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的歌者

2018-07-06 07:01macky
读者·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暹粒柬埔寨

文|macky

▌崩密列

吴哥烈日,暹粒入夜

暹粒机场很小,网友警告过的海关索贿还真的有,但装傻充愣或是干脆告诉对方没有零钱也就过了,有几个韩国人却在护照中端端正正夹了1美元“买路钱”递过去。出海关时,我们三人因没有填写报关单而被拦住,想回去拿单子填写已无可能,那海关人员严肃地说:“你们得去找警察。”我们悻悻然转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大队人马出去后,机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出口处的官员见没什么人,竟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还把隔离带给撤了。我们当然就不客气了,趁机大摇大摆出了机场。

柬埔寨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高速公路,道路标识基本空白,导航到了那里就发呆犯傻。所有的国际租车公司都没有在柬埔寨设点营业,估计跟地雷未扫净有关。我们的司机是早在出国前就在网上预约好的,他叫Jenny,英文讲得不错,上过大专,学的是护理。他之前在暹粒最大的医院里做一份月薪150美元的工作,现在出来专职做旅游服务。进宾馆,做导游、司机,或是进合资代工厂,是目前柬埔寨年轻人最好的出路。Jenny十分珍惜这份工作,迟到几分钟,就会不停发微信过来道歉解释。

吴哥的电影和照片就已经让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有生之年总要去亲眼见证一下。等到我真正站在它面前时,尤其是来到崩密列的废墟脚下时,还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吴哥窟一层四面几百米长的浅浮雕,其手法之精美、内容之繁杂,几乎能让人像醉酒一样站立不住。到了巴戎寺,巨大的“高棉的微笑”石雕头像迎着灿烂阳光赫然耸立在面前,让人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女王宫占地面积很小,一切就像袖珍版本,真正达到了“小而精”的境界,残存的雕刻没有一处不值得细细观摩,其细节上的精雕细琢、造型的丰满与想象力,再加上天然的赭红色砂岩,只能用“无与伦比”来形容。1923年,法国人安德烈·马尔罗因把女王宫的雕像残片运往金边而被逮捕。后来的他功成名就,成为法国文化部长,这段冒险经历被写入小说《王家大道》中。写这本小说当然不是为了忏悔或逗乐,柬埔寨之行带给他的是恒久的自然与短暂生命的冲击,复杂的句子和意象如同一片因时间久远而越发难以辨识的浓密的热带雨林。

1861年1月,法国生物学家亨利·穆奥为寻找热带动物,在原始丛林中跋涉,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无意中遭遇这一大片规模惊人的古庙遗迹,激动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回国后著书《暹罗柬埔寨老挝诸王国旅行记》,大肆渲染道:“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古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无怪法国人在柬埔寨至今仍是处处留痕,柬埔寨人会说法语的也很多。入夜的暹粒市区,更是法式风情的柬埔寨版:热烈、浪漫,空气里兰香馥郁。

老市场与酒吧街连成一片,到处是酒吧、餐馆、摊档。安吉丽娜·朱莉喝过酒的“红钢琴”酒吧被挤得水泄不通。天气炎热,我每天傍晚都去那儿喝瓶冰镇的柬埔寨“国啤”—吴哥啤酒。《孤独星球》推荐的“高棉厨房”门口排了一长溜儿等桌吃饭的人,被人家一个又一个插队的欧美人急了眼,也顾不上计较与别人前胸贴后背地排队有什么不妥了。

在暹粒的那几天,每天都吃柬埔寨国菜Amok、芭蕉叶烤鱼、拌蔬菜或牛肉、猪肉。几天吃下来,发现名饭馆的价格与街头摊档几乎一样,只有服务是拉开档次的。但摊档的好处是厨子与食客会有情绪上的交流,兴致上来他就在火光冲天的炉子前表演颠勺:眼看着那一锅五颜六色的食材就要飞向路人,他一抖手腕就轻巧地兜回来,三下两下拨入盘中。“高棉厨房”的菜单有中英文对照,最好吃的当然还是他们的国菜Amok。我选的一款Fried Chili and Basil也是柬式菜谱上常见的,可以有牛肉、鸡肉、鱼肉等不同的配菜。我们一开始都选牛肉,后来在田野里发现柬埔寨的牛都又干又瘦,脊梁骨随时有扎破皮肤的危险,好像还没从重病中恢复元气,就再不吃牛肉了。

高棉菜常是蔬果同构,因热带水果丰美清润,与酸辣味道的菜是绝配,典型的吃法如青杧果蘸辣椒酱和盐,路边摊卖1美元两袋。烈日下走得干渴疲软时,嚼上一口,顿时神清气爽,好不畅快。一定要硬邦邦、脆生生的青杧果来配鲜红的辣椒酱和粗盐才有这奇效。关键是便宜啊!没去过FCC(外国记者俱乐部)或世界级名人下榻的吴哥大饭店,但就我所知,暹粒的餐馆、酒吧、按摩店消费不会超过20美元。满街的水果、鲜花,招手即来的tuk-tuk,见面双手合十微笑的服务生……因为旅游业太发达,总会有许多妇人和孩子向你推销明信片、工艺品、衣服、饮料,但他们从不纠缠,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游客和小贩翻脸。

你会以为我说的这个美丽的热带小国是人间天堂,但并不是的。

战争之殇

去柬埔寨之前就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到S-21集中营和钟屋看一下。有个朋友去过那里,说:“钟屋杀人场的遗骨一直在持续整理中,每当下雨,那里还会冲刷出新的尸骸。在游人如织的步道上,我就踩到了一些骨头,那真是钟屋最令人惊骇之处。它像一场噩梦,30多年过去依旧阴魂不散,地底不知道还有多少早已和土地结为一体的冤魂,就好像电影《魔女嘉莉》的结尾,完全料不到那只手会从墓穴里伸出来。”许多人劝我不要去,大过年的,干吗给自己找不痛快。柬埔寨人自己都把这事儿翻篇了,不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柬埔寨人,提起“红色高棉”都一脸漠然:“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吴哥窟、塔布隆寺和崩密列。崩密列距暹粒约70公里,处于古代吴哥的国家干道66号公路上,密林深处还有地雷没有排完。这座寺院虽然不大,但四面八方的曲径通往人迹罕至之处,我们跌跌撞撞失去了方向感,好不容易见到个人,是个捡树枝的老头儿,问他什么都摇摇头。天色越来越暗,我倒不怕黑,只怕踩着地雷。暮色中隐隐有吟诵歌咏之声,穿林渡水传来。循着歌声,我们一路摸到了西门口,那里有十来个柬埔寨歌者坐在小茅棚里木头搭的小舞台上弹琴演唱。他们面前的小牌子上用高棉文、英文、法文和日文写着:“我们不乞讨,我们在工作。”他们身边还有录制的CD,每张10美元,15美元两张。在物价低廉的柬埔寨,这价格真不便宜,但很多游客路过都会给他们拍照,放钱的人也很多,因为这些歌者是地雷受害者。

▌吴哥城

▌塔布隆寺的老树根顽强地咬住断壁残垣

在柬埔寨,地雷是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个处处有着动人微笑的地方,却是世界上地雷等战争遗留爆炸物最多的国家,同时也是截肢率最高的国家。1979年以来,6万多名柬埔寨人因地雷而截肢,目前柬埔寨境内还有4000平方公里不曾清理地雷的土地。数百万枚战争年代遗留的爆炸物,至少还需要10年时间才能排除并销毁。在我们去过的马德望,蓝底白字的标识上写着:“在雷区站一天,好过缺胳膊少腿度一生。”意思是万一不小心进到雷区,就原地不动大声呼救。到旅游景点演奏,成了一些失去劳动能力的柬埔寨人唯一的选择。他们坐在凉棚下,不主动向游客要钱,对别人的慷慨总会含笑点头,一曲奏毕,便双手合十感谢。但皇家浴池前的小乐队却对别人的捐赠表情木然,没有任何表示,仔细一看,原来他们都是被地雷炸瞎了眼睛的盲者。

柬埔寨的年轻人真喜欢音乐。我的第二个司机叫Sokun,他一有空就拿出手机塞上耳机听歌,在金边时一有空就跑去酒吧听歌。他手机里大部分是美国音乐,有JAY-Z的,有蕾哈娜的,也有迈克尔·杰克逊的。也有不少柬埔寨音乐,不过不是我们想象的佛教音乐,而是摇滚酷炫的那种。他跟我说过几首柬埔寨最著名的歌:《漂亮女人就像鱼》《百花丛中的天女阿普沙拉》《我16岁》《雨后的彩虹》。

我上网一查,才知唱这些歌最有名的是柬埔寨摇滚明星Ros Sothea,这位嗓音嘹亮得邪门的姑娘,在“红色高棉”执政时期被迫嫁给了波尔布特的助手,1977年失踪,至今仍未找到尸骨。据她的姐姐回忆,Ros是在“红色高棉”倒台前夕被紧急处决的,原因未知。《我16岁》的歌词是这样的:“我今年16岁,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像花儿一般美好,散发着清香……”她高亢清亮的嗓音与失真的吉他和键盘配在一起,产生的迷幻摇滚效果简直令人称奇。还有一位叫作Daran Kravanh的柬埔寨手风琴演奏家在他的专辑内页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75年,组织宣称任何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西方化的坏人,需要接受“改造”。正在上大学的他闻风而逃,穿越密林到达了与泰国交界的地方。边境处有“红色高棉”的士兵把守,无意中,他见到树上挂着一台手风琴,于是拿下来给士兵演奏《雨后的彩虹》。琴声中,士兵答应让他离开这片杀戮之地。

日光之下

从暹粒到马德望只有180公里,Sokun的雷克萨斯越野车却整整开了4小时。

▌暹粒街头夜市

我们原本要去马德望看竹火车的。所谓的“竹火车”起源于20世纪80年代,因连年战争,旧有的铁路运输系统几乎被破坏殆尽,聪明的柬埔寨人就在从废弃的坦克上拆卸下来的两排车轮上支起一张大竹床,再用一台小马达带动运行,大的竹床可载40个人或8头牛。因为只有一条轨道,遇到对面来车怎么办呢?这才是竹火车最有意思的地方:狭路相逢就只能拆火车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哪边人少就由哪边拆。车资是每人5美元,从始发站到终点一个来回,大约需要一小时。可惜老的竹火车因年久失修被拆光了,今年专为游客新修起来的竹火车那叫一个丑。

不过马德望的风情还是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它几乎可以无缝衔接的Wi-Fi,街边随便一个大排档似的餐馆都覆盖Wi-Fi,走着走着眼看信号变弱时,转眼又跨入另一个Wi-Fi覆盖区;二是保留完好的法国殖民时期的建筑;三是味道奇特古怪的葡萄酒。怪到什么地步呢?这酒的味道简直是包罗万象:水果酒、啤酒、白酒、米酒……你希望它是什么味道,它就能给你什么味道。

传说中的White Rose(白玫瑰)餐厅主菜2500柬埔寨瑞尔(约合4元人民币),这里还有柬埔寨最好的水果奶昔—只要2000柬埔寨瑞尔!废弃的老火车站的大钟永远指向8:02。Smokin'Pot(烟锅餐厅)因为食物可口、音乐优美、店员友善,赢得了一批忠实的食客。Sokun点了英式炸鱼薯条后告诉我,马德望从前是“红色高棉”的主要根据地。

这真是一个奇迹与苦难并行不悖的国度。金边洞里萨湖旁的酒吧区夜夜笙歌,可是内城区的许多街道连路灯都没有。金边近年犯罪率攀升,旅店老板会劝游客入夜后不要带着包经过偏僻的街道,因为有抢劫的“摩托党”。我们住的“亭阁酒店”由原来的小别墅改建而成,法式风格的白色建筑和每间客房前的小庭院精致迷人。但距此不远,就是“红色高棉”时期的S-21监狱。这座由中学临时改建而成的监狱,位于寻常巷陌之内,1975年至1979年间,这里先后关押过1.5万人,他们先是知识分子、资本家、朗诺政权的官员,后来是“红色高棉”队伍中清洗出来的自己人。除了7个幸存者外,其他人最后全部被处死。酷刑天天在这里上演,夜夜都有人被赶上不归路,这座静谧的校园曾经是人间炼狱,是可以和奥斯维辛比肩的人类耻辱的纪念碑。

S-21集中营售货部里面有一本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他们先杀了我父亲》)摆在显眼处,显然是因为安吉丽娜·朱莉拍摄的同名影片刚刚上映。这是柬埔寨作家Loung Ung的回忆录。Loung Ung出生于1970年,5年后,“红色高棉”成为执政党,在这场历时4年的劫难中,Loung Ung的家庭破碎,成为孤儿的她被训练为童子军。有看过电影的人说朱莉虽然并不具备优秀导演的素质,但这部片子着实拍得不错,只是不足以表现“红色高棉”政权哪怕万分之一的残暴和邪恶。

▌S-21集中营原址

我们一间一间地看过去,还看到了那台令人毛骨悚然的钻脑机,很多人受不了,掩面跑出去了。虽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却让人感到渗入骨髓的寒意。一些游客走出囚室,在庭院里的台阶上坐下来抽根烟,一个白人姑娘在鸡蛋花树下呕吐起来。

想起在暹粒巴戎寺看到的日出:太阳升起时,阳光一寸一寸地照亮每一尊佛像的笑脸,非常迷人,人人都要在这笑容前拍照留念。“如果你知道这个国家有过那么残酷的经历,你就很难笑得出来了。”从我身边经过的英语导游对一对白人老夫妇说。那位白人老太太赶快掩住耳朵:“我知道,我看过The Killing Fields(《战火屠城》)。”是的,经历过那么多不幸后,幸好,“高棉的微笑”还在;幸好,还有歌者会唱《雨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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