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19;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何其芳是“现代派”的重要作家,也是中国文学中一个独特的现象。1930年,何其芳以“萩萩”为笔名发表《莺莺》这首长诗,写了一个女孩从失恋到死亡的故事;1932年,用“何其芳”本名在《现代》刊物发上表了《季候风》《有忆》两首,便一发不可收拾。《预言》这部诗集是何其芳早期诗作的代表,收录了其1931年—1937年的作品,共三十四首,分为三卷,诗作均受到了研究者的关注,从诗作内容、诗人经历、诗文互文等角度展开解读,但不乏对一些细节的误读之处,《柏林》就是一个这样的例证。
一
《柏林》是卷二的第一首,创作于1933年,是何其芳早期的诗歌中不容忽视的一首,也是何其芳早期诗作及思想转折的重要标志。这首诗创作时,诗人仅有二十一岁。这首诗写于作者的一次归乡感受,展现了何其芳慨叹时光,追忆童年及对成长问题的关注。何其芳在北平寓居多年之后,以一个“外乡人”的身边重归故里。就如同他在《梦中道路》中写道:“那年我回到我的生长地去,像探访一个旧日友人似的独自走进了我童年的王国,一个柏树林子。”①所以,这首诗题目是《柏林》,“柏林”就成为作者童年的小王国,写了作者再次回到了度过童年的那个地方。这首诗一共有三节。三节层层递进,清晰的脉络让这首诗在“现代派”的诗歌中很突出。
第一节中,以写景开头,“日光在蓖麻树的大叶上。七里蜂巢栖在土地祠里”,这两句以并列形式呈现,第一句写的是室外之景,是作者从下往上的视角所看到的景物,是自然事物;第二句是室内之景,是作者从上往下的视角所看到,是自然生物。这两句如同两个电影镜头,从外及内,是作者走进柏树林之后的全部视野所见。整个空间,脉络清晰。这种章法在古典诗词中很常见,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登鹳雀楼》)第一句是有高处往低处看,第二句是由远及近,两者结合,囊括了整个视野所见;还有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也是如此,从高到低,从远及近,写尽了视野所及之处。前两句的写景为后面抒情做了铺垫。后面三句,“我这与影竞走者,逐巨大的圆环归来,始知时间静止”,一个“竞走”与“巨大”突显了作者走了很远,从离开此地,看过了许多的山形水色,但看到了这些柏树林的景物之后,发现一切照旧,物还是那些物,从“生长地”走出去,现在又回到了圆点,但人不同了,物是人非之感强烈地表现出来,写出了童年逝去的感叹。这里三句话用比喻手法,将诗人自己的人生轨迹一个循环形式表现出来——圆环,从柏树林走出来,又回到柏树林,我认为这里有《在酒楼上》吕纬甫式的感受,“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认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很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的更远些么?”②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悲伤之感油然产生,这种感受与前文的景物描写形成了严密的逻辑关系。最后一句“始知时间静止”,时间没有变化,因为物未变,这里体现出“变”与“不变”的对照关系——不变的是景物,变的是“人心”“人情”。总之,这一节写出了作者回到柏树林的所见所感,而且清楚地看到了物是人非。
如果说第一节写的是回到柏林之后,写物是人非之感,那么第二节则是以回忆为主。起笔一个“但”字,拉紧了我们的神经,从现实穿越到过去,展开了对过去的追忆,正如《梦中道路》所写:“那枝叶覆荫之下有着青草地,有着庄严的坟墓,白色的山羊,草虫的鸣声和翅膀,有着我孩提时的足迹、欢笑和恐惧——那时我独自走进那林子的深处便感到恐惧,一种对于阔大的神秘感觉。”③青草地上,充满了童年的回忆,感慨人的变化,一方面是诗人已成长、成熟,童年成了记忆里的“断手膀”“孩提时游伴的欢呼”也消失了,只存在于过去的记忆中;一方面是单就物质存在形态而言,变小的可能性极低,唯有人的主观感受,见过了外部世界的繁华与广漠,一下子觉得“可悲泣地小”。一“大”一“小”的对照,让诗人的悲伤情绪进一步加重。这一节中,一句“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写出了诗人风尘仆仆的感受,从故乡到北平,再回到故乡,诗人带着疲倦与感慨,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征程。
第二节主要在追忆,第三节顺承第二节,一步步将诗人的情感往前推进,进行议论。前两句是一个整体,“沙漠中行人以杯水为珍。弄舟者愁怨桨外的白浪”,这里有一个常见的理解,很多人将诗中的“沙漠”误读为客观意象,我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误读。“沙漠”是一种比喻,是虚写,是一个修饰语。“沙漠中行人以杯水为珍”,这句诗的主语应是“行人”,沙漠是修饰语,是行人以杯水为珍,而不是沙漠,沙漠只是为了形容行人,是“沙漠中的行人”,凸显“杯水”的珍贵,这是其一;其二,这两句对应来看,何其芳写出了不同情况下对水的需求——沙漠中的一杯水贵如黄金,弄舟者却以白浪为愁怨,与上下文结合来分析,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情境下的暗喻,孩提时的欢乐对于现在如同沙漠中的杯水,而童年时对这些欢乐并不以为珍,诗人曾说:“我叹息我丧失了许多可珍贵的东西。”④这又印证了诗人对童年逝去的感伤,用“沙漠中的杯水”与“弄舟者对水的不珍惜”为对照,体现出诗人对童年时光的珍视。何其芳善于运用意象来表达情思。接下来,“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隅”,与第二节中的“这童年的阔大的王国”“悲泣地小”相对应,两重对照下,展现了诗人已经没有了最珍贵的童年心境,写透了成人的无奈与无力,童年记忆只能安放在记忆里。最后两句“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是全诗的关键,也是升华。“从此始”代表着诗人从前面的比喻和对照,意识到“成人的寂寞”,笔者认为这个是指诗人在成长过程的无奈,更是写了诗人在童年美好回忆与长大后惨淡现实之间的纠葛,让诗人内心更加悲伤,于是就开始“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这是诗人对现实的逃离,依恋于对童年的回忆。
对“沙漠”的误读直接影响了这首诗主题的把握与理解,“沙漠”在这里并不是一个意象的呈现,而是比喻手法的运用,“沙漠中的杯水”与“弄舟者的白浪”都是比喻,来进行对比,表达出诗人对童年时光的怀念,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更突显作者此时物是人非的心绪。
二
除了文本解读之外,许多研究者也都关注到了这首诗的转变地位,但都没有进行全面的分析,转折从何体现?本文将做一个全面的梳理与分析。
上部分已经提过,1933年,何其芳从北平回到故乡,再由故乡离开,回到北平。《柏林》就是这次回乡之后的所见所感。现代作家从鲁迅开始,确立了“归乡”模式的基本写作形态,何其芳这次之行又是一个典型的“归乡”模式(离去——归来——再离去)。何其芳1929年从家乡万县离开,来到上海、北平等大都市,中间也几次返回故乡万县,但这次不同寻常,是何其芳大学期间唯一一次回到故乡,大学的浪漫与诗意在这一次回乡之后,有了明显的变化。作者在《梦中道路》也阐述道:“……那仿佛是我的情感的界石。”归乡之后,令何其芳震动的还是故乡人事的变迁,也有了很大的感触,不仅反省过去,更对现在有了一种重新的审视。他感慨“我丧失了我的充满着寂寞欢欣的小天地,我从空中坠落到地上”⑤,觉得自己以前盛夏似的浪漫和感伤失去了意义。“……才觉得我像印度王子出游,多领悟了一些人生;或者像食了智慧之果而被沦谪的亚当,我失掉了我的伊甸但并不追悔。从此我不复是一个望着天上的星星做梦的人。”⑥
在城市中学习、写作,浸染了都市文明的因子,等待回归故乡之后,不仅仅是“乡音未改鬓毛衰”,更多的是内心中那一份失落。因此,从地理和时间书写来看,这首诗在何其芳一生中是一个转折。(有学者认为,何其芳的转折主要体现在到延安,但我认为回乡也是何其芳的思想与情感的重要转折,以《还乡杂记》为代表,这一时期浪漫变成了一场“梦”,开始有了新的反思)逢增玉在《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中,认为“‘外来者介入’模式的流变,表面上是文学所处时代和表现内容及主题不同所致,深层中实是外来者拥有的现代性话语的歧义使然”⑦,这种认识也让我们认识和研究何其芳有了新的角度。“故乡”这个主题从鲁迅开始,到沈从文,再到何其芳,他们离开故乡多时之后,再回到故乡,成为一个“外来者”,以外来者的经验与认识重新看故乡,看到了与世界、与现代的不同,看到了人情、人心的变化。何其芳笔下的“故乡”不再是温暖的怀抱,成为转折的关键。
其次,转变体现在《柏林》这首诗的意象上。《柏林》是诗集《预言》第二卷第一首,以《柏林》为界,分为两部分。但通读《预言》诗文,我们会发现在意象是变化的,而且有规律(也有部分研究者做过统计,如:硕士论文《“现代”审美世界中的心灵“独语”》,但我认为还有些需要修正的地方)。
意象篇目 客观意象 涉及时间预言(1931年) 林叶、麋鹿、燕子、绿杨、百花、森林 春天季候病(1932年) 乔木、红叶 秋天脚步(1932年) 脚步、栏杆 秋夜慨叹(1932年) 露珠、绿荫 清晨/夜欢乐(1932年) 白鸽、鹦鹉、松声、流水、萤火虫、蔷薇雨天(1932年) 雨、泪、树叶、蓓蕾、花瓣 夏季罗衫(1932年) 罗衫、眼泪、口脂、锦葵花 秋天秋天(1932年)露珠、镰刀、冷雾、白霜、小桨、草野、溪水、牛秋天花环(1932年) 花、朝露、小溪、绿藤、小花、檐雨、泪
爱情(1932年)晨光、石榴花、日影、垂杨、菩提、南风、湖水、原野、常春藤、菟丝子、霜隼、夕阳、猎骑、树、落叶、火晨光、正午、夜祝福(1932年) 花荫、小翅、泪 夜月下(1932年) 白鸽、花瓣、梧桐叶、积霜、月波 夜休洗红(1932年)砧声、古波、水、白霜 秋夏夜(1932年)槐花、微风、鬓发、绿荫、美目、藕花、流萤、葡萄藤夏夜赠人(1932年) 流水、绿草、湖滨、花 秋天再赠(1932年) 双臂、海水、花、燕子、尘土圆月夜(1933年)圆月、根、睡莲、花瓣、花蚊、芦苇、林叶、海藻、鱼嘴、二月兰、槐花、微风、绿荫夏夜柏林(1933年)日光、蓖麻树、七里蜂巢、青草、蟋蟀、蓝天、白浪岁暮怀人(一)(1933年)驴子、泪、县邑、古城堞、阳光 岁暮岁暮怀人(二)(1933年)松果、鸟翅、林子、白雾、旧藤椅、冷布、壁虎、啄木鸟、槐树、骆驼群、薄霜冬天梦后(1934年) 黄花、足印、竹叶、炉火秋/夜病中(1934年)湖水、屋顶、沙土、骡车、墙壁、北风、屋子、常春藤、菩提树黄昏夜景(一)(1934年)废宫、衰草、乌鸦、眼泪夜夜景(二)(1934年)蓝雾、马蹄声、朱门、门庭、铜环 夜失眠夜(1934年) 沙漠、深巷、冷雾 夜古城(1934年)塞外、石头、衰草、胡沙、漠风、古城、湖水、树木、槐花、泪、地壳、城堞、古柏树、泰山、云雾黄昏墙(1934年) 水车、墙、藤萝、树影、蜗牛 清晨/日午风沙日(1935年)河、船、芦苇帘子、狂风、黄沙、大风、驴子、狼、熊、猴子、麦冬草、白浪、巴比伦正午/黄昏送葬(1936年) 白蜡烛、海、龙虾、蝉、蚕、巨蟒的牙齿 冬天于犹烈先生(1936年)郁金香、蜂蝶、溪边、柳树、含羞草 下午声音(1936年) 鱼、蟋蟀、森林醉吧(1936年) 苍蝇、酒精、书籍、滴蜜的嘴唇 冬天云(1937年) 云、海 白天、夜间、冬天、夏天
从这个表上,可以明显看出,何其芳以《柏林》为界,意象由明朗与青春的词转向了带有忧郁色彩的词,《柏林》之前,何其芳书写了爱情的种种,《柏林》后,逐渐地开始对自己进行了反省与反刍,涉及的时间也逐渐地倾向于冬天与夜等时间。从这一点来看,《柏林》也体现出了转折意味。
除此之外,在前半部分中,统计发现,“梦”这个词出现了十三次,后半部分出现了七次,何其芳在《一个平常的故事》中说道:“我晚上的梦也变了颜色:从前,一片发着柔和的光辉的白色的花,一道从草间流着的溪水,或者一个穿着燕子羽毛一样颜色的衣衫的少女;而现在,一座空洞的房子,一个愁人的雨天,或者一条长长的灰色的路,我走得非常疲乏而又仍得走着的路。”⑧我认为,“梦”字的减少,所展现的是何其芳青春、浪漫色彩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梦的迷离”——忧郁与反刍,成为人生道路上一次重要的转折。
很多研究者分别从意象、主旨等方面进行分析,来分析这首诗在《预言》中的转折地位,认为从这首诗开始,何其芳诗作的色彩变得凝重,感情变得沉郁。的确,转折的作用不容忽视,何其芳《梦中道路》这篇散文就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说明,“那仿佛是我的情感的界石,从它我带着零落的盛夏的记忆走入了一个荒凉的季节。那诗篇里的意象的构成基于一次悲哀的经验……”⑨这里的“诗篇”正是《柏林》,显出了作者那以前追求的梦的色彩在逐渐退却。
《柏林》是何其芳早期很重要的一首诗歌,也极具张力。本文通过以上分析诗歌文本、重读和《柏林》的地位,可以清晰地看出何其芳思想和写作的转变。很多学者在分析这首诗,存在对诗歌第三节的误读,而我们通过重读,可以更清晰地了解何其芳的思想,更完整地读懂何其芳,读懂何其芳的转折。
①③④⑥⑨何其芳:《梦中道路》,选自《刻意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年版,第69页,第6页,第70页,第70页,第69页。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⑤⑧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页。
⑦逢增玉:《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