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亦秋
《庄子·大宗师》上篇第七章有这样二段文字:“夫道,有情有信,无象无形。可受而不可传,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泰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以上文字中有三处,我按闻一多先生《古典新义》一书加以考正:无象无形,原文是“无为无形”。可受而不可传,原文是“可傳而不可受”。以挈天地,原文是“以契天地”。我指的原文,是指引自张远山先生《庄子复原本·注译》一书的原文。
张远山先生对庄子的研究颇有新意。但也难免有不妥之处。例如,他对《大宗师》这两段文字的阐释和注译中,有对豨韦氏的一段注解:“百家论道,最远溯至伏羲、黄帝。庄子虚拟了一位太古真人,列在其前。”我以为,张先生此解不妥。首先,“虚拟”二字给读者的印象是庄子凭空虚构,而非真实存在。其次,庄子竟把豨韦氏列在伏羲、黄帝之前,似乎有违百家论道的常规。
细读上引《庄子·大宗师》两段文字,我们明白,庄子不是在讲历史,也不是在讲人类史,更不是在讲中华史。庄子是先秦大哲,是战国时期道家的代表人物。他是在讲道,讲天,讲宇宙观。他列举的豨韦氏、伏羲氏以及黄帝等,都不是特指传说中的史前人物。既然是论道,他就无须遵循那个本不存在的百家论道的常规,更没必要虚拟一位太古真人。
钟泰先生写的《中国哲学史》指出,庄子真实学问在《大宗师》一篇。他认为,其重要性超越《逍遥游》和《齐物论》。而上述两段文字,正是《大宗师》最核心的内容,所以,庄子论道,是认认真真地把豨韦氏列为首位得道者、第一大宗师的。我们研读庄子,绝不能忽视豨韦氏。
上述第一段文字是庄子直接论道。庄子常用喻论道,如《逍遥游》用大鹏喻“自适其适”的至知,在《齐物论》中又用蝴蝶自喻。然而,在这里庄子则一反常态,直接论道。我细读之,觉得庄子阐明了这样几层意思:
一、他强调了道的至高至上至尊的地位。“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二、他指出了道的本质。他说:“夫道,有情有信,无象无形。可受而不可传,可得而不可见。”老子说: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庄子论道说:无象无形,道不可见,也不可传。但它可得可受,是实实在在的有,不仅是有,而且掌控一切,驾驭一切。他说:道,有情有信。有情,是指有物,指道并非虚空,乍看似无,其实是有。就像我们发现太空中有引力,有光波,有磁场,还有无数的暗物质,暗能量。不仅我们肉眼看不到它们,往往用科学仪器也难发现它们;有信,是指有规律和秩序,这无数的难见之物都是按一定的规律运动变化着的。
三、他还讲清了道的功能。道的不停运动和变化,构成了宇宙的秩序,可以生天生地,也可以神鬼神帝。道的运行,有创世、创生和创史的功能,可以为天下母。老庄的创世说是哲学层面上的宇宙本体观,比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比伏羲女娲的创世传说更深奥也更先进。
在第二段文字中,庄子为我们勾画了一个战国时期道家大宗师体系图。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代,儒家勾画了一套圣人体系图,史家也勾画了一套始自黄帝的帝王体系图。这种种体系图都成了中华民族背负的精神文化传统。庄子在《大宗师》列举了十四位得道者,可分为五个等级:
一、道极级:豨韦氏、伏羲氏
二、天神级:维斗、日、月
三、地神级:堪坏(昆仑)、冯夷(黄河)、肩吾(泰山)
四、帝鬼级:黄帝、颛顼、禺强、西王母
五、祖师级:彭祖、傅说
我们研究庄子之道,一定要认真研究庄子勾画的这个道学体系图。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探究这位最古最高的顶级大宗师豨韦氏。当前,我国学界对豨韦氏的探究主要有三种途径:一种是道学探究;第二种是天文学探究;第三种是神学探究。
北京大学李零教授是著名考古学家。他对中国古代的“太一”崇拜的研究,其实与豨韦氏的探究直接有关。他在《读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一文中写道:
“太一”是什么?从文献记载看,有三种含义:作为哲学上的终极概念,它是“道”的别名(也叫“大”、“一”、“太极”等等);作为天文学上的星官,它是天极所在,斗、岁(太岁)游行的中心;作为祭祀崇拜的对象,它是天神中的至尊。
他说:我们还无从得知“太一”崇拜究竟起源于何时,但最早的记载见于战国晚期的文献,如《庄子·天下》等篇。而“太一”崇拜的盛行则在汉武帝时期。汉武帝时建造了两个太一祭祀坛,一个是亳忌太一坛,另一个是甘泉太一坛。
他指出,早在先秦时代,“太一”就已经是一种兼有星、神和终极物(指道)三重含义的概念。而且这三种概念同出而异名,是可以互换互释的共时性关系。
《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吕氏春秋·大乐》说:“强之为名,谓之太一。”可见,老子说的“大”就是“太一”。庄子《大宗师》论道,几乎与老子如出一辙,一脉相承。问题是,庄子说的豨韦氏虽可挈天地,但仅仅是得道者,不等于是道,不等于太一。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一时仍然无解。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冯时先生从天文考古学的角度入手,别开蹊径地探究豨韦氏。冯先生在《中国天文考古学》一书中用很大篇幅论述了在全国各地发现的史前几千年传说时代的猪母题文化遗存。如,良渚文化玉琮上的猪首神徽、玉璧上的四星猪图像;内蒙古敖汉旗小山遗址出土的陶尊上的猪、鸟、鹿图饰;安徽省含山县凌家滩遗址出土的八角星猪翅玉鹰;浙江省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长方形夹炭黑陶缽上的星猪图像;上海市青浦区崧泽文化遗址出土的猪首北斗形陶器;辽宁省凌源市红山文化墓地出土的双猪首三孔玉饰;辽宁省建平县牛河梁等地出土的猪首环形玉饰;内蒙古三星他拉出土的红山文化玉猪龙等等。此外,还有他尚未论及的湖南省洪江市及附近的高庙文化遗址出土的猪獠牙纹饰的白陶礼器,也应是猪母题文化遗存。
这众多的猪母题文化遗存的流布时间,据碳14等科学检测,都在距今四千年至八千年间。如此丰富的考古史实毫无疑义地佐证了我国远古先民中确曾流行过猪崇拜。为了寻找形成这种崇拜的原因,冯先生无奈地用先秦文献的有关记载来解读。同时,他也认真研究了殷商甲骨卜辞、商周青铜铭文以及秦汉简帛等,用来阐释古人对北斗、北极和太一的认知。
限于篇幅,我只能简单罗列他引述和考证的一些古籍文字,不再作注解:
《大戴礼记·易本命》曰:六九五十四,四主时,时主豕,故豕四月而生。
《诗·小雅·渐渐之石》曰: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尚书·洪范》曰: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周易·说卦》曰:坎为豕。
《礼记·礼运》曰: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時,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
在这里,我们可看到,先秦文献中讲到的“豕”、“彘”都不是世俗生活中的家禽猪,而是指以猪象征或与之相关的星官,例如北斗星。还有箕风毕雨,是指箕宿和毕宿。所谓的“豕知天时”,也是指月历于毕宿的时段,天时随之进入雨季,是古人的经验之谈。因之,民间就称猪为水神、雨神,并产生了诗曰: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至于远古先民为什么用猪来象征北斗,冯先生说:“上古天数观以一主坎位水,属豕,配北方,而北斗作为极星,实为天神太一(天一)所居,也即水和豕之所在,故古人以猪象征北斗。”他也就凭此认定史前远古先民的猪崇拜就是北斗崇拜,北极崇拜,进而就是太一崇拜。
也许是我的愚钝,冯先生的说法没有说服我。这种“上古天数观,以一主坎位水,属豕,配北方”的观念形成于何时?最早也只能在八卦概念形成并接近成熟之际。那么,问题来了,是先有猪崇拜还是先有北斗崇拜?崇拜,是一种蒙昧或半蒙昧的认知。可以肯定,远古先民对北斗星周日周年视运动的观测而得出北斗主时的认知,引发北斗崇拜在后,而这种八卦天数观的产生更迟得多。因而,用比史实晚了几千年的先秦文献中的天数观,来论证史前考古发现的猪崇拜文化遗存会不会出现误解?再说,即便我们考证了远古先民的猪崇拜确实是北斗崇拜和北极崇拜,仍无法解读《大宗师》中庄子为何把豨韦氏列为首位大宗师而把维斗列在第三位大宗师。所以,天文考古学也尚未帮我们彻底解开豨韦氏之谜。
徐达斯先生则试图用神学观念来探究豨韦氏。他在《上帝的基因》一书中既谈到了庄子《大宗师》,也谈到了太一和豨韦氏。他是神学家,也是语言学家,他首先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他说:“《方言》曰:猪,北燕朝鲜谓之豭;关东西或谓之彘,或谓之豕;南楚谓之豨。其子或谓之豚,淮阳之间谓之猪子。”
他又说:“豨韦”一词的读音xi wei与湿婆的梵文读音siva居然惊人相似!“豨韦”很可能就是“湿婆”的华夏对音。
庄子是楚人,他生活的时代,楚国南方与古印度吠陀文明交流已经甚多。据此推论,庄子应该了解古印度吠陀神话中的至尊神湿婆。在中国流布的《瑜伽经》又把湿婆译为希瓦。这样看来,湿婆、希瓦、豨韦可能就是对梵神siva的三种不同音译。我们无法知道,豨韦一词是否是庄子首创的音译。但庄子在《大宗师》一文中把豨韦氏放在至尊至高的神位上,并巧妙地与中国先民的天猪崇拜联系起来,这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
古印度吠陀文明的神话很多,其中不少与北斗崇拜、与猪有关。如藏密诸天护法中有一位神祇叫摩利支天。他的神像三头八臂,其中左面的头是猪相,长嘴利牙,黑毛外耸,显忿怒相。而他的座驾就是七头野猪拉的斗车。这七头野猪就象征着北斗七星。徐达斯先生考证说:这个摩利支天的佛教神话其实源于更古老的吠陀神话。《薄伽梵往世书》中记载,北斗七星是七大圣哲。而摩利支(Marichi)居北斗斗柄三星之末位,它是太阳神之父。可以看出,古印度吠陀神话中的北斗星地位是高于太阳的。让人迷惑的是古印度先民与我国远古史前先民都以猪的形象来代表北斗星,这种相同的观念是怎样形成的,谁影响了谁?而湿婆至尊天神和豨韦氏至尊太一神的地位相当,又是谁先谁后?这仍是一个难解之谜。
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发现的《太一生水》简,阐述了以“太一”为宇宙化生总根源的宇宙生成图式。竹简曰:“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在这里,水与太一竟至难界难分,这水的重要性似乎超越了天地,这究竟是什么水呢?
1942年在湖南长沙东南郊子弹库战国楚墓中出土了一件楚帛书(现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楚帛书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关于宇宙起源的《创世篇》。《创世篇》展示了创世前是一个无形无象、混沌未判、昏暗无光、唯有洪水浩瀚的幽冥世界。这就是“太一生水”的水,这水其实就是窈窈冥冥的混沌状态,并非我们常见的由H2O组成的物质之水。
徐先生说,古印度吠陀神话中关于创世的描述非常细致生动,其中的原因之洋、孕诞之洋、牛奶之洋,都是描述生化万有的原始混沌之水,与《太一生水》、《创世篇》的描写惊人一致,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他认为,中印两国的创世说都具有神性的光芒,应该也可以相互借鉴和交融,一起来进行研究。
但是,神话传说往往因时而别,因地而别,甚至因人而别,又往往会产生许多矛盾的说法,荒唐不经的说法。因此,要通过神话传说来论证某个严肃的主题,也会存在很大的困难,很有可能会走入歧途。
除了上述三种从道学、天文学和神学的层面去探究豨韦氏之外,还有从史学、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的角度去探究的。如有人认为豨韦氏是我国最早的部落酋长,且美其名为远古帝王。也有人认为豨韦氏只是一个氏族或部落名称,例如商代有一个小方国就叫豕韦。《天问》中也曾提到豨封氏。还有人认为豨韦氏是最早驯养野猪的氏族,就如燧人氏是最早人工取火的氏族,有巢氏是最早建筑巢穴居所的氏族,神农氏是最早进行农耕的氏族一样。更有人考证先秦文献中说到的御龙氏、豢龙氏就是豨韦氏,认为他们驯养的不是龙,而是猪。
更有人以民俗学的角度来探究。如有人分析川北地区民间有流传久远的猪神信仰。例如敬拜斗姆元君,说她是北斗星的母亲。又尊崇黑脸黑身的张大帅,说他是个能呼风唤雨的玄黑猪神。每逢干旱,就抬出这个玄黑猪神求雨。总之,在民间的各种敬神的活动中,猪神也时时会亮相。
然而,这种种对豨韦氏的探究及有关北斗或猪神的活动,都与庄子《大宗师》的精神取向背离太远,所以我就不再一一进行评说和介绍了。
最后,让我久久难以释怀的是,比庄子早五千年前的湘西高庙先民,他们在白陶礼器上精工细刻了各种猪牙纹,表达的是什么原始信仰?可能是猪神崇拜,也可能是北斗崇拜或北极崇拜,但不太可能是太一崇拜和豨韦崇拜,更不可能是崇拜老庄之道。我们不能凭着现代思想去拔高远古先民的天文学智慧和文化智慧,他们的行为更适宜从神巫的角度去解读。
历史正在飞速地远去,逐步消逝在天际,迷迷蒙蒙,幽幽冥冥,来自混沌,又复归混沌。我们期待着高人大德为我们拨去迷雾,让我们看清真相。然而,他们只能是幽暗世界的一盏盏明灯,只能照亮一小片时空。他们不是太阳,更无法照彻天地。而至尊至高的天神、上帝,那也只是人们的一种幻想,一种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