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语 大地之书

2018-06-23 02:32徐鲲
书屋 2018年6期
关键词:利奥波德瓦尔登湖年鉴

徐鲲

我是在2016年的一次书展上邂逅《沙乡年鉴》的。那天,我随手从书架上拿起这本书,随意浏览目录,忽然一个标题“像山那样思考”映入眼帘,这不是我以前教过的一篇课文吗?我马上认真起来,先细看目录,然后又大致翻阅了全书,感觉这是一本值得阅读、值得购买的书,当即决定买下。

《沙乡年鉴》是美国生态学家、环保主义先驱、生态伦理学奠基人——奥尔多·利奥波德的著作。在美国,这本书与著名的自然文学经典、梭罗的《瓦尔登湖》齐名。但在中国,前者的名气和影响远不及后者,个中原因暂不赘言。《沙乡年鉴》既是文学随笔,也是生态科学论文集,由“第一编:一个沙乡的年鉴”、“第二编:随笔——这儿和那儿”、“第三编:结论”三部分组成,是利奥波德一生的观察和思考的结晶,作者的生态伦理观念和文学才华等在这本书中得到集中体现。这是一本记录自然语言的书,也是一本思考大地的书。

作为一名文学教育者和研究者,我对第一编颇為欣赏。利奥波德以一座荒弃的农场为观察点,详细记录了一年四季——从一月到十二月的景物变换,他的笔像录音机也像照相机,细腻的笔触流露出不凡的文学素养。从一月冰雪消融时水滴轻轻落地的声音,到四月丘鹬在空中舞蹈的姿态;从八月的绿色牧场上厚厚的荸荠草,到十二月家园上急奔的野兔,作者都有详细生动的描写。“每年,在仲冬的暴风雪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一个冰融的夜晚。这时,会听见水滴轻轻落地的声音。这个声音不仅给在静夜中酣睡的生物带来奇异的骚动,而且也唤醒了某些在冬眠的动物”。这是全书的开头。冰雪的消融,冬眠动物的苏醒,预示着春天不久将会到来,以这样的文字开头,也是别有韵味的。“一只燕子的来临说明不了春天的到来,当一群大雁冲破了三月暖流的雾霭时,春天就来到了”。诗意的语言中蕴含着某种哲理。在描述锯子锯树时,作者的想象力和诗人气质显露无遗,“在冬季的一个清新的日子里,把一个刚锉光的锯子安到树的底下。从锯条中喷撒出来的碎小的历史末屑,逐渐在雪上,在每个跪在那里的伐木者的面前堆积起来。”利奥波德把树木的年轮当作一圈圈可以触摸的历史,展开想象,锯子锯到某个年轮,那个年代的历史便随之展开。“现在锯子进入了一九一○至一九二○年间,这是做排水梦的十年。”“我们锯到了一九○八年。这是干旱的一年,森林被无情地烧掉,威斯康星告别了它的最后一只美洲狮”……这样,随着锯子的深入,作者一直写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锯到了树心),半个世纪的美国自然生态的演变史在书中逐一展现。这样的构思,这样的匠心,平庸的作家不一定具备。

利奥波德不同于一般乡土的外来者,他不是以所谓实用或审美眼光来对待大自然,而是把自己置身自然之中,他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利奥波德既是生态学家、环保主义者,也具有诗人的某些气质。在他的笔下,大自然并没有鲜明的功利色彩,也没有过多纯粹的审美意味。利奥波德是大自然语言的记录者,是大自然的代言人,这与中国古代文人明显不同。中国古代文人如陶渊明、王维等,在他们眼里,大自然是“他者”,诗人们沉醉于大自然,主要是为了摆脱尘世的精神羁绊,逃避世俗的困扰,大自然不过是一个精神的避难所,心灵的港湾。在这些文人眼里,大自然基本是一个审美对象。不管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文人(诗人)寻求的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当然,他们与自然是和谐相处的,但他们并非把自己当作自然的组成部分,没有利奥波德那样对自然细致深入的观察和思考。

我认为,陶渊明虽然也躬耕稼穑,但和大自然的关系还不及当时的普通农夫,农夫及家庭成员的生存全系于大自然,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真正懂得土地、庄稼和大自然的语言,并依据自然的语言劳作生息。中国古代诗人关注的是内心情感表达,大自然主要是诗人情感的代言者。所以,中国古代诗人最擅长的写作手法是所谓的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谢灵运、李白等喜爱旅行,纵情山水的诗人与陶渊明、王维等没有本质差异,自然山水同样是审美的对象,寄情的载体。梭罗的《瓦尔登湖》也大抵如此,所以在中国的文学爱好者中有较大的市场。但在我看来,中国古代文人和自然的关系总有一层不易察觉的隔膜,人和自然之间是“相隔”的。这好比一个农村孩子通过高考进入城市的大学,并留在城市工作生活,但他和城市之间存在一层隔膜,这隔膜也许需要很久才能消除,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消除。至于,徐霞客的游记,以及沈括的笔记某些篇章,虽然记录了许多地方的自然景观和旅行感受,但作者主要目的是旅游、考察和探险,虽然揭开了一些常人未知的自然秘密,但与生态环境问题没太大关系,他们都是大自然的“闯入者”,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依然与自然“相隔”,他们都不像利奥波德那样与自然“无隔”。在利奥波德的世界里,大自然是观察、思考和研究的对象,也是审美的对象,更是善待的对象,人只是自然中一个与其他生物平等的成员。

不过,今天人与自然的这种“相隔”关系,在一些中国作家的笔下已经悄然改变。例如,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的刘亮程,他的散文基本都是描写自己家乡那片沙土地上的人和物,但他的视角已不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不是人俯视生物,而是人降下身子,以动植物的视角平视身边的事物。所以,他的散文让人耳目一新,文本中那个傻傻的、令人发笑的“我”是以前中国散文中不曾有过的。已故诗人苇岸,1988年开始写作系列散文《大地上的事情》。1998年,为了写作《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他在自家附近的一片农地,在每一节气的同一时间、地点观察、拍照、记录,写成笔记。遗憾的是,在病中写出最后一则《二十四节气:谷雨》便因病去世,享年三十九岁。苇岸的写作以及他对待自然的姿态与利奥波德十分相似,而与中国古代文人相距较远。如今,生态文学、生态散文已悄然兴起,虽然还没有产生太大影响,但这表明国人——至少是文人——对自然、对生态有了可喜的逐渐深入的认知,不再仅仅停留在审美层面上。

《沙乡年鉴》的第二编是利奥波德的随笔专辑,主要写作者在资源保护方面的个人经历和反思。《像山那样思考》就是其中出色的篇章。“当时我很年轻,而且正是不动扳机就感到手痒的时期。那时,我总认为,狼越少,鹿就越多,因此没有狼的地方就意味着是猎人的天堂。但是,在看到这垂死的绿光时,我感到,无论是狼,或是山,都不会同意这个观点。”随后,一个州接一个州,狼被逐渐消灭,鹿的生存状况并没有变好,反而因为生物链断裂,鹿的数量激增,导致植物被啃食殆尽,鹿也大批死亡。利奥波德年轻时也做过傻事,思想也比较浅陋,但残酷的现实让他醒悟:山知道生物世界怎样和谐运转,人类应该像山那样思考。其他篇什如《沼泽地的哀歌》、《在云霄》等,也是作者的观察与反思,正是这些思考,才逐渐形成了他的生态伦理观。

第三编就是利奥波德思考的“结论”,人与环境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从而阐释了生态伦理的理念。作者提出了“土地共同体”和“生物共同体”的概念,我认为这一概念比“土地”和“生态环境”、“自然环境”等更精准,它直指生态环境的本质。他认为土地不仅指土壤,还包括气候、水、动物和植物等,人只是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在这个共同体内,每個成员都有它继续存在的权利。人应该改变长期以来他在其中扮演的征服者面目。这显然与长期盛行的人类中心主义大相径庭。在利奥波德看来,“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这是他的生态伦理的核心观念,也是他向人类发出的建立新的伦理意识的呼唤。

利奥波德于1948年去世,距今整整七十周年。七十年来,世界变化翻天覆地。但他奠基的生态伦理学已成一门重要学科,和生态学一样,已形成完整的体系。生态问题虽然依然严峻,但人类正在积极反思和行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文学上、生态学上产生了《寂静的春天》、《封闭的循环》等影响较大的作品。欧美等发达国家的环保运动推动了自然环境和生活环境的改善,例如,伦敦早已将“雾都”的帽子扔进了大西洋。但就全球而言,生态问题仍不容乐观,人类中心主义仍甚嚣尘上。

在中国,知道和读过《沙乡年鉴》的人肯定远不及《瓦尔登湖》的多。《瓦尔登湖》是文艺青年的必读书之一,诗人海子1989年离世时,行囊里就有这本书;2016年,清华大学给每个新生寄出录取通知书的同时也寄上了这本书。而我期待更多的国人读读《沙乡年鉴》,它的文学价值不一定逊色于《瓦尔登湖》,但在生态方面的意义远远在后者之上。读读这本书,或许能让我们对当下浮躁功利的生态观有所反思,继而使破坏自然的野蛮行为有所收敛。

写到这里,我想起故乡,鄂东大地上那片美丽的土地。四十年前,我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代。我最怀念的是那长满松树的青青山冈,我曾在那里放过牛,采过蘑菇;还有那碧绿清澈的湖水,我曾在那里游泳嬉戏,捉鱼摸虾。如今,这些只能在回忆中寻找。山冈上松树稀稀落落,茅草丛生,蘑菇是没法采了,实际上也没有了。有些山头被统一种上了橘树,但橘树品种不佳,没有多大经济效益。更糟糕的是,湖边一座大山经过近十年的采掘,已被挖成平地,山上的石头被拉走,全都献给了高楼大厦和公路桥梁。而我童年的天堂,那个美丽的湖,如今发黑兼带着异味,这是湖边一座养鸡场“所赐”。

故乡已朽,只剩回忆。我在思考,是否也该写一份《故乡年鉴》,记录故乡自然生态退化的历史。当然,我更期待记录不远的将来故乡起死回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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