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齐馨 于善志
摘 要:本文通过对普通话和新昌方言中宾语前置的比较,将新昌方言中的宾语前置结构分为四类:“宾语+动词+数量词+句末助词”“宾语+来/去+动词+去/来/掉”“宾语+叠动词(有有)+动词+过”和“宾语+动词+助词+处所名词+方位名词”,并对四个结构进行简要分析,简述该结构在不同交际场景中的语用功能。
关键词:新昌方言 宾语前置 语用功能
一、引言
《新昌县志·方言》中记载:“浙江新昌地处浙北区的南缘,其方言属浙江吴语浙北区临(安)绍(兴)小片。”其语言复杂而特色鲜明,存古性较强,不少方言词汇和方言句式结构都延续了古汉语的语言特点,如箸(筷子)、其(第三人称单数)、食(吃)等(寿永明,2005)。在句式上,新昌方言也与现代汉语有很大不同,如叠动词的使用:两个表肯定的字叠加用来表示疑问,如:“有有”实为普通话中“有没有”的意思;“好好”其实是询问“好不好”。另一较为典型的特殊句法结构是宾语前置。虽然普通话中也有宾语前置的句式,但除了“把”字句以外,其他典型的宾语前置并不多(李如龙,2013)。新昌方言却有大量的宾语前置现象存在,且与现代汉语中的宾语前置有着不同的句法结构和使用功能。本文通过的汉语中宾语前置的比较,列举并分析新昌方言宾语前置的不同类型,以及各句式在不同交际场景中的运用情况。
二、汉语中的宾语前置
“宾语前置”由马建忠先生在其编著的《马氏文通》一书中正式提出,但这一特殊的语言结构,早在古汉语中就有所运用。《诗经》中含有大量宾语前置句,诗人会为了诗歌韵律而刻意改变语序将宾语提前(殷国光、朱淑华,2008)。例如:
(1)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尽瘁以仕,宁莫我有?(《小雅·四月》)
(2)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邶风·谷风》)
例(1)属于“莫+代宾+动”句式,其动词处于韵脚上与上下协调。例(2)为疑问代词宾语前置句,其动词不在韵脚位置(殷国光、朱淑华,2008)。
古代文言文中也常出现宾语前置结构。例如:
(3)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论语·子路》)
(4)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
(5)夫郑,何罪之有?(《烛之武退秦师》)
例(3)“子将奚先”翻译成现代汉语是“您打算先从哪里开始呢?”“奚”是“什么”义,做“先”的宾语。但子路说的是“子将奚先”而非“子将先奚”,很明显这是一个典型的宾语前置句。再来看例(4),“吾谁欺”还原成正常语序是“吾欺谁”,即“我能欺负谁呢”,把宾语“谁”提到动词“欺”的前面,符合SOV句式。以上句式常出现在文言文中的疑问句或反问句,其作用是增强语气或者表示讽刺。文言文中,部分宾语前置结构已经成型,并以固定形式出现和使用,如例(5),从中可以提取出“宾语+之+动词”的结构,其中“之”在该句式里没有具体语义,而是作为提宾的标志。
在近代乃至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宾语前置句有所减少,其主要句式为带介词“把”的“把”字句。例如:
(6)我把饭吃完了。
(7)你把地给扫了。
(8)妹妹把钱花完了。
无论从语义上还是结构上来说,“把”字句是用虚化的动词(介词)使本来后置的宾语提到动词之前,这是一种新产生的句式,和古代汉语的宾语前置是不同性质的语言现象(李如龙,2013)。同时跟“把”一起出现的还有“给”,两者经常搭配使用。
三、新昌方言中的宾语前置及其功能
新昌方言不像《诗经》一样为了诗歌韵律而将动宾倒装,也不像普通话需借助“把”字句来实现宾语前置,它有其独特的提宾方式及提宾标志词。另外,新昌方言的宾语前置少不了借助句末助词的搭配。根据不同的句式及句末助词,新昌方言宾语前置可分为以下四类:
(一)宾语+动词+数量词+句末助词
现代汉语中数量词位于名词前面,起修饰该名词的作用。在新昌方言中,数量词同样用来修饰名词,只是它被放置到名词后面。例如:
(9)茶食杯去。(来喝杯茶。)
(10)饭食点头。(吃点饭吧。)
(11)麻将搓几掉。(打几圈麻将吧。)
在该句式中,数量词用来修饰宾语,其正常语序可还原为:动词+数量词+宾语+句末助词。先来看这三个语料中的宾语前置现象:可以看到“喝茶”变成了“茶食”,“吃饭”说成“饭食”,“麻将搓”其实就是“打麻将”,名词都被提到了动词前面,乍一看跟日语语法的“宾语在前,谓语在后”有些相似,但实际上有很大区别。日语中的动宾结构就是“宾语+谓语”,所以该结构的出现条件相对容易,可以说不需要其他成分也能单独存在。而在新昌方言中,“茶食”“饭食”“麻将搓”这样的结构是不允许单独出现的,它必须借助额外的句子成分才能被赋予合法地位。这个额外的成分就是数量词和句末的语气助词。我们可以通过分别去掉这两个成分来判断它们是否必须存在。首先是修饰宾语的数量词,去掉数量词之后语料发生了变化。例如:
(12)茶食去。(来喝茶。)
(13)饭食头。(吃饭。)
(14)*麻将搓掉。(把麻将打了。)
例(12)、例(13)在去掉数量词后仍旧符合新昌方言的语法,而例(14)去掉数量词“几”后其表达的语气完全不同,带有一种命令的意味。事实上,我们一般不会命令他人去完成“打麻将”这一类消遣活动。而例(11)借助数量词“几”所表达的语义功能是提议做某事,因此在例(11)中,数量词是不可缺少的。例(9)~例(11)中的“杯”“點”“几”(几圈)分别为修饰“茶”“饭”“麻将”,符合新昌方言的使用习惯。
我们再来看去掉句末语气助词后的情况:
(15)*茶食杯。
(16)*饭食点。
(17)麻将搓几。(打会儿麻将。)
上文说到在新昌方言中“茶食”“饭食”“麻将搓”等结构是不允许单独出现的。由例(15)、例(16)可知,即使加上数量词,少了句末语气助词,该结构也不符合新昌方言的语法。只有例(17)勉强可以有这种说法,但其提议和劝说意味不如例(11)那么强烈。
以上说明在“宾语+动词+数量词+句末助词”这一句式中,数量词和句末语气助词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对有些句子来说,两者缺一不可。
这一宾语前置结构的出现及使用或许与其使用功能有关。“宾语+动词+数量词+句末助词”这类结构一般用于劝饮劝食或邀请他人做某事的情况,是一种较为客气的礼貌用语。特别是串门时主人招待客人常用的一种招呼语,通过劝客人享用各种酒水吃食来消除尴尬与拘谨。另一种用法是发出邀请或询问对方意见,将名词(宾语)提至句首可以让对方第一时间清楚邀请内容,也是对听话者的一种尊重。
(二)宾语+来/去+动词+去/来/掉
这一句式含有较为明显的提宾标志词即紧接名词后面的“来/去”。当标志词为“来”时,句末通常跟的助词是“去”;相反,当标志词为“去”时,对应的句末助词是“来”;句末助词“掉”适用于“来/去”任何一个标志词。例如:
(18)面来洗去。(过来洗脸。)
(19)箸去拿来。(去拿筷子。)
(20)生活去做掉。(去把活干了。)
例(18)~例(20)中,动词前面都有一个轻动词“来”或“去”,它的作用相当于文言文中的提宾助词“之”,但又有所不同。“之”只是单纯地将宾语提到动词前面,只有语法功能;而“来”和“去”作为轻动词,不仅将宾语提前,还引出句子的真正谓语,同时它还具有语义功能和指向功能。“来”表明言者和听者的距离相对较远,听者需要靠近言者才能完成该动作,如例(18)还原成正常语序是“过来洗脸”,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同理,“去”的语义功能则点明了言者和听者的距离相对较近,句子动作指向由近及远,如例(19),听者需要从言者处移动到较远的空间拿筷子。除此之外,轻动词“来”和“去”常与句末助词“去”和“来”成对出现,表示该句的动作是一个完整的带有往返意味的过程。如例(18),在新昌方言中表达的意思为“过来洗完脸再去继续做手头上的事情”,但还原成普通话则是“过来洗脸”,并没有包含洗完脸后的动作指示。同样,在例(19)中,听者拿到筷子后需将筷子拿至言者所在处,即去拿并且拿过来,相当于英语中的“fetch”。句末助词“掉”则没有这种明显的往返指示功能,因此它既可以跟“来”搭配,也可以和“去”一起使用,言者和听者的空间位置分布由轻动词“来”和“去”说明。值得注意的是,例(20)与其对应的普通话均为宾语前置句,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一个“把”字句,这里的提宾标志词由介词“把”充当,它将本来后置的宾语提到动词之前,标志词之后。而新昌方言中的“来”“去”直接将宾语提至标志词之前,同时使自身弱化为轻动词。
“宾语+来/去+动词+去/来/掉”句式一般用于要求或命令某人做某事,当其表示命令时,说话者语气较为强硬。受该句式功能制约,其使用群体有一定的约束,多为年长者对后辈或身份地位高者对地位相对低者。同辈之间也可使用该句式,前提是双方十分熟悉或亲密,不用拘泥于语言上的尊卑。但是这一句式不适用年轻的后辈对身份地位比自己高者使用,否则会被认为是对对方的不尊敬,以及给人一种没有涵养和教养的印象。
(三)宾语+叠动词(有有)+动词+过
本文开头提到,新昌方言习惯使用叠动词来表示疑问,其实质是省略了叠动词之间的否定词“没”和“不”,如“有有”即“有没有”,“好好”是“好不好”的意思。本文主要分析含“有有”成分的宾语前置结构。例如:
(21)饭有有食过?(有没有吃过饭了?/吃饭了吗?)
(22)衣裳有有洗过?(衣服洗了吗?)
(23)作业有有做过?(作业做了吗?)
新昌方言“有有”在普通话中是“有没有”的意思,但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除了例(21)翻译成了“有没有吃饭?”,例(22)、例(23)的普通话译文均没有出现“有没有”短语,而是用了“了吗”结尾,这跟该句式动词后面所跟的“过”字有关。新昌方言的“过”字相当于完成体的标志,表示在说话前该动作已经发生或完成,普通中则用“了”来体现完成状态。其次,“有有”本身就带有疑问语气,因此不再需要疑问词“吗”来结尾,但在普通话中需要借助疑问词来表示疑问语气。此外,“有有”还可以进一步简化为单字“有”,但仍然表示疑问——“有没有”,因此上述例子也可以是:
(24)饭有食过?(有没有吃饭?/吃饭了吗?)
(25)衣裳有洗过?(衣服洗了吗?)
(26)作业有做过?(作业做了吗?)
不管是“有没有”省略成“有有”,还是“有有”进一步简化成“有”,都可用来表示询问。这种省略现象可以用语言学中的经济原则来解释。语言经济原则(economy principle),也可称之为省力原则(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由美国学者齐夫于1949年首次提出。他认为,在交际过程中,人们会下意识地在听者能够理解的前提下用尽可能少的语言文字去表达想说的内容(Zipf,1949)。经济性的语言节省了交流时间,提高了交际效率,满足了交际双方的省力需求,省力的动机不仅存在于说话者的言语生成过程中,也存在于听者的言语理解过程中(魏晓斌,2010)。单从语言形式上来看,例(24)~例(26)比例(21)~例(23)更难理解一些;但从交际功能来看,省略简化后的句式更符合语用习惯,前提是交際双方都能接受和理解这种省略方式。语言经济原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方言句式复杂难懂,因为当地人在使用方言的过程中本着省力原则省略了部分内容,而这在外地人听来恰恰是不容易理解和接受的。
该句式是一个疑问句,除了用来询问他人之外,还可以用作见面时的寒暄语。例(24)就是新昌方言中典型的寒暄话语,其功能跟普通话“吃饭了吗”一致,是双方见面时常用的招呼方式之一,并非实质性地关心对方到底有没有吃过饭。
(四)宾语+动词+助词+处所名词+方位名词
在这一句式中,助词主要有以下三种:“蒙”“顾”“头”,在新昌方言中一般表示持续体和进行体。例如:
(27)衣裳浸蒙面桶头。①(脸盆里浸着衣服。)
(28)衣裳浸顾面桶头。(脸盆里浸着衣服。)
(29)衣裳浸头面桶头。(脸盆里浸着衣服。)
助词“蒙”“顾”“头”用来表示持续体和进行体,在这个句式中则进一步表示事物的存现关系。以上三个例句之间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在新昌方言中所表达的意思是有区别的。“蒙”表示远指,表明话语中交待的内容距言者较远,如例(27);脸盆与言者的位置较远;“顾”表示近指,话语中所指内容距言者较近,如例(28);脸盆就在言者触手可及的地方;“头”表示混指,事物与言者的距离视具体情况而定。例(27)~例(29)转换成普通话都是“脸盆里浸着衣服”,并不能表示言者与脸盆之间的远近关系。再者,在该句式中,“衣服”是“浸”这个动作的对象,新昌方言中借助“蒙”“顾”“头”将受事宾语提前到句首,形成“宾语+动词+助词+处所名词+方位名词”的宾语前置句,而普通话中却是“处所名词+动词+着+宾语”的结构。那么在普通話中能否将受事宾语提前呢?答案是肯定的,但是需要借助处所介词“在”。如:
(30)*衣服浸脸盆里。
(31)衣服浸在脸盆里。
例(30)由于缺少介词“在”导致整个句子不合语法。例(31)虽然合乎语法,但是没能具体指出人与脸盆之间的距离。新昌方言中的助词“蒙”“顾”“头”相当于“在”的变体,更加细致地说明事物的存现状态,使听者明了。同样的用法还有:
(32)棒冰冰蒙冰箱头。(冰箱里冰着棒冰。/棒冰在冰箱里冰着。)
(33)钞票塞顾枕头下面。(枕头底下藏着钱。/钱在枕头底下藏着。)
(34)萝卜腌头缸头。(缸里面腌着萝卜。/萝卜在缸里面腌着。)
四、结语
宾语前置在新昌方言中灵活多变,且适用范围广,频率高。这与新昌话中话题优先有关,新昌方言不是典型的“SOV”语言类型,而是典型的话题优先语言类型,受事宾语提前,在新昌话中十分常见(章可扬,2017)。本文列举了新昌方言中的四种宾语前置现象:“宾语+动词+数量词+句末助词”“宾语+来/去+动词+去/来/掉”“宾语+叠动词(有有)+动词+过”和“宾语+动词+助词+处所名词+方位名词”,简述了四种句式的不同使用对象及场合。另外,新昌方言中的宾语前置结构大多需借助句末助词才能合法使用。这也是新昌话中句末助词相对丰富的原因之一,如“来”“去”“掉”“过”等助词不仅能够表示说话者的语气,还具有语义功能,是理解句子内容不可缺少的成分。限于篇幅,本文没有对新昌方言中所有宾语前置结构进行实证统计,相关实际数据有待我们进一步的实证研究。
注释:
①例(27)中句末的“头”非动词助词,而是方位名
词,在这里为“里面、内部”的意思,与例(29)中动词后的“头”有着本质区别。例(28)、(29)句末的“头”也是如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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