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 坚
很久以前,有过那么一声特别的号子,曾经低沉吼起,曾经悲怆呐喊,曾经催人拼死一搏!
这个号子很短,只有七个字:顶硬上,鬼叫你穷!
这个号子甚至可以吼得更短:顶硬上!
只是,“顶硬上”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令人唏嘘的回忆。
曾记否,390年前,山海关外,生于梧州的民族英雄袁崇焕,在大明皇朝生死存亡之际,高喊一声“顶硬上”,率部杀向虎狼清军。真实的历史细节是,袁崇焕脱口而出的“顶硬上”,是他的母语,是粤语。虽然,他的部下全是东北人,全然不会粤语,但是,“顶硬上”,他们懂,听得真真的!
曾记否,20世纪30年代的香港人,穷则思变,咬牙默念着“顶硬上,鬼叫你穷”,创造了香港奇迹。 “顶硬上”遂成香港精神。
曾记否,两广粤语地区年过半百之人,无不以“顶硬上”激励自己发奋图强!
“顶硬上”不仅是袁崇焕精神,是香港精神,也是两广精神。
时光荏苒,人可以老去,精神不能湮没。
在此,一帮舞者,期望回到这种精神的遥远的起点。
一
三江水口,一座城。
城的这边,是一级一级码头,连着江河,连着一条一条无尽的货船。
城的那边,是骑在人行道上的连排楼栋——骑楼,是以货物交易为主要功能的繁华市场。
于是,码头工人成为货船与骑楼的连接。
这是江边与岸上的连接,是货物与市场的连接,是一条长长的码头梯级,在码头工人两脚之下、肩背之上的连接。
连,要力气;接,要汗水。
力气可能会用尽,汗水可能会流干,“顶硬上”便要从身体的最深处挤压而出,一字一顿,一次又一次地低沉吼起……
音乐起,伴随着:
哎哟,哎哟,哎哟……
还伴随着:
上呀、上呀、上呀,
上呀上呀上呀……
晨雾江边,依稀映出一群行走特别的汉子。他们身上压着沉重的货物,有挑的,有扛的,有背的,还有抬着的……
虽然,他们形态各异,但无不负重向前,无不弯腰向上。
为了发力,他们不得不低下倔强的头;为了目标,他们不得不抹去遮眼的汗,艰难地眺望远方,那个卸货的市场,那个换取报酬的骑楼。
这是一群奇特的汉子,高矮不一,年龄参差,或胖或瘦;大短裤,光膀子,人人搭着或攥着一块淡蓝色的布。
这块蓝布,是码头工人的“标配”,叫“搭膊布”,比一般的毛巾要大,汉子们扛货、挑货、背货之时,用于垫肩、垫背,用于擦汗,当然,还可用于擦泪。
“搭膊布”原本是深蓝色,因为汗水和泪水,因为肩背之上的碾与压,慢慢地,“搭膊布”就变成淡蓝了。
由此,“搭膊布”将演绎一段前所未有的动人之舞。
二
码头工人的“标配”工具还有两个,一是竹升(竹杠,亦称 “杠棒” ),如同扁担;二是绳索,用于捆扎货物。
绳索往往套在竹升上端。只是,竹升不等同于扁担。扁担是扁的,是竹筒的一半;竹升是圆的,是完整的一根竹筒,其粗如拳。竹升要比扁担受力。汉子们往往根据货物形状、轻重,或用竹升、绳索,或只用其中之一;或干脆不用竹升,也不用绳索,而是直接用双手反背。
由此,竹升、绳索,亦将演绎一段别致的舞蹈。
三
音乐中、“哎哟”中、“上呀”中,七八个汉子扛着麻包,依次而上。其中一位矮汉子的麻包不慎滑落,他慌忙抓住,几次起膊(扛上肩膀),奈何力不从心;哥兄(男领舞)见状,毫不犹豫地甩下自己的麻包,急急上前,助力矮汉子起膊……
这时候,汉子们终于喊出了一声压抑无比的“顶硬上”……
音乐继续,“哎哟”依旧,“上呀”不断,七八个用竹升挑着大木箱的工人登场。
他们行走的步伐与众不同,不是直行,而是斜着走,如同“之”字,两边迂回,缓慢而上。
这时候,一个汉子一个趔趄,身子欲歪,担子将倒,另一个汉子眼疾手快,伸出一手,死死叉住“趔趄汉子”肩上的竹升,帮他紧紧稳住担子……
“顶硬上”吼起,显得特别悲怆……
四
画风变,音乐变,歌声起,舞姿应声而停……
哥呀兄呀,兄呀哥呀,
哥兄哥兄透(休息)下先,
放低货品透(乘)下凉……
这是西江流域特有的水上民歌。
汉子们双眼泛光,一扫愁容,瞬间活泛起来。
歌声在外,继续悠扬……
哥呀兄呀,兄呀哥呀,
哥兄哥兄透(休息)下先,
拎条搭布抹下汗;
细妹细姐有事讲,
且听我同你唱一唱……
细姐(女领舞)款款而上,细妹们轻轻跟随。她们都带着一个装水的竹筒,或背,或拎,或单肩挎着。
与众不同的是,细姐衣襟一侧,露出半截夺目的红纱巾。
姐妹之中,有的把竹筒递给心仪的汉子;汉子里面,有的去抢妹子手中的竹筒。
倏忽间,舞台上出现一幅奇异场景:许多汉子拿着的,是竹筒;许多姐妹搂着的,是竹升。
竹筒是水,竹升是力;力是责任,水是柔情。
此时,此刻,不歌之,不舞之,更待何时!
姐妹们唱:
西江河口几道关?
乜嘢(什么)渡头众船湾?
汉子们唱:
西江河口三道关,西门码头众船湾。
姐妹们唱:
西江水,长流流,
人命点(怎么)够西江长?
哥兄咁(这么)搏(拼命)为乜嘢(什么)?
细姐细妹痛断肠……
汉子们唱:
西江水,流流长,
点知西门似鬼门,
一级一级顶硬上,
恶过西江千重浪!
姐妹们唱:
千重浪,哥呀你要让一让,
顶硬上,兄呀你唔(不)应当。
哥兄哥兄你呀你,
你哋(们)真要细思量。
汉子们唱:
细姐细妹太搏懵(装糊涂),
哥兄太穷无商量;
唔(不)搏(拼命)唔(不)杀点(怎么)揾(挣)钱?
无钱又点(怎么)摞(娶)你做新娘?
群舞趋向热烈。
哥兄饮得急,几乎呛着;细姐夺过竹筒,高高举起,示意哥兄张嘴,将水汩汩倒入哥兄嘴里。
众汉子、众细妹羡慕不已。
哥兄激情迸发,难以自抑;抢过竹筒,冲往河边,使劲舀水,然后,高举竹筒,任由筒里的水从头浇下!
哥兄这是降火,是强降心头和身体的“火”。
细姐激动,奔向哥兄,不管不顾地拥抱上去。然后,她扯出红纱巾,轻轻拭去哥兄身上的水,还有汗……
哥兄一把抓住细姐的手,示意,他有搭膊布……
五
搭膊布、红纱巾,由此演绎出一段从未有过的故事。
搭膊布是这群男人的“巾”,势必要舒展开来……
红纱是细姐的“巾”,势必要纠缠进去……
哥兄舞蓝巾,细姐舞红巾;哥兄舞的是布,细姐舞的是纱。
不知何时,蓝巾连上了红纱,红纱缠上了蓝巾,红蓝同舞……
不知何时,在细妹们的烘托下,汉子们营造出蓝蓝的一片,映出细姐一方艳艳的红!
六
“开工啦!”场外一声喊,工人们放下片刻欢娱,再次扛起货物,在“哎哟”声中,在“上呀”声中,在细姐细妹的注视中,再次负重前行……
细姐趋近哥兄,伸手相帮;哥兄微笑,示意不必。
哥兄深情凝视细姐,目光落在红纱巾上,少顷,他猛一抖膊,高喊:“上呀!”
众人齐喊:“上呀!”
于是,开头一幕再次呈现:
上呀、上呀、上呀,
上呀上呀上呀……
哎哟、哎哟、哎哟……
此时,撩人的水上民歌忽隐忽现:
西江水,长流流,
人命点(怎么)够西江长?
哥兄咁(这么)搏(拼命)为乜嘢(什么)?
细姐细妹痛断肠……
西江水,流流长,
点(怎)知西门似鬼门,
一级一级顶硬上,
恶过西江千重浪!
细姐流泪,她把红纱巾扎在哥兄捆绑货物的绳索之上,哥兄只要一抬头,就看见如同火一样的红。
正是这一抹随着绳索轻曳的火红,引着哥兄,领着汉子们迈出更坚实的步子,向前,向上……
隐隐的歌,轻轻地吟:
千重浪,哥呀你要让一让,
顶硬上,兄呀你唔(不)应当。
哥兄哥兄你呀你,
你哋(们)真要细思量。
细姐细妹太搏懵(装糊涂),
哥兄太穷无商量;
唔(不)搏(拼命)唔(不)杀点(怎么)揾(挣)钱?
无钱又点(怎么)摞(娶)你做新娘?
哥兄突然猛喊:
顶硬上!
汉子们齐喊:
顶硬上呀!
众人:
上呀、上呀、上呀,
上呀上呀上呀,
顶硬上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