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鸿”的被迫远翔

2018-06-23 02:32南亚军
书屋 2018年6期
关键词:公子

南亚军

(一)

每当朝代鼎革之时,忠诚笃厚之家往往遭遇惨痛的摧折。顾炎武,生母因固守受刀创而臂折,养母激气节绝食而自亡。兄弟五人,两个小的守城战死,长兄正当盛年却罹病身亡,幸存的一位弟弟也因惨痛的家难悲伤过度而目盲。多年后,顾亭林在《寄弟纾及友人江南》中写道:“自昔遭难初,城邑遭屠割。几同赵卒坑,独自一人活。”在此“亡天下”之时,作为自认为匹夫有责的士大夫,怎会退避苟存呢?在常人看来,顾亭林的身世决定其是不可轻易杀身成仁的。继父未婚而亡,祖父母已逝,家有受朝廷旌表的贞母,四世集于一身。亭林自述曰:“崇祯十七年,余在吴门,闻京师之报,人心凶惧。余乃奉母避之常熟之语濂泾,依水为固……乃未一岁而戎马驰突,吴中诸县并起义兵自守,与之抗衡。而余以母在,独居水乡不出。”虽是自述,怕招致文祸,而有隐晦,其实他与海外郑氏通消息,在诗文中是显而可见的。以亭林先生的聪明睿智,不会不明察到当时是大势已去,小我投身其中,无异于螳臂挡车,以卵击石,于事无补。

相较于只习操船、不谙骑射的江南民众,满蒙铁骑的剽悍自不待言。江南民众依靠的就是坚守城池,但清兵已掌握了当时世界上先进的攻打城堡的有力武器——火炮。清军入关占领北京城后,就恭请著名的意大利传教士汤若望指导他们制造火炮。当时使用火炮的情景,亭林先生就有记载:“自六月至于闰月,无夜不与君露坐水边树下,仰视月食,遥闻火炮。”

江南民众应对的情况如何呢?看看亭林先生的家乡昆山:“先是五月初七日,居民已闻王师已入南都,纷纷移遁四乡。而张浦,菉葭、安亭诸村镇,奸民乘机劫掠。县令王永言以二十二日尽放狱囚。至月杪,郡中大吏及守令先期遁。六月初七日,豫亲王方驻金陵,遣刑部侍郎李延龄、巡抚土国保统兵莅苏。新郡守王镆发安民榜,至昆并取图籍。永言弃印潜逃于泗桥陈宏勋家,水利县丞阎茂才偕邑绅耆老于初八日赴胥门纳款。十三日,茂才出示薙发,且亲持名刺谒缙绅,城中大哗,焚县治,杀茂才。十五日,贡生陈大仁等议推旧狼山总兵王佐才为主帅。十七日,杨永言及陈宏勋等亦以所募兵数百人入城,永言遂为监纪,仍知县事,偕城中绅士裹粮移檄为久守计。七月初二日,王师东下,越二日,县西真义村兵出迎战,败绩。初五日黎明,王师渡濠。”“七月初六巳刻,王师下昆山城。”

由昆山的陷落经过可以看到:一、“郡中大吏及守令皆先期遁”,社会即处于无政府状态。二、居民“纷纷移遁四方”,即使守城,也没有多大的力量。三、“奸民乘机劫掠”,异族未到,当地民众就先期分裂,互相残害,遑论精诚团结以御外。四、抵抗死守的主要是那些书生士子和临时招募的普通民众。士子只知读书作文,不能骑马射箭。民众未能操练,组织涣散。战斗力可想而知。

并非昆山一地的陷落是这样,江南各地普遍如此。跟随鲁王了解实情的张岱在《上鲁王第六笺》(是昆山陷落后近一年时)写道:“臣在江上,甚悉北骑必早晚渡江,各藩兵将只有一散,朝中诸文武只有一逃,郡县百姓只有一迎,天下大事,如斯而已矣。”张岱在此笺中记载了更滑稽可笑的事:“各镇打仗从不上崖,视天晴日朗,浪静波恬,张帆扬旆,箫鼓楼船,量北兵统弩不及之地,乘风往来,骗隔岸放炮数十,即便收兵,遂获全胜,飞报辕门。一日,方兵上珠桥、范村与敌打仗,我兵八百余人环列沙际,但见冲锋六骑,逢山上驰下,未反里许,我兵奔溃,声似屠猪,惨烈可悯,争先下船堕水死者无数。北骑拍手揶揄,按辔而去。次日以非常大捷申报朝廷,愿赏有差。此臣所目击,不一而止。”亭林先生在昆山陷落的前期,应杨永言之荐,过京口,至南京,沿途不会无所闻。先生怀着精卫填海似的忠贞至死精神,却没有参加义兵,把希望寄托于拥兵在外的郑氏父子,或许就是因为对当时的形势有着清醒认识的缘故吧。先生是深沉之人,对此种令人绝望的事未曾道及,也许是因为这不利于世道人心,不忍心让忠臣义士寒心。

(二)

鼎革之时,亭林先生遭受的灾难除了兵祸,就是叛奴之祸。《胜国纪闻》记载:“明末苏属有奴变之祸,其祸起于吴淞富室瞿氏,有奴名宰者,瞽一目,揭竿为乱,聚党千人,手刃其主。一时各富家豪奴应之,如大场支氏、戴氏,南翔李氏,昆山顾氏均罹其祸。”这里的昆山顾氏就指顾亭林家。“世乱奴欺主”是鼎革之时普遍的事。因蒙古人入主中原时带来了蓄奴的落后习俗,江南仕宦人家普遍蓄奴。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三记载:“太祖数凉国公蓝玉之罪,亦曰家奴至于数百。今日江南士大夫多有此风,一登仕籍,此辈竞来门下,谓之投靠,多者亦至千人。而其用事之人,则主人之起居食息,以至于出处语默无一不受其节制,有甘于毁名丧节而不顾者。奴者主之,主者奴之。”豪奴也在外借主人的权势为虎作伥,招摇撞骗,欺压乡民,无恶不作。当清兵南下,官吏逃散,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家奴揭竿而起,对主家进行清算。“一呼百应,各主其门,立逼身契,主人捧纸待,稍后时,即举火焚屋,间有缚主人者。虽最相得,最受恩,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老拳恶声相加。凡小奚细婢在主人所者,立牵出,不得缓半刻。有大家不习井灶事者,不得不举火,自城及镇及各村,而东村尤甚,鸣鼓聚众,每日有数十人鼓噪而行。群人至家,主人落魄,杀劫焚掠,反掌间耳。”在清兵攻陷北京到亭林先生不得不避仇北游之间,据年谱记载,家中遭劫三次,被焚一次,以致“荡无一椽,仆辈亦瞻乌靡集”,不得不避仇北游。

同人饯别时,归庄的赠序中详述了亭林陷奴祸的情况:“宁人故世家,崇祯之末,祖父蠡源先生暨兄孝廉捐馆,一时丧荒赋徭蝟集,以遗田八百亩典叶公子,券价仅当田之半,仍靳不予。阅二载,宁人请求无虑百次,乃少畀之,至十之六而逢国变。公子者素依其父与伯父之势凌夺里中,其产逼邻宁人,见顾氏势衰,本蓄意吞之。而宁人自母亡后,绝迹居山中不出,同人不平,代为之请,公子意弗善也。适宁人之仆陆恩得罪于主,公子钩致之,令诬宁人不轨,将兴大狱,以除顾氏。谋泄,宁人率亲友掩其仆,执而箠之死。其同谋者惧,奔告公子。公子挺身出,与宁人讼,执宁人囚诸奴家,胁令自裁。同人走叩宪副行提,始出宁人。比刑官以狱上,宁人杀无罪奴,拟城旦(城旦,筑城四年的劳役)。宪副与公子年家,然心知是狱冤,又知郡之官吏上下大小无非公子人者,乃移狱松江守,坐宁人杀有罪奴,拟杖而已。公子忿怒,遣刺客戕宁人。宁人走金陵,刺客及之太平门外,击之,伤首,坠驴,会救得免。而叛奴之党受公子指,纠数十人,乘间劫宁人家,尽其累世之传以去。宁人度与公子訟,力不胜,则浩然有远行。”读此文,当世之人也许会问:不就一个奴仆,让他走不是没事了?非也!亭林在《赠路光禄诗序》中提到:“先是,有仆陆恩,服事余家三世矣。见门祚日微,叛而投里豪。”这“里豪”就是叶方恒。同里之人,我家的奴仆叛逃至你家,你能接受吗?你能接受,就表明你与我做对。在杀奴前,叶氏已存“将兴大狱,以除顾氏”之心。他深知亭林“城府深密,机械满腹”,出手异常歹狠!并且当时豪奴讼主家以霸占其家产已成风气。孙之禄《二申野录》卷八记载:“明季缙绅多收投靠,而世隶之邑几无王民矣。然主势一衰,跋扈而去,甚有反占主田产,坑主资财转献新贵有势,因而投牒兴讼者,有司亦惟力是视而已。”这位陆恩足以置亭林于死地,达到其侵占家产的野心,因为他掌握着顾亭林与海外郑氏通消息的证据。此时,陆恩与叶氏同利同谋,置亭林于死地,就可满足各自的贪欲。因此,亭林与陆恩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绝不是损失一个奴仆的问题。“变故兴奴隶,荓蜂出里闳。弥天成夏网,画地类秦坑。”在鼎革之时,为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贪欲,利用新朝的淫威铲除自己的绊脚石,是奸险之人惯用的手段。至于亭林落入叶氏的圈套陷阱,还有可深究的。

(三)

归庄的饯别序说:“宁人故世家,崇祯之末,祖父蠡源先生暨兄孝廉捐馆,一时丧荒,赋徭蝟集,以遗田八百亩典叶公子,券价仅当田之半,仍靳不予。”此记载不免让人生疑:为求丧葬和赋徭之费而典田,为用现钱,并未拿到现钱为何要典田?八百亩田地是巨资,主要以之作丧葬费是不是理智的行为?是否另有所由?从叔父穆庵是族中唯一与亭林友好的人,亭林在其行状中点道:“已而先王考捐馆,余垒焉在疚。而阋侮日至,一切维持调解,惟叔父是赖。”这“阋侮”是何事?《亭林诗文集》卷八有一封《答再从兄书》,可以得知“阋侮”之隐情:“谁使我六十年垂白之贞母,流离奔迸,几不得其余生者乎?谁使我一家三十余口,风飞雹散,孑然一身,无所容趾者乎?谁使我遗赀数千金,尽供猱攫,四壁并非己有,一簪不得随身,绝粒三春,寄飡他氏者乎?谁使我天性骨肉,并酬萋斐,克恭之弟,一旦而紾兄,圣善之母,一旦而逐子,馋人罔极磨骨未休,怨不期深,伤心最痛者乎?谁使我诸父宗人,互寻仇隙,四载讼庭,必假手剪屠而后快者乎?谁使我四世祖居,日谋侵占,竟归异姓,谢公辞世,不保五亩之宅,欲求破屋数间而已亦不可得者乎?谁使我倍息而举,半价而卖,转盼萧然,伍子吹箎,王孙乞食者乎?谁使我一廛不守,寸畮无遗,夺沁水之田,则矫蒸尝为号,攘临川之宅,则假庙宇为辞,巧立奇名,并归鲸罟者乎?谁使我旅人焚巢,舟中遇敌,共姬垂逮于宋火,子胥几殒于芦漪者乎?谁使我父母之国,邈若山河,凡我姻友,居停半宿,即同张俭之辜,接话一茶,便等陈容之僇,绝往来,废贺吊,回首越吟,凄其泪下者乎?谁使我岁时蜡腊,伏地悲哀,家人相对,含酸饮泣,叫天而苍苍不闻,呼地而冥冥莫晓者乎?夫人生一世,所怀者六亲也,所爱者身也,所恋者田宅货财也,所与居者姻旧乡曲也。有一于此,必不忍出一旦忿悁之行,而决然与人为难也。举四者而无望焉,情知其必至于死亡,则将有激焉而不暇顾。”这位再从兄(同曾祖)名维,虽然主动给亭林写信,但他还悲愤填膺,不予原谅,不予和解。从这排山倒海的数十质问中,我们可以领会亭林陷入困境的根源:族内巧立名目,侵占其祖宅田产,付之诉讼,延续四载。自己的生母和同胞兄弟都参与其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亭林的祖父兄弟二人:绍芳,绍芾。绍芳有二子:同德,同应。绍芾一子名同吉,同吉“早卒,无子,产颇饶”。亭林的生父是同应,兄弟五人,他过继给同吉。按照家产均分的惯例,他名下的家产要比其他同胞及从兄弟多几倍。这可能引起其他族人的眼红,怂恿合谋,巧立名目,侵占其祖宅田产。讼庭四载,定然耗资不少,不得不“倍息而举”,加上“丧荒赋徭蝟集”,不得不“半价而卖”。不排除因族人要争这田产,亭林急求出手,“半价而卖”,正好掉入他人的陷阱,借鼎革之时,新朝不理旧朝的事,并抓住其抵抗新朝的事,干脆胁迫白占。想到这,不得不服膺孟子的话:“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亭林固守祖传的家产,不予礼让,这在常人看来并无过错,但相较左宗棠将田产全让于兄弟,舜“父顽母嚣弟傲”犹能善待而过,在齐家方面,亭林只是常人,而非高人。亭林本来鄙薄心性之学,用功于经世致用的实学。

(四)

归庄《送宁人北游序》又写道:“酒半,归子作而言曰:‘宁人之出也,其将为伍员之奔吴乎?范雎之入秦乎?吾辈之所以望宁人者不在此。夫宣尼大圣,犹且遭魋畏匡;文王至仁,不殄厥愠。宁人之学有本而树立有素,使穷年读书山中,天下谁复知宁人者?今且登陟名山大川,历聘列国,以广其志而大其声施,焉知今日困厄,非宁人行道于天下之发轫乎?若曰怨仇是寻,非贤人之志;别离是念,非良友之情。”背井离乡,独身逃难,“为天涯孤往之人,类日暮倒行之客”,蒙受的痛苦是可以想象的。“久客仍流转,愁人独远征。釜遭行路夺,席与舍儿争。混迹同佣贩,甘心变姓名。”“浦雁先秋到,关鸡候旦鸣。蹠穿山更险,船破浪犹横。疾病年来有,衣装日渐轻。荣枯心易感,得丧理难平。默坐悲先代,劳歌念一生。”后来遇到契友王山史,赠他两马两骡,他雇仆驮书以随。声名渐起,“故其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而网罗之”,生活才得以改善。他时刻不忘学问,唯一收留的弟子潘耒在《日知录序》中描述道:“当明末年,奋欲有所自树,而迄不得试,穷约以老,然忧天悯人之志未尚少衰,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足迹半天下,所至交其贤豪长者,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如指诸掌。精力绝人,无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出必载书数簏自随,旅店少休,披寻搜讨,曾无倦色。有一疑义,反覆参考,必归于至当;有一独见,援古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当代文人才士甚多,然语学问,必裣衽推顾先生。凡制度典礼有不能明者,必质诸先生;坠文轶事有不知者,必证诸先生。先生手画口诵,探源竟委,人人各得其意去。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如此刻苦用功,撰集成《音学五书》、《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等皇皇巨著,“启多聞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

“英雄不局方隅地,云雨蛟龙始上天”。亭林没有负契友的厚望,他泯灭报仇雪恨之私情,存济世安民、体国经野之宏志。此次避仇北游,不只是足迹的转移,而是思想境界的飞升。

(五)

老桂香犹吐,孤鸿影自回。

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

亭林以“孤鸿”自喻,令人遐想。他以气节让人敬佩。“杼山长老所云:‘清景当中,天地秋色,庶几似之”。亭林的行迹气节让人联想到“天地秋色”的“清景当中”,凌空远翔迫近云霄的孤鸿。鸿雁在此地已无法生存时,起程远翔。亭林也是在“山岳崩颓,江湖沸汹”、“奴隶鸱张,亲朋澜倒”的绝境中,“毋为小人资,委肉投饿虎。浩然思中原,誓言向江浒”,即不为家仇私恨的泥淖所陷落,毅然挺立,浩然远游,进入广阔的天地,成就一番名垂青史的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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