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在唐宋八大家(韩、柳、欧、三苏、曾、王)中,宋占六家,以欧阳修(1007—1072)为首。所谓“古文”,也只有到欧阳修之后才真正取得胜利,在文坛上完全站稳了脚跟,甚至占据了高地。
欧阳修自觉地以两百多年前首倡古文运动的大文豪韩愈以及柳宗元为师,后来的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也都照此办理。欧阳修从小就崇拜韩愈,认真研读他的文章。这方面最直接的一个文证是他的一篇短文《记旧本韩文后》。其全文如下——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有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余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因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为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皇皇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余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其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
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缪尤多。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
这篇题跋文从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起,现身说法,可读性很强。
欧阳修的意思是说,自己年轻时文坛上流行的是骈体文,科举考试也非常看重应试者能否写漂亮的骈体赋,只讲究对偶和韵律,讲究辞藻之美,不强调文章要反映现实,解决问题。自己很反对这种文风,早就欣赏韩愈式的散文,但当时人微言轻,没有能力扭转风气,只有等到成长起来以后,特别是掌握话语权以后,才有条件大力推动古文的写作,开出一代新风。
苏轼曾说过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又称颂欧阳修的贡献说:“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固陋守舊,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他所说的“学古”,正是指学习韩愈。
欧阳修这篇题跋从少年时代偶尔得到一部《昌黎先生集》说起,介绍自己从中得到的教益,同时也就反映了数十年间文风的变化,因小见大,亲切有味。作者不讳言自己当年不得不“以礼部诗赋为事”,忙于“从进士干禄以养亲”,因此虽然已经了解韩文的妙处,一时仍不能“尽力于斯文”,而只好姑且认同于现行体制,而寄希望于未来。这种极高明而道中庸并且敢说真话的态度,很容易赢得读者的信任和好感。“时文”的一大毛病正在于往往不讲真话,光说些漂亮的大话、假话。
一时流行的东西不一定是好的,有价值的作品总归会有长远的生命力。作者青年时代就树立了远大的目标,“其志先定”,“志乎其久”,不仅学习写散文,而且首先讲如何做人,培养高尚的情操。这对后代读者是大有启发和教益的。韩、欧的古文运动本来就高度重视发扬儒家之道,强调古文乃是明道、载道的一种得力工具。
文章最后写道,现在自己藏书万卷,但最珍惜的乃是少年时代得到的那部残缺不全的《昌黎先生集》。这种感情是很真实的,书和朋友一样,都是老的好。青年时代多读好书,与人的一生关系极大。
在中国古人的辞赋之中,苏东坡作于黄州的《赤壁赋》及《后赤壁赋》大概是知名度最高的,其中的名句,如“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等尤为脍炙人口,被引用的频率甚高。
先前的辞赋有各种写法,最为多见的一种是安排主、客对话,以其一方代表作者本人的思想,另一方则是对立面,在彼此的交流碰撞之中来阐明主题,其主题一般也比较单纯明朗。苏轼的《赤壁》二赋从外观上看去,也是有主有客,可是实际上很不同。在《后赤壁赋》里,主客之间更不搭话,一味埋头喝酒,喝到将近半夜,客人走了,主人就睡,做了一个孤鹤来访的怪梦——此赋的主题似乎就在那孤鹤光荣而高傲的孤立之中。
《赤壁赋》倒是主、客各有高论的,但写作的思路与传统的辞赋仍然很不同。让我们来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里的主人直称苏子,其言论当然代表作者本人了,而需特别注意的是,那位客的高论也代表苏轼的思想,只是另一侧面而已。苏轼在官场里栽了跟头,被贬到黄州来,很是失意,于是就拿道家思想来安慰自己,说事业总是过眼云烟,只有自然是永恒的,亲近自然即可以获得解脱与自由——这显然是苏轼思想一个重要的侧面。至于“苏子曰”那一段,当然也是苏轼的思想,而最后也归结为享受这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与那位客正是殊途同归。
中国古代的《易经》既讲变易,也讲不易,变与不变同时并存。近年来兴起的“侨易学”很注意继承这一辩证的遗产,讲所处环境变化之后人的变易与不易。苏轼由都城开封被打发到这偏僻的黄冈来,也是发生“物质位移”即“侨”了,他的思想和情绪有变化了的地方,那就是道家的成分增多了,跑到前台来了;而他也有不变的地方,“物与我皆无尽”就是他一贯的想法。
《赤壁赋》中的主、客不是传统辞赋中立场各异、互相斗争的两极,而都体现了作者的思想,无非是作者头脑中的不同的部分,是可以互补的。苏轼比前代作家思想更复杂更丰富,于是其《赤壁》二赋的写法也就有了重大的革新。东坡总是喜欢花样翻新。
《东坡志林》凡五卷,其中多为短文,本是苏轼随手所记,后人编为一集,在流传过程中大概又有所增补,可以视为东坡文集的集外集。《志林》文笔散淡潇洒,历来得到很高的评价。
苏轼大半辈子都不甚得意。当王安石变法时,他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意见得不到采纳,就主动提出离开中央到地方上去,先后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元丰二年(1079),某些新贵小人诬陷他写诗诽谤朝廷,在湖州任上将他逮捕,是谓“乌台诗案”。此后虽然因为查无实据而大事化小,但苏轼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投闲置散,被排斥于政局之外。《东坡志林》中最负盛名的《记承天夜游》即作于黄州贬所。
王安石淡出政局以后不久,宋神宗死,哲宗继位,因为年幼,高太后临朝,次年改元元祐(1086),起用旧党司马光执政,取消新法,苏轼也被调回都城委以重任;但苏轼并不赞成旧党主流派全然废弃新法的极端做法,又与当轴诸公发生矛盾,遂外出至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任地方官。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新党重新执政,元祐旧臣遭到沉重打击,苏轼被视为旧党,一再被贬,由英州(今广东英德)、惠州,一直被远放到海南岛。政局反反复复,莫名其妙,而苏轼潇洒如故,该书卷一有他在惠州时写的《记游松风亭》云: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事先决定过的事情,完全可以根据情况的变化而改变,不必拘执僵化。“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一旦把这个道理想通,人就能把自己从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人生不妨随意休息,这种通达和潇洒帮助苏轼走完他艰难曲折的人生长途。
苏轼主张不妨用一种幽默的态度俯看世俗的委琐和糊涂。他的潇洒是真潇洒,不是装出来的。他认为做人固然要胸怀宽广,不必与俗人计较,但也不必装腔作势地去作秀。《志林》卷四有一则道:
《梁史》:劉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事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沈麟士洒脱大度,别人认错东西,说是他的,干脆就给他;等到他搞清楚了,还给自己,也当然接受,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嘛。刘凝之前面还好,后来的做法则不免矫揉造作,这样做对方如何吃得消?通达潇洒与矫揉造作恰好是完全相反的。查《南史》有关本传,刘、沈二公一个是关于“履”(单底的普通鞋)的故事,一个是关于“屐”(底下有齿的木头鞋)的故事,两者有所不同。苏轼为行文流畅起见,干脆把后一故事中的“屐”改为“履”,这样更便于对比。在随笔中不必追求细节十分准确,意思到了就好,无关宏旨的东西无须像学究那样计较,否则为文为人都无从潇洒。
《仇池笔记》同《东坡志林》一样,也是苏轼随手写的一些短文,后来搜集起来,编为上、下二卷;其中颇有与《东坡志林》重出的篇什,更可见这两本集子的性质是相同的。
《仇池笔记》的内容五花八门,谈掌故,谈书法,谈饮食,谈文艺,都有许多发人深省的见解。他对古代某些作品确有见地,如卷上《八阵图诗》条云:
予尝梦杜子美云:“世人误会《八阵图》诗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以为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灭吴,非也。我意本为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梦境,其实说出了作者对《八阵图》一诗的深刻理解,足以益人神智。按杜甫《八阵图》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如果说当年诸葛亮或当下的作者以未能“吞吴”为恨,那就确实讲不通。诸葛亮一贯坚持东联孙权、共抗曹操的基本方针,从来没有动摇过;而刘备对这一战略思想有时却实施不力甚至背道而驰,特别是关羽败亡以后,他感情用事,亲率大军出三峡攻吴,结果被东吴名将陆逊打得大败,稍后死于白帝城。诸葛亮没有参加夷陵之役,事后且曾叹息说“法孝直(法正)若在,则能制主上(指刘备)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可知他曾经劝阻过,但刘备听不进去。“吞吴”是战略上的大错误,自己不能制止这个错误,这是很遗憾的——“遗恨失吞吴”一句的底蕴在此。按刘备入蜀以后,往往不听诸葛亮的意见而自作主张,但妄图吞吴的惨痛失败终于使他清醒过来,遂于临终时郑重地向诸葛亮“托孤”,从此军政大权完全集中于诸葛亮之手,联孙抗曹的基本路线得以恢复和贯彻。刘备死于白帝城之后,诸葛亮首先采取的一个行动就是“遣使聘吴,因结和亲,遂为与国(同盟国)”。著名诗人杜甫和高级读者苏东坡对于这一段历史看得雪亮。这个梦对后代读者帮助不小。
但苏轼也有考虑不周、乱下结论的情形,例如卷上《拟作》条云:
《列女传》蔡琰二诗,其词明白感慨,颇类《木兰诗》,东京无此格也。建安七子犹含蓄,不尽发现,况伯喈女乎!琰之流离必在父殁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此诗乃云董卓所驱虏入胡,尤知其非真也。盖范晔荒浅,遂载之本传。
其实范晔并无错,他在《后汉书·列女传》中为蔡琰立传,录入其《悲愤诗》二首是靠得住的。那时天下大乱,蔡邕一介书生,根本不能保护远在故乡的女儿不受乱兵的凌虐。“琰之流离,必在父殁之后”,想当然耳,很难据以为讨论蔡琰生平及其作品的依据。苏轼的思维过于天马行空,不大适合从事微观史事的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