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市屯堡文化学会,贵州 安顺561000)
明代入黔的军屯世家,历经数百年的风云变幻,在朝代更替、战乱兵灾,以及宦海沉浮等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其荣辱兴衰也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和变化。尤其清代卫所制度的解体,是一次社会等级体制的重新洗牌,由官僚阶层和地方乡绅共同组成的屯堡区上流社会也因此发生了重构。其间,各大姓望族自明中叶以来就出现的仕途路径选择——是恪守军武之家的祖荫世袭,还是走科举搏功名,在此朝代更迭的关键时期,成为各氏族走向振兴或衰落的重要原因。平坝卫韩氏家族起伏、曲折的发展轨迹,是明代入黔屯堡氏族的一个典型案例。
韩氏入黔后祖居平坝卫城,后子孙昌发,传至第六代始分支脉,以平坝卫城为核心,迁往各地居住。据《平坝韩氏南阳谱》记载:
自始祖韩成以“成”字起三十二字派全录为:成政兴国,一奇宪水,世日木玉,大再永嘉,支如克鼎,甘以阜先,作人时化,昭式维中。始祖韩成现传世已至克、鼎十九、二十代子孙。该谱后半部分即列始祖韩成之子,东平侯政公为一世,兴、望二公为二世的血脉宗支世系。国臣公为三世,一龙公为四世,胤奇公为五世,胤奇公字定海,取夫人张太君,出宪忠,祖、爵、曾、策、尹、文、略八公为六世。其中长公宪忠袭职承爵,诰封昭毅将军,配黄氏诰封淑人,出琰(继婿作子),住肖罔寨。次公宪祖,出瑾、璨住安平城(即平坝城)。三公宪爵,出顼,住大窟陇。四公宪曾,配卫氏孺人,出源,住十家堡。五公宪策,乏嗣。六公宪尹配王氏孺人,出澍,住玲龙寨,泓住杨梅寨,瓀乏。七公宪文出翟、奎,后迁安顺黑石头寨。八公宪略,配黄氏孺人,出世雄、世虎,后迁安顺白果寨。
平坝卫掌印指挥有金、韩、路等姓世袭。金姓历任五人后,卫指挥金桂因功升任行都司指挥佥事,由韩姓接任。韩姓第一位履职卫指挥者,是高阳忠状侯韩成之子东平侯韩政。
元至正年间,明太祖朱元璋起于安徽,韩成率众相从,每战必与,攻无不克。《今献备遗》记载:“攻滁克泗,破诸山寨,屡立大功,授镇抚官。渡江克金陵(南京)、镇江,挂元帅印。”[1]元顺帝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陈友谅兵多将广,挟众六十余万,朱元璋虽兵寡然多谋,居然首战三捷。陈友谅大怒,倾巢而出,围朱元璋坐船于马家渡。敌将紧逼,声言必得朱元璋而甘心,形势甚危。韩成见情紧,与朱元璋交换衮袍金冠,登龙舟摇旗指挥突围,敌军见势以为朱元璋也,攻更甚,韩成跳江顺流而去,敌军贪功,百舸争逐十余里许。水急甲重,韩成溺亡。朱元璋乘乱驾轻舟乘隙逃逸。
朱元璋后来平定天下,政归一统,感念韩成救主之功,乃追封为高阳侯,列大明立朝忠臣第一,赐子孙世袭平坝卫。韩氏一族,始由安徽入黔袭职。安顺屯堡核心区至今仍在表演一堂《韩成替死马家渡》的传统地戏,内容即是讲述韩氏老祖当年勇烈舍身、投江救主的故事。
韩氏子孙入黔以来,秉承忠烈家风,历代多忠臣良将。韩氏入黔五世祖东平侯韩允琦袭任平坝卫指挥使,天启二年(1622年)安邦彦反,率兵围平坝卫城,指挥韩允琦、乡宦黄运昌募众坚守,安兵围城十八日,不克。天启四年(1624年),巡抚傅宗龙驻师平坝。十一月,安兵犯镇宁,允琦率兵往救,猝遇敌于杨家桥,力战而死。熹宗钦赐御祭,特奖劳臣,敕封护国将军。
韩氏入黔六世祖韩宪忠袭任平坝卫指挥使后,致力于平坝卫城防建设,崇祯六年(1633年)癸酉,柔远游击金良田、指挥韩宪忠、乡宦黄运昌、谭先哲、陈达道、王之贤各捐金增修敌台六座[2]。
韩宪忠身历明清两个朝代,袭任平坝卫指挥使三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革卫所世袭制度,韩宪忠成为平坝卫最后一任指挥。
作为末代卫所最高行政长官的韩宪忠,在经历王朝更替身份骤变后,晚年潜心向佛,于平坝城西买地一幅,建紫竹庵。庵中有某僧人自云南铸造的铜佛三尊并铜钟一口、铜龙亭一座,本欲往南海,不意道阻,水淹城数月,寄于永福寺中。得宪忠一席话,乃留之平坝,供于庵中。讵料,此后兵燹连连,通城民舍,荡作烟尘;古寺楼台,尽为瓦砾。此庵仅殿阁无恙,而两庑厢楼,皆为余烬。宪忠之子韩琰,不忍两先人之一念随劫火以销沉,复捐金葺废,复整规模,重开堂舍。威仪济楚,四众讽扬,各方觏会者莫不大悦。
据黄暟《紫竹庵记》载,可知韩宪忠官声颇佳:“公之德政,非此则无有能识之者,故存之。公性淡静,俭德可风,以世职官兹邑,握篆十余年,莅治尚简,以安恬不喜事为本。是时,时和年丰,民生殷富,虽神灵在宥使然,而公无一事扰民,民多德之。”[3]
改朝换代后,在绝大多数屯堡卫所世袭家族渐次衰落,一蹶不振之际,平坝韩氏的发展亦隐现曲折。但在经过短暂的消沉之后,以偃武修文破局,从传统的科举之路找到回归主流社会的途径,从而衍生不息,表现出异于寻常的生命力。据《安平县志》载,入清以后,韩氏就出现皇清诰封文林郎三人,岁贡三人(韩旭、韩玺、韩炎),生员五人,获册封旌表者七人。比诸其他曾经荣显一时而后走向式微的世家大族,韩氏一族的表现也算是可圈可点了。
清初,韩宪忠之六弟韩宪文迁居安顺北郊黑石头,建寨繁衍,韩氏子孙也是累代诗书传家。民国以降,安顺韩氏更是人才辈出。时任安顺县参议会副议长韩云波与胞弟韩文源、族弟韩文焕合称“韩氏三杰”享誉桑梓。韩文源、韩文焕,均毕业于黄埔军校,参与北伐,功成抗战,官晋中将,荣极一时,均为坐镇一方之大员,后随国民党政权赴台终老。 1949年冬,国共战局已定,蒋介石政权退撤台湾。韩云波二弟韩文源将军携云波长子韩克武,由成都离开大陆,前往台湾。时任贵州省代主席兼保安司令职之韩文焕,接上峰密令:撤退之时在贵州各地实行焦土政策。文焕不忍荼毒桑梓,问计于云波,云波慨然而言:军人打仗,胜则追,败则走,万不可祸害地方,结子孙之仇。文焕深以为然,下令井然而退,黔境得保,韩云波功不可没![4]故时有“韩氏以两中将为荣,安顺城因云波而幸”之说。韩云波不以功名显世,却以正直宽厚,勇于任事,造福地方而为乡人传颂。1940年,韩云波当选为安顺县临时参议会议长。1946年,安顺县参议会正式成立,韩云波任副议长。
民国时期,韩氏在安顺除了让人津津乐道的“韩门两中将”以外,最为突出贡献是韩云波在安顺引进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制革流水线,成为安顺轻工业走向规模化、机械化和现代化的先驱者。下录《回望民国安顺》之《工商·韩云波传》部分,以呈现安顺制革业的发展脉络:
韩云波十四岁时,随父至重庆振华制革厂为徒学习制革技术。秘学该厂日本技师制革配方。父子与人集资在重庆开设“美时制革厂”。初时业务尚属发达,后因同业竞争激烈,且皮革原料多从贵州安顺购进获利甚微,业务难于发展。云波向父提议回籍办厂,既可在产地优选原料,同时减少中间环节之盘剥,另安顺尚无此类新式制革厂,产品不出黔省就可销尽。父然其言,依计而行,于1922年,转卖股份及房产返黔。
入安后于安顺县西郊购入菜地一幅,修建厂房,1924年建成投产,起名“顺时制革厂”。启动资金二万银元,同时高薪聘川籍技师参与操作,另给技师少量技术股份以资鼓励。
该厂为西式流水线制革法,管理方式亦效西洋,时制革厂分有五科:即制革科(负责将生牛皮制成帮皮和底皮)、中鞋科(负责制作中式皮鞋底)、西鞋科(负责制作西式皮鞋底)、帮科(负责将皮张依型制成大小鞋帮)和包鞍科(专制皮箱、皮包、皮带、马鞍、枪套、子弹带等)。
当年投产即出产品,所制皮革,面革光亮,质地柔软,颜色纷繁。传统制革产品与其一比即黯然失色,几乎全被此新式皮革占尽市面。次年,云波将皮革、皮鞋、皮箱及各类军用皮具等组织外销他省,规模迅速扩大。因该厂皮鞋柔软耐穿,透气而不透水,天晴下雨都适用,既美观又结实,既受喜好时髦者追捧,注重实用者亦争相购买,产品畅销省内外,供不应求。
数年后,云波事业如日中天,同业传统制革者却日渐凋零。云波见此状况有感于心,遂召集同业传授西式制革粗加工工艺,为顺时制革厂提供粗加工皮料,制革厂收购后再进行精加工。此议一出皆大欢喜,既挽同行失业之窘,又省云波前期投入之资,可谓互利双赢。云波声誉日隆,后被工商业推为领袖。 皮革业奉孙膑为祖师,安顺制革业在城东北郊干河村建有孙膑庙以资同业祭祀,云波在业内凭其德望,主持祭祀多年。[5]
安顺制革业新的技术利用、新的管理模式、新的生产方式的引进,促使安顺一跃成为当时西南主要的皮革制品产地之一,同时推动了安顺从皮革原料货源地向皮革产品供应地的产业转型。安顺制革业的成功,拓宽了安顺传统手工业视野;极低的人力成本和丰厚利润也让其他传统手工业的从业者加快了规模化工厂化的建设,安顺民国末期轻工业已见雏形。
1950年代初,韩云波因奸人构陷入狱,后虽澄清出狱,然身心重创,随之辞世。韩云波之妻叶文上奉高堂,下抚儿女,韩氏子女自强不息,成人成材,以农工教体为业,各有建树[6]。
1979年,韩云波之女韩经武与赴台居住的韩文源将军取得联系后,长期联系海峡两岸,为安顺统战工作作出有益贡献。为此,韩氏姐弟三人荣选省政协委员,韩道武进入常委。重振家风,复现“一门三委员(省政协委员)”之盛,传为佳话。
1984年,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胡锦涛接见了韩道武,希望他能为两岸沟通作些贡献。
1989年,韩克武、韩经武、韩道武三兄妹受国家主席杨尚昆接见勖勉。
1998年10月22日,韩克武的“阳明海运公司”的“祥明轮”高悬五星红旗,从台湾基隆港直航上海,完成了四十年来的两岸“三通”首航。黔中韩氏为国共两党关系的沟通,作出了重要的贡献[7]。
2009年9月15日,韩母叶文谢世,寿跻期颐,享寿九十九岁。噩耗惊动大陆、台湾、香港。中共中央统战部、台办、侨办、外委、解放军总政联络部、成都军区派员吊唁;贵州省委统战部长龙超云、老领导龙志毅、李元栋、王恩明、伍锡源等,贵州省军区政治部送来挽联花圈;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寄来《母仪永式》的挽幛,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致唁电。葬礼场面宏大,备极哀荣。
2010年, 安顺韩氏合议重续修家谱,修葺祖茔,重建家祠,恢复家族祭祀活动。
以明代军屯官兵及其后裔为主所形成的安顺屯堡诸氏族,在六百多年的风雨云烟,沧桑变幻中,起落沉浮,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命运。其间,除去家族自身的原因外(如遭贬、乏嗣及迁徙等),社会性的变迁和战乱,对各氏族的命运走向及其兴衰影响至大。如明末天启之乱后,如曾因功名隆盛而称誉一时的安顺汪、娄两姓,此后竟不复再有登科及第者;而明代出了十二位举人的伍姓、七名举人的薛姓,终清之世也不复再见有中举之人。又如清咸同大乱后,安顺各大姓氏皆惨遭重创,有的竟至一蹶不振。如镇宁乾隆解元余上泗之裔,乱平后今仅存二三家;明嘉靖解元熊旃之裔,其后裔竟至于不知所踪。而影响最巨的,莫过于明亡清兴的朝代更替。不少在明代仰祖荫世袭的军功之家,入清以后便风光不再。最典型的莫过于堪称安顺第一豪门的顾成一族,因受到吴三桂的大肆屠戮,“以诛杀明代功臣邀宠,顾成家族因此不幸蒙难,传当时族中为官者36人,家口悉遭杀害,仅遗十二世孙年仅三岁的顾金锡,在母亲娄氏掩护下逃过一劫,留下香火。”[8]此后虽历经繁衍,又成大族,然已非显宦缙绅之家。
明制,武职卫指挥使(正三品)以下,镇抚(从六品)以上,皆可世袭。安顺一带,作为明代的军屯要地,自威清而安庄凡四卫,每卫下辖五个千户所,每千户所又辖十个百户所,其中副百户、副千户皆可世袭。如此,可知各卫所的世袭之家有多少?又可知在明亡清兴的社会大嬗变中走向衰落的家族有多少?除了像陈法家族、梅月家族、潘克常家族等早在明代就转向科举仕宦之途的少量世家之外,总体而言,安顺屯堡区的军武世袭之家,在清代多已走向衰落。
从家族史的角度看,在此对比鲜明,落差强烈的社会剧变中,凡以诗书传家,重视科第的家族,都表现出较强的自我修复机能和适应力。如曾经在明代就科甲累第、人丁数百的梅月家族,明天启之乱后,合族仅存八人,后经数十年繁衍方渐恢复原气,明清鼎革之后,很快即再登科第,走向家族复兴之路。与之相较,平坝韩氏虽功名不及梅氏显达,但亦表现出较强的适应能力,迅速改弦更张,偃武修文,以科举之途保持了家族的兴旺发达。尤其进入民国后,以迁居安顺的韩宪文一脉为代表,其家族后裔对已进入现代社会的各种新文明、新思潮、新技术等等,表现出敏锐的观察、认知能力和开放、包容姿态,因而能够顺应潮流,顺应历史,拥护孙中山先生的民主共和思想,投入到波澜壮阔的北伐战争中,为大历史的建构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同时,又能摒除成见,以近代工业化催生的新技术为依托而转向实业,为推动地方经济的发展作出贡献。亦武亦工,军商兼擅,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家族的振兴与繁荣。在原黔中屯堡世家巨族漫长的演变旅程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传统中国的地方社会,是一个由地方官吏、地方乡绅和家族势力在相互博弈、相互依存中协同治理的社会。尤其在乡村,由于传统的行政权力只到县一级,有官不下乡之说,因此乡绅阶层成为维系地方秩序和社会稳定的主要力量。
在安顺的屯堡区,以氏族大姓为支撑的乡绅阶层同样发挥着十分重要而又突出的作用。承平时期,他们的作用往往表现在维持地方教化,平息民间争讼,以及乐施好善,扶危济贫等等方面,或设馆授徒,或捐资助学,堪为表率,如平坝的陈法家族,黄棠家族,安顺的杨树家族等。灾荒时期,更有开仓放粮,协助地方官赈济灾民之举,如梅氏家族中的梅万枝、梅亿枝兄弟。战乱时期,竟至有出资募兵,保家卫国的壮举,如安邦彦之乱时平坝的黄氏家族、潭氏家族等。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旧有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阶层发生颠覆性改变,所谓的乡绅阶层被扫荡以尽,彻底根除。再加上泛阶级斗争思维的影响,原有的大姓望族内部也发生急剧的分化、分裂,以血缘为纽带维系起来的那种集体荣誉、集体精神渐渐消弭,家族或氏族不仅已变成一个空洞的符号,更成为某种罪恶的象征,耻言家族,争讲阶级成为新的风气,新的时髦。如此,原来就深深植根于传统乡村社会中的那种家族凝聚力就被消解乃至消失,从而加速了乡村社会的离散化和碎裂化。
本文所考察的韩氏家族在不同时期、尤其是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表现和所作出的贡献,对于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去合理地利用传统世家的历史资源,挖掘并发挥其中的积极因素,使之转化成有益地方经济、文化建设的力量,乃至加强乡村建设中的自我管理机能等等,都是不无启发和借鉴意义的。
参考文献:
[1](明)项笃寿.今献备遗[M].卷四十二,《四库全书》本.
[2](清)卢大济《平坝县志》(手稿).
[3](清)刘祖宪.安平县志·艺文志[Z].
[4]安顺市政协文史委.安顺文史资料[Z].第十六辑,安顺:安顺市政协文史委,1995.
[5]陈文杰.回望民国安顺[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127-129.
[6]戴明贤.韩云波、叶文传[N].黔中早报,2015-06-11.
[7]中共安顺市委统战部.安顺市统战志(安顺市统战部内部资料)[Z].安顺:中共安顺市委统战部,1998:103-106.
[8]杜应国.镇远侯顾成墓悬疑释解[J].贵州文史丛刊,2016(3):10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