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帆 程路 冀晓萍
“教师队伍建设”是今年两会的教育热点。它既是老话题,也有新焦点。开年之初,中共中央、国务院送出了一个“大礼包”:《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引发了两会代表委员和专家、基层对如何贯彻落实《意见》、打造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之队”的“筑梦人”的关注与热议。“要站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教育强国的大坐标系上,深刻理解教师队伍的战略地位”。代表委员们说,教师是教育发展的核心力量。谁站在讲台前,谁就决定着教育的品质。朝向未来,如何打造一个稳定、高水平的教师教育体系,它既有种子性、精英性的高端教育,又有广泛的人人皆可获益的底部性支撑;进入“人机共存”的人工智能时代,怎样帮助、引领教师不断发掘并实现自身的价值;如何通过体制机制创新,让教师真正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时代是出卷人,答好这份问卷,每个人都肩负着责任。
提高教师职业吸引力,从明确法律地位做起
教育要实现高质量发展,关键靠教师。
但“关键”的地位如何保障?从2006年的十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起,全国人大代表、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周洪宇连续12年,在全国两会上呼吁“确立公办中小学教师作为国家公职人员特殊的法律地位,配套建立特殊公务员制度”。
“《意见》明确提出,确立公办中小学教师作为国家公职人员特殊的法律地位。这是党中央和国务院对教师身份、属性、法律地位作出的新的顶层设计,是一个重要的制度创新。”一方面,明确了公办中小学教师职业除了专业性外,还有公务性,要接受党的领导,为党工作,为党服务,要把党和国家确定的知识、价值和理念传递给学生,强化了教师承担国家使命和公共教育服务的职责。另一方面,为保障教师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提供了前提条件,也让包括教师流动在内的许多教育政策有了法理依据。
周洪宇认为,这是从国情出发作出的決定。他进而建议,在教师特殊法律地位确立之后,应尽快配套建立特殊公务员(教育公务员)制度,使教师享有与公职身份相应的权利和义务,执行相应的分配制度,从法律上保证中小学教师的工资待遇与公务员一致,从而提高教师职业的吸引力。
“《意见》不仅提升了教师的政治地位,还确立了教师的超优先发展地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部长朱旭东指出,“我们常说教育优先发展,但教育优先发展不等于教师优先发展。《意见》指出教师是教育发展的第一资源,说明我们要把教师队伍建设摆在教育内部的优先地位,这不是超优先发展地位吗?”与该定位相匹配,“相关教师政策必须落到实处”,如确保中小学教师平均工资收入水平不低于或高于当地公务员平均工资收入水平。
令人鼓舞的是,两会上,教育部长陈宝生明确表示,要给教师“压担子、指路子、出点子、给位子、发票子”,“让他们有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对他们的未来职业发展作出安排,拓宽他们的渠道”“过去经费更多是用于硬件改善,今后要更多用于人的全面发展,用于教师队伍建设”。他还强调,教育质量是尊敬出来的,“广大教师是在不确定性上工作的人,难度极大,对于广大教师要高看一眼、厚爱一分,自始至终给予他们崇高的地位”。关涉教师队伍建设的政策部署、经费安排、发展空间的蓝图已擘画出来。
优秀教师队伍的源头活水从何而来
教师队伍建设,重点在提升教师质量。我国拥有世界上最为庞大的教师队伍,一旦整体提升,释放的教育生产力将是惊人的。目前看来,亟须健全教师的培养培训体系。入口上,“《意见》有突破,比如说,支持高水平综合大学开展教师教育。”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副主席朱永新研究发现,世界范围已经开始走综合性大学培养教师的道路。这样培养出的教师起点高:学科交叉能力更强,人文素养更厚实,生源质量也更好。如果采取附加一年读教育硕士,或者用主辅修方式拿到教师证书,将为教师资源拓展起到很大的作用。
朱旭东表示赞同:“应该由一流大学来培养教师。”其目的是通过供给侧改革保障教师质量。
但这还不够。还要保持一个相对稳定、高水平的师范院校体系,保证我国教师队伍有一泓源头活水。近年来,我国师范教育面临不断弱化的局面。全国人大代表、河南师范大学党委书记赵国祥介绍,在我国高等教育规模不断扩大、教学质量稳步提升的前提下,师范教育却正在被边缘化,公立师范院校本科大幅度缩减。而且在现有的师范院校中,很多专业、院所也并不是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师资培养上。
《意见》正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明确提出要“建立以师范院校为主体、高水平非师范院校参与的中国特色师范教育体系”。为了遏制师范院校弱化的局面,去年教育部党组作出决定,“十三五”期间,我国现有的181所师范院校将一律不更名、不脱帽,聚焦教师培养主业。这一措施在《意见》中也得到确定:“确保师范院校坚持以师范教育为主业,严控师范院校更名为非师范院校。”
在职教师的质量保障同样重要。社会发展、知识爆炸、学生情况的变化,都推动教师率先成为终身学习者,“应构建一个层级化的教师专业发展机构,构建到区县一级,甚至一些优秀中小学要成为教师专业发展基地。”朱旭东把这个体系称为“中国教师教育的底部性支撑”,它让所有教师都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师教育。
每所学校也天然地承担着促进教师专业发展的责任。山东省潍坊市教育局局长徐有礼建议,专业发展权要下放给学校,解放教师的教学自主权,行政部门不要干预太多,更不要越俎代庖。吉林新教育集团联盟校总校长李桢则认为,在职教师队伍素质提升不是数次讲座或集中培训就能奏效的,要与专家联手,用日常课的点滴改进来日积月累地提升教师的专业素养。
一支高素质专业化创新型教师队伍,是教育改革和发展的核心力量
教师质量提升,既要找到实现路径,又要明确其内涵。随之而来的焦点是,什么是新时代高素质教师?高素质的含义是什么?随着时代发展,教师的素养要求也在产生变化。
但素养中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如基于国情的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也包括政治素养。
“思想政治素养对于新时代教师来说,永远是第一位、方向性的。”朱永新说,《意见》中把提高教师思想政治素质和职业道德水平摆在首要位置,这是因为教育不是纯粹的教授知识和技能,而是有政治性和民族性。一个国家总是通过教育来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形成正能量。
“怎么去做?当然从教师做起。因为教师就是最好的教育。”教师通过课堂,通过与学生的交往,有意或无意地用自己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影响学生、教育学生。一个政治素养高的教师,不仅有政治的高度、敏感度,还有思考的深度,润物无声地引导学生拥抱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信仰,从而培养出能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
教育是“风以动之,教以化之”的事业。为什么在《意见》这样一个统领性、纲领性文件中,要求“强化‘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和普通话等教学基本功和教学技能训练”?“中国文字、普通话本身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支撑,而教师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传播者和体现者。”朱永新委员表示,不要把“三字一话”看作一个简单的文字或语言素养,它背后是宏大的中国精神。
“强调教师要掌握这些技能,实际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自信,一种尊重,一种继承和弘扬。”在周洪宇等代表看来,教师的传统文化素养将是不会轻易消失、改变的一项基本素养。
另一方面,科技进步、新知涌现,对教师的知识和能力结构提出了新的要求。比如说,在今天,一位教师若没有基本的互联网素养,就很难做一个优秀的教师,因为他很难找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很难利用优质的信息、工具来帮助教育。“过去谈的是怎么利用科技手段促进教育发展,现在科技本身变成了教育的一部分。”朱旭东说,这个过程中,教师角色必然发生质的变化。
“创新素养也是新时代教师必备的素养之一。”在研究核心素养如何落地的过程中,上海市教育学会会长、国家督学尹后庆发现,学习内容的重构、学习方式的变革、学习环境的变迁等,都期待教師有创新思维,能适应教育各方面的变化。徐有礼则指出,国家要实现“并跑”“领跑”,根本靠创新。而创新人才的培养要靠有创新意识、创新能力的教师。
教师素养、能力的高低直接影响教育的质量和品质。这对师范教育、在职教育以及教研体系都提出了新的要求。如何在深度教研中实现专业成长,如何改进教师教育的培养方式和体系,如何帮助、引导教师优先、正确地理解国家政策法规,理解学科素养,理解教材本质,把它转换成一种可以教给学生的知识,让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不仅增长知识,而且身心和品德都能健康发展,将成为提高教师素养的重要研究领域。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教师提高素养。”李桢说,一大批高素质专业化创新型教师,会成为未来教育改革和发展的核心力量。
补短板是当务之急,也要找到长治久安的治本之策
2018年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陈宝生部长语重心长地分析道,我国教育既有在世界先进行列占有一席之地的强项,也有刻不容缓、亟待补齐的短板。表现在教师队伍,既有多项指标排名世界第一的上海教师,也有明显的薄弱环节。其中,“乡村教师”和“幼儿教师”是两会代表委员关注的重点,被屡屡提及。聚焦乡村教师,点位很多,但捋下来,始终紧紧围绕“下得去”“留得住”“教得好”这三个难点问题。
周洪宇曾到湖北农村调研。一个教学点,就一个教师,他的数理化音体美等各方面素养都需要提高。曾有特岗教师下到这个教学点,但待了一阵就离开了。
“这个教学点的情况有一定代表性。建设乡村教师队伍,比较现实的做法,一是强化对在岗教师的培训,让他们一专多能;二是加强学校优质资源的共享,让镇上、县里的优秀教师能够定期支援他们。”
利用互联网更好地服务乡村教师,或许是一个思路。朱永新呼吁,建立一个权威、优质的国家教育资源平台,让乡村教师能够随时随地找到优质教育资源进行学习、辅助教学;同时采取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把农村最需要的优秀教育资源送到农村去,线上线下协同,对乡村教师队伍建设发挥更大推力。
乡村教师队伍建设,除了工资待遇和专业发展,生活环境、社区文化等也起着很大的作用。“关键要综合施策。”徐有礼介绍潍坊市的探索,他们通过在农村学校设立特设岗位、解决交通补贴、落实岗位津贴、职称晋升前置、乡镇集中建设周转房、农村最美青年教师评选、在城区建设教师住宅区,甚至举办鹊桥会等,较好地解决了乡村教师关切的问题。“下一步,要把乡村教师队伍建设纳入乡村振兴战略大局来思考,推进城乡义务教育一体化发展,在新平台上解决老问题。”
幼儿教师队伍建设面临着数量短缺和质量提升两大挑战。待遇低,没有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职业吸引力差,与这两大挑战有极大的关系。
全国人大代表、山东省教育厅一级巡视员张志勇调研发现,2012年以来,国家对公办事业单位机构和编制进行“只减不增”的总量管理,而我国学前教育恰恰在2010年以来进入了快速发展期,导致2012年以来大量新增公办幼儿园无法核定机构编制和教师编制,致使各地公办幼儿园发展从总体上处于“两无状态”:一是公办幼儿园没有机构编制;二是公办幼儿园没有公办教师编制。从各地情况看,许多公办园不得不使用大量非在编教师。临聘人员待遇低、保障差,整体素质不高,部分人员甚至不具备基本的教师素质。同时,民办园教师不仅工资低,而且基本没有交纳任何社会保险。这些都是造成全国范围内幼儿园“本科生不愿去、专科生部分去、中师生不够用,不符合入职要求的中职生成主力”的主要原因。
张志勇建议,以省(市)为单位,单独核定县(市、区)级人民政府举办的实验幼儿园、乡镇(街道)中心幼儿园机构和教师编制总量,以满足我国公办学前教育发展的基本需要。同时,要让这支队伍待遇有保障、工作有尊严,必须健全幼儿教师工资待遇和社会保障机制,幼儿园聘用教职工必须严格按照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与教职工签订聘用合同或劳动合同,依法保障幼儿园教师工资发放,教师平均工资不得低于本地区城镇职工平均工资水平,并按规定参加职工基本养老保险,足额缴纳“五险一金”。这既是稳定幼儿教师队伍的当务之急,也是不留隐患、保持幼儿教师队伍长治久安的治本之策。
必须有方式方法上的开拓创新,才能打破藩篱,久久为功
“中国教师队伍面大量广。所处区域不同,学段不同,可能面临的问题和解决路径都不一样。”朱旭东用“复杂”一词来形容教师队伍建设的现状和变革的要求。研究教师队伍建设几十年,他深有感触。这也解释了教育部为什么在2018年实施教师队伍“建设改革”攻坚行动。攻坚,意味着集中优势“火力”,资源倾斜、政策倾斜、力量倾斜,也意味着必须有方式方法上的开拓创新,才能打破藩篱,久久为功。
如何解决教师队伍管理体制中事权、人权、财权不统一的问题?张志勇认为,关键是教育、编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等部门在分权合作治理的基础上,实现教育部门对教师资源的统筹管理。推进这一改革,“具有教育人事管理职能的编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与教育部门必须明确各自的权力边界,同时强化教育部门对教师队伍的统筹管理权”。
说到底,编制部门负责教师编制政策和编制总量的管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门负责教师专业技术职务政策和教师绩效工资总量管理,而教师的招聘、流动、专业技术职务评审、绩效工资分配等,应由教育行政部门负责。
这一点,在部分地区推进的“县管校聘”改革里已有很大突破,但徐有礼认为,还远远不够。事权人权财权相统一的教师管理体制,不能仅停留在区县层面,而是要下沉到学校,激活学校这个教育细胞的办学活力。
近年来,潍坊在基础教育推行“按需设岗、分层聘任、合同管理、绩效激励”的改革,取得很大成效。现在,“潍坊市的教师聘任、职称评聘、评先树优、绩效工资等都是‘一校一策,学校依法自主办学,民主公开,较好地实现了事权人权财权相统一。”徐有礼说,取得成效的原因之一是潍坊教育行政部门不只在自己的领域内打转转,坚持眼睛向外,加强同编制、人社、财政部门之间的协同。
编制不足是另一个老大难问题。有的省份在现有框架内进行体制机制创新。如山东省通过“县、市、省”三级统筹调配、设立中小学教师临时周转编制专户等方法,两年间累计补充师资近12万人。朱永新则提出,“能否跳出编制谈编制?”“关键是实现所有教师同工同酬同待遇,就无所谓编制内外了”;况且,“未来是能者为师的时代”,可以用政府采购的方式,向社会机构、自由教师等多种渠道购买教育服务,从而突破编制的限制。
“我们必须改变传统的师资管理办法,重新思考在信息化社會、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背景下整个教师队伍建设的问题。”朱永新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