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月[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天津 300071]
一
小说中的农村人可以分为两类人,一是思想顽固,不配合合作化运动的一类,比如范登高、马多寿;二是思想进步、勤劳奉献的一类,比如玉生、金生;通过修筑水渠这件生产建设的核心大事延伸出婚姻关系、分家分财、劝说入社等农村生产、生活问题,在两类人的矛盾和交锋中,推进故事的发展。
赵树理对第一类人的描写是最活灵活现的,首先就在于他善用人物外号。有的抓住人物性格最核心的点,如“能不够”对袁家全家的人都看不起,成天闹气,村里人对她的评论是“骂死公公缠死婆,拉着丈夫跳大河”,她的固执自私的闹腾本领通过这三个字一下显现出来。“常有理”“铁算盘”“惹不起”一家三个人的狡猾诡辩、暗中算计、泼辣蛮横都一跃纸上。还有的写出人物的主要经历,表现出农村人取外号的趣味性。“干部们问他要参加什么,他一时说不出‘互助组’这个名字来,说成了‘胡锄锄’;有人和他开玩笑说‘胡锄锄除不尽草’,他又改成‘胡做做’。……就跟他说:‘你还不如干脆唱你的糊涂涂!’”这既令人印象深刻,同时也对“糊涂涂”的性格做了反面衬托,虽然叫“糊涂涂”,但实际上是拿他老婆当挡箭牌,暗自心眼很多。“有翼说:‘你爹的外号却很简单,就是因为翻身翻得太高了人家才叫他翻得高。’”一笔写出范登高的身份,为之后他引起群众的不满做下铺垫,而且“翻得高”正好是“范登高”的谐音。对于第二类主要人物,赵树理也没有概念化地用坚定着社会主义信仰的好青年来概括,他们对事情的态度、语言的特点、心理的矛盾和盘算,将他们彼此区别开来。“不用离!分开就分开过吧!分开有什么坏处呢?要说怕影响不好,因为分不了家就离了婚,影响不更坏吗?”金生的优柔寡断、谨慎周到是很明显的。灵芝在心里详细对过有翼和玉生的优劣,从个人到家庭,为自己婚姻细致盘算展现出一个普通女子的小心思。再比如有翼因得不到婚姻自由和出行自由的百般痛苦和无奈体现出他的软弱;玉生家里到处都是做工的工具和废掉的木屑,一看就是能钻研、做事认真执着;玉梅面对有翼的求爱仍然冷静思考显示出她独立的性格等等。区别于同时期其他小说中永远完美、激情昂扬的英雄人物,这些正面人物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他们生活化的、真实的一面赋予了他们人性的亲和力。
二
赵树理作品中人物形象十分鲜明,他特写了人物一方面的特征,惟妙惟肖的描写和不断的突出强调使他笔下的两类人都态度明确、立场分明、各具特色。但正是在一方面的特写,最突出的性格似乎变成了唯一的性格,好像除了这一面,这个人绝不可能出现另一种状态,反而使人物从鲜明生动变得单薄乏味了。人永远离不开内心的矛盾,尤其是在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思想理念的时候,反复思量、一波三折是必不可少的。按照当时的政治要求和作者内心的要求,顽固落后的人最后都是要洗心革面、走向光明的,但是作者又这样极写人物性格中的落后性,转变的征兆微乎其微,让人物都滞住了步伐,最后的皆大欢喜就变得突兀和牵强了。
小说最主要的两个落后形象,范登高和马多寿一家的转变最能体现出这种突兀。范登高是一个有能力的农民,他经营农副的成功和党干部的身份使他有一种自信心和优越感,他抓住农业合作要遵循自愿原则,坚持着自己的独立营生,他起初在大会上极力渲染自己的牺牲和让步,掩盖谋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根本动机,但是相隔不过几天,就成了对社会主义道路全面服从,积极地展现无私精神,他说:“我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只注意了自己的生产,没有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现在我觉悟了!一个党员不应该带头发展资本主义!我马上来改正!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村里的社不是要扩大了吗?我马上带头报名入社!我已经把赶骡的小聚打发了!我情愿带头把我的两个骡子一齐入到社里!我这人说到哪里要做到哪里!现在先向你们大家表明一下!完了!”马多寿的转变更是不明就里:“我这个顽固老头儿的思想也打通了!我也要报名入社!”这先后巨大的变化显然是不符合现实生活的,如果有,恐怕不能叫作“洗心革面”“士别三日”,而是“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了。又如一直以来看不起没有文化的人的灵芝,在几次帮助玉生之后,借着考虑婚事的线索,对文化和能力的关系问题有了新的看法:“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比没文化的人做出更多的事来,可是玉生创造了好多别人做不出来的成绩,有翼这个有文化的又做了点什么呢?……自己学来的那一点知识还只会练习着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个头儿,人家马上就应用到正事上去了:这究竟证明是谁行谁不行呢?”她一下意识到自己认识上的偏见,转天就与玉生讨论起婚事了。人物的变化如此迅速而理由不足,在阅读时当然使我们感到荒诞可笑,但仔细读下去,就会看见这些篇幅不多的转折点对人物心理的展现值得再次考虑,难道真的是被共产主义和人民群众感化了吗?我们在这些转折点感受到的“异样感”,这些前后的矛盾和分裂,正给我们一个警醒,可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探索小说文本背后的隐性意义。
三
赵树理生于农村,常到农村参与政治工作,1952年春,赵树理重返晋东南,到平顺县川底村郭玉恩农业社蹲点。从秋收、分配、扩社、并社一直到准备开渠他都参加了,年底他回到北京,拟定了长篇小说《三里湾》的创作计划。他对农村有着深厚的感情和坚定的责任感,他的小说在《讲话》之后被树立为“赵树理方向”,并不是因为他学习讲话,努力使自己的文章符合要求,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有一种在农村发展“大众文艺”的理想,把农民作为主体,把观察他们、理解他们和引导他们作为己任,因此在文艺风向日益向着不切实际的理想化发展时,他虽然自身仍向往着美好的共产未来,他为农利农的自觉责任和与之配合的现实观察方法却将他阻隔在主流文学外,他矛盾着、痛苦着、努力着,却无法缝合这个裂缝。
继续来看范登高这个人物,他在批斗会的最后表示“觉悟了,马上改正”,但实际上从他整段话义正词严的语气:“现在先向你们大家表明一下!完了!”如此趾高气扬,透露出他是没有真正觉悟的,县委副书记指出了这一点:“可是在态度上不对头——还是站在群众的头上当老爷——这种态度是要不得的。”之后范登高的态度呢?范登高在马虎不过的情况下,表示了以后愿意继续检查自己的思想。作者用少量的笔墨——“马虎不过”,不动声色地写出了这一点。又如最后马多寿两口子愿意去与进步的有翼和玉梅一同住,并不是因为他们思想进步,是因为有翼和玉梅能干,不会亏待他们。“赶到咱们再上些年纪,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恐怕要受老罪!你看跟有翼怎么样呢?”“他要是勾得个玉梅来,咱可惹得起人家?”“你要惹人家干什么?我看玉梅是个好姑娘——人也忠厚,做活的本领也比咱有翼在上,满过得了曰子。”作者是清楚这一点的,大多数农民最关注的还是他们的既得利益,有些农民家里穷,参加合作社能保证他们有饭吃,但是像范登高和马家这样比较优越的家庭,就不愿意失去自己自由发展的权利,而与别人退回到一个水平线上。作者虽然对于人物的转变写得突兀,大体上看是没有真实人性、不切实际的政治歌颂,但不自觉地留下了线索,意料之外揭示了农民只求自足、不愿改变的本性,他们对于政治一无所知,对“共产主义”一无所知。赵树理曾经说:“《小二黑结婚》没有提到一个党员,苏联写作品总是外面来一个人,然后有共产主义思想,好像是外面灌的。我是不想套的。农村自己不产生共产主义思想,这是肯定的。农村的人物如果落实点,给他加上共产主义思想,总觉得不合适。”他意识到农民本身是不会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他们对于是否参与合作社的考量就是能不能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共产主义”口号只是给农民的活动蒙上了一层布,而他的小说对这层布的描写——虽然充满了理想色彩,但是不禁在其中留下的“杂质”,让我们可以从它细微的状况揣测出其真实的形状。反面人物发生巨变,不是因为他们的醒悟,而是某个导火索事件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还不如改变以求在新的情况下生存,这点在人物的语言和心理描写上是充分体现出来了的,这使小说产生了与主要文本相悖的意义,消解了共产主义理想的合理性。
四
而另一方面,在两类人物的交锋中,也能看出赵树理在赞颂政治决策的时候所深怀的疑问和担忧。范登高在和金生的辩论中提出:“中央说过要以自愿为原则,你们不能强迫我!”金生以要开除党籍来威胁他:“自愿的原则是说明‘要等待群众的觉悟’。……党可以等待你,不过这个党员的招牌可不能再让你挂!”范登高入社的“被自愿”直接明显地体现出党的一种强权,他在解释自己的无奈时,说“要我当干部我就当干部”“要我如何我就如何”,看似是落后分子的巧言强辩,但分明可以看到个人选择的无奈,农村的一系列变化是政策的强推和群众话语的压力双重作用下的结果,而不是因农民意识的进步主动产生的。后面在批判大会上无理性的群众专权体现得更加明显,大家批评范登高:“自己早已落在大家的后面,还口口声声要‘带头’,还说‘要带着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范登高把他那‘两头骡子一齐入社’说得那么神气我有点不服——好像跟他救济我们的社一样!……他愿入是他的本分,他不愿入仍可以让他留着去发展他那资本主义!”“要让我看就是因为得利太多了!不占人的便宜就不能得利太多,占人的便宜就是资本主义思想!”在大多数批评范登高自私自利、不为集体考虑的正当言论当中,也有些让人觉得“欺人太甚”的句子,对他话语里“带头”二字的纠缠,对“神气”的不满,把占便宜归为资本主义,也体现出村民利用开大会的机会,在群众的力量下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企图用群体的权利剥夺范登高的个人话语权,似乎是无论他怎么做都只能得到一个被骂的结局,不听党的话、不听群众的话就是大错特错,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一丝“狂风暴雨”的征兆了。
五
《三里湾》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农民出身的朴素的作家对现实和理想的真挚崇敬。它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解答怎么解决农村问题;也具有意志上的鼓舞力量,以大众化的语言,给更多人带去平等、互助、和谐的生活的希望。这两点是对于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农村来说的,而他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主流的非主观叛离——对文学、对生活、对信仰的虔诚使他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文字——让我们从他的文本背后,隐隐约约地感到人性的真实和时代的虚假。它比正面揭示黑暗和荒唐的小说和文章更让人感到时代之伤,因为它的矛盾和分裂就是令人心痛的时代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