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选择

韩 煜

这是一个纯笃，善良，忧郁，敏感而又多情的王子。对哈姆雷特而言，他的美丽世界的崩塌始于老王去世，母亲改嫁，获知这一切后他第一刻便想到了自杀。世人大多觉得王子偏激、矫情和脆弱，可细想来这种“偏激”反应十分合理也有迹可循。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单纯的王子把纯粹的光明，爱和美好视作生存的意义和准则，他信仰人的光明德性，完善道德和美好情操。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有爱的家庭，正是被爱着、看见爱也懂得爱的童年体验才使得哈姆雷特领略到人性中的光明美好并愿意相信人文精神的精义。他从小深信父母相爱，母亲迅速地改嫁在他看来是薄情的行为，是一种背叛，况且这在宗教中是乱伦的。不止深情的破灭，众人对这一事件的无动于衷习以为常也深深刺痛了哈姆雷特。他开始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变化——“丧礼藏欢娱，新婚藏悲戚”仿佛没有丝毫违和。时代的冷眼旁观使悲愤的哈姆雷特显得十分孤独，颠倒一切的潮流里不合时宜的是王子的复古，他反而成了颠倒着的特异零余的一个。可怜的王子在时代的夹缝里兀自迷茫，可也因着这份迷茫和思索他成了人群中最清醒的一个。当人文主义的大潮浩浩汤汤地涌动，当欲望终于冲破加锁肆意蔓延，哈姆雷特却在惋惜失落的道德，这是对人文主义的反思和警醒，也是对伦理道德作为人性必要约束的肯定。当强调自我实现的人文精神发展过度，必然走向另一个负面的极端——丢失约束后人的自身价值也随之消陨，绝对的自由等于疯狂和毁灭。一旦任由个性和私欲走得太远而失去了必要的约束，人终将毁于他所追逐的东西。

当得知真相后，王子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而倒霉的自己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王子想要一次完美的复仇，不能容许祷告将杀父仇人送上天堂，也体现了对于叔父的仇恨之深，这里出于要求完美的犹豫是合情合理的，并非延宕。在完美主义之外，王子自己也承认了自身怯懦的特点。但怯懦并非体现在不敢抓住机会（在误杀波罗涅斯时王子并没有犹豫），而是体现在哈姆雷特的被动上——他从来都只是等待机会，而并非主动创造机会。王子在等些什么？在等待的过程中，王子在悲伤，在思考，在找意义。一系列的变故使他旧有的价值意义体现崩塌了，人生的支架被抽空，精神上失去支撑的王子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深深的虚无。这种情绪体现到行动上就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复仇此时只是一种使命，可复仇的意义是什么？复仇之后真的就能重整乾坤吗？复仇成功消弭仇恨之后以前那个快乐的王子就能回来吗？并不能，好像用暴力把邪恶的代表叔父杀死并不意味着就能把世间的丑恶和人性中的阴暗消除——世界已经不美丽了，世界将仍然不再美丽。这对完美和理想主义者是致命的一击。失魂落魄的王子当然记得复仇的使命，却本能的想要找回自己的魂灵。因为他意识到混沌的状态一旦被打破，就不可能再回去，“我总不能钻在核桃皮里自夸是无限乾坤，还多亏了哪一场噩梦呢”。他不再是那个自足自安的懵懂无知的孩子了，生活的真实连同时代的残酷一同在他面前展现，一切的遭际所有的外力逼迫他去寻求人生的真相和意义，从此要么迷茫，要么清醒，唯独不能容忍麻木和自欺。而伴随着这种思考和寻找，是一种弥散字里行间的挥之不去的怅惘，纠结，厌弃和虚无，但这种使人不快的阅读感受可不能仅仅归结于主人公的“延宕”这么简单。正如尼采对哈姆雷特的解读，所谓酒神精神也好，迷狂也好，都是为了在改变认知世界的角度中寻求一种救赎，重新建构一种赖以生存的信仰和意义。而最终他找到了吗？哈姆雷特出发与雷欧提斯比剑时，有一番从容赴死似的话：“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一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最终哈姆雷特找到的，是玄而又玄的宿命论：“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这多多少少让人有些失望，王子最终以一种屈服和顺从的姿态与命运达成了和解，这也许是他能寻求到的最好的对于精神困境的超越方式——不抗争某种程度上也是最大的抗争，他终于能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无常，在走出门的那一刻，王子拾起了勇敢，像个真正的勇士奔赴刑场——明知自己无罪，依旧慷慨凛然。他不再畏惧死亡，即使他知道那可能是又一轮痛苦。

也许你会觉得哈姆雷特真不像个英雄——他是在害怕因复仇而牺牲，在这番思考中他始终想的都是摆脱自身的苦痛。这不够英雄，却足够真实。对人性的美好设想和自身难以免除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劣根性，王子的矛盾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客观存在的矛盾。他意识到了这种撕扯，却也无能为力。而王子的厌世情绪中，一定也包含对自身的一份。可也许我们不该对他如此苛刻。所谓杀父之仇，所谓重整乾坤，这些东西在某种意义上绑架了哈姆雷特的人生，他的人生不再属于他自己，而需要完成强制规定的使命。时代出了轨，王子的人生也被迫出了轨。接不接这个使命，我们应该允许王子犹豫。为父报仇是伦理要求，可父子作为各自独立的个体都有主宰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最终哈姆雷特将锋利的刀刃刺向国王，希望那时他能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牺牲都并非无谓，毕竟在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个人的命运总是和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是为时代而牺牲，这是他的使命，他的选择，也是他应尽的一份义务和责任。也因此哈姆雷特绝不是倒霉的王子，而是伟大和光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