负比他更弱小的,借此来转嫁自己的不幸,并获取着做人必要的快活。他把大脑瓜往前一倾钻进人群,手扒桌沿上伸长脖子问:“啊地分了,牲口分了,人分不分?”
“分人?分啥人?”
“还有啥人?铁算盘家的女人呀!”
旁边就响起了一片怪笑声。
有人喊:“秃驴也想女人了!”
有人问:“秃驴秃驴,你要个女人,能做啥?白糟蹋了!”
秃驴满脸的不悦:“给我爸我妈做饭!”
“还做啥?”
秃驴翻出了两汪眼白:“你做啥,我就做啥!”
人就哈哈哈哈笑成一疙瘩:“就你?吃奶都得搭个梯子!”
秃驴先挤出人群,确保不会被打到,这才扬起脖子喊:“把你妈奶拿来,看我能不能吃上?我不单要吃,还要摸哩!”完了撒腿就跑。
跑回家就嘟囔他妈,摔蝶子撂碗地要媳妇,指名道姓非娶铁算盘家的小女儿:“你不赶紧,就叫人家弄走了!”饭不好好做,地也懒得下,有事没事老往铁算盘家窜腾。不让进门,就在房前屋后瞎晃悠,爬墙头贴门缝,吸溜着涎水往里瞅,盼着能看个白脸热屁股。夜里躺在热炕上想入非非,把那些个鸡踏蛋、驴配种、猫叫春、狗连蛋的画面,一帧一帧在眼前晃,口干舌燥得在热被窝里烙烧饼,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妈劝他:“娃,你就甭想,人家看不上咱!”
吹鼓手也骂:“人要讲良心哩,不能乘人之危!咱不能害人家姑娘!”
秃驴于是晓得,连家人都看不上自己,更甭说别人了。嘴上不再提,知道说也没用;心里却十分不爽,窝了一肚子邪火,从此热衷了耍新媳妇闹洞房。
新郎倌抱新娘子过独木桥时,秃驴的脸就贴在了新娘子圆滚滚的软屁股上,他闻到了一股麻酥酥、醉醺醺的迷人味道,就不自禁了,悄没声息地在他人的大呼小叫你推我搡中,一次又一次把脸往新娘子身上贴。正美着,一个大栗子凿到头上,辣辣地起了个包。抬头一看,是邻家那个赐给他秃驴名号的老四,一声也不敢吭,钻出了人群,想走不甘心,想留又怯火,正忿忿恨恨着,见老四的丑媳妇怒眼圆睁扑进来,拨开人群,一把揪住男人耳根子,边往外拽边骂:“娃烧得跟炭一样,你跑这里来寻腥!”秃驴就笑得咯儿咯儿响亮。
第二天大后晌天将擦黑,秃驴瞄见堡子的跛腿老汉梁桄远远走进村子,心里盼着盼着,果然见朝邻家走去。梁桄是方圆无人不知收死娃的。这让秃驴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再去回味昨晚留在鼻窍里的味道,烙在脸上的迷人,粘在手上的滑腻。颠儿颠儿跑去崖畔探头一看,就听老四媳妇嗨嗨唠唠在哭。
秃驴真想变成一只母鸡,咯咯答咯咯答地叫;秃驴还想变成一条狼狗,伸长脖子汪汪吼;秃驴幻想着自己是一匹解了缰绳的儿马,正打着响鼻,撒着欢儿在塬面上奔跑;跑着跑着,飞起来就成一只尖嘴的野雀儿,喳喳喳、喳喳喳唱遍了整个北极塬……秃驴那些浑身上下由里到外的高兴、舒服、快活,一下胜过了跟事所咥的所有好吃好喝,闹洞房所蹭的全部小捏小摸,看驴配种狗连蛋所生的无数身热肉紧。他想吼两嗓子,唱一曲戏文。他张开嘴,弯下腰,运上气,努着全身的力气,啊咳,啊咳咳,啊咳咳咳地干咳起来,声音盖过了刚入夜塬畔沟边的一切声响,飘进空旷的夜风,在自个的耳朵里响起一串滚雷。
4
成立互助组时,谁都不要秃驴,嫌他又残又懒。吹鼓手没法挑选,只得两家结为一组,吹鼓手两口就一家要干两家的活。秃驴身单力薄,耕地扶不住犁,耙地拉不动耱,耧斗他摇不了。扛个镢头去挖地,一镢头下去一个白茬,再一镢头下去还是个白茬,虎口震得麻麻疼。一屁股坐到地边,胀红着脸,泪珠子骨碌骨碌打转,恨他爸他妈为啥要生他养他,为啥不一泡尿把他溺死,为啥不湿一张麻纸把他捂死。北极塬处理多余的冤孽,不都用这些手段吗?
一次,吹鼓手叫他去引铁算盘家分的那头小叫驴。秃驴攥紧缰绳,牵上去野狐沟。沿途秋庄稼长势正好,小叫驴犟着脖子去啃青,秃驴就像被系在缰绳上的一截儿朽木头,一忽儿被拽到东,一忽儿被拽到西。气恨不过,捡根枣条子迎面抡下去。小叫驴长嘶一声,挣脱缰绳冲进玉米地,把秃驴撂到了路边的阴沟里,眼前一黑半天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气,爬起来跳着双脚连哭带骂:“连你狗日的都欺负我,咹?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逗得周围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
结果驴没杀成,倒赔了人家二斗苞谷。恨得吹鼓手婆娘牙根痛,成天指桑骂槐,摔东撂西,大骂吹鼓手是个“支锤的墩”。
先年腊月,经查田定产、划片分等、填写清册,家家都领到一本土地证。人人笑得满脸带醉。老辈儿说:“历朝历代,谁把穷汉当过人?如今把地分给你了,还把契给你印好填清,这样的好事,你想过?这朝好啊,这朝好得很哩!”
秃驴却并没觉着多好,他倒愁得心慌。吹鼓手给他打气说:“沟畔畔的二癞子,人没你高,腿没你壮,还是个背锅子,你看看人家,啥活不做还是啥力不出?”
秃驴最忌讳谁拿二癞子跟他比。二癞子算哪根葱?一头的血疔痂,满脸的小坑坑,背上背个大肉瘤,人见人嫌,狗见狗躲。他不下苦吃啥喝啥?他就再勤再苦,能把日子过到铁算盘那么大?就过那么大又能咋样,到头还不得上吊?有本事他去跟个事,看看谁待见他?
再被吹鼓手逼到地里干活,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糊弄;一心只盼着谁家立马死人,谁家赶快娶亲。吹鼓手又恨又愁,成天咳儿咳儿叹气。
眼看着绿油油的麦苗抽了苔,油菜花苞胀鼓鼓缀满枝条,却忽然连续几天袭来几十年不遇的寒潮,地里的葱茏茁壮大多枯死了,坡里洼里一派萧条。年老人跪在地头,眼巴巴看着庄稼成了一把干柴,哭的哭骂的骂;青壮年蔫耷耷蹲着,头垂在交裆里,咳儿咳儿叹气。唯有秃驴背搭着双手,这家地头转到那家,没事人一样,满脸的幸灾乐祸:都能行么,都能行得很么!你有力气么,有本事么,是把式么,会经管么,这下不能了?喝风去呀,屙屁去呀?笑话我?只要这世上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嫁有人娶,我就饿不着,我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还能捎带填饱我爸我媽!
他去到二癞子地头,二癞子正耷拉着硕大的血疔痂,窝在垅沟生闷气。他戳一下二癞子,二癞子见是他,两手撑地站起来,背着格外突出的大肉瘤,一晃一晃去地里薅枯死的麦苗,见着活的,就掬土壅。
秃驴站在地头哈哈哈笑:“二癞子,能救活几棵?”
“秃驴!”二癞子头也不抬。
秃驴弯腰捡一块土坷垃撇过去:“狗日的二癞子,饿死你!”
二癞子紧了脚步往外走,秃驴啪啪啪跑了。
此后吹鼓手再叫秃驴下地做活,秃驴就梗脖子了:“把人累死累活,顶啥?统共打那几斗瘦拧拧麦,够塞牙缝不?”
“都照你,哪来的饭供你吃喝?懒?!”吹鼓手拿他没治,整天只会光打雷不下雨地干骂。
秃驴任你谁骂,都不还嘴,只要不让他下地,你只管骂,骂啥都行。从小到大,他啥都缺,就是不缺挤兑和咒骂,欺凌和轻贱。
人人都像崖缝里扎根的一颗山杏,头顶的巨石终于被搬开,挺直了腰身往高蹿,争着抢着开花结果。连闲痞二流子都改邪归正了,奔进田里洒汗水,播喜悦,耕耘温饱。勤苦人家出身的秃驴,却吊儿郎当不走正路,把日子吊在北极塬的婚丧嫁娶上晃荡。酒足饭饱之余,就去赶集,看小媳妇大姑娘养眼;就去闹洞房,扯着嗓门耍新媳妇过嘴瘾手瘾。当然了,他最喜欢凑热闹的,还是中堡子的配种站。挤在人堆里,盯着眼前那场充满原始野性的博弈,感受着血脉的贲张,整个人会燃烧得变成一道轻烟飘忽。有次尾随一个屁股圆滚滚的小媳妇赶集回来,眼睛被那两蛋儿迷人的肥臀颠得迷乱了,硌得心里疼。路过配种站时,正巧赶上趟儿。小媳妇手里攥着一把麻花,一下子就定在了那里,睁圆了眼睛盯着那杆威武。秃驴看到,她鼓鼓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喉咙咕儿咕儿响。秃驴悄悄靠上前,把身子往她边上蹭。见她没动,就紧紧贴了上去,浑身的血烘地往头顶涌。那匹枣红色儿马扯着嘶鸣扬蹄亮剑,噗地一下刺进下面的驴身子,小媳妇手里的麻花咔吧碎了一地。身后响起一片嘎嘎嘎的大笑声。秃驴惊了一跳,赶紧去捡麻花往小媳妇手里递,小媳妇抡圆巴掌搧过来,在秃驴的黑脸上击出一声脆响,埋着头跑了。
“禿驴秃驴,老鼠偷腥,遇着猫了?这一巴掌咋那响的,疼不?”人们哈哈哈笑。
秃驴揉着火辣辣的黑脸膛,讪讪地笑。心里想,那么嫩个小媳妇,手劲这么大!啧!
吹鼓手有事顾事,没事整天忙在地里,人累得黑瘦黑瘦。膝下香火不继,唯一的侄子又如此不争气;兄嫂一个聋一个瞎,都要靠他;老婆又是个皮薄心窄容不下人的,整天骂骂咧咧。吹鼓手自觉活得没一样如意。再赶场时就贪上了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又哭又笑,骂东骂西。一次夜路返回,醉眼迷离中从邻村一户人家的崖畔上踏空跌下,立时没了气息。
吹鼓手婆娘天塌了一样,整天悲号不已,哭得昏昏沉沉。聋子梁三喊人把他抬过去,拍着兄弟的棺材板,半天捯不过气来;等出了声,就砸自个的腿,头在棺板上撞得嘭嘭响:“兄弟呀,让哥去替你!哥去替你呀兄弟!”秃驴他妈也扯着个细嗓子,陪前来吊丧的村坊邻居和亲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既哭兄弟的不幸,又哭自个的恓惶,瞎眼里尽是汹涌的泪。
可秃驴却没哭。从小遭受的那些欺凌和轻贱,挤兑和冷漠,让他的心慢慢板结了,变成一块硬石板,谁碰上谁疼。整天吼吼叫叫管他的吹鼓手这一死,忽然让他心里有种搬掉个东西的轻松。这种轻松,让他哭两嗓子的想法都兑现不了。秃驴知道,他是应当哭的。不说吹鼓手生前疼爱过他,拉扯过他;也不说是吹鼓手把他带进跟事混吃这路轻松活;单就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孝子,按乡俗按礼数,他都应当守在灵前大放哭声,狠甩眼泪。可他没眼泪流,也顾不上哭。他得招呼客,他得安排事。他生平头一次成为头脸人物,谁都得听他的,谁都得来向他要主张,跟他商量事。比方阴阳请谁,厨子请谁,吹手几台,老衣几身,客势多大,席面咋开,谁当总管,谁做职事……事无巨细,都得千人打锣,一人定音。等把这些零碎商量妥当,安排停当,秃驴早像被抽了筋,浑身软得找不到骨头。
身子发软了,心却硬扎着,去找他二娘要钱。烟啊酒啊,茶啊肉啊,香啦表啦,蜡啦纸啦,每一项都要支出,都得用钱。他二娘却红肿着眼睛说:“钱你甭管。随用,到我这来支。”
秃驴的小疙瘩脸就红一阵白一阵,眼晴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他僵了会儿,问:“那我管着个啥事?”
他二娘说:“事你管,钱我支。”
“那孝你来戴!纸盆你来摔!”秃驴的驴脾气上来了。
“能行!”二娘的脸也变了,“反正这个家绝了后了!”
秃驴蹦了起来,还想接话,被七手八脚拉去了灵窑。人劝他:“你二爸刚殁,她心里不好,你就少说两句。咋说都是你二娘么,惹人笑话!”
“快不是我二娘了!”秃驴犟着脖子,呼哧呼哧喘粗。
丧事过后,秃驴就变着法儿使手段,想把吹鼓手的那份家业继承过来。他抡圆了那双细短腿,跑上跑下,求东告西,想拉一些同盟为他撑腰,替他说话,帮他出谋划策。他瞎眼的妈劝他:“娃,人要凭良心哩,你二爸二娘这些年没少帮咱。再说了,你二娘年轻轻守了寡,可怜哩!”秃驴躁烘烘呛他妈:“她可怜我不可怜?你可怜她,叫她养活你,嫑祸害我!”气得他妈大骂“忤逆贼”。可惜他在村人眼里,百无一用,给人帮不上忙,出不上力,助不了阵,谋不成事,谁会倒贴,去帮他说话?给他撑腰?就只好自话自说,自事自做,找茬儿跟他二娘过不去,明里暗里地做手脚使绊子。烟囱里塞几块砖,柴草中埋几颗炮,窑院里排洪的水眼填一团乱柴,饮用的水窖里倒几锨牛粪……逼他二娘就范,或者把她欺负走。
没出二年,等不得亡人过了三年丧期,吹鼓手婆娘就改嫁了,走时把家里大大小小凡能拿的都拿走,不能拿送人不要的,一把火烧了。那些噼哩啪啦的火焰,在秃驴的眼睛里烧成了两团跳跃的忿恨。离开湾里那天,她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兄弟黑脸护着,拉了几车的东西。秃驴远远站在一边,扯着嗓子泄恨:“有本事把那几孔破窑也拉走!”一行人理都不理,咣咣当当只顾赶路。
“我二大不会放过你的!”秃驴弓着腰喊。
车队里的一个提根棍棒追过来,秃驴转身就跑,栽了一跤,爬起来再跑,又栽了一跤。
惹得周遭看热闹的哈哈哈哈笑成一片。
“秃驴秃驴,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臊气?”人笑话他。
“嘁!俩烂箱箱烂柜柜,谁稀罕?全当喂狗了!”秃驴一脸的不屑,两只细胳膊朝后一背,“走呀!吃席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