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清 艳(广州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00)
“那叫一个X”是现代汉语常见的口语表达式,可表达高程度量意义,如:
例1 可后来李卫东一来,他立马就像换了个人,那叫一个热情!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本文所用语料均来自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除转引语料外皆不另标出处,古代汉语部分皆标注文献及其所处时代。。
例1中“那叫一个热情”表示“热情”的程度之高,有特殊的夸张表达效果。该表达式的高程度量意义不能从组成成分推知,可以看作一种特殊的高程度量构式[1-2]。
周一民[3]、唐雪凝[4]、甄珍[5]等对该构式的句法语义及构式与构式成分之间的互动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描写和分析,但该构式的来源特别是高程度意义的形成缘由尚不明确。笔者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历时语料的考察和共时平面的推断,认为该构式来源于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在此基础上,细致梳理程度量“那叫X”结构的具体演变过程,深入探求该结构语法化动因,最终解释“那叫一个X”构式程度量的来由。
“那叫一个X”是一个表达主观程度量的口语构式,关于该构式的来源,周一民认为“那叫一个+形容词”是由表示名称的“叫”字句派生出来的一种句式[3],这种看法颇有道理,但具体的派生方式未见讨论。表示名称意义的“叫”字句如何派生为有高程度量意义的“那叫一个X”构式?笔者认为二者中间存在着一种过渡形式----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
汉语中“那叫X”结构存在着一般“主谓宾”结构(例2)和程度量结构(例3)的同形异构现象[5]:
例2 他那不叫默契,他那叫聪明!(@尹唲 TT,2012-02-14)
例3 嚼着牛肉就着面,吃着青菜喝着汤,那叫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5-07-11)
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是连接一般称名意义的“叫”字句和“那叫一个X”构式的桥梁和纽带。关于表程度量的“那叫X”与“那叫一个X”的来源关系,甄珍认为表程度量的“那叫X”来源于“那叫一个X”构式成分“一个”的脱落[5],但从汉语史的材料来看,“那叫X”先于“那叫一个X”产生。以“那叫”为关键词在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语料库进行检索,发现“那叫一个X”构式并无用例,而表程度量的“那叫X”在民国时已经出现(详见第二节)。由于“那叫一个X”构式出现在民国以后,只能在共时平面推测,该构式是由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添加标记成分“一个”形成的。
形成这一推论的理由如下。
(1) 从现代汉语语料来看,表程度量意义的“那叫一个X”与“那叫X”用法基本一致,常可互换。二者的差别仅体现在主观性等级上,前者主观性更强。
例4 一开始我心里有点不高兴,可后来从广播里听到申办成功后,那叫一个兴奋。
例5 她听了那叫兴奋,差点儿把自己的打算都告诉他。
两例相比较而言,例4表现“兴奋”的程度更高,有更强的主观夸张色彩。
(2) “一个”可作为主观性标记成分添加进“那叫X”结构形成“那叫一个X”构式。
“一个”在汉语中是一个常用的名词化标记,周一民认为汉语中存在着大量的“一个”作名词化标记的构句现象,“那叫一个X”就是其中一种[3]。我们认为,“那叫一个X”中“一个”的名词化标记作用并不是它最重要的功能。在“那叫+X”中“X”为谓词性成分时,动词、形容词等谓词性成分所表达的事件、动作、活动和状态可通过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被理解为实体性成分[6-7],“叫”字句的称名意义激活X的实体指称功能,具有名词的特性。如:
例6 脚手架?什么脚手架?接着有人笑了起来,纠正周冠仁道:“那叫起落架,不是脚手架。”
例7 那叫燃烧生命,不叫死亡!
例8 你那叫聪明?你那叫拆。说句不好听的你是败家子儿。
例7、例8中“那叫+ V/A”显然是仿照“那叫+N”而来,“燃烧生命”“死亡”“聪明”等都作“叫”的宾语,也都可以理解为实体性成分。
“那叫X”结构中谓词性成分X已有名词的特性,“那叫一个X”结构中“一个”名词化标记功能似乎是一个冗余的功能。张伯江指出,汉语判断句中的“(一)个”既没有语法强制性,又不完全区分语义,只是在语用上具有一种较为明显的倾向----“是(一)个NP”倾向于主观性表达,“是NP”倾向于一般表达[8]。笔者认为“那叫一个X”中的“一个”也具有类似增强主观性的语用表达功能,与“那叫X”相比,“那叫一个X”有更强的主观程度量的表达功能,如例4比例5表达“兴奋”的程度更强。
另外,表达主观程度量意义的“那叫X”可以添加“一个”(如例4、例5),而“那叫X”为普通称名结构时不能添加,如:
*例6 那叫一个起落架,不是脚手架。
*例7 那叫一个燃烧生命,不叫一个死亡!
*例8 你那叫一个聪明?你那叫一个拆。
这一现象说明,“那叫一个X”是在表达程度量意义的“那叫X”结构中添加主观性标记“一个”形成的。“那叫一个X”的来源可用图1表示。
图1 “那叫一个X”的来源
既然“那叫一个X”来源于表程度量意义的“那叫X”,那么“那叫X”的程度量意义是如何形成的?笔者将从历时角度探讨这一用法的形成过程。
“那叫+X”格式最初出现在明代,为普通称名结构,“叫”为命名意义,也写作“叫作”,X为普通名词性成分,“那”为指示代词,回指上文提到的内容,如:
例9 王明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处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人”。(明《三宝太监西洋记》)
清代“那叫X”结构中X开始出现谓词性成分,整个结构仍可看作称名结构,“叫”也可写作“叫作”,“那”仍用作回指代词,如:
例10 蛮子说:“我不是酒肉的宾朋,今天你请我吃饭,明天我请你下馆,那叫换嘴头子。(清《三侠剑》)
例11 那么风水的好处可以想见,万万不可以改葬了。如果再改葬,那叫做不祥,并且是大不孝。(清《曾国藩家书》)
谓词性成分在句中仍然相当于名词的用法,与普通事物的称名类似,但相对于名词性成分而言,这些谓词性成分具有陈述性特征,“那叫X”的称名意义减弱,转而带有一定的描述和评论性,用于表达说话人对某种行为或状态性质的主观判断,如例11中“不祥”就是说话人对“改葬”这一事件的主观判断,后有“是”字结构对举出现。这可以看作“那叫X”由客观称名意义向主观评价意义转变的关键一步。
民国时,X出现含有程度量的状态形容词成分,“那叫X”表达高程度意义,如:
例12 张方可是精神倍长,力量十足。口里还喊着:“老杂毛,你想跑哇?那叫万难!今个儿我非宰了你不可!(民国《雍正剑侠图》(下))
相对X为谓词性成分,结构表达主观判断意义的用法而言,这一用法脱离称名意义更远,主要表达程度量意义。“叫”的称名意义几近消失,“那”的指称性特征还比较明显,如例12中“那”回指上文中“跑”这一动作行为。
“那叫X”的程度量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得到极大发展,X表现形式更多,除了具有量性特征的“程度副词+形容词”(如例13)以外,X还可以是性质形容词、固定短语等不包含量属性的成分(如例14、例15),如:
例13 人家做戏呀,那叫真狠,那个感情真足。
例14 七十的人了让老丫头买双盖儿鞋在脚上一穿,红棕色儿,走大街上那叫美,竟然觉不出寒碜来。
例15 内蒙大草原,唉,伊金霍洛旗那叫一望无际。
从句法表层形式来看,“那叫X”可独立成句(例13),也可作主谓句中的谓语成分(例14、例15),作谓语成分时,“那”的指称功能明显减弱。
总体来看,“那叫X”经历了如下语法化过程:
“那叫X”结构最初出现于明代,X为具有定名意义的名词性成分,“那叫X”为普通称名结构;发展到清代,X开始出现谓词性成分,“那叫X”结构在保留称名意义的同时,开始带有主观判断和评价意义;民国时期“那叫X”结构中X出现具有量性特征的状态形容词,整个结构完全失去称名意义,主观评述意义进一步增强,表达高程度量意义;现代汉语“那叫X”中X的句法表现形式更为丰富,高程度量意义固化为结构的本质意义。“那叫X”结构的演变模式如图2。
图2 “那叫X”结构的演变模式
就整个语法化过程和程度意义凸显的历程来看,“那叫X”结构程度意义产生是称名意义一步步弱化的过程,也是主观性逐步增强的过程。
“那叫X”从称名结构语法化为高程度量意义结构的动因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1. X的谓词化为构式评价意义实现提供契机
“那叫X”结构中X为可变项,X为普通名词性成分时整个结构只能保持称名意义。当X中出现形容词、动词等谓词性成分时,X仍可以看作名词性成分,即把性状或动作行为当作一种事物来看,但谓词性成分本身所表述的语义与一般事物名词不同,谓词性的陈述情状意义仍然保留在结构中,这一意义使“那叫X”在保有称名意义的同时出现评价意义成为可能。试比较:
例16 那叫苹果,不叫香蕉。
例17 那叫傻,不叫老实。
两例中“那叫X”结构都有称名判断的意义,但例(16)是客观判断,例(17)是主观判断,而且后者重心不在对“那”回指的前文内容指定名称,而是对这一内容进行主观评价。这种主观评价意义的产生为“那叫X”高程度意义实现提供了契机。
2. “叫”的认知凸显功能是构式高程度意义实现的必要条件
“那叫X”的语法化过程为称名意义减弱,主观判断和评价意义不断显现的过程。主观评价意义不一定带来程度意义,如例17中“那叫傻”只是一种主观判定评价,并无程度意义,但下例“那叫X”理解就不同,如:
例18 那天晚上他偷偷假装给鸟喂食竖着耳朵往屋里听,那叫酸,他又惊又喜酸得他两边槽牙都倒了。
例18中“那叫酸”后有程度补语说明“酸”的程度之高,该结构为程度量意义。“那叫X”从例17的主观判定功能到例18的高程度量表达功能转变的发生,起关键作用的是“叫”的认知凸显功能。
“叫”为称名系动词,“A叫B”表示A这一事物获得B这一概念内容,B是A事物与其他事物相区分的区别性特征,而这一区别性特征往往成为说话人关注而欲凸显的部分。从信息传递角度来说,B相对于A而言是更为本质和核心的信息,也是说话人关注的焦点信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习惯于给事物添加各种各样的标签,这一标签容易成为注意力核心。“那叫X”程度量意义的产生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当X为谓词性成分表达情状意义时,“叫”使“X”这一情状特征得到凸显,得以凸显的“情状”往往具有大量的特征。
“那叫X”的原型为具体事物的称名结构(如例16),当X由名词性成分向谓词性成分转变后,“那叫X”结构主要还在于确定和判断“那”的指称对象具有X的属性或状态,但谓词性成分所表达的情状特征使“那叫X”开始向评价意义转变,结构的称名意义减弱,主观性增强(如例17);当结构主观性进一步增强,不表示对某种属性的确定或判断,只是主观强调或凸显X的情状时,称名意义完全消失,程度量意义就产生了(如例18)。
事实上,对某种属性的判定与强调有时存在两可的理解:
例19 好些太太们手里都攥着好几间大房子、大别墅,听上去那叫阔,可天天犯愁哇,为嘛?卖不出去,天天为贷款犯愁!
例20 用母亲的话说,吃了顺气。用我的感觉来说,那叫滋心润肺。用俏皮话说,吃了如厕可以令人轻松一大截子。
这种判定与强调意义理解的相关性在汉语中比较普遍,如“是”具有判断、焦点、强调和对比的用法,后三者都是来自于其原来的判断用法[9],这说明判断与强调这两种语法范畴之间也存在密切联系。现代汉语单音节形容词作谓语在无具体语境的情况下也存在两种理解,如“这个苹果好”既可以表示判断意义(“这个苹果好,那个苹果不好”),也可以表示强调程度意义(“这个苹果很好”)。判定和强调的区分本质在于对属性的确认还是凸显,这正是“那叫X”从称名意义到程度意义产生的内在认知理据。
3. “那的”虚化与远指心理距离功能帮助实现高程度量意义
指示词的语法化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热点[10],“那叫X”也是一个典型案例。在表示程度量意义时,“那”已虚化,实际指称意义非常弱,有时甚至虚化到实无所指,在语篇中有时似乎找不到“那”的具体指示对象,如:
例21 “这盆水那叫管用。”赵航宇笑眯眯的,鼓着掌领头走上去与元豹握手双手抓住元豹……
例22 他一听那叫乐,只要人家看得起,漫说二十,四十六十他也不在乎。
“那”的虚化与X的谓词性特征和“叫”的称名意义弱化有直接关系,“那”不用来指称具体事物,更像是一个用来帮助强化程度意义的标记。
“那”这种强化程度意义的功能与指示代词心理距离指示功能相关。吕叔湘最先引入“心理距离”概念,“近指和远指的分别,基本上是空间的,但也往往只是心理的”[11],许余龙指出“说话者/作者借时空指示现象来凸显其心理距离推远和拉近的交际功能”[12]。“那”作为远指代词,既可以指称在空间、时间上也可以指称心理距离上与说话人较远的事物或状态。心理距离相对于时空等物理距离而言,更具有主观性特征。说话人可以根据表达需要无限拉大或扩展这种心理距离,主观地夸大事实,能带来明显的夸张效果,如:
例23 崔永元:我刚才看了您这书啊,第一章,就叫《回家》。说的就是上次做完节目回铁岭的时候,那场面,特别壮观吧?
白云:那怎么叫“特别”壮观呢?那是“相当”壮观哪!那家伙,那场面大的,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那……(赵本山、宋丹丹《小崔说事》)
例23中说话人连用几个“那”字结构把虚拟的“场面的壮观”夸张到极致。
夸张本质上也是一种高程度量,“那叫X”结构中的“那”与这种表夸张的“那”字用法类似,能凸显较远的心理距离,为高程度量表达提供无限扩展的可能。
远距离意义容易产生高程度意义,在汉语语法化现象中很普遍,汉语中表示程度高的补语成分“死”(累死了)、“极”(好极了)、“去了(多了去了)”都与“远距离”概念相关联。“死”原为动词,表示生命的终结点经隐喻发展出极性义,“终极、极点”概念本身隐含了程度义[13],而“极”本身就表示“终极”意义,“去了”中的“去”表示从说话人位置移向别处,可以引申为远远超出所在范围的意义,通过隐喻,就可以表示程度远远超出一般情况,即表示程度非常高的意义[14]。“终极”和“去”都包含“距离说话人远”的意义,能引申出高程度意义。相反,表达有限空间距离的“V+不到哪里去”则语法化为有限程度量表达式[15]。
笔者对“那叫一个X”构式的来源及形成动因的讨论着重从程度量意义产生的角度来进行。由于该构式出现在民国以后,主要通过讨论其来源结构----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的语法化历程及形成动因----来挖掘构式程度量意义的来由。表程度量的“那叫X”结构萌芽于清代,出现在民国,在现代汉语中发展成熟。这一结构从普通称名结构语法化为程度量结构的动因在于X的谓词化、“叫”的认知凸显功能和“那”的远指心理距离功能。
在汉语中与这一结构相关的“这个/那个A”也有类似的程度量用法。张伯江、方梅认为,指示代词“这/那”表示程度用法来源于“那叫一个X ”中“一个”和“叫”的省略[16]。从汉语史语料来看,并没找到可以支持这一结论的证据,二者在现代汉语中分布情况及形成来源的探讨笔者将另文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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