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汉代道家群体化的著述成果,《淮南子》对先秦以来中国古代“治道”实践的历史经验,有着极为独到深刻的理论反思和总结。在汉代黄老新“道治”理念的基础上,《淮南子》试图以“大道”哲学为根本视阈,以西周与秦王朝的“治道”经验教训为重要鉴照,对西汉王朝大一统政治发展所需的“治道”思想展开极具民本精神的反思与重构。经由贯通天道、政道、君道等三个方面,《淮南子》深刻阐明其“无为而治”的总体性、根本性的“治道”理念,并进而从中突显出自身强烈的“天人合一”的道家自然主义政治诉求,以及“经世求治”的汉代黄老时代特色。
关键词:《淮南子》;黄老;道治;治道;无为而治;民本主义
作者简介:高旭,安徽理工大学楚淮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历史学博士,《淮南子》与道家道教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方向:《淮南子》与中国道学、中国政治思想与文化研究( 安徽 淮南 232001)。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淮南子》中儒家政治哲学及其儒学史意义研究”(AHSKY2016D122);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淮南子》与汉代黄老思想之嬗变研究”(SK2015A326);安徽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界联合会重点研究课题:究竟为何家:《淮南子》学派属性再研究(xskl2017-2018-01)
中图分类号:B23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2-0021-22
西汉前期思想家受秦亡汉兴的冲击影响,对大一统王朝政治发展都产生有极为强烈的“治道”反思意识,均试图在“通古今之事”何宁:《淮南子集释·要略》,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462页。中,“经古今之道”何宁:《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52页。,“抽象并揭示出治国兴邦的一般原则与普遍方法”,以一种充满历史感的“理论思维”和“理论创造”庞天佑:《论中国古代的历史总结与国家盛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80页。,为西汉王朝的稳定发展、长治久安提出自己卓有深度和创见的思想学说。也因之,陆贾、贾谊、晁错、贾山,以及淮南王刘安等西汉前期思想家的重要代表,他们关于大一统王朝政治发展“治道”的理性思考,“不仅深深地影响了一个时代,而且对于后来中国历代统治者的治国施政,发挥着重要的指导作用”庞天佑:《论中国古代的历史总结与国家盛衰》,第81页。。在这些颇富影响的思想家中,淮南王刘安是极为特殊的一位,因为他既是汉高祖刘邦的嫡亲血裔,也是西汉前期曾“流誉天下”的著名诸侯王。身为西汉统治阶层的核心成员,刘安及其领袖的“淮南学派”参见高旭:《中国古代学派史上的绝代奇峰——淮南王刘安与汉代“淮南学派”综论》,《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2期,第127—142页。通过著述“绝代奇书”《淮南子》,试图构建和提出一种汉代黄老新“道治”的思想体系,以此指导和影响西汉统治者的治国实践,促其推动王朝政治,坚持汉初以来黄老的总体发展方向与路径,根本上实现道家化“道治良序”的善政治世理想。参见高旭:《汉代黄老新“道治”的历史阐说——论<淮南子>著述意图、文本结构、思想体系及其政治理想》,《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83—91页。就此而论,刘安及“淮南学派”关于大一统王朝发展“治道”的理论思考,既不同于儒家立场的陆贾、贾谊、贾山,也不同于法家立场的晁错,而是突显和代表着充满汉代黄老“经世求治”精神的群体化的道家立场,成为能够“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鸟瞰秦汉政治与学术”的新的“黄老学的理论总结”丁原明:《黄老学论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66页。。
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发展“治道”的理论探索,始终立足其黄老新“道治”的根本理念,以“大道”哲学为基本视阈,深刻审思与总结以“周政”“秦政”为正、反典型的古代王朝“治道”发展经验,并会通融铸百家之學的“治道”思想资源,以“无为而治”为核心要义和总体特征,贯通“天道”“政道”“人道”,实现自身对汉政“治道”理念的历史性重构,为西汉王朝提供一种极具批判性、综合性、系统性、实践性的黄老“治道”思想本文所言“道治”是指《淮南子》所持有的汉代道家立场的特定治国理念及模式,其具有内在的整体性的逻辑架构与思想体系,覆盖和兼融体现于诸方面的具体政治观点及主张;“治道”是指有别于工具性的治国手段、方式与策略的带有根本原则意义的国家治理规律;“政道”与“治道”相近,但偏重指向国家发展的行政管理层面,体现较为突出的实践内涵;“君道”则指专制君主赖以实现国家统治的主体修养、权术及其实践方式。。历史而言,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大一统王朝发展的这种“治道”新探索,不论是其政治思维、内涵,还是理论特征、追求,都强烈展现出“汉政化黄老”的时代需求参见高旭:《西汉黄老政治发展新论——基于大一统政治视阈的“汉政化黄老”义诠》,《广西社会科学 》2017年第8期,第103—111页。,成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最能代表汉代道家政治立场的集大成的“治道”学说。
一 道治、大道与治道
从道家先贤老子以来,“道”在道家思想视阈中,就不仅仅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玄思,只保持“道可道,非常道”的本体哲学的概念状态,相反,老子一方面强调“道”为“非常道”的超越物质性、世俗性、可知性的特殊内涵,另一方面又着力回答“道”“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试图从人类世界存在发展的视野出发,探寻“人”对“道”的最大可能的感知、顺应和利用的具体方式或途径,以此促使形而上的本原之“道”,走向与落实为有益于促进人类个体、族群、社会与国家实现和谐有序的形而下的治理之“道”。因而,老子对人类如何“执道”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3页。“保道”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116页。,“同于道”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153页。的问题,表现出深切的关注和探讨,意图通过“道法自然”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159页。、“为无为”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293页。的主体实践方式,沟通与建立起“道”“人”之间的良性关系,真正达到“无不治”的“圣人之治”的理想发展状态。从此而论,老子事实上首先提出了中国道家的古典“道治”思想,形成其涵括道体本原、天地万物、人间政事的道家化世界图景,并经由此独特的总体视阈,展现出先秦道家所具有的原初的朴素的入世“求治”精神。
庄子与战国黄老学者,对老子的古典“道治”思想虽然有着基本的认同和承绪,但各自的理论侧重与发展却又有着很大差异。由于身世背景和个人学术旨趣的现实作用,庄子尽管也强调“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道枢”思想,将“道”视为贯通衡定万物人事的唯一的本质存在,但其“道通为一”(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6—70页。的理念较多时候则显示出偏重于生命主体精神解脱与超越的“养生”“治身”倾向,更是对具有一定的仙道化意义的“妙道”充满兴趣,而非强烈“求治”的世俗政事之“道”。虽然庄派后学在一定程度上对庄子这种“道”重“治身”的避世、“游世”倾向有所矫补,但其总体好尚仍在于“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第971页。。因此,如果说老子对“道”的形而下的世俗政事落实,采取的是“冷眼热心”的旁观态度,还有其西周史官出身的思维习惯与政治习性,那么出身破落贵族家世的庄子,则更多地反映出“无所用心”,“隔岸观火式”的退避冷落态度,愈益“自觉地离开了政治权力中心,与政治权威保持的一定的距离”李刚:《道家的态度“冷眼热心”》,《哲学研究》2008年第8期,第42—48页。。这种思想认识的偏好,虽让庄子并未真正将古典道家“道治”沿着“身国同治”的“外王”的世俗政治方向推进,但却让其极大丰富了古典道家的“治身”的“内圣”之学,用其着重关注“养生”“游心”而“放弃认真”于世政俗物的“游世”理念颜世安:《庄子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4页。,赋予先秦道家“道治”学说以新的政治主体内涵及精神。时至西汉前期,刘安及“淮南学派”对“道治”思想的汉代黄老新阐发,就深受其影响,并在“引庄解老”的“重大的转折”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学说史(秦汉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4—207页。中,产生庄学化的黄老特质。
以《管子》(主要指《法法》《任法》《明法》《内业》《心术》《白心》诸篇)《鹖冠子》《黄老帛书》为代表性著述的战国黄老学者,在老子古典“道治”思想的历史发展上,要远比庄子走得更为世俗功利,总体上也更为全面。战国时期的稷下学者受齐国统治者资助开展学术研究,为田氏齐国的政治发展出谋划策,因此其将老子的“道治”思想深度推进到“道”“法”“刑名”“阴阳刑德”等要素相结合的演进方向,不仅明确提出“道法”的核心概念,而且突显其为“托名黄帝的变调老学”陈丽桂:《战国时期的黄老思想》,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第38页。的思想特点,成为战国北方黄老思想的代表者。稷下黄老学者对老子古典“道治”的推阐,既有强调“道法”的“外王”内容,也有突出“精气”“治心”的“内圣”意涵,是“既讲治身又讲治国,并将治国指向了怎样提高君权和对礼法等社会性规范的确认”,表现出其“对老庄道家所主张的‘无君及排斥仁义礼法的思想而进行的一次变革”丁原明:《黄老学论纲》,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4页。。而著述《鹖冠子》《黄老帛书》的战国南方黄老学者,则是主要从“治国”层面上来推进老子古典“道治”思想的发展,与稷下黄老学者一同将“道治”落实到“道法”为治的根本思路上,并将其与百家之学进一步有所融合。但相较而言,《鹖冠子》的理论深度不及《黄帝四经》,其对“道法”“刑名”“阴阳刑德”因“时”用“度”等黄老思想要义的阐发,未能达到后者的深透圆融,代表性有所逊色。总的来说,战国黄老之学的发展演变,是对老子古典“道治”思想的重要理论推进,其工具化、功利化的经世“求治”的理论特性,实际上要远超过老子、庄子,与现实中统治阶层迫切务实的“治道”需求紧密结合,故此就世俗性、政治性与实践性而言,戰国黄老之学对刘安及“淮南学派”的影响要更为直接,也更加契合其“务于治”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22页。的政治意图。
淮南王刘安作为汉高祖刘邦的嫡亲血裔,既是西汉统治阶层的重要成员,也是西汉前期曾“流誉天下”的著名诸侯王。这种特殊的家世背景与政治身份,决定了刘安组织“淮南学派”所著述的《淮南子》一书,必然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性,是意欲于对王朝政治发展产生重要促动作用的思想论著。由此,刘安在《淮南子》中多次表达出自己要为“刘氏”立言的深层意愿,强调“纪纲道德,经纬人事”的道家本位的著述立场及原则,并明确指出要在此基础上,为西汉王朝“经纬治道”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1452页。,实现有益于“王事”的现实目的。
对汉政“治道”的探索,刘安及“淮南学派”始终从“大道”哲学的基本视阈出发,秉持“治大者道不可以小”何宁:《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96页。的根本理念,深入承继和阐发老子的“大道”理念,并对庄子的“道通为一”,“万物一齐”的理论精神,以及战国黄老执“法”用“度”的工具事功精神的充分汲取,形成其具有西汉大一统政治发展内涵的黄老“治道”新思。也正因此,刘安及“淮南学派”在《淮南子》中从始至终,都将“道”视为涵括宇宙万物、人间政事的至高至大、无穷无尽的现实存在,认为:“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60页。,“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58页。,始终从“大浑而为一”的世界整体图景的普遍视野出发,去认识、感受和描述“大道”的创世运世的根本伟力和动态过程: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2—3页。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9页。
并将理想化的圣王治世状态明确视为“体道”“执道”“得道”的实践结果:
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8页。
出于此种“大道”理念,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王朝政治的现实发展,也必须与“大道”相适应,而统治者也应该成为能够体悟和利用“大道”规律的政治主体,能“执道要之柄”,以“因其自然而推之”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23页。的黄老理念来治国理政,进而达到“与道为一”的“道治”理想状态。刘安及“淮南学派”还特别指出:
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捕鼠,蟾蠩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何宁:《淮南子集释·原道》,第28—29页。
提醒和警戒西汉统治者不应视野狭隘,为“法度刑罚”等工具化的“小数”所局限,而忘记和偏离“大道”刘安及“淮南学派”在《淮南子》中,明确6次提及和使用“大道”概念,分别在《原道》《诠言》《人间》《泰族》《要略》,其中《原道》使用2次。对“大道”的思想阐释与使用,刘安及“淮南学派”不仅涉及“治国”与“治身”两个方面,而且尤为强调“大道”对于“小数”“小好”的压倒性优势,认为“直大道”者,方能“成大功”,将“大道”视为“圣人”“得道之士”治国修身的核心要义和根本前提。可以说,这种极为显著的“大道”理念及精神,对《淮南子》以“治道”为重心的黄老新“道治”思想体系发挥出统摄性、整体性的关键影响,使后者能够进而融纳会通百家之学,形成适应秦汉大一统政治新发展的更具包容性的大“治道”。需要指出的是,《原道》《泰族》《要略》在《淮南子》理论体系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及作用,能充分显示和代表《淮南子》“持以道德,辅以仁义”的道、儒思想并存、兼融与互补的理论特点,而此三篇都明确使用“大道”概念,以其观照自身的整体思想论述,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清楚反映出刘安及“淮南学派”在“大道”理念上的内在共识。从中可知,《淮南子》一书从始至终都是以“大道”哲学为其群体化的学派论思前提,而此亦是其学派之能为一具有凝聚力的汉代学术共同体的根本保证。的治国根本,以致造成欲治而愈乱的治政窘境。由此,刘安及“淮南学派”突出强调:“治在道,不在圣”何宁:《淮南子集解·原道》,第46页。,将其关于“治道”的理论认识明确定位在“大道”哲学的基础上。因为在他们看来,虽然“人”具有体悟、顺应和利用“道”的主体行动能力,但这种利用只能是“不易自然也”,“因物之所为”,“因物之相然也”何宁:《淮南子集解·原道》,第48页。的道家自然主义的实践结果,而绝非是“人”超越与取代了“道”的地位与作用,成为新的创世者和运世者。究其根本,刘安及“淮南学派”对“道”“人”关系的定位,源于老子所言:“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195页。。在老子那里,“道大”是第一位的,“人”只居于最次,因而“人”在“道”的面前,并不具有根本的超越性,相反,却是“道”的创世结果。但在老子看来,“人”也并非无所作为,只能臣服于“道”,而是可以通过“法自然”的根本方式,来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让自身“同于道”,实现“人”“道”合一的理想发展状态。也由此,刘安及“淮南学派”在强调“大道”的不可逾越性的同时,也极力探求有助于政治主体“得道”“执道”的有效途径和方式。
经由这种“大道”哲学视阈,刘安及“淮南学派”对汉政“治道”的理论思考与探索,形成一种极具广阔性、包容性的政治理性思维,不仅能跨越时代的历史局限,“通古今之事”,对“三代”以来有关“治道”的实践经验进行全面的反思总结,而且能超脱出学派门户的藩篱,充分承绪和扬弃以先秦道家为主导的百家之学参见高旭:《中国古代学派史上的绝代奇峰——淮南王刘安与汉代“淮南学派”综论》,《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第2期,第127—142页。,进而力图在深度整合与融铸这些传统“治道”资源的基础上,为西汉王朝重构和提出更为切合其大一统政治发展的新“治道”思想。“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22页。,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先秦百家之学虽有其内在的差异之处,但根本立论意图却是相同,因而完全可以在“大道”哲学的观照下进行会通融合,“兼用而财制之”,使之优势互补,形成新的有利的整体功能,发挥出更大的现实作用。对此,刘安及“淮南学派”以汉代黄老兼综博采的“通道略物”何宁:《淮南子集解·修务》,第1361页。的经世求治精神指出:
夫天地不包一物,阴阳不生一类。海不让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夫守一隅而遗万方,取一物而弃其余,则所得者鲜矣,而所治者浅矣。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396页。
夫彻于一事,察于一辞,审于一技,可以曲说,而未可广应也。蓼菜成行,甂瓯有,称薪而爨,数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何宁:《淮南子集解·修务》,第1398—1399页。
从中可见,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发展“治道”的思想认识,充分体现出汉代黄老所具有的“大道”哲学的理念、视阈及精神,强调通学以“治大”,博取而“广应”,这也是其能够突破自身多元化的学派主体构成,最大程度上形成共识性的黄老新“治道”思想的根由。因为即使是“淮南学派”中的儒家学者,也内在认同和主张:
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绪业不得不多端,趋行不得不殊方。五行异气而皆适调,六艺异科而皆同道。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392页。
认为“其美在调,其失在权”,只有从更为宏阔总体的“大道”视阈着眼,才能避免为“多端”“殊方”所限制,成为未可“广应”的“曲说”。由此,“淮南学派”中的道、儒两派学者形成“圣人兼用而财制之”的共识,一同显示出对汉政“治道”的务实主义的政治态度与选择。可说,汉代黄老的“大道”哲学,讓刘安及“淮南学派”对汉政“治道”的理论新思,拥有远为超出同时代思想家的宏富内涵,也更能将老子古典“道治”思想改造、转化与发展成最为契合西汉大一统政治发展需求的政治理念。
正因如此,刘安及“淮南学派”在《淮南子》的著述中,以老子之学为本源,以庄子之学、战国黄老之学为干流,在深度承继先秦道家三学的“道”论基础上,进一步阐扬其“道”治“身国”的理念,形成贯通天人古今、心身国同治的更为宏阔务实、经世通变的黄老新“道治”的思想体系,并进而由之推阐出为西汉王朝量身裁定的新“治道”理念。换言之,“治道”理念是《淮南子》黄老新“道治”思想体系的理论重心与关键构成,集中反映出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道治良序”发展的根本性的原则要求与规设,也是其认识和衡定汉政现实发展得失的核心标准和价值依据。以故,“道治”与“治道”实际上既有着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也有着限制与被限制的关系,因为虽然“《淮南子》道论的重心在于‘治道”戴黍:《<淮南子>治道思想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1页。,但须知此种“治道”乃是产生和构建于黄老新“道治”的整体思想及视阈之中的,其本质上是实现《淮南子》对西汉王朝发展的理想化的道家图景规设的理论工具。从现实政治来说,《淮南子》更为重视“道”何以为“治”的形而下的工具性、实效性,尤为突显“治道”的治政意义;但从整体的理论意涵、视阈及政治理想而言,“道治”则更为显示出宏阔而总体的理想主义的旨趣追求,也更能反映出西汉大一统政治的恢弘发展局面及内在的时代需要。
二 治道审思与史鉴:以周政、秦政为参照
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发展“治道”的认识,并非单纯意义上的理论思考,而是始终具有深厚的历史借鉴意识,试图站在汉代黄老新“道治”的思想立场上,通过审思与总结“三代”以来的王朝政治发展经验及教训,形成与深化自身独到深刻的“治道”理念。在其历史考察和省思中,西周政治与秦王朝政治成为正、反两类截然不同的“治道”实践典型。刘安及“淮南学派”在对西周、秦王朝兴亡发展的历史叙事与论议中,不仅表现出大相径庭的褒贬态度和政治认识,而且从中也突显出其“治道”探思所具有的鲜明的汉代黄老特色及精神。
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西周政治在先秦时期具有历史的进步性,其“治道”内涵及实践也最为值得西汉王朝有所反思与借鉴:
文王之时,纣为天子,赋敛无度,杀戮无止……文王欲以卑弱制强暴,以为天下去残除贼而成王道。……文王业之而不卒,武王继文王之业,用太公之谋,悉索薄赋,躬擐甲胄,以伐无道而讨不义,誓师牧野,以践天子之位。何宁:《淮南子集解·要略》,第1457—1458页。
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45页。
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周政从文、武二王以来,就有着“修德行义”,“以卑弱制强暴”的正义性质,其王朝政权的取得和建立,是“为天下去残除贼”,“以伐无道而讨不义”的历史产物,从中充分体现出“王道”的正义性内涵。不但如此,西周王朝建立后的政治发展,也是沿着稳定天下,有利于广大民众生存发展的方向演进:
武王立三年而崩,成王在褓襁之中……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以宁静王室,镇抚诸侯。何宁:《淮南子集解·要略》,第1459页。
对西周政治的兴起与成功,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这与周初政治家在“治道”理念上的英明卓识密不可分。在其看来,周初政治家有着极为自觉的“以史为鉴”的治国意识,十分善于总结前代的历史经验及教训,以此推明西周政权的“治道”发展方向:
文王、周公观得失,遍览是非,尧、舜所以昌,桀、纣所以亡者,皆著于明堂……成、康继文、武之业,守明堂之制,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非道不言,非义不行……择善而后从事焉。何宁:《淮南子集解·主术》,第695页。
而这种强烈的“观存亡之迹,见成败之变”的“治道”反思精神,以及“非道不言,非义不行”,“择善而后从事焉”的充满“义政”内涵的“治道”理念及实践,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正是促成“周政至”而兴盛的根本原因,因为“行政善,善未必至也。至至之人,不慕乎行,不惭乎善,含德履道而上下相乐也,不知其所由然”何宁:《淮南子集解·缪称》,第745页。。刘安及“淮南学派”进而还指出,西周王朝的这种“义政”与其统治阶层强烈自觉的“德治”“民本”政治理念紧密相关: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51页。
成王问政于尹佚……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何宁:《淮南子集解·道應》,第873—874页。
可见,在经历商、周更替的历史剧变后,西周统治阶层对王朝政权赖以存在的“德治”“民本”基础产生极为深刻的理想认识,不仅自觉防范产生殷商时期的“暴乱之行”,而且甚至毫不讳言“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的政治危机,表达出强烈自我警戒的以“德”求治,有所“畏”民的政治忧患意识与理性主义。故此,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眼中,“昔二皇凤至于庭,三代至乎门,周室至乎泽”(此处引文据王念孙、何宁意见校改)何宁:《淮南子集解·缪称》,第755页。,西周由文王至于成、康时期的政治发展,毫无疑问,可被视为“三代”之中较为理想的治政时期。
刘安及“淮南学派”还认为西周政治是顺时因势的发展,其“义政”化的“治道”实践具有突出的时代性、通变性,并非僵化呆板之行:
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扆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周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何宁:《淮南子集解·齐俗》,第815—817页。
基于上述认识,刘安及“淮南学派”从汉代黄老视阈出发,认为周政是“有道”之治,既是“得王道者,虽小必大”的历史典型,也内在显示出“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45—946页。的思想内涵。因此,其试图以西周政治为史鉴,告诫西汉统治者应坚持以“道”治国的黄老理念及精神,推行利民善政,避免重蹈殷商王朝虽“大”而倾覆败亡之祸:
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51页。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氾论》,第948页。
可见,对西周政治的兴盛发展,刘安及“淮南学派”深刻认识到其中具有历史进步性的“治道”内涵及关键影响。在其看来,也正是“义政”为先,德治重民的“王道”政治,才是西周统治阶层既能实現“代商而立”的政治功业,又能促使王朝政治兴盛发展,进入“成康之治”的根本前提和保证。
与对周政发展所体现出的“治道”认识截然不同,刘安及“淮南学派”对历史性实现大一统政治的秦王朝,有着极为深刻的“治道”批判与反思,试图以强烈的“过秦”精神来汲取后者“二世而斩”的反面教训,以此警诫西汉统治阶层,促其确保王朝现实发展的“义政”方向。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秦王朝的“治道”实践,完全不具有西周政治的“王道”内涵及民本主义精神,究其根本而言,是以武力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严重反民本的空前暴政,因此尽管在其“力征”的历史作用下,“七国异族,诸侯制法”的天下走向“合而为一家”的现实发展,实现前所未有的大一统政治,但这种“合”更多地只是停留在政治现实与制度层面上,而内在缺乏与新的大一统政治稳固发展相适应的文化融合性与凝聚力,只能成为一种速兴骤亡,“若转闭锤”的脆弱霸权。出于此种认识,刘安及“淮南学派”从秦王朝的政治实践与其所奉行的法家治国理念两个方面,对秦政的“治道”弊端及根本局限,以西汉前期思想界少有的群体化视野参见高旭:《鉴秦之得失 兴汉之宏业——论<淮南子>对秦王朝的政治批判与反思》,《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9期,第67—74页。,展开全面的历史批判、审思和检讨,以求从中获得对“亡秦之失”的深刻借鉴。
从政治实践着眼,刘安及“淮南学派”先后从战争、经济、社会、政治等不同方面揭示和批判秦王朝现实发展的“治道”弊端,及其带给广大民众的“暴政”灾难。首先,尽管距离秦王朝的覆灭已有数十年时间,但作为西汉前期的思想家群体,刘安及“淮南学派”对秦王朝建立前后穷兵黩武的战争行为,仍有着极为痛切的历史记忆与认识,并在反复论及中表现出十分强烈的“过秦”意识与批判态度。在其看来,一方面秦王朝的建立是战国时期“兼国有地”的惨烈战争的历史产物:
晚世之时,七国异族……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掘坟墓,扬人骸……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弱,凄怆于内……所谓兼国有地者,伏尸数十万,破车以千百数……故世至于枕人头,食人肉,菹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刍豢。何宁:《淮南子集解·览冥》,第492—496页。
这种由“战”而兴的王朝发展,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虽然有着促进天下“合而为一”的历史作用,但却也让“天下未尝得安其情性而乐其习俗,保其修命而不夭于人虐也”何宁:《淮南子集解·览冥》,第496页。。因此,“秦始皇得天下”,成就其不世之功业,实质是以广大民众承受空前的战争灾难为代价而实现的,同样是“人虐”政治的突出反映。更何况,另一方面秦王朝建立后,非但没有停下“好战”的脚步,反而变本加厉,积极用兵于四夷,继续将广大民众捆绑上自己的战车,使其遭受到愈益惨痛的战争冲击和影响,最终陷于难以为继的生存绝境:
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何宁:《淮南子集解·人间》,第1288—1290页。
对秦王朝建立前后的这种好战残民的政治所为,刘安及“淮南学派”从根本上持有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因为在其看来,“用兵有术矣,而义为本。本立而道行,本伤而道废”何宁:《淮南子集解·本经》,第604页。,而秦王朝的穷兵黩武,却与此根本背道而驰,是统治者“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的政治贪婪本性的显露,故其战争行为只能消极表现为:
务广地侵壤,并兼无已……驱人之牛马,傒人之子女,毁人之宗庙,迁人之重宝,血流千里,暴骸满野。何宁:《淮南子集解·本经》,第604页。
也正因为“欲以侵地广壤也”,“以澹贪主之欲”的反民本的战争实质,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秦统治者的战争行为并非是“禁暴讨乱”的“义兵”之举,相反,却是“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45页。的不义之兵,所以其由“战”而兴,亦必因“战”而亡。有鉴于此,刘安及“淮南学派”进而深刻指出:
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49页。
可见,其对秦王朝的战争教训,并非仅是简单意义上的政治批判,而是始终有着深刻的内在“治道”反省意识,尤为注重突显出后者战争行为的“失道”弊端,并将此视为秦王朝政治发展“伤本”“失本”的重要表现。与同时代其他思想家相比,刘安及“淮南学派”此种以“道”“义”论“战”的政治见识高旭:《民为兵本,兵胜在政——<淮南子>战争观之“民本”意蕴发微》,《船山学刊》2013年第4期,第94—101页。,不仅毫不逊色,更可谓是高屋建瓴,切中肯綮,充分显示其汉代黄老视野的独到深刻之处。
其次,刘安及“淮南学派”对秦王朝给广大民众造成的经济利益的严重损害,也有清醒的认识。他们既看到秦王朝不但因其任力好战,使社会民众饱受“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的经济贫乏之苦,辗转于生死存亡的边缘,更深刻指出:“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何宁:《淮南子集解·齐俗》,第826页。,批判秦王朝统治者“高为台榭,大为苑囿”,“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62页。的政治暴行,认为其不但是独享君利,蔑视民利,而且也是在与民争利,残民自利。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秦王朝统治者尽管“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但其对广大民众经济利益的竭泽而渔式的剥夺损害,也让其“积怨在于民也”,最终难逃“一人唱而天下应之”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65页。的农民大起义,彻底终结自身王朝存在发展的政治命运。刘安及“淮南学派”对秦王朝政治败亡的这种经济利益视角的理性审视,使其对秦政“治道”的批判反思,更具有较为坚实的现实考量与基础,也更能触及到秦王朝暴政对广大民众所造成的伤害本质。
再次,刘安及“淮南学派”对秦王朝政治发展严重动摇社会结构稳定,引发整体性的社会动荡有着深透的理性认识。秦王朝建立后,由于秦始皇、秦二世在在政治举措上奉行极端化的法家功利主义路线,走上片面唯君主利益至上的皇权发展歧途,从而导致秦王朝的政治发展日益趋向于强烈反民本的“暴政化”,严重损害广大民众的现实生存利益,并对原本便处于动荡中的社会结构形成更具破坏性的政治冲击,造成 “天下敖然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的恶性的社会失序状态,使之不可避免地成为“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响应”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63页。的现实基础。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秦王朝统治者对大一统政治发展所需稳定的社会结构与秩序的内在破坏,是引发广大民众以“暴”除“暴”,全面反抗其政治存在的根本前提,由此促成秦末农民起义不可阻遏的历史性大爆发:
当此之时……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天下为之麋沸螘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1063—1064页。
陈胜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何宁:《淮南子集解·兵略》,第290—1291页。
出于此种深刻反思,刘安及“淮南学派”明确提出“以民为基”的重要主张,要求西汉统治者反秦之弊,防秦之失,以“仁义”为“为厚基者也”,始终高度重视王朝政治赖以存在发展的社会结构与秩序的根本稳定问题,确保小农社会经济的有效维系和正常运转,防止产生“赵政不增其德而累其高,故灭”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423页。的颠覆性恶果。对秦王朝严重的历史教训,刘安及“淮南学派”从“治道”着眼,予以透彻的政治阐明:
不益其厚而张其广者毁,不广其基而增其高者覆。……国主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则本固,基美则上宁。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423页。
可见,刘安及“淮南学派”对秦王朝速亡与社会结构及秩序稳定性的认识,具有极强的政治现实意识和理性精神,在某种程度上,比一般思想家更能深切触及和把握到秦王朝之所以败亡的根由要害。
最后,刘安及“淮南学派”基于战争、经济与社会等方面的具體表现,对秦王朝统治者的政治素养与实践进行严厉批判和痛斥。在其看来,秦始皇、秦二世作为秦王朝统治者,其实质就是“无义之君”,无“德”之主,因为不论是二者的政治素养,还是政治实践,根本上都只体现出为“兼吞天下”,“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而完全“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匮也”的反民本的专制主义内涵。也正由此,秦王朝统治者“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发适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何宁:《淮南子集解·人间》,第1291页。,其在政治上虽然为“守天下”而竭尽所能,试图实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西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36页。的内在目的,但最终仍然只能是事与愿违:
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发边戍,筑长城,修关梁,设障塞,具传车,置边吏。然刘氏夺之,若转闭锤。何宁:《淮南子集解·道应》,第894页。
故此,刘安及“淮南学派”批判秦王朝统治者的政治实践实际上是“知备远难而忘近患”的短视行为,根本上缺乏应有的民本政治内涵,其现实的政治发展结果必然是“积怨在于民也”,进而也必将滑向“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何宁:《淮南子集解·人间》,第1255页。的覆灭深渊。经由对秦王朝统治者的“治道”批判与反思,刘安及“淮南学派”内在表达出对汉武帝的政治谏言与期待,试图促使后者在治国上以“亡秦之失”为鉴,继续坚持汉初以来黄老“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路线及实践,使西汉王朝能够固本“厚基”,传承久远,避免出现“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何宁:《淮南子集解·人间》,第1255页。的速亡败局。
刘安及“淮南学派”不仅从政治实践着眼,批判性反思秦王朝的“治道”教训,而且还从其奉行的法家治国理念出发,进一步展开深层次的“治道”省察,力求对秦王朝何以彻底败灭的理论根源有所充分揭示和阐明。刘安及“淮南学派”从战国时期秦国的地缘特点、民族性格及风俗传统出发,指出其从商鞅以来选择和推行法家功利主义政治理念与路线的内在因由:
秦国之俗,贪狼强力,寡义而趋利,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厉以名……孝公欲以虎狼之势而吞诸侯,故商鞅之法生焉。何宁:《淮南子集解·要略》,第1462页。
也即是说,在刘安及“淮南学派”而言,秦政发展与“商鞅之法”具有深层的契合性,与其说是法家选择了秦国,毋宁说是秦国基于自身的国情特点选择了法家,并让其得到在其他国家都未曾有的空前的发展契机,成为秦国统一天下的政治利器。在这里,刘安及“淮南学派”也明确指出,秦政与法家理念的最大契合之处就在于二者均具有“贪狼强力,寡义而趋利”的非道德主义的极端功利化内涵,本质上都推崇“力征”,将实力政治视为国家发展的第一要务。这决定了二者的现实结合中必然伴随产生和突显出“寡义”的“治道”缺陷,而此根本性的弊端,在秦政发展由“国”至于“王朝”的过程中,非但始终难以得到有效的缓解与克服,甚至反而形成一种极为顽固的片面化、畸形化的“治道”理念及传统,促使秦政最终全面走向“虐杀不辜而刑诛无罪”,“以澹贪主之欲”的“暴政”发展。
在此基础上,刘安及“淮南学派”出于汉代黄老新“道治”视阈,着重对商鞅、申不害、韩非所代表的法家“治道”理念进行否定性的批判反思,入木三分地指出其“暴政”产生的历史症结所在:
今若夫申、韩、商鞅之为治也……凿五刑,为刻削,乃背道德之本,而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殚尽太半,而忻忻然常自以为治。何宁:《淮南子集解·览冥》,第498—499页。
在其看来,商鞅、申不害、韩非等人的法家治国理念,是典型的唯功利是从的政治学说,其虽然也有着强烈的“为治”意图,但根本上却隐含着“争于锥刀之末,斩艾百姓”的暴政倾向,在“凿五刑,为刻削”中视广大民众如草芥,表现出极为浓烈的残民为治的反民本的政治精神。刘安及“淮南学派”认为,法家这种严重蔑弃民众生存发展利益的治国理念,实为“背道德之本”的畸形“治道”思想,其现实的实践结果必然造成历史性的悖论:一方面是其“忻忻然常自以为治”,而另一方面却是广大民众被其苛法酷刑所“斩艾”,“殚尽太半”的惨烈景象。因此,刘安及“淮南学派”反复强调指出,秦政发展所奉行的法家“治道”思想,不仅是“非治之大本”的“掇取之权”,更是“不穷究其所由生”,“不知治乱之本”的畸形的治国理念,决非大一统王朝发展的长治久安之道,其虽能行暴于一时,但却严重破坏与丧失自身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必然被历史发展所否定和抛弃。而在此意义上,“商鞅之法亡秦”,真正反映出的则是商鞅所代表的法家“治道”理念对秦政发展方向的根本性的误导高旭:《商君之法与亡秦之鉴——<淮南子>论“商鞅”及对秦政的汉代黄老治道省察》,《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7年03期,第95—102页。:
今商鞅之启塞,申子之三符,韩非之孤愤,张仪、苏秦之从衡,皆掇取之权,一切之术也。非治之大本,事之恒常,可博闻而世传者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424页。
商鞅为秦立相坐之法,而百姓怨矣……然商鞅之法亡秦,察于刀笔之迹,而不知治乱之本也。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430页。
可见,刘安及“淮南学派”对商鞅、申不害、韩非等人的法家治国理念,并非单纯从政治思想的层面来认识,而是体现出强烈的“治乱”“本末”意识,有着更为深层次的“治道”考量。正因如此,刘安及“淮南学派”从其黄老视阈出发,对先秦法家与秦王朝统治者所奉行的极端功利化的“治道”理念,给予彻底的批判和否定:
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何宁:《淮南子集解·俶真》,第117页。
明确认为后者在关系王朝发展全局的“治道”问题上,存在根本性的局限,而这种治国理念的严重短板,不仅“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缺少无为而治,休养民生的积极意义,更是“于道相去亦远矣”,难以支撑大一统王朝走向长治久安的理想发展。
由上述可知,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周与秦王朝政治发展的历史审思,极为突出强烈的“治道”意识,始终密切关注和力求探寻影响二者兴衰存亡的内在根由。也正是基于对周政、秦政发展得失的历史对比及鉴照,刘安及“淮南学派”在汉政“治道”的认识与选择上,显著表现出褒“周”贬“秦”的政治态度,毫不掩饰自身对周政具有突出民本政治精神的“王道”理念的肯定和推崇。在他们看来,西周虽非“大一统”意义上的王朝政治,但其所表现出的“修德行义”的“治道”内涵及本质,却远比秦政更为适合西汉王朝的发展利益需求。因为不论是商周更替,抑或是秦亡汉兴,都充分显示出王朝政治能否稳定存在与发展,其“治乱之机”根本上都系于“百姓”身上,而能否奉行有利于广大民众生存发展的“治道”理念,就成为关键性的决定因素。由此出发,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发展“治道”的历史探索,实际上形成一种以“周政”为师,以“秦政”为鉴的特殊政治思维。受此二者相反相成的综合的理论作用,刘安及“淮南学派”对西汉王朝发展的理想“治道”展开新的探索与构建,试图推动“汉政”不仅根本克服“秦政”之弊,而且能够成为媲美和超越“周政”的历史存在,实现“合三王之风,以储与扈冶”的更为理想的政治发展。
三 治道重构与汉政“道治”追求
通过对西周与秦王朝政治发展的“治道”反思,刘安及“淮南学派”试图从“穷道德之意”的黄老新“道治”思想出發,以“大道”哲学为基本视阈,对西汉王朝发展的“治道”问题展开“天理之理”“人间之事”“帝王之道”的历史性的理论探思与重构,寻求能够充分适应现实大一统政治发展需求,有力推动西汉王朝实现长治久安的新“治道”理念。而此三种理论维度,换言之,也即是“天道”“政道”“君道”,从中不仅充分体现出刘安及“淮南学派”对汉政“治道”问题的黄老化的整体性、系统性思考,而且内在反映出这一学派贯通天人之学,追求天人合一的汉代道家理论思维与诉求。
第一,与周政、秦政的“治道”相较,刘安及“淮南学派”对汉政“治道”的理论思考与探索更具有宏观而自觉的宇宙论背景及基础,在深入探讨“天地之理”的过程中,始终以“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何宁:《淮南子集解·泰族》,第1406页。的汉代黄老“天道”论,对后者理想的“治道”内涵进行思想观照,使其具有更为坚实有力的理论支撑,突显出自身所具有的新的时代特色。
在刘安及“淮南学派”看来,“道”既有形而上的本体存在状态,也有形而下的具体表现形式,反映在宇宙天地与世界万物演生发展过程中的自然“天道”即是如此。刘安及“淮南学派”对“天道”从唯物化的世界创生过程与主体化的人事感应两个方面进行阐述和把握。一方面,他们所说的“天道”,已不仅仅是“天之道,利而不害”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第348页。,“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的道家传统认识,而是受到汉代社会生产和自然科学的发展的促动,表现出汉代哲学和自然科学的紧密结合的时代特点,在老、庄、稷下黄老的基础上,走向具有“道”“气”结合内涵的新“天道”论。刘安及“淮南学派”对天地万物的世界化演生采取朴素的唯物主义的理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