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宝
1
这个下午,宿向南本来只须做一件事——收拾一下诸如老花镜、茶杯、降压片之类的私人物品,然后等待下班,结束他几十年的刑警生涯。俞琛带人出现场,也没有叫他了,一时间让宿向南成了旁观者,他正一分一秒地淡出这个集体。五点半,宿向南拎了纸袋子离开痕检科。在走廊里碰到小姜,随口问一句怎么没出现场,小姜说全省指纹平台刚刚做了更新,俞主任让他留下来熟悉系统。宿向南停下脚步,问小姜更新了什么内容,小姜告诉宿向南,系统增大了筛选结果,以前50,现在256。
256个?宿向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相信地来了一句疑问:有这么多吗?
小姜郑重地点点头,奇怪这个退休警察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
宿向南不能不惊讶,这个数目较原先多出好几倍呢!这一瞬,宿向南想到一幅围网捕鱼的画面:浩大的水库里,几十个渔民手执缆绳,牵起一张巨大的渔网,惊得大鱼小鱼竞相跃起……这个画面强烈地诱惑着宿向南。他的手心开始发热,似乎手心不是纸袋子,而是正握着一根大网的缆绳。
他决定不回去了,他要在最后的夜晚拉它一网。哪怕这一网,和以前一样,只拉到虚无的夜色。他至少要试一试,试了他就心甘了,也算对得住自己了。
宿向南掉头折回办公室。
他没有立即启动电脑,而是看向紫黑色的办公桌。桌面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32開的白纸,纸上打印了一枚指纹。指纹不太清楚,像一团浅色的麻线丢在光线黯淡的墙角里。这是多少次审视这枚指纹,不得而知,但宿向南感觉依然是第一次看见,指纹陌生、空洞,又藏了玄机,闪着诡异的幽光。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某种遥远的嘲弄。无声的。无声了12年之久。
那年夏夜,水柳乡有人家报称儿媳妇莫名失踪。乡派出所民警先去了现场,儿媳妇住一楼,卧室并没有什么异常,床边落地电风扇在呼呼地摇着头,一楼堂间的后门敞开着,很像临时出去串门的样子。晚间,祖孙三代在一起吃的饭,家里做渔网生意,饭后,儿子开车去外地送渔网。九点许,老公公下楼喝水,看见一楼后门开着,喊了两嗓子,没听到回应,才知道媳妇不在家。左右找了联系了,不见人影。因为前后才两个小时,不好立案,民警暂时封了现场,视情况而定。第三天,有人在水塘里发现了儿媳妇的尸体。水柳乡人家都喜欢在堤埂边盖房子,为了不占堤埂面积,多半是从堤埂下用砖石起几根粗壮的立柱做基础,夏天水大会淹了立柱,媳妇的尸体就是从距家两百米的某一幢楼房的立柱下冒了出来。待尸体打捞上来,发现身上捆缚了一块石头,是几天来肉身的膨胀,最终让那块石头丧失了重力。
显然是被杀。
刑警将死者送往殡仪馆做进一步尸检,车子前脚出村,后脚,媳妇娘家人闻讯而至,把男方家砸了个稀巴烂。水柳乡民风彪悍,谁家遭遇不正常死亡,都会去闹丧,如果不来人闹丧,会让人鄙视娘家没人。也就是说,等痕检科的宿向南带人赶到第一现场,院子、房间混乱不堪,已经无痕迹可取。
那两天,宿向南几个人完全泡在了现场。困了在车子里睡一会儿,饿了,泡一袋快餐面。里面被毁,宿向南就把视线往外围拉,拉到媳妇娘家人不曾涉足的地方。一起盯着现场的,还有苍天,四天里不下一滴雨,以致宿向南在院子门头的彩瓦上,取到了一枚指纹。彩瓦上附有灰尘,那枚指纹是手指按上去汗液沾走了灰尘留下的。指纹很新鲜,但高度残缺,半个指头的样子。
这是不是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不得而知。
可以明确的是,这枚指纹成了这起命案仅有的一条线索。十几年来,宿向南没放过任何一次比对的机会,但始终找不到这枚指纹的主人。
2
下班,也是饭点。
宿向南下楼,和同事们一起涌向单位食堂。这一刻,他似乎重新回到了这个集体,心中平缓下来的河流遇到沟壑,跌宕了一下,又有了向前奔腾的力量。
手机响,妻子打来的。妻子嘲讽他,退休了,怎么还赖在单位不回来?宿向南“嘿嘿”乐了两声,说最后一晚,想在单位多待一会儿。妻子也不多问,只嘱咐他不要喝多,就挂了电话。妻子以为今天这个日子,单位要为宿向南摆上一桌。她不知道,这种迎送的惯例已成老黄历。不过,妻子是真的担心他。宿向南有高血压,是七年前患的,或许更早,只是没发现。那年,全省开展破命案会战,宿向南拼了命,周末都不休息。有个晚上,看指纹看到十一点,突然觉得心慌,身上冒虚汗。同事赶紧送他去医院,一量血压,120至190。怎么这么高?他的血压从未高过,家族也没有既往病史。医生告诉他与连续熬夜心理压力大有关,当即给他服了几片降压药,等一个小时后再量,还是很高,根本降不下来。医生建议他住院,宿向南不肯住,会战已到紧要关头,哪能把时间耽搁在医院。结果开了一大包药回到了单位。从那时候起,宿向南口袋里总要揣一盒硝苯地平。
也就是这样特殊的日子,才能接到妻子的电话。搁在平日,没大事,妻子几乎不跟他联系。自从干上痕检,家里根本不指望他,等于一个人卖给了公家。实际上也指望不上他。讲起来家离公安局不远,可宿向南中午从不回家,科里随时都有事情冒出来。妻子有单位,工作也忙,总是早上烧好一道荤菜,搁在电饭锅里预约,中午能回来就给孩子再烧两个菜,回不来,孩子就自己弄,揭开锅只吃那一道荤菜。好在孩子爱吃荤菜。有个周六,妻子有事,让宿向南送孩子去城外的数学老师家补课。去的途中突然接到电话城北出现一起警情,匆忙间,宿向南将孩子送到楼下就走了。待孩子上楼看到老师家的门上贴了便条才获知老师外出不补课。孩子只好下楼,一个人往回走。他想跟家里人联系,但郊外,他不敢随便问人要电话,他才念五年级。就这样,孩子拎了手提袋,循着记忆,徒步走了两里多路,才走到自己住的小区。看到外婆在楼下,孩子哇的一声大哭扑进外婆怀中。妻子知道后,忍不住冲宿向南发火。宿向南本能地要解释,当时警情急迫嘛,想到女人在家已是千辛万苦,便失了争执的劲头。他转而自我检讨,说没有把孩子送上楼是他的错,身为一名刑警,竟然忽视了事情最重要的环节,惭愧!惭愧!他还当即表态,下一次再送孩子补课,一定把孩子交到老师手中。妻子听了这番软和的话,心里的怨气灰飞烟灭。哪里还给他下一次,妻子但凡能挤出时间,根本不会去麻烦宿向南。在一次警嫂表彰会上,妻子感慨地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警察的孩子早独立。
父母也不指望宿向南。父母住乡下,离县城也就二十来公里,而对宿向南来说似乎是隔了千山万水。好容易逢到节假日回去一趟,也许饭菜已端上桌子,说不定局里一个电话来,饭来不及吃一口就得走人。好在弟弟妹妹都在乡下,早晚可以照应到父母。前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就是弟弟妹妹第一时间把老爷子送去了县医院。待父亲苏醒了几日,宿向南才有时间去医院。一眼看到宿向南出现在病房,父亲突然在床上变得焦躁起来,他口齿含混地数落他,又比划手势,看得出来是在撵他走。果然,宿向南离开病房,父亲的情绪便恢复了平静。
当时,家里人都以为是老爷子在怪罪宿向南来得迟,只有宿向南知道,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是在催他回单位,医院这边有母亲有弟弟妹妹,不打紧,痕检科才是需要他的地方。父亲发病前,就知道儿子代表全市公安系统去了烟台参加全国的指纹会战,意识尚且模糊的父亲不明白,这个重要的节骨眼上,儿子怎么能出现在医院?
宿向南离开医院,心里不是滋味。几个子女中,父亲最看重宿向南,宿向南在村里第一个考取大学,这让受成分影响自卑了多年的父亲从此挺起了腰杆。儿子成了父亲的骄傲,也承载了更多来自父亲的期望。宿向南第一天上班,父亲就交代儿子,儿子赶上了好年代,要珍惜,不管分在什么岗位,都要让别人说一声“好”。宿向南谨记父亲的叮嘱,一直是朝着父亲说的那一声“好”在不停地努力。每一次立功、评先,宿向南首先要打电话告诉父亲,特别是四年前,宿向南获得了“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的称号,他特意把证书带回乡下,双手捧着跟父亲拍了一张合影。在宿向南眼里,取得的荣誉,似乎只有经过父亲看到,才是真正的认可。
但再多的荣誉,都遮不住一点点的瑕疵。水柳乡那一起命案一直未破,就是明显的瑕疵。父亲不知道吗?肯定知道,仅隔着一个乡镇,怎么会不知道?何况还有亲戚在水柳乡,不用去打听,消息也会自动灌进耳朵里。特别是,这个命案,只剩下指纹线索,而宿向南恰恰负责痕检科,躲不开的对应关系。与其说这是整个刑警队的瑕疵,不如说,就是他宿向南个人的瑕疵。多年来,父亲在儿子面前从来不提,他知道儿子已经尽力了,那枚指纹条件实在太差。宿向南从父亲在医院所表现出来的焦躁情绪中,分明看到了父亲心中潜在的某种失落和遗憾。
3
刑侦科的秦副队端着餐盘,坐到宿向南的对面,这个时间点看到宿向南,有点不合逻辑。
你不会今晚还值班吧?
没安排值班。
不值班你在食堂吃晚饭,一荤两素吃了几十年还没吃够啊?
对,没吃够。
宿向南笑着附和。
秦副队突然来了推理的兴致,让我来猜猜,嫂子肯定不在家,这个点回去没饭吃,是吧?
不是,她在家。
在家?秦副队歪了头盯着他,似乎盯出了什么破绽,口气变得异常坚决,要是在家,今后我把“秦”字倒过来写。
宿向南“呵呵”笑两声,说不是开案情分析会,懒得跟你争。
秦副队会意地用饭勺点了点宿向南。然后,突然有点感伤,你老哥一走,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宿向南嘲弄他,是因为没人跟你唱反调,心里不堵了,是吧?
不是。秦副队摇头说,其实刑侦容易感性思维,就需要有人唱反调,尤其是你们技术部门唱反调,这样,办起案子来才有力道。
在案情分析会上,他俩争论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但他俩都记得,唯有在水柳乡命案上的那一次爭论,至今也没有结果。
那起案件发生后,宿向南带人现场痕检,秦副队负责外围调查。每天晚上,局里都要开案情分析会。秦副队十分怀疑死者的老公公,他说他在问询老公公的时候,老公公很紧张,双手没地方放的样子,眼神更是不对,阴阴的,怯怯的,是那种心里藏着事情的眼神。为了支撑自己的判断,秦副队摆出了外围调查情况,据村民反映,这个儿媳妇三十几岁,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而老公公在村里口碑不好,一是在酒席、聚会之类的公众场合总是说一些荤段子,二是喜欢跟差不多大的妇女开玩笑,有时还当众动手动脚,老公公有这样的品行,会不会是看儿子不在家对儿媳妇临时起意,遭到反抗后下了狠手?当时刑警队很多人赞成秦副队的怀疑。待几天后痕检科取到了那枚减层指纹,宿向南提出了新的观点,他不认为是老公公所为,他取老公公的指纹做了比较,根本不吻合。特别是,宿向南推断,若是老公公所为,老公公没有必要从二楼阳台翻窗户再进入房间。秦副队竭力辩驳,说那枚指纹就一定是犯罪嫌疑人的吗?说不定是哪一个围观看热闹时爬上去留下来的。还说,老公公作案后,也有可能伪造现场,有意打开二楼阳台窗户,造成外人作案的假象。
二人所言都存在可能性,但没有证据,谁来评判呢?
4
坐到电脑前,宿向南等于被抛进了沙漠。筛选出的指纹,一枚就是一座沙丘,哪一座沙丘都像要搜索的目标,可走到近前细看,哪一个都不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沙丘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偌大的虚无。这个虚无,辽阔得让人无所适从,又促狭得让人别无选择。宿向南没忘记案发的那个夏天,为了查出这枚指纹,孰县公安动用了全部的警力,对三河村所有与受害者相关联的村民一一采集了指纹。一张白纸一个人,最后集中起来,在桌上摞起了半尺高。两千年初,孰县公安还没有电脑自动比对,那些天,几乎整个痕检科的人都扑在了一张张红彤彤的白纸上,结果单眼皮看成了双眼皮,也没对上那枚现场指纹。
按理说,水柳乡地处偏僻,流窜作案的可能性很小,案犯应该就在本地范围。可案犯就像一只扎进流沙中的蜥蜴,一阵风就抹平了他的所有形迹,从此消失殆尽。
宿向南不甘心,时不时地要把自己抛进这样的沙漠。他也想过秦副队关于围观者的推测,但他不愿意在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下止步。痕检科一向是靠证据说话。至少,罪犯的可能性要占百分之五十,为这个半数的概率,也要找出这一枚指纹。
墙上的石英钟“嚓嚓”地走,一如宿向南执着不变的脚步。
门被推开,俞琛勘查现场回来。见宿向南坐在电脑前,怔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向宿向南汇报:一起入室盗窃案,案犯两个人,戴了手套,没留下指纹,但衣柜的门把手粗糙,在上面取到了生物检材。
简要地汇报完,俞琛转身离开,处理物证去了。俞琛的背影,果敢干练,全然不是当初的那个愤青形象了。宿向南想到,当初若不是他发了一通火,俞琛可能早就离开了痕检科。
俞琛最早是基层派出所一名户籍警,孰县刑警充实力量,才把他抽了出来。当时秦副队长领俞琛来痕检科,交代宿向南,小伙子挺聪明,多带带他。听这话,有人一下子就闻到了火锅的味道,撺掇俞琛拜师傅——刑警队有师带徒的传统。俞琛属于小年轻,没理由不提高不上进,当晚去排挡点了一个火锅,搞了拜师的仪式。
大家都知道,师不师徒的都在一起干活儿,不过是找个理由乐一乐。
但宿向南真把自己当做了师傅,手把手地教俞琛。逢到出现场,他先指一块地方让俞琛看,等忙完了,再转过来问俞琛。俞琛什么也没发现,而宿向南看了一会儿,总能看出点什么来,哪些地方会留下指纹,留下的指纹应是什么方向……从现场回来,宿向南比对指纹时,一定是把俞琛拉到身边,将指纹的特征一一指给他看。宿向南教得很用心,而俞琛常常心不在焉。俞琛觉得指纹这个东西太无趣,没有色彩没有内容,一律都是弯弯的线条,关键是,还要在这样看似没有变化的线条里,找出细微的变化来。即便和尚念经,经文还有不同,哪里像指纹这样单调?一个上午,坐在电脑前不挪窝,只能比对完三、四枚指纹。不光单调,痕检科比谁都辛苦。案子一出,第一个到现场的就是痕检科,遇到三伏天发生在室内的血案,气味浓重得戴防毒面具都能闻得见,但痕检人员只戴一副口罩却在里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勘查结束现场并不清理,等痕迹物证梳理后可能还要再次去现场复勘。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干得了的活。你单调辛苦也就罢了,可你永远是在幕后。案子破了,当地新闻发布,根本就没你痕检科的任何形象。这不是俞琛想象的刑警。他想象中的刑警,有时在大街上,有时在酒店里,有时坐车去外地……天马行空,不说别的,空气都是流动的,清新的。对,那是刑侦的活儿。
一度,俞琛想去刑侦。他总觉得痕检科离罪犯太远,只有刑侦,才可以直面罪犯。
之后的某一天,秦副队来找痕检科主任,把俞琛调到刑侦,刑侦视频研判缺人手。主任已经点了头,不料,宿向南发火了。他问秦副队,当初让我带带俞琛,是你,现在好不容易把俞琛带上来了,你又把他抽走,这痕检科还要不要传承?你要这样,我们痕检科干脆放瘫算了。说罢,把门一带,气冲冲离去。两位领导很意外,宿向南一贯脾气软糯,从未发過火。不过软糯的人一旦发火,很有震慑性。走到楼梯口,秦副队的电话追来了,好言跟宿向南协商。宿向南退一步说,你要调他走也可以,等他再带熟一个人,能出现场能比对指纹,那时候他再走。
秦副队只有作罢,他也知道当时孰县公安痕检工作在全市正处在上升阶段,而宿向南是痕检科的顶梁柱,他的意见不可小觑。
这个结果让俞琛哭笑不得,原以为找了主任和秦副队,他就能离开痕检科,干他喜欢的刑侦,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实在搞不懂,宿向南凭什么要横加阻拦。
就凭他是师傅?
5
几十位指纹看下来,宿向南的眼睛有些酸涩。他挤挤眼睛,想缓解一下,可用力一眨动,反而释放出了更多的酸涩,真的像走在沙漠眼里刮进了沙子,碜得难受。宿向南拉开左边底层的抽屉,摸出一瓶氯霉素眼药水,眼药水也像准备退休,快见瓶底了。宿向南重新合上抽屉时,他瞥见了抽屉里的那张报纸。
那是一份本市的晚报,上面刊登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小青年骑摩托车去集镇,在某个路口拐弯时,一辆渣土车躲让别的车辆,拐急了,发生侧翻,一车子沙土把小青年连人带车给埋了,等扒出来,小青年眼睛已经闭上,没有了呼吸。
事故作为新闻上了晚报,宿向南很少看报,但听别人讲过,没在意。几天后同事聚会,有人提到这起交通事故,同事中有事故大队的,不仅将事故备述其详,还添了题外话,说小青年死了,村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同情他,有村民怀疑2002年水柳乡那一起杀人案就是这个小青年做的,小青年遭遇这起车祸,纯粹是报应。
宿向南找到那份报纸,看报纸里写的是“水柳乡三河村吴某”,想起来,这个小青年原来是被害者的隔壁邻居。
宿向南有了印象。
吴姓小青年住被害人的北面,都是二楼。当初宿向南带人勘查时发现,被害人二楼房间的窗户开了大半,估计案犯是从那里进入的楼房。这个窗户是在二楼晒台的位置,什么路径可以到达这个位置,警方开始实地观察。最终推测出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从院墙到门头再到厨房上的平台,也就是二楼晒台;还有一种可能,从隔壁家晒台那边,也可以攀爬过来。警方对隔壁人家做了调查,这户人家姓吴,有个儿子尚未结婚。会不会是这个小青年翻过来,图谋不轨,最后未遂而灭口。据外围了解,有村民发现这个小青年时常出现在自家阳台上,伸胳膊蹬腿的,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发现,小青年伸头向隔壁人家张望过,其位置,正巧能看到隔壁人家一楼洗澡间的窗户。这一点似乎也在支持这个推断。
还有一处蹊跷,警方在两家毗邻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小撮新鲜的青苔。青苔显然是长在地面上,如何飞上了人家二楼朝阳干燥的墙壁?真的是飞鸟经过,溅落下来的?
那几天,警察对这家小青年也做了调查,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握着报纸,宿向南眼前出现了那个小青年被埋在沙土里的场景,但他有个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小青年被扒出来时眼睛并不是闭着,而是睁开的,眼球鼓凸如金鱼,细密的沙粒丝毫覆盖不了眼白上的根根血丝。
这双眼睛瞪着现场的围观者,也穿过这张报纸瞪着宿向南。
6
俞琛再次推门进来,时针已经指向八点。见宿向南还没走,似乎意会到了什么。俞琛掏出烟,递一支给宿向南,亲手点上,又拎来暖瓶给杯子里续上茶水。俞琛做完这一切,才摘下墙壁上的车钥匙离开办公室。带上门时,不忘对宿向南嘱咐一句,师傅,太晚了就别回去,睡值班室。宿向南嘴里“嗯”一声,并不看他,目光在屏幕上生了根。共事多年,俞琛养成了对宿向南的这种敬重。即便后来俞琛当了痕检科主任,师徒间的这种亲和依然如初。
不过也中断过。
那次,俞琛没调去刑侦,心里郁闷。之后,工作变得懒散,下了班,往往找几个朋友去排档喝酒,再回家睡大觉,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宿向南找他谈心,根本听不进去,平日还尽量躲着宿向南。在他心里,痕检科就是一个空耗自己的岗位,燃不起任何激情。
直到有一次,俞琛自己带队出了一回现场。
这年入秋,孰县警方接到报案,城郊一名四十多岁男子非正常死亡。那天,恰逢宿向南在市里开会,由俞琛带人去现场。现场很简单,男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嘴角流出药沫,旁边枕头柜上,还剩有半杯农药。再清楚不过了,服毒自杀。俞琛把这个结论向宿向南做了汇报。宿向南让俞琛不要解除现场,他这就赶回去。宿向南到现场一看,向俞琛提了个问题:人刚喝农药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干净的。只有喝下去后期發作了,才会呕吐出来,呕吐是没法控制的,但床上、地上都没有任何呕吐物,只在嘴角流了一点,正常吗?宿向南断言,这个现场是故意伪装的。宿向南要求俞琛提取玻璃杯上的指纹,结果指纹是夫妻二人的。宿向南再问俞琛,这说明什么?俞琛说,说明不了什么,杯子肯定是家里人在用,上面出现家人的指纹,太正常了。宿向南说你错了,杯子上的指纹帮我们缩小了嫌疑范围,排除了外人作案的可能。这起谋杀案,犯罪嫌疑人就是男人的老婆。刑侦根据痕检科这一研判,在外围展开调查,获知:几年前男人出车祸残废了双腿,女人嫌弃他,在外面找了姘头,具备杀人动机。后来一审讯,女人招了,夫妻发生争执,早有异心的女人用枕头捂死了男人,伪造了自杀的现场。
案子告破,俞琛吓了一跳,不是被别人,是被自己。一件杀人案,差一点被自己误判成了自杀。好悬啊!多少天之后,想起这件案子,俞琛还心有余悸。俞琛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从事的痕检工作,刑侦是直面罪犯,但最先锁定罪犯的,往往是痕检科的技术。
一股来自痕检的力量,紧紧地攫住了他。俞琛这才从心里把宿向南真正当做师傅。后来,俞琛也以师带徒的形式带熟了一个刑警,但他再没提起要调往刑侦。
7
接近百位时,宿向南摘下老花镜,喝一口茶,又点着一支烟,起身踱到窗口,眺望夜色里的城市灯火——等于歇个脚,后面还有更长的路。过去的指纹系统50位是上限,但实际比对中,没人会把50位看完。据他的印象,烟台会战那年,各路指纹行家,只看二十位以内,有的干脆是前十。谁都知道越靠前,相似度越高。能比对上,就比对上了,比对不上,再往后,相似度越来越低,就更加没希望。在更没希望的指纹上耗时间,有啥意思呢?
即便是省里的专家,也不隐瞒自己的比对范围,最多看到前三十位。
宿向南不走寻常路,不分优劣执意看到最大值。时间不够,他就加班加点,中午不休息,晚上看到一两点,看得不停地擦眼泪,看得短短十来天,眼睑上长出了水泡。那次烟台会战下来,全省共比对出了五起命案,他宿向南一个人就占了三个。
在庆功大会上,领导让宿向南谈体会,宿向南说没啥体会,无非是耗时间,耗眼睛,耗心力。
水柳乡的那起命案,从案发开始,他就是在跟疑犯耗时间耗心力,到现在耗了十几年,还在耗。疑犯就在沙漠深处,就在前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你时时都在跟他交手,你的每一次出手,都能感觉到他就在你指尖旁,风一样萦绕着你。十多年,你和对手大战了无数个回合,早已心力不支,气力随时都会耗尽,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宿向南踱回来,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坐到电脑前。104位,121位,133位……他要一枚一枚地看下去,看到不能再看,反正今晚是最后一枪药,他要全部填进枪膛,一举喷射出去。
152位,165位……一根根线条在眼前曼舞,如一群衣饰雷同甩动长袖的宫廷舞女。再怎么纷扰,宿向南都不觉得缭乱,长袖从哪里送出去,怎样的拖曳,怎样的翻转,在哪里收拢,又在哪里重新扬起,都会在宿向南的视觉里纤毫毕现。
一只花蚊子从眼前掠过……这个季节哪还有蚊子?宿向南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知道视觉已经开始模糊,十一点多了,眼睛长时间作业就会出现这种状况,类似于飞蚊症。也确实疲劳了,他已经看到第247位。他像往常那样揉揉眼睛,扭脸看看室内的墙壁、窗户,再重新回到这枚指纹上。奇怪,这样的视觉调节之后,飞蚊症并未消失。那一只蚊子反而钻进了指纹里,似有似无。一瞬间,宿向南在这种异常里警醒了,他身体前倾,把那枚指纹放大,也瞪大眼睛……在一条纹线边上,他找到了那只蚊子,蚊子收了翅膀,像笔画里多出的一小撇,这一小撇还似乎被橡皮擦过,和主纹线似断似连。太小了,极容易忽略。宿向南忽略不了,十多年了,这枚高度残缺的指纹,哪里是沟哪里是坎哪里是分哪里是合,早已镌刻在心里。这一小撇,没有作为特征去标注,但它又是不可替代的特征,就像某个人嘴唇上的一颗暗痣那样,独一无二,宿向南正是以此排除了很多相似的指纹。
就是他!宿向南一拍桌子,他的血液,在退休前的这个夜晚,突然澎湃起来。他抑制不住兴奋,立即打电话给俞琛。俞琛听了,旋即赶来,特地戴上马蹄镜坐着看了半个小时,末了也把桌子一拍,没大没小地擂了一把师傅的肩膀,说,师傅,你立大功了!
后记
翌日,孰县警方在城区一家旅馆抓到了疑犯。据疑犯交代,他是在2008年因赌博,被派出所录了指纹。当时,他吓得准备交代,见警察的注意力都在赌博上,就咽了回去。他跟死者的丈夫是同学,知道同学家做生意有钱,趁着他晚饭后出去送渔网,从院子门头翻上二楼平台,拨开窗户进入房间盗窃。不想在翻找时,惊动了同学老婆,于是顿起杀念。
指认现场那天,在三河村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死者七十岁的老公公突然跪倒在警察跟前,双手合十不停地作揖,一声接一声地感谢警察破案,抓到了真正的凶手。他老泪纵横地说,12年了,他一直背负别人的怀疑,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愿理他,不认他这个爷爷。
这时人们注意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立在老人身边,也是满脸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