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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李贽思想矛盾而言,李贽自幼受儒、道、释等多家思想影响,且不说各家思想本身尚且存有内在冲突,三家思想极易因其所循所求不同而出现矛盾。这也导致其思想呈现驳杂化、矛盾化的特点。且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封建王朝的统治间的矛盾也对其思想的形成发展影响较大。在其批判程朱理学的“理在气先”、“存天理、灭人欲”所表现的以世界而非精神为本源,和推崇阳明心学,重在突出人内心主体地位所表现的向内寻找世界本源构成矛盾。又如从“人有五死”1中可观其气节,但他又为主张投降、毫无气节的谯周,曾事十二君主的冯道翻案,令人疑惑。
国内外学者对李贽的研究已经十分广泛和深刻。后人对其研究甚多,多承其思想,以求启蒙之用。研究多从其生平着手,或从马克思主义角度切入,或从唯物、唯心主义等角度切入。涉及其思想矛盾的已有不少,但从其思想矛盾入手分析出入世行为原因并究其既出世又入世的矛盾心态较少。
如鄢烈山先生的《文化怪杰·李贽·告别中庸》2以及张献忠先生的《李贽》3均以人物传记的方式写其思想,易于理解且多面丰富。情感代入强,体现一定主观性。就李贽的出入世行为而言,更多提及生平及出世原因而没有一个系统具体的关于其出入世上的矛盾的分析。
李锦泉先生《论李贽入世与出世思想的矛盾统一》中直接从入世与出世两个方向分离归置李贽的思想,究其矛盾并论证其统一性。并未在李贽具体的出入世行为上的矛盾心态多做分析。4
李珺平先生的《李贽儒学思想的内在矛盾——兼评黄仁宇对李贽的论述》5由李贽的儒学生涯着手,从儒学角度观其出世行为并分析儒学在其心中的地位。切入角度独特但更偏向出世行为。可更深层次地从李贽本身和多家思想的结合分析其矛盾思想指导下的行为。
关于李贽出世的原因,前人著述有所涉及。李贽思想影响深远,所以对其思想中矛盾性的研究就更为重要。出入世上的选择是较为直接具体的应用。本文试图从该问题的分析,更为全面地讨论其出入世的原因与矛盾状态,从中看出其行为背后的复杂性和统一性。
仓乱的俗世里,李贽抛去素色儒冠,断去三千发丝。正如黄仁宇所说:“李贽的悲观不仅属于个人,也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传统的政治已经凝固,类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的新生命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6。
学者们在李贽出入世上的研究,大致分为三种,一主出世,一主入世,也有认为李贽兼有二者的矛盾倾向。出世无非是从其辞官和削发行为出发,入世多以他仍然没有逃脱儒学将其归为入世者,二者皆有所得但又有失偏颇。
李贽生活在明朝中后期,在以儒家为主的大环境下长大。此时最为突出的时代背景是程朱理学的日益僵化,商品经济的日益发展,统治者的消极怠政。长久以来程朱理学对人性,对自我及对欲的压抑,使得人们对于这方面的追求更甚,各类题材的小说更是发展盛行。可见,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
李贽辞官仅是出世的一种假象。
首先,罢官与其性格密切相关。李贽受儒、道、释思想的浸染,且生活实践又和个人思想进行斗争。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思想和性格的发展。李贽“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性刚不能委蛇,性疏稍好静僻”7。官场内外,均受约束。不甘被约束让他想尽可能地顺其自然,从而弃了官场。这一点前人也有所提及。
其次,仕途上缺乏知己。若要用世“当必有契诣者”8,没有伯乐让他感到与世尽触,产生孤独感并逐渐加重。“古来大才皆难用,且看《楞伽》四卷经”9。让他觉得知己难寻更因为他独特的标准——知我胜我而能成我者的“知己”。
有人因其辞官行为认为他追求的并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然远离政堂,但是辞官后仍能谈世以入世。如不焚的《焚书》,不藏的《藏书》。“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10。儒生因其不会顺应客观形势以实现用世理想,最终被后世天下人嘲笑。官场行不通,李贽便换条路实现自我价值。这个时代被过分压抑的人性需要他去引领、疏导,最后仍是“平天下”。
就其“私欲”思想来说,这与理学家们提出的“灭人欲”直接站到对立面。儒道释三家似乎没有一家直面人性之“私”11。他们认为人应是无“私”的。然而人是有私的,且符合基本需求的私是正当的。李贽罢官实以真善率性为之,与出世之法并无关系。
首先,李贽为逃离世间之苦出世12。“故知学出世法真为生世在苦海之中,苦而又苦,苦之极也,自不容不以释为乘也”13;“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苦者,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14。信仰的本质是诉诸于某种他者来完成自身的救赎。李贽人生坎坷,便转向释学寻求出世之法。不论是属于“外苦”的风雨寒热,还是属于“内苦”的身心俱苦,李贽都尝过了且备尝矣15。出世法是佛教谓超脱生死境界之法,李贽为了逃脱现实世界的苦便求佛法以达极乐。这仅是一种没有真正做到的渴求罢了。
其次,削发不过为做一个真正的“异端”。“又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16。他想做一个可以独立思考儒、道、释并提出不同想法的人。依着一个儒者的身份,易受纲常名教所累。李贽剃发仍蓄须,这是在儒、道、释三家思想融合后的思想指导下的行为。这是一种自由,亦是一种狂狷。这恰好印证了李贽思想上的极端性,在一个儒学被改造且高度强化的时代里,欲驳之必逆之。
再者,同辞官,李贽不甘约束。一把剪去三千发丝直接斩断了一切的欲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作为社会中的人,尤其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宗法社会里。虽已弃官,但家中闲杂人等仍“时不远千里以俗事强之”17。由此可见,即便削发出了世,仍无法真正地割断与世俗的联系。
削发是出世,还是更深层次的厌世?李贽用此以示抗争,表达内心的孤独、苦闷和悲观?看似出世的背后实为假象,究其细节,即逃离了一个环境,转入世俗的另一个环境而已。可能孤独忧虑的状态更能将其封闭起来,触发其创作机制。
“李贽是入世者” 的观点有失片面。李贽之言论代他入世之时,本身偶有出世之旅。其辞官和削发的行为,呈现出某种程度的“避世”倾向。在积极入世的同时也有出世的渴望,如上文提到的他希望由儒转向道或释寻求超脱生死境界之法。不可否认,李贽不受重用,前途渺茫;遭受众人非议,因无知音致其心灵空虚;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领悟带来的失望感易将其淹没。这一系列的原由使他不免有灰心之举。
许多学者认为李贽没有逃离儒学的藩篱,他仍是一位传统的儒者。并以此作为他入世的一个根据。然而李贽深受多样化思想的影响,不再仅仅局限于儒家思想。作为一个多家思想的构成体,所有的选择均是他糅合统一后独立思考的结果。
李贽入仕追求的本就不是名利,甚至惧怕名利。而名利恰恰是主张入世的儒者所追求的,这正是他的不同之处。他“入世”的初衷是“谋求一定的生活和社会保障”18。这区别于对钱财和权势的贪恋,但二者又是贯通的。他看不惯那些为求富贵而讲道学的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19;“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20,可见二者追求的程度不同。不重世俗之物,可见具有出世的意识。
与此同时,李贽在关注世界、提出主张的同时又反抗了原本的禁锢即所谓的“世”。李贽主张的“为己”与“私欲”不谋而合。可将他择知己的标准作为印证。“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道,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豼糠。”21他认为人应发展自然之性,追求个性解放。此般“为己”既不是孔子在人伦危机下提出的为完善自我道德,又不是庄子从个体安身立命的角度提出的随俗浮游——“务自适,适己之适”般的明哲保身。
李贽出的是污浊官场的世,入的是人民普通生活的世。
第一,李贽主张“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22。李贽本身是一个儒者却又探索如何治世,令人疑惑。
一方面,李贽从否定儒者本身的保守性提出“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23。“儒臣虽名为学而实不知学,往往学步失故,践迹而不能造其域,卒为名臣所嗤笑,其实不可以治天下国家。”24儒臣易受名教之累,重文轻武,不足以当政治国,且儒家思想厚古薄今,后人更是一味追求前人的思想。理学时期的儒者便成为局限于泛谈僵化的道德伦理教条的“伪儒”。
另一方面,李贽又从否定“德礼政刑”的角度否定儒家所谓的“君子之治”。指出“君子之治,本诸身者也;至人之治,因乎人者也。本诸身者取必于己”25;“夫人之与己不相若也。有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有;无诸己矣而望人之同无”26;君子从一己好恶出发,对天下之民“欲为一切有无之法以整齐之,惑矣。于是有条教之繁,有刑法之施”27。使得“民日以多事”、“导之使争”,可能比小人误国更为严重,无法解救。故其以无为而治为政治理想。
由此可见,“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中的儒者指的不是先秦的孔子、孟子、荀子,而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的以一己之见禁锢人民思想的所谓的“儒者”。更是持以道统为己任,自命为孔子之徒的尤其是宋明理学时期的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
第二,表面批儒实质信儒。
批儒如“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28,表面是否定孔子的是非观,实际上是批判局限于僵化的儒家思想,应与时俱进,是更尊崇儒之核心——仁的拓展。从儒一定意义上意味着入世。在李贽身上,可以看到儒者的影子。他会用儒者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用儒者的观点评论是非,从儒者的角度去看世界。譬如他一直循着儒家的“闻道”,将儒、道、释糅合并归为一家——儒家29。譬如他一直以正义、公道的观点去思考事情。因缺乏正义罪名安给他,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被杀。殊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譬如他主张人性之“私”并将“人欲”纳入儒家体系,但这仍没有逃脱封建儒学。
李贽更多反驳的是儒学糟粕及当时的假道学,伪道学。无论是“辞官”还是“剃发”都是在儒家观念指导下的行为。正如竹林七贤,因其忠于真正的儒学,坚决反抗曹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对传统名教的伪饰,否定强制改造、远离儒学正统的伪学。
第三,身在三界之外,心在红尘之中30。
他罢官、落发以示远离俗世纷争的决心,却仍提出与政治格格不入的冲击思想。如不焚的《焚书》,不藏的《藏书》。“我之加冠,非虑人之杀和尚而冠之也。”31落发后,本应避开做些与身份不符的事——评论时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许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终究还是入世。
伴随王阳明心学突出人内心主体性的发展。李贽以“自我为核心”,提出众多主张,如“童心说”、“人必有私”的人性论。其思想也影响了“公安三袁”“性灵说”的形成。站在封建统治者的角度,这无疑是不利于国家统治的。其异端思想与封建王朝统治的矛盾过于突出。虽在民间产生轰动效应,但其作为一介市井小民,无法撼动长久以来的统治思想根基。
卓吾产于专制之国,思想纵使掀起滔天巨浪,但仍与统治阶级巩固政权的思想截然不同,只能自悲身世不幸。在他看来,所谓的出世或是一种更为执着的入世,二者是和谐统一的32。李贽用其一生的思想践行自己,用其一世的行为检验自己。这是一个纯粹的思想犯,也是一个矛盾的可怜人。
指导老师:裴爱民
注释:
1.《焚书》卷四《五死篇》.
2.见参考文献.
3.见参考文献.
4.见参考文献.
5.见参考文献.
6.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M]. 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4.第七章
7.《焚书·复周南士》 第87页.
8.《焚书·复周南士》 第93页.
9.《续焚书》卷五《顾冲庵登楼话别二首》.
10.《焚书·复周南士》 第93页.
11.张献忠先生有提及,详见《李贽》第 61页.
12.李锦全先生也有提及李贽是为寻求解脱.
13.《焚书·与周友山》 第364页.
14.《续焚书·三教归儒说》 第391页.
15.化用《大智度论》中“四百四病为身苦,忧愁嫉妒为心苦,合此二者,谓之内苦。外苦亦有二种,一为恶贼虎狼之害,二为风雨寒热之灾,合此二者,谓之外苦”
16.《焚书·答焦漪园》 第29页.
17.贽本语.
18.鄢烈山先生有提及,详见《文化怪杰·李贽·告别中庸》第24页.
19.《续焚书·三教归儒说》 第388页.
20.《焚书·答耿司寇》 第52页.
21.《焚书·答周二鲁》.
22.《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后论》.
23.同上.
24.同上.
25.《焚书·论证篇》 第211页.
26.《焚书·论证篇》 第211页.
27.《焚书·论证篇》 第211页.
28.《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
29.《续焚书·三教归儒说》 第385页.
30.李锦全先生有提及李贽“避世不忘论世”行为.
31.《焚书·与杨定见》 第123页.
32.李锦全先生也认为李贽的出入世思想是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