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娟
“讲”是新化方言最基本的言说动词。从用法上看,可分两种情况:
1.用于对言说行为的陈述(记为“讲”)。如:
从词义表达来看,“讲”具有多义性。例如,在上边几例中,(1)表示的是“说(话)”义,(2)表示的是“商议”义,(3)表示的是“责备”义,(4)表示的是“说合”义,(5)表示的是“讲求”义。
2.用于对言说内容的引述(记为“讲”)。如:
依据其引述方式,“讲”又可分为直接引述[如(6)]和间接引述[如(7)]两小类。从词义表达来看,“讲”只表达“说(话)”这一种意义。
对于“讲”的用法和意义,可总结如下:
表1 “讲1”的用法和意义
“讲”做重申标记(reiterative marker),要重读,位于句首,后接句子形式(包括单句形式和复句形式)的内容宾语,用于重申自己已说过的话语。例如:
[妈妈要出门,临走时对小明说:“你莫出去啊!”可是小明还是出去了。以下是妈妈回来后责备小明的话语。]
至于“讲”与“讲”的差异,则表现于以下几点:
2.从主语的使用来看,“讲”前通常没有主语,如果一定要使用主语,也只能用轻读的第一人称代词“我[o],如(11b);而“讲”前通常有主语,
且该主语既可以是第一人称的主语,也可以是其他人称的主语,如(12)。(12)我(/我俚/你/你俚/小华/其俚)讲其感冒哩呷唔得。我(/我们/你/你们/小华/他们)说他感冒了吃不得。
3.从句法操作来看,“讲”前通常不能添加否定词、修饰语和体貌语等;而“讲”前可以添加否定词、修饰语和体貌语等。例如:
对于“讲”与“讲”的差异,可总括于下表:
表2 “讲2”与“讲1b/间引”的差异
“讲”做引语标记(quotative marker),常用于“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或“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讲”结构,起到标明话语X为引语的作用。例如:
在上述两例中,“你俚还要唔要”与“唔去哩”分别为“老李”和“其”说过的话,“讲”的功能是显示这两处话语的引语性。去掉“讲”,句子在内容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作为引语标记,“讲”在线性层面无法进行句法操作(包括无法添加否定词、修饰语和时体标记等)。从X的表现形式来看,它只能是间接引语形式,不能是直接引语形式。例如:
(17) 小李:小张问你么个事?小张问你什么事?
“讲”做传信标记(evidential marker),常用于某一话语的前、后,起着标明该话语信息来源的作用。依据话语信息来源(原话主)在语境中是否明确,“讲”在功能上可分为表转述和表传闻这两类。
当“讲”表转述的时候(记为“讲”),话语的信息来源在语境中一般比较明确,此时,“讲”一般可与普通话“说是”对译。例如:
(18) 甲:你回来呷饭啊!你回来吃饭啊!
乙:么个?什么?
(19)甲:因为落雨运动会唔搞哩。因为下雨运动会不举行了。
乙: 么个?什么?
此类non-convex QCQP问题是NP-Hard的,本文将利用正交变换的方法,将此问题转化为松弛的二次约束二次规划问题(Relaxation Quadratically Constrained Quadratic Program,RQCQP).
当“讲”表传闻的时候(记为“讲”),话语的信息来源在语境中一般不是很明确,或说话人有意使其模糊化,此时,“讲”一般可与普通话“听说”对译。例如:
当然,在“讲”和“讲”之间,也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因为在语境不太显豁的情况下,有些话语在信息来源上是否明确,还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这表现在句法上,就是“讲”有时既可与“说是”对译,也可与“听说”对译。例如:
首先,从对疑问句句类的选择来看,“讲”通常不可用于求证问,只可用于非求证问;“讲”则通常不可用于非求证问,只可用于求证问。例如:
这种现象的出现,关键在于:当说话人使用求证问时,对问题的回答有一定的倾向性;而使用非求证问时,对问题的回答无倾向性。而这,正好与“讲”与“讲”对话语信度的要求形成对应。
乙:么个?什么?
(26) 甲:其赚哩好多钱啊!他赚了好多钱啊!
乙:么个?什么?
用“讲”和“讲”标记的传信结构,通常都可以充当谓语、定语,也都可以独立成句(包括单句和复句)。上边语例,均属独立成句(单句)的情况,下边就其他情况各举一例。
需要指出的是,当“讲”和“讲”标记的传信结构独立成句或充当谓语时,有时会出现歧义。以“其俚昨日三点到箇讲。”为例。如果没有语境的制约,这个句子可以理解为“他们说是昨天三点到的”和“说是他们昨天三点到的”两种意义。
对于“讲”的功能和语用属性,可总结如下:
表3 “讲4”的功能和语用属性
“讲”常出现于“主语+V+讲+宾语从句”结构,作宾语从句标记来使用。例如:
在上述两例中,动词“怀疑”“认为”与后边画线小句间存在着动宾关系,由于这里的“讲”已没有实在的词汇义,在线性层面没法进行句法操作,删除后也不影响句子的语义,因此,我们把它作为宾语从句标记来看待。
从V的语义类别来看,能够出现在“讲”前引出宾语从句的V主要有以下几类:
一是思维动词。例如:
二是认识动词。例如:
三是状态动词。例如:
从宾语从句的特性看,在上边几类动词中,前一类词所带宾语从句还带有一定的“引语”的痕迹,因为它们还具有一定的“话语”性,在人称上也具有一定的强制性。后两类词所带宾语从句则不带有“引语”的痕迹,因为它们只表示人们对事件的认识和看法,不具有“话语”性,另外在人称上也没有强制性。不妨以(40)为例。此例中,画线宾语并非某人说过的话语,而是其对事件的一种看法,如果改变人称,换成“我俚呢,是为哩其好!其就认为讲,我老咖哩,是要你俚帮我做事箇!”也可以成立。
在各语言及各方言中,从言说动词向重申标记的演变虽不是很普遍,但也并非新化方言独有的现象。据林华勇、马喆(2007),在廉江方言中,言说动词“讲”虚化后就可做重申标记来使用。但是,该文并没有阐述其虚化路径,也无法得知其虚化过程与机制。
↓↓重读“讲”
↓↓省略“我”
↓↓省略“哩”
↓↓重新分析
对于引语标记的形成机制,目前讨论较多的是前置型(位于引语前的)标记。一般认为,该标记衍生于连动结构——“言说主体+V(+O)+V+X”结构,至于其衍生机制,则是源于V言说义的不断强化(“V→V”)。(刘丹青,2004;方梅,2006)
新化方言前置的引语标记,也遵循这样的演化路径。为直观起见,现把其展示如下:
阶段一:言说主体+ V(+O)+讲+X(内容宾语小句)(哥哥骂我讲我只晓得呷饭。)
↓↓V的言说义强化
阶段二: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哥哥通知我讲明日冇要去。)
↓↓V的言说义强化
阶段三: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哥哥问我讲其还去唔去。)
为什么V言说义的强化,会使“讲”实现从言说动词向引语标记的转变?这主要是因为,V的言说义增强后,“讲”的言说义则会因与V语义重合而不断弱化。当句子的言说义全部由V来承载后,“讲”完全丧失了“说”的意义,它就成为专门介引言谈内容的标记——引语标记。
对于后置的引语标记来说,目前学界没有深入细致的讨论。我们认为,在新化方言中,后置的“讲”应该衍生自“言语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言语主体+讲”(如:哥哥通知我明日冇要去,其讲。)结构,该结构是新化方言常用的补充结构。在这一句法环境中,经过连读、省略以及“V”言说义的强化,“讲”就可以实现由言说动词向引语标记的演化。
阶段一:言说主体+ V(+O)+X(内容宾语小句),言语主体+讲。(哥哥通知我明日冇要去,其讲。)
↓↓连读
阶段二: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言语主体+讲。(哥哥通知我明日冇要去其讲。)
↓↓省略“讲”前的言语主体
阶段三: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讲。(哥哥通知我明日冇要去讲。)
↓↓V的言说义强化
阶段四: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讲。(哥哥问我明日还要唔要去讲。)
在上述几个阶段中,前三个阶段的“讲”因具有言说义,还可以与“说”对译;到了第四阶段,因为“讲”已实现由言说动词到引语标记的演变,也就无法用“说”来翻译。
对于其形成过程,谷峰(2007)和刘鸿勇、顾阳(2008)分别以上古汉语的“云”和凉山彝语的di为例对其进行了讨论。这两个传信标记,都是后置的表传闻的标记。他们认为,“云”和di都衍生自“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云/di(引语标记)”结构,经过“言说主体+V(+O)”的省略,以及“X+(内容宾语小句)+云/di(引语标记)”的重新分析而实现从引语标记向传信标记的演变。
新化方言的“讲>讲”,也源于“省略”和“重新分析”这样的虚化机制。只是,在该方言中,由于“讲”既可前置又可后置,既可表传闻,又可表转述,因此我们在阐述时得分别陈述。
对于表转述的“讲”来说,其演化的句法环境,是“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或“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讲”结构,经过“言说主体+V(+O)”的省略以及“讲+X(/X+讲)”的重新分析,“讲”就由“讲”演变为“讲”。
【1】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 (其告诉我讲其写完哩。)
↓↓省略
讲+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
↓↓重新分析
讲+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
【2】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告诉我其写完哩讲。)
↓↓省略
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讲。)
↓↓重新分析
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讲。)
对于表传闻的“讲”来说,其衍生的句法环境,是“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或“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讲”结构,经过“言说主体+V(+O)”的省略以及“讲+X(/X+讲)”的重新分析,“讲”就由“讲”演变为“讲”。
【3】言说主体+V(+O)+讲+X(内容宾语小句) (有人告诉我讲其写完哩。)
↓↓省略
讲+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
↓↓重新分析
讲+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
【4】言说主体+V(+O)+X(内容宾语小句)+ 讲(有人告诉我其写完哩讲。)
↓↓省略
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讲。)
↓↓重新分析
X(内容宾语小句)+ 讲(其写完哩讲。)
在上面的演变过程中,“言说主体+V(+O)”之所以能够省略,那是因为,在这种引述性的言语交际中,该言说主体、客体(O)以及言说行为对说听双方都具有已知性,而已知的东西就可以省略;对于“言说主体+V(+O)”来说,虽然“言说主体”可能不完全具有已知性,但它既然具有无定性,那说明它在引述者心中并没有凸显性,而不凸显的东西也可以省略。
在“言说主体+V(+O)”和“言说主体+V(+O)”省略之后,因为X已失去引语性,“讲”已不能作为引语标记来看待。但是,由于“讲”在语义上仍能表示“X不是说话人自己说过的话,而是语境中某一确指主体或非确指主体说过的话”,这样,经过重新分析,“讲”就可以演化为表示话语信息来源的转述标记(“讲”)或传闻标记(“讲”)。
当“讲”和“讲”成为专门的传信标记后,它就可以附着于谓语或定语上,也可以附着于单句和复句上,以显示其在信源上所具有的特性。
从引语标记演变为宾语从句标记,在很多语言或方言中是普遍现象。例如,在近代汉语(刘丹青,2004)、北京话(方梅,2006)、闽语(施其生,1990;曾明桦,2008;Chappell,2008
;黄燕旋2015)、粤语(林华勇、马喆,2007)、西宁回民话(张安生,2007)以及亚太地区和非洲很多语言(Heine & Kuteva, 2002)中,都有这种情况存在。对于其演化过程,刘丹青(2004)和方梅(2006)分别以近代汉语的“道”和北京话的“说”为例做了一些有益的研究和讨论。他们指出,“道”和“说”是在“V+说/道(引语标记)+小句宾语”结构中通过V的泛化而实现从引语标记向宾语从句标记的演变。
新化方言的“讲>讲”,也遵循这样的演变机制。也就是说,其演变的句法环境,是“V+讲+小句宾语”结构,后来,经过V的泛化:言说动词→思维义动词→认识义动词→状态动词,“讲”就逐渐衍生出“讲”。
阶段一:V(言 说动词)+讲+小句宾语(其话讲唔去哩。)
↓↓V的泛化
阶段二:V(思维义动词)+讲+小句宾语(本来我还考虑讲要你俚崽去箇。)
↓↓V的泛化
阶段三:V(认识义动词)+讲+小句宾语(其还觉得讲是我俚赚哩其箇便宜。)
↓↓V的泛化
阶段四:V(状态动词)+讲+小句宾语(一个人好唔好,唔在于讲其有冇有钱。)
在上述几个阶段中,与V1连用的“讲”还应看成是引语标记,因为这里的“讲”还具有位移性,可以置于小句宾语的后面而不改变句义,如“其话讲唔去哩”也可说成“其话唔去哩讲”。至于与V2、V3、V4连用的“讲”,则应看成是宾语从句标记,因为这里的“讲”位置已经固定,不能再置于小句宾语的后面,如“本来我还考虑讲要你俚崽去箇。”不可以说成是“本来我还考虑要你俚崽去箇讲。”
在这种衍变过程中,动词V为什么可实现从V1到V2以及V3、V4的泛化,这主要是源于转喻机制的促动。因为在人们的言说和认知行为中,“言说”总伴随着“思维”,“思维”会产生“认知”,“认知”又会使人的认识积聚于某一“状态”,这样,在“伴随物”转指“伴随物”以及“原因”转指“结果”的转喻模式的推动下,动词V就会逐渐脱离“言说”义,不断实现转指和泛化。这样,相应地,“讲”的引语标记功能也就逐渐弱化,最后衍化为宾语从句标记。
本文探讨了新化方言言说动词“讲”的虚化现象,现将其虚化过程图示如下:
其实,在言说动词“讲”虚化后,决定其语法性质的,主要是其宾语的语用属性。当宾语仍然表示某人说过的话时,“讲”一般为重申标记、引语标记或传信标记;当宾语不再表示某人说过的话,而是表示某人的认识或看法时,“讲”一般为宾语从句标记。至于重申标记、引语标记和传信标记的区分,则体现在宾语的原话主上,如宾语为说话人自己说过的话,“讲”一般为重申标记;为别人说过的话,“讲”一般为引语标记或传信标记。至于引语标记和传信标记的区分,则体现在宾语的原话主在句子结构中的隐现上,原话主出现的为引语标记,消隐的为传信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