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锋磊
钱穆先生认为:“中国的传统教育制度,最好的莫过于书院制度。”当前,教育界已经开始关注书院传统,校园书院正逐步出现。
但目前校园书院的建设,尚未能真正传承书院智慧,现状多为三类:其一,于旧址勒石、复建,修整校史、显耀文化积淀;其二,藏书、展书,与多年前创建书香校园类似;其三,偏执“传统”,脱离学生生活,死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古经,与旧时代蒙学无异。
建设校园书院,我们要想清楚三个问题:书院传统的精神特质是什么?书院传统如何反哺并丰富现代教育内涵?书院传统如何生根于当代校园、促进学习生命的成长?
书院教育承续儒家“修身、齊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追求,以“修身”作为人生发展的起点。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揭示》里道:“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它提示我们,学习最重要的目的是从中晓喻道理,修习身心,而非写出华丽的文章,借以沽名钓誉、谋取利禄。“修学”与“修身”紧密统一、相辅相成。
因此,现代教育对于书院传统的继承,应着眼于“修身”和“修学”的统一,注重学生素养的养成。
“修身”场域:注重氛围的培养
身心的修养,离不开多元、开放的活动场域。图书馆、实验室、运动场,盈架的图书、丰富的器材、高标准的跑道,乃至题满标语“会说话”的廊、道、墙、角,都可以成为场域里的资源。这些资源以物化存在的形式,积极承载着师生的文化活动,直接指向个体的成长,促进其身心发展。
学校作为重要的“修身”场域,在致力于自身设施完善的同时,还应注重良好学习、生活氛围的培养。好的氛围,能怡人性情、益人心智。
学校应如生态庭园般拥有良好的自然氛围。
传统书院别称“精舍”,多设在风景清幽的乡野,因为自然是滋养心灵的灵丹。现代学校,也应结合庭园的生机与活力,美化日常的校园生活。许多学者在回忆北大生活时,往往声情并茂地提起“未名湖”“博雅塔”,他们口中的湖光塔影,俨然拥有宁静致远、卓然独立的特殊意义。校内景观的合理规划,能创造和谐的校园环境,让身处此环境的人产生良好的视觉效果和心理联想。
学校应是知识的“乐园”。
现今,我们总是希望学习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课程是“赶着”,课堂是“灌着”,场馆是“关着”,思想是“管着”。学生极少能从学习中体验到乐趣,更别说在知识的海洋里自由冒险,激发求知的好奇心,慢慢找到自己人生的发展方向。
学校变成知识乐园,意味着学生处在开放的场域中,能自由地进行学、作、研的结合;更意味着教师有意i只地解放学生的时间和空间。新亚书院第四任校长梅贻宝在描述他心中的学校时曾说,“姑且譬喻是一棵树,一根树干躺在地下,一头坐着一个老学者,一头坐着一个少学者”。不难看出,在这所学校里,没有拘囿生命的边界,也没有令人不安的控制、指令,师生双方都是有待成长的生命,以极其自然的方式修己度人。
校园应成为人文“家园”。
“中国学生发展核心素养”中的“入文底蕴”素养,与儒家传统的“六艺”观念不谋而合。“六艺”中“礼”字当头,“数”字殿后,尤为讲究礼节、品德的养成。传统教育尚且注重养成内外兼修、“文质彬彬”的君子品格,现代教育更应着力于学生人文素养的培养。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必须将“人文知识”与“人文素养”严格区分开来。课堂上传授的,可以进行考试评价的只是“人文知识”,而体现在人的言行细节、思维方式、生活情趣里的内在精神和品格才是“人文素养”。
人文校园,首先应营造适合学生人文精神发展的校园文化氛围。在其中,学生能自主欣赏音乐、朗诵诗歌、研讨史哲,从而感化心灵、塑造人格。思想的迸发,才能打破原有的教学边界,实现教育与生活的结盟。
“修身”阅读:注重习惯的养成
阅读有双重意义。对外,抵御世俗诱惑、消解生活压力;对内,修身养性、滋养心灵。读经典,生命才可能丰满优美。
我们发现,受过多年系统教育的学生,许多仍没有养成自觉阅读的习惯,阅读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涉奇猎异的消遣。在畅销作品以及媒体无节制的“胡侃”面前,他们经常迷失了自己,对事物缺乏自成心得的思辨和审美。而此时,教师却毫无作为,仍高举实用主义的大旗,将阅读作为博得高分的手段。
真正修养身心的阅读,一定经历如下境界:其一,与生命体验痛痒相关,其二,自我哺育式的精神漫游,其三,有自放眼光、自树脊梁的批判。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孟德尔孙(EdwardMendelson)为学生撰写的《事关紧要:七本经典小说对人生阶段的启示》,将阅读与人生一一对应:出生——《科学怪人》,童年——《呼啸山庄》,成长——《简爱》,婚姻——《米德尔马契》,爱情——《达洛维夫人》,父母家庭——《往灯塔去》,死亡——《幕间》。七本书让我们了解到,人生的七个阶段有着七种不同的生命意义和人文价值。这种阅读,是书海漫游的硕果累实,是个人体验的深度诠释,见解独立、发人深省。
让学生爱上阅读,在我看来,养成习惯比传授方法更为重要。
首先,应在广泛涉猎中实现精神的漫游。青少年时期,视野未开,此时的阅读应打破课业的局限,跨越古今,博览群书。青少年的梦之乡,就藏在海量的图书当中。每一次的阅读,就是一次与文本的对话,就是一次精神的漫游。
其次,应结合志趣养成专题研读的习惯。趣读,正如鲁迅所言“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每一页每一页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专题的研修,则有助于加强对事物的全面认识和深刻理解,使阅读不再如浮光掠影,停留于表面。
再次,于阅读中养成思辨的智慧。阅读的目的,是在与文本的对话中展示自主的阅读态度,树立质疑的勇气和求是的樹申,最终形成自己独立的观点。而观点形成的过程,就是思辨性阅读进行的过程。只有在思想的冲突博弈中,学生才能保留批判的眼光和樹申,才能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屠格涅夫在《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一文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两个典型体现了人的天性中的两种根本的、对立的特点……我们每个人或是与堂吉诃德相像,或是与哈姆雷特相像”,他将两个迥异的文学形象联系到一起比较,联想并高度概括,提炼出一反传统、独树一帜的观点,令后人耳目一新,开启了客观认识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的新大门。这种智慧的由来,离不开日复一日思辨习惯的训练和养成。
总之,于博览全书、专研趣读中养成思辨的智慧,应成为“修身”阅读不懈的追求。
“修学”导师:重树榜样的力量
1950年,钱穆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在《新亚学规》中他告诫学生:“课程学分是死的、分裂的。师长人格是活的、完整的。你应该转移自己的目光,不要仅注意一门门的课程,应该先注意一个个的师长。”导师“以身垂范”,是傳统教育里的一大法宝。
导师之所以称为导师,首先在于为学之法,贵有“心得”。古来名师都有治学心得:朱熹为学生修订的《白鹿洞揭示》,明确提出“修身之要”“接物之要”“处事之要”“为学之序”;大儒王文清出任岳麓书院院长的第一件事,就是手订“读经六法”(正义、通义、余义、疑义、异义、辨义)和“读史六法”(记事实、玩书法、原治乱、考时势、论心术、取论议)。导师能在学生面前立稳脚跟,靠的就是过硬的学术根基和“治学心得”。这些心得,来源于他们毕生的教学实践,尤为贴近复杂的学习情境。
作为导师,仅有“心得”还远远不够,治学之道,贵能“垂范'以身垂范,意味着为师者不仅能“传道,授业,解惑”,更能在治学精神、为人处世方面树立榜样。姚鼐从事书院教育40年,主掌钟山书院26年,“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统一既是他影响后世的教育原则,更是他一生践行的治学原则。导师的风格气度、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学生日后的成长与发展。
1941年,潘光旦在《大学一解》中提出“学校犹如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不求而至,不为而成”,这个理论道出了师生之间存在一种美妙的“从游关系”。作为学生求学的领路人,导师任重而道远。
导师“垂范”,既是传统教育的转世灵丹,也是现代教育的发展瓶颈。现代教育强调以学生为主体,却导致了教师主体性、话语权的丧失,教师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这种现象必须警惕。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教师的个人修养,应该成为最好的课程资源。
“修学”实践:注重自我的提升
两千多年前,孟子提出“深造自得”的治学思想。到明代,王守仁将其内涵延续下来,指明“学问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无论是“自得”还是“自家解化”,强调的都是学习主体自身在学习过程中的感悟和提升。
关于“习得”“悟得”,书院传统里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质疑问难,独立思考。梁启超在康有为创办的万木草堂讲学时,尤其喜爱引导新生质疑切磋。不质疑,学习中就不能发现问题,没有问题,理解的只是皮毛;能提问,能问难,敢于对现有定论予以质疑,“正解”才能从中“习得”“悟得”。
群居切磋。学生在一起共同探讨诗义,相互砥砺志向,这是书院的教学组织形式之一。群居切磋,有助于开阔眼界,打破个人的局限,听到外界不一样的声音,只埋头苦学,而不将心中的疑问与他人交流,必定孤陋寡闻。古代的游学,除了去追随名师,另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找到相互砥砺、切磋的学友“以友辅仁”。
自我反省,反求诸己。传统教育提倡“自省”,“自省”的目的是为发现学习的不足,从自身找到原因。明清书院里的“日记学习”就是“自省”的一种好方法,它要求学生每日应写行事日记和读书日记,详细记录学业进程和读书心得。这种学习方式不仅强调了学习的自治自律,也兼顾了学习的自省自悟,值得后人借鉴。
当下教育的症结,在于一切以“应试”作为学习的出发点。因为考试评价,所以“应试”;因为以分取人,所以中小学分分计较。“应试”的背后,潜藏着教育的功利主义。我们应借鉴教育传统中“修身”“修学”的智慧,着眼于学生的长期发展,打造适合学生发展的校园氛围,激励教师加强自我修养,重新发现教育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