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荟
(安徽农业大学 经济技术学院园林与艺术系,安徽 合肥 230001)
传统纹样凝聚了华夏文明的结晶并留有五千年的文明印记。但就传统纹样自身而言,随着新的时代性特征不断显现,如何融入现代艺术范畴,古为今用问题一直是设计理论界与设计实践中无法回避且亟待解决的课题。盘肠纹作为中国古代传统纹样,在具备传统意义造型观的同时,折射出华夏文明的心理诉求及认识主体,体现出远古蒙古族人民朴素的道德观及审美趣味。“应物象形”这一传统朴素的哲学思辨由国画领域延伸至艺术大类范畴具有普适意义,以此为视角分析盘肠纹样的艺术表征,并以史通今,找寻与当代标志设计的联结点,在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发掘纹样的符号化特征并加以开发创新,适应新时代设计发展的脉搏。
谢赫在《古画品录》通篇开头提出:“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1](P2)。
谢赫将“六法”之一的“应物象形”提升到艺术评价中重要位置上,所谓“应物象形”,义即画家在观察对象时起于对象由“形”的关注进而摆脱对象的形体本身的写实性与表象性,经过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后,进入到对物体形象的深入观察,并由此拓展到物体的表征含义。作为一种显性与隐形相结合的视觉观察过程,“应物”既与图形、图像有关,也与观察的方式有关;“象形”则是通过“看”这一行为方式唤醒其他感官的联动作用产生通感效应而出现的知觉形象。因此,可以说“应物象形”即进入艺术的视知觉范畴,将视觉与激发出的想象力结合而达到事物本质的融合,它从现象到本质地揭示了艺术作品由深入观察到理解融合升华过程。
一般认为,应物象形语义有三个层级:一是从造型观角度解读为形象刻画,即很好地诠释出“应物”的含义。这是视觉观察的起步,与图形图案相关并进而引入对象内部的刻画;二是图形图案的表征含义,直指此法中的“象”字,其在该法中起到由形入义的迁移作用,与顾恺之所述的“迁想妙得”有异曲同工的深意;三是从精神层面理解找寻与当代的契合点,注重内在精神的表达,此时已突破“形”的具体态势进入符号学层面,具有审美情感。
作为六法之一的应物象形思想虽源于久远的古代,但其所折射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依然适用于艺术的价值判断。盘肠纹作为远古时期传统纹样,借用该法从造型观的角度切入,深入剖析纹样造型与图腾精神的关系,回望悠远的蒙古族生活环境对艺术的影响;借由此进一步作情感迁移,由形入神,将具象的造型进行抽象化表达,形成符号化特色,探索与现代标志设计的连接点,让远古的精神文化在当代的设计语境下同样大放异彩。
我国辽阔的北方大草原诞生了阿尔泰系各民族,蒙古族作为其分支之一信奉萨满教,原始部落为树立自己的精神图腾祈福福泽绵长并以此作为区别于其他部落的标志。蛇(小龙)作为蒙古族常见的动物昼伏夜出,常在深草中出没伤人,因此遭到部落惧怕,蛇因此成为蒙古族部落敬畏的精神图腾被刻画膜拜。随着时间的流逝,蛇形逐渐被抽象化,蛇头消失并演变成抽象蜿蜒的蛇身形象,这就是盘肠纹的雏形。
后来精神图腾逐渐发展为宗教。盘肠是佛门八宝之一,佛教经常用八种器物来象征吉祥,人们称之为“八吉祥”或“佛八宝”。八吉祥是指佛教所用的八种宝物,多被供奉于佛堂,后传入民间称为“八吉祥”:即法螺、法轮、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和盘肠[2](P52)。直至13世纪元朝建立后,盘肠纹逐渐随着民族大融合进入汉朝,随即进入发扬光大的历史时期,颜色、造型、立体维度、纹样寓意及深度等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中国结”就是中原文化典型代表。“结”在古代作为传递消息的借代物表达“约定”的含义,也代表编织行为,起源于绳艺后期并赋予其美学特征。根据盘肠纹背后蕴藏的中国传统吉祥文化代表了国人美好的愿望,希望吉祥如意绵延长久。
盘肠纹样历经千年流传至今,除了其美好的寓意符合中国传统普世价值外,从符号造型的角度上以及“应物象形”的语义而言,其最初的蛇纹造型以逐渐抽象化为符号特征。
图形的符号化是指图形剥离了繁复的造型后保留或加以抽象化的几何处理,形成特征分明的设计图案并纳入特定的文化体系形成认同。《装饰之道》正如李砚祖所言:所取之象,是“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之象,即经过整理、概括、归纳之后形成的保留原有物象的不同形象。即超越固有图形样式形成抽象的符号化图形,在现代图形的语境中重获新生[3](P143)。
正如索绪尔所描述的“符号的意义是靠双重关系决定的,即意味着对于符号的认识不仅要立足自身的形态、构造的研究,还要研究其与同类范畴中的其他类型的符号特征[4](P52)。这也可以通过修辞手法来解释,对盘肠纹的符号理解可以通过隐喻、转喻的手法来阐述。隐喻即用一种事物(概念)比喻另一种事物(概念),暗示其之间的相似性。在盘肠纹样蜿蜒繁复如肠形的圆滑曲线造型寓意圆满、吉祥,且“肠”谐音“长”,取长久之意;古代纹样多反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卷草纹、蝙蝠纹样等,在同类范畴中,盘肠纹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符号的能指性内涵及外延不断丰富,并映射出新时代国人对美好吉祥的向往与祝福。 转喻是用某一部分代表整体,即通常意义上的以小见大。盘肠纹样由最初作为精神图腾人人敬畏之物到如今以吉祥安康为寓意进入寻常百姓家,主要转变在于意识形态中的令人敬畏的蛇形变为象征美好的花形图案,不同时期对于曲线的差异认知形成了特定的文化观念并形成意识性联想。
盘肠纹作为自古流传至今的吉祥纹样,其装饰形态可分为写实型和引申型两大类。蒙古族纹样作为扎根于草原大环境的艺术结晶汇聚了大自然的造型馈赠。写实型盘肠纹样借鉴了蛇的造型并加以艺术化处理,加入卷草纹的装饰形态,以“S”形波状曲线不断反复,最终形成花纹样式。
在盘肠纹样的符号构成中,采用完全对称式构图,中正对称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美学观念及装饰习惯,作为其纹样的骨骼单元并不断延续,这种连续性体现出装饰的韵律及节奏,在构成中讲究气韵、疏密,再加上柔美的曲线卷草纹的再现出大草原优美并富有生机的景象。
除了原画曲线构造的写实型纹样外,还有方形、三角等组合的引申造型,与曲线纹样结合柔中带刚,视觉对比强烈。
盘肠纹装饰形态最典型的莫过于“中国结”。“结”在古代有契约、约定的含义,《周易经》中记载“结绳为约,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5](P2),可见绳结在古代作为传达大小事的媒介起到重要的作用,随着时代的发展,绳结不再局限于约定事物的中介,延伸到艺术审美的范畴中,绳艺因此诞生。不但在战国的青铜器上盘肠纹样清晰可见,连街头巷尾绳艺作品比比皆是。仅用一根绳通过六个点就能编织成对称且具有节奏感优美的图形,形成盘肠纹的雏形。随着社会进一步发展,人们把编制好的盘肠纹作为祈福的信物互赠亲友,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及语境的变化,盘肠纹的称谓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更多是吉祥祝福的文化内涵,到了新时代,审美取向及装饰水平的发展,盘肠纹样的绳结作为民间艺术上升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装饰及构成上更加专业化以及多样化。“中国结”这样集聚中国社会民俗文化的称谓应运而生,它承载着华夏儿女对于美好生活的企盼,对于国泰民安的祝福。
图1 盘肠纹样演变而来的中国结实物形象及矢量图
盘肠纹样作为远古时期纹样传承至今,不但没有被浩瀚的纹样所埋没,反而出现历久弥新的态势,并活跃在标志设计等现代设计中,在当代的语境中散发着独特的文化底蕴。
造型是纹样区别于他物的外在形式,即“应物象形”所述的第一层“应物”特性。是忠实于纹样自身造型的刻画。盘肠纹样之所以流传至今并发扬光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优美的线条以及不断穿插延续带来的节奏感,这种蜿蜒婀娜的曲线美有强烈的视觉美感及设计语义。传统纹样想在当代语境下重获新生,首先需要形式的表达,其次需要审美的价值判断,再次需要跟上时代和民族发展的步伐,在意识形态、大众心理上能产生共鸣。
中国联通标志的设计中就很好地还原了盘肠纹样的造型并加以装饰设计(图2)。综观整个标志似由一根红绳一气呵成编织的盘长纹样。将纹样蜿蜒交错的线条及空间造型寓意现代发达的通信网络,同时寓意“联通”之意。该标志再现盘肠纹样的造型及艺术美感,有“应物”之意。标志中六个外轮廓的圆形寓意“六六大顺”“路路畅通”, 在利用纹样的大框架下,突出标志中心的方形空隙加强了图案的对比,柔中带刚。上下心形代表联通公司与客户心心相印,用真心和暖心服务客户。整体图案在还原纹样的同时加以装饰烘托,以“中国结”的形式扩大认知认同,蕴涵着中华民族传统的吉祥安康、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情感寄托。整个标志在色彩的选用、忠于造型的基础上结合品牌诉求作元素提取,并添加了新时代图形语义,与现代社会心理达到共鸣,有现代意味的同时也加强了中国传统的情结关联。
图2 中国联通标志
由应物象形的语义层级作为评判的标准的第二层级,图形突破造型摹写进入抽象化表达,渐入“由形入义”的表达阶段。在此语义转换中,如何把握造型由具象到抽象,在能保持原貌的基础上加入现代设计语义,关键要义即保留骨骼。
盘肠纹以“肠形”为创作脉络,固定六点并进行有规律地穿插及联结,最终形成“花型”而固定下来。以第八届中国花卉博览会标志为例(图3),不同于上述联通标志的创作手法,将盘肠纹样骨骼的造型置于标志中心,汇聚成花结,并以此延伸,并加入现代花卉图形化处理效果,将传统纹样与现在设计语言相结合,古为今用相得益彰,不论造型抑或寓意都与标志主题贴合,让古老的纹样在当代设计语境下重获新生,大放异彩。
图3 第八届中国花卉博览会标志图
将盘肠纹样由形入义成功的案例还有在北京召开的第七届亚欧首脑会议的标志设计(图4)。基于本土化的设计理念,预示推进亚欧双边共同发展的美好祝愿,标志选用盘肠纹为主要图案构造,在此基础上进行符号化处理,通过减法设计保留纹样骨骼并进行造型装饰,形成中国结图形样式。标志图案的改造与设计中贯穿了a和e的英文字母,代表亚洲与欧洲的英文首字母,且英文字母e通过色彩区分将金色部分汇成汉字“七”,代表会议的届次。在整体图案的设计上既保留了中国传统盘肠纹样,又进行简约的符号化处理,由形入义,在细节处作巧妙处理,贴合主题并拓展了盘肠纹样的文化内涵。
图4 第七届亚欧首脑会议的标志图
图5 北京申奥会徽标志
来自远古的传统纹样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并能被现代人所认可并接受,其重要之处在于形和义完成古今对接,才能引起共鸣。以2008年北京申奥会徽标志设计为例(图5),会徽图案来源于盘肠纹演变而来的中国结,极具中国表征含义。在图形设计上将传统纹样符号化,并加以传统运动太极的动势充满动感,整体造型一气呵成,气韵生动,形象刻画出中国文脉的源远流长以及奥林匹克的体育精神,整体图案色彩借鉴奥运会五环的颜色象征五大洲人民团结、密不可分,携手走向未来的友好氛围。此标志之最大的亮点在于传统不失现代,动感不失稳重。其图形以超越对纹样的描摹,提取特征并加以装饰丰富,能顺利衔接的桥梁有二:一是造型的共生,中国结(盘肠纹样的变体)与太极造型有相似之处;二是含义的延续,从标志图案传达出的纹样含义与现代语境相吻合,内在精神的传达顺畅。
中国作为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国度,留下了无数传统艺术精品,形成了一条精美的艺术文脉流传至今。在如今的现代设计中,在探讨现代形式多样性的同时,也要思考如何将传统纹样纳入现代语境延续文脉。
用谢赫六法之一的“应物象形”回望远古的盘肠纹样的艺术特色,能感受到来自远古时期华夏子孙的信仰以及审美观,不论从造型的美学审视,抑或内涵的解读中都能发现淳朴而伟大的中国人民渴求吉祥幸福的良好祝愿。形与神完美结合,形与意相得益彰,这是盘肠纹样能历久弥新的主要原因。
任何事物都是相对而存在。“当代”语境是相对于“历史”而言得。正如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6](P13)。该言论看似悖论,仔细琢磨确实深藏用意,激发了当代设计师思考如何古为今用,延续传统文脉。
标志设计作品虽外化于图案造型,但其中的内涵深意是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及文脉传承。面对传统纹样融入现代设计理念问题,需要经历图案骨骼的提取、符号化的延伸、时代化的表述并加以整合,传统艺术就以崭新的面貌呈现在受众的面前。作为当代设计工作者,时刻应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化自信”的号召,大力发扬传统民族精神,促进传统纹样华丽转身,以全新自信的姿态屹立在现代国际设计的舞台上。
参考文献:
[1]谢赫,姚最.古画品录续画品录[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2]田自秉,吴淑生.中国纹样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3]李砚祖.装饰之道[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4]陈龙.传媒文化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5]王文采.周易经象义证[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6]克罗齐.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