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之环

藤井太洋

是风，还是天电？

植入加米拉·朝子·法希姆下颌的骨传导耳机中的噪音，让她醒了过来。

可能是因为眼屎吧，她有些睁不开眼。略微肿胀的脸颊上那道僵硬的痕迹，是眼泪风干后留下的吧。

加米拉抬起手臂想去擦脸，就在手快要够到脸时，手臂上的促动器振了起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后停止了运作。透过“扩展环境”①，自己依然身着外骨骼机械衣的感觉切实传递到了肉体并不存在的外拇指上。

加米拉打开机械臂的六根手指，摸着头部的装甲，确认了那上面的触感——很像只在木卫二欧罗巴上出产的堆积岩。

那是被氨冰晶穿凿而成的微型环形山的痕迹。在这颗没能成为太阳的巨型行星的大气底部，那些带有微小电荷的冰晶，在1.5特斯拉磁场的作用力下，以每秒一公里的速度在空中飞翔。要是以肉身站在这儿，要不了几秒，就会被无数穿梭而来的冰刃刺得遍体鳞伤。

能让人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进行作业的，正是这套作业防护服。它让人类能抵御秒速两百米的狂风暴雨，也让五名队员能在2.5倍重力环境下，把碳纳米管道捯上来，并用这些碳纳米管道将两吨重的集装箱从大气底部拉上作业浮桥。

集装箱里装的是硫化铵。只要通电，硫化铵就能分解为融合炉的燃料氚，以及农业必备品氮。飘浮在木星大气层上的直径三十公里的人工大陆“新·航路”和四个“月亮”①上生活着不少木星人。加米拉的工作，就是采集他们生活所需的基础资源。

今天的开采深度是“新·航路”向下五十公里左右。按计划，加米拉应该在拉上四个集装箱后就休息一会儿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好像没脱去作业防护服就躺了下来。

发明“扩展环境”的工程师大约是犯傻了。既然四周的环境能投影在视网膜上，为什么不干脆让人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也能看到周围的环境呢？

加米拉张开紧闭的双唇命令道：“给我洗脸。”

加米拉屏住呼吸，带有镍臭味的水从遮光罩的缝隙中喷射而出，冲洗着加米拉满是污渍的脸。

睁开双眼的加米拉歪起脑袋。透过像金鱼缸一般的遮光罩，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昏暗的休息室里那爬满蜿蜒管道的天花板。但在视线的一头，她看到了渐渐宽广起来的渐变的米色。正前方偏下一点的地方是土黄色，头部上方则是明亮的奶黄色。她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右边还带点儿红色。

遮光罩内侧还附着一些没干透的水珠。

小小的水珠呈圆形，停留在了遮光罩内侧，并没有来回流动。

加米拉的鸡皮疙瘩慢慢遍布了全身。

她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自己正在和那水珠一起下落。

加米拉误以为自己横躺着，是因为她没有感觉到以往总是将她压在浮桥上的那2.5G的重力。

现在，她正头朝下，从木星大气层底部下落。

现在在什么位置？下落多少距离了？班长或者其他同事应该发消息给我了吧？——加米拉不断眨着眼睛，确认“扩展环境”的信息，并条件反射地操作着右手腕上的机械臂。但机械臂没能抓住腰间伸出来的救命绳。

怎么可能？！

今天的作业区域是EZ（赤道带区）和NEB（北赤道带）的边界。在湍流的旋涡区域作业时，从不会抓不住救命绳。

就在加米拉用机械臂拼命寻找救命绳的那一刻，她被转了出去。

她打着转，视线范围内渐变的奶黄色逐渐成了形。她看到了升上大气深处的烟雾。闪电一闪而过，使得深红色的带状区域闪耀着紫色的光芒。

要是被卷进带有荷电粒子的烟雾，作业防护服发射的求救信标就毫无用处了。

木星没有地表。

再这么下去，加米拉就会下落到作业防护服受压极限的两百公里以下，并直接摔毁。

无人知晓。

遮光罩里充斥着尖锐的声音，那是加米拉的叫声。为了给遮光罩增压，她往遮光罩里添加了含氦的空气，这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尤为尖锐。

加米拉把从机械臂上拔下来的左手手腕上戴着的念珠解开，拨弄着珠子念道：“伟大的地球母亲、伟大的地球母亲——伟大的地球母亲！”

骨传导耳机将加米拉的声音调至静音，警告她，“请伸展双臂并放松。为了稳定姿势将展开绳索。重复一遍，请伸展双臂并放松……”

加米拉盘腿坐在船尾的桁架上吃着早饭，她把粘在小袋子上的面包屑摞到一起，舔了个干净。接着，她把小袋子揉成一团，塞进了橘色工作服的口袋里，准备等会儿把小袋子扔再生槽里去。

通过ATP环化而运转的纳米机器，会将蒸镀在小袋子上的铝和涂料进行分解。主要成分铝会用于集装箱，去解决其漏气现象，而小袋子上的少量有机分子则会变成宝贵的砂糖，用以制造贴身衣物和夜间点心。

但先要感恩。加米拉必须和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船组人员一起，感谢伟大的地球母亲。

她解开左手手腕上的念珠，从直径二十米、长七十米的圆柱形居住区底端向船头方向仰望。

加米拉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个正看向休眠槽的巨大人影就是船长潘加比·拉格尔后，拨了一下念珠——首先是第一个人。听说这个船长出生在欧罗巴，管理着大气矿山的浮桥。

一动不动的潘加比对面，出现了下一名船组人员。加米拉拨动了下一颗念珠，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肌肤光滑的小个子宇航员的形象。他是一名出生在地球亚欧大陆东侧的宇航员，名叫唐庆明，他已经在木星往返飞船上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宇航员了。他应该是想在物价低廉的木星上過过奢侈的生活，才决定搬过来的吧。

加米拉将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胸前，向两个身影低头，“感谢指引飞行的伟大船长潘加比·拉格尔，感谢引领我们回到地球的宇航员唐庆明。”

加米拉继续寻找下一个人的身影。她发现潘加比对面的墙边正有一个矮胖的人影要飞向这边。这个人叫玛蒂娅·阿尔米夏，她和加米拉一样，也出生在“新·航路”上，是个轮机士官。

加米拉无意识地想避开马上就要飞向自己的玛蒂娅，不过她改变主意，又拨动了一颗念珠。

没事的，在她用脚踹开桁架前，还有四十五秒。

“感谢玛蒂娅·阿尔米夏，感谢您用那强劲有力的手臂将下落的我拉了上来。”

确认了玛蒂娅要飞出去的方向后，加米拉在飞向船头之前，确定了一个不会让玛蒂娅和潘加比二人受到惊扰的飞行轨道，轻轻踢开了桁架。

其实，加米拉完全可以直接突破三人的重围。

一直看着休眠槽的潘加比和唐，一整天都在跳跃的玛蒂娅，以及另外两名船组人员，都是“扩展环境”所描绘的这艘航天飞船居住区的作业用实体①。

五名船组人员的肉身在对PDK-4基因进行活化，降低了新陈代谢速度后，一直躺在休眠槽中。他们的心跳和呼吸都减少到了正常水平的一半。同时，被描绘在“扩展环境”中的实体的执行速度，也被降低到了正常水平的一百二十分之一。

即便加米拉突破玛蒂娅的实体，玛蒂娅也要在二十四秒之后才能意识到。“你个白痴”这句怨言也因为延时，在一分钟以后才会通过一对一通信发送过来。

再说了，船组人员要度过被延长的那部分时间，所以他们是不可能去一一关注在以自身一百二十倍的速度作业的甲板员的。

即便如此，穿过实体还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飘浮在空中的加米拉，一边确认玛蒂娅的手掌上真的长了一根外拇指出来，一边以遍布居住区的桁架为着力点，来到了船头一侧。

船组人员还有两人。

其中一人是通信员，叫大卫·姚，另一人是作战参谋，叫竹海智史。

两个宛如雕像一般的實体，蹲在描绘出来的船头附近的屏幕下方，好像是在确认飞船要飞去哪儿。

“感谢大卫·姚联系我的父母向他们报平安。也非常感谢竹海智史决定要救我。”

加米拉穿过他们二人的实体之后，偷偷进入了集中放置在船头的桁架间隙之中。

用以设定实体冲突判定的桁架内侧，从未有人进去过。

加米拉拨动了念珠中最大的那颗黄色珠子，确认了白色箭头指向的方向。

加米拉和木星系的大多数信徒一样，信奉着地球派，或者说她就是地球信徒。所以加米拉低头感恩的方向，正是地球所在。

父亲法希姆曾说过，木卫一伊奥的硫黄矿山第一次出产的矿石所制造出来的结晶经打磨之后，被做成了永远都能指明地球方向的箭头，并埋在了地下。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父亲自己坚信的事，总之，箭头能正确指向地球所在的方向。

说起来，同为地球信徒的玛蒂娅和大卫不知怎么的，总是朝不同的方向低头。一定是因为他们徜徉在被延长了一百二十倍的时间里了吧。

“伟大的地球母亲啊！”

加米拉吟唱着，抬起了双手。

在没有上和下这两种感觉的飞船上，加米拉只有在向地球低下头的时候，才会切实感受到自己是站在某处大地上的。

自加米拉在大气矿山的作业浮桥上意外踏空跌落，被这艘飞船的人救起之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船长潘加比在还未进入休眠状态时，将救下加米拉的整个过程告诉了她。他为了掩盖用氦气增压而变得有些滑稽的声音，故意用混有大量腭音的木星英语进行说明。据他所说，他们在等待升到飞行弹射器上的飞船边时，发现有一件外骨骼机械衣落了下来。技术参谋智史发现了求救信标，觉得能作为太空出舱活动之用，就去回收了回来。

但他们没料到里面还有个人，那就是加米拉。

潘加比本打算只拿走作业防护服，但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一名来自伊奥，名叫亚津的甲板员，和逃生舱一起消失了。

加米拉很明白伊奥人亚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跑的。

耗时七年才能往返地球和木星的飞船根本没什么像样的动力，只有装着氦3的集装箱。

加米拉醒来之后，完全没料到自己眼前这直径二十米、长七十米的圆柱形空间，竟然是往返于地球和木星的飞船上的居住区。

在这个只能称为船腹的地方，有一个通气闸门，里面有两件柔性外骨骼机械衣和加米拉之前穿着的采矿用作业防护服，中央还捆着一个休眠槽。虽说这只是个集装箱，但里面还装备了离子发电机。

桁架中塞满了在木星系上鲜少见到的无植物纤维素的食物，但这些食物都是给那些无法休眠的甲板员准备的。

潘加比和其他船组人员在飞向地球的两年半和回来的四年半时间里，基本都处于休眠状态。对船组人员而言，落在霍曼轨道上飞往地球的两年半和六天时间差不多;从地球飞回木星的四年半，就和十三天时间差不多。而无法休眠的甲板员们，必须在这七年时间里不停地维修飞船。这一不公平的待遇，也是作为甲板员的亚津逃跑的原因之一。

加米拉也将智史在再生槽内合成的能活化PDK-4基因的媒介物注射进了身体，但真正使新陈代谢的速度降下来需要花近两年时间。

加米拉深切感受到了飞船上的这种不公平，若没有这救命之恩，她一定也会想逃跑的。

不过这场旅途的目的也是个问题。

木星开发矿山公司在时隔十二年后，重启了具有重大经济意义的霍曼轨道，并利用它将五百个装有氦3的集装箱抛向地球静止轨道。这些是足以支撑地球圈融合炉五年之久的燃料。

这个集装箱群会撞向地球和太空岛，将生活在地球上的三百亿人和拥有相同人数的三十一个太空岛变成轨道的残骸。这就是这场旅途的目的。

这就是外行星矿山工会所制定的“枪之雨”作战计划。计划实施之后，工会收购了大量暴跌的木星开发矿山的股票，就像要开个木星圈的开发公司似的。

加米拉并不知道，在人口已逾十亿的木星系中，生存所需的物资已基本能自给自足了。而妨碍这种自给自足的，正是向地球输送物资。实际上，木星系内总生产的六成，都耗费在向地球输送物资的木星赤道飞行弹射器和各木卫的资源开发上。

潘加比他们五个人就是这次作战计划的执行部队。

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

三个月前，在居住区苏醒的加米拉所看到的，是轮机士官玛蒂娅和智史正在进行太空出舱活动。他们夺取了装在集装箱船队上的离子发电机的控制权，并装上了伪装用的控制器，以便控制集装箱船队，使它向地球汇报原本的轨道。

等地球方面通过光学观测发现集装箱船队已经偏离了轨道时，就为时已晚了。

若是五百个集装箱突然冲向地球，那地球上的所有文明都将毁于一旦。而地球圈的幸存者能居住的，就只有太空岛“伊斯坦布尔3”了——上面住的大都是和加米拉一样的地球信徒，而他们对月球开发的成果也大多被地球夺去了。

毁灭地球。

加米拉被这个计划震惊了。

对那些勉强维持生计的矿山劳工而言，这是值得拍手称快的消息。但左手手腕上的念珠抑制住了加米拉心中的这种情绪。

听着潘加比激情澎湃地讲述毁灭地球圈的计划时，父亲留下的念珠上那箭头正直指加米拉的心脏。

而现在，箭头指向了集装箱船队船头的地方。

“智史先生？”加米拉诧异地朝走近桁架的人影回头。

一动不动的实体用手指着加米拉的手腕，只嚅动嘴巴说道：“你的念珠能非常精准地指向地球。是在伊奥产的结晶体中装了地球产的量子回转罗盘吗？因为一部分量子碎片放在地球，这是个直到太阳系毁灭的那刻都能直指地球的高级货。好东西，值得你一辈子都戴着它。”

加米拉回答说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说完才意识到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意义。

直到智史给出反应，花了将近一分钟时间。他不过是讓实体说出了事先设定好的话罢了。加米拉简短地应了几句，智史的实体就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这艘飞船上除你之外还有两名地球信徒：玛蒂娅和大卫。他俩也有差不多的念珠，但都没有你的这么高级。他俩的是在木星的磁性基础上计算太阳方向的那种念珠。如果待在‘新·航路或者是伊奥的矿山的话，倒也能指出地球的大致方位，就实用性而言是足够了的，但在像现在这样的旅途中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

“这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像是在贬低同事的话语，让加米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智史好像是知道加米拉想听下文似的，他将自己的实体探向加米拉，压低声音继续说明，他俩的通信设定也切换成了一对一通信。

“他俩不够虔诚。”

“……你是，地球信徒？”

“不是。”智史回答道，这样的对话也在他的预料之内，“我不相信任何神。但我认为虔诚的人大可以相信神明。”

智史的实体将头塞进应该被判定为冲突的桁架之中，继续说道：“你想破坏地球圈吗？”

加米拉倒吸一口气：这个日本人在说什么啊？正是眼前这个人，计算了让集装箱撞向地球的轨道;正是眼前这个人，欺瞒了集装箱船队发给矿山公司和电力公司的机器信息;正是眼前这个人，抢夺了集装箱的离子发电机。不仅如此，潘加比说过，正是这个智史，发现了十二年一遇的霍曼轨道，并向上呈报了木星开发矿山公司的五百个集装箱采集计划，最终推动木星开发矿山公司准备好了这些毁灭地球圈的物资。

而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否定全盘计划的话？不能相信他。回答这个问题很危险。

加米拉咬紧她差点要松开的牙关。

但植入到加米拉全身的人造组织好像通过“扩展环境”将她的真实想法传达给了智史。

智史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而这一自然的变化，并非起初就设定好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也是我们的同志。我有个不情之请。”

智史的身体还在休眠槽中，但他自己解除了休眠状态。

时隔三个月，加米拉终于听到了活生生的人声，很是震撼。

“要是醒来太久的话，会被其他船组人员发现的，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加米拉还没来得及点头，智史就指着船头说道：“你的念珠在告诉你，那一头就是地球。”

“是的。”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加米拉有些纳闷儿。智史脸上浮现出了失望的表情，并在“扩展环境”中展开了一张木星和地球以及那五百个集装箱船队所描绘出来的轨道图。

智史指着渐渐偏离木星公转轨道而向太阳靠近的轨道。“集装箱船队利用木星自转受到投射，现在正通过霍曼轨道向地球圈驶去。”

“我见过这幅轨道图。”

“是吧。那你觉得为什么船头的方向就是地球所在？”

加米拉顺着集装箱船队在太阳系中的轨迹看去，这才明白了智史刚才那个问题的真实含义。细长的椭圆形轨迹在最后一瞬间才会通向地球。

“集装箱还会旋转吗？”

“你觉得到目前为止，地球的朝向是怎样的？它会不停地旋转吗？”

加米拉回忆一番之后，摇了摇头。

三个月前，加米拉的白色箭头和现在的轨道图一样，指向了集装箱正侧面。之后，箭头渐渐指向了船头的方向。

智史打断了加米拉的思索，继续说道：“这两个月来，地球一直在船头方向吧？”

“好像是的。”

“那就好。”

智史放心地吐了口气。至少在加米拉看来是这样的。

“什么？”

“这说明我的计划正在稳步进行。幸好你使用了这串具有量子效果的念珠，毕竟它能不惊动唐骗过整艘飞船的所有感应器。”

智史指着飞船正侧面说：“从航空数据上看，现在地球在这个位置。”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智史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他戳了一下轨道图上星星点点散开的集装箱群，其中一个就开始转了起来。看来这个就是加米拉他们乘坐的集装箱。

在这个有着橙色镶边的集装箱后面，挂着一条朝外太空方向延伸的长长的线，就好像彗星的尾巴似的。

“这是什么？”

“这个是这个集装箱牵着的尾巴。长约三千公里，宽度大概是二十公里吧。”

加米拉一下子想象不出来这个尾巴究竟有多大。三千公里的话，大概是一百五十米的集装箱长度的两万倍吧。连住着五亿人的浮游都市“新·航路”的最长距离，也才百来公里。这条尾巴则有浮游都市的三十倍长，而且宽度居然有二十公里？

加米拉脸上应该是露出了万分惊讶的表情。

但智史依旧平静地解释道：“如此巨大的环带，自然会产生潮汐力。它朝着太阳的引力方向，竖了起来。所以集装箱船头是朝着太阳的方向的，而非朝着地球去。只不过正好地球就在轨道范围内。这条环带最终会成长到长二十六万公里、寬六万公里。”

“等等！”加米拉高声打断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智史，“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二十六万公里？还会成长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破坏地球。如果这么多集装箱砸向地球，飘浮在拉格朗日点的军舰一定会来报复我们的。不出四十天，他们应该就能抵达木星。木星上没有宇宙战舰，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这样做的话，人类必定会灭亡。这件事我也告诉过工会。”

加米拉瞠目结舌。

工会深知这些，却还要坚持进行袭击。

智史看着加米拉，像是想确认她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似的，然后他继续说道：“但是我不想再被地球掠夺了。地球和太空岛上居住着的六百亿人所需的能源和物资，哪些不是我们木星系的十亿人从木星大气的最底层开采出来给他们送过去的？我们甚至改组自己的基因，回收利用排泄物，才能将我们开采出来的氦和硫黄一直送去地球。”

“所以工会才策划了袭击吗？”

你应该——也不是要阻止这场袭击吧？加米拉完全无法想象一个需要二十余万公里环带的计划。

智史对还困惑不解的加米拉竖起了两根手指，“所以我就想到了切断地球和外行星的通信。二十年就够了。在这二十年间，木星圈的人口会翻倍，不向地球输送能源和物资的话，就能完善我们的基础设施，并且我们应该也会拥有自己的宇宙战舰。”

“就靠那条环带吗？”

“是的，把环带横在这儿。”智史的实体用手指画了个圈，将整个地球围了起来。这个轨迹闪烁着光芒，留下了一片薄薄的圆环，“我想在静止轨道上建一道高墙。”

智史扩大了轨迹网的一部分，“环带由碳纳米管的五节环和分解集装箱后制成的氮化铝纳米管编制而成，这是它的支撑部分。在支撑部分上会铺满蒸镀着铝的太阳能电池。它将达八兆平方公里，是史上最大的人工构造物。但重量只有一百五十公斤，而厚度则只有三十二纳米。虽然这层膜非常非常薄，但这条具有导电性的环带会成为包裹地球的围墙。”

智史说，在静止轨道另一头做的事情完全不会被察觉到。所以在结构相似的轨道平面上的火星、木星，以及正在被考察是否能进行资源开采的土星圈，这些星球和地球之间的通信以及光学观测、电波观测都能得到有效的屏蔽。

倒也不是无法用宇宙战舰对环带进行物理上的突破，只不过网带破了又能复原。

智史在和玛蒂娅一起进行太空舱外活动时，把用在再生槽上的纳米机器带出舱外，装在了船尾，重新编程后将它编制在了环带上。

“应该也会给予飘浮在拉格朗日点的太空岛、月球基地的联系造成一定的影响吧。你在听吗？这是什么表情啊。”

加米拉紧紧盯着轨迹图。

网带大部分是铝，这倒还好。但是在木星系——不，在地球以外的星系里，他们是怎么弄到这极为珍贵的碳和氮的？

要是不解开这个疑惑，加米拉就没法专心听智史说下去了，“请你告诉我，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碳和氮的？纳米机器是怎么运转起来的？”

不出所料，智史惊讶地睁开了眼，“问得好。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

加米拉深呼吸后张嘴说道：“是从那个伊奥人的身体上提取的吧？就是那个在出航前消失的人。”

“为什么你觉得是这么来的？”

“我也是木星人。再生槽的工作原理，包括拖着集装箱的碳纳米管的绳索有多贵，我也是非常清楚的。当然，我也知道要做这些东西有多麻烦。是你杀了他吗？”

智史跟在休眠似的，隔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不。原本这层膜我是打算用铝分子链①去编制的，但在开启集装箱把它拉进居住区准备作业的时候，亚津把一套舱外作业防护服挂在了集装箱导索上。之后我们就把集装箱作为纳米机器和碳的培养皿使用了。”

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如果是他录好音让实体复述这番话，而不是面对面说出来的话，这件事他说不定就能一瞒到底了。

他在救加米拉的时候趁乱杀了亚津，并把尸体藏在了飞船外面，然后趁着进行舱外活动的时候将纳米机器埋在了里面。

智史应该是一直在寻找符合条件的船员吧。

加米拉把额头贴向将脑袋伸到桁架中的智史的额头上，反复说道：“别撒谎了。为什么要选我？”

慢慢挪开脑袋的智史指着加米拉的念珠说：“我需要虔诚的地球信徒。需要不会被毁灭地球这个想法所吸引的矿山作业人员。”

“亚津不是吗？”

智史撇嘴说道：“他是工会干部。”

“什么？”

“等到集装箱船队接近地球时，他就会杀掉我们所有人，让这些集装箱撞向地球。其他船组人员并不知道这件事。”

智史偷偷地向边上瞥了一眼。他在用“扩展环境”确认自己解开休眠一事是否有被其他船员发现。

“是真的。”

“你疯了吗？”

加米拉打断了智史。

一部分地球信徒，一直主张应该保留记忆中那个最美的地球。

“我和他们不一样。”

加米拉摇着头，将双臂缠着桁架，摆出了一个好像横躺在长椅上的姿势。

“你要我做什么？”

“要将整颗地球都包起来，碳还远远不够。”

智史低头看着居住区。他视线的前方，正是沉睡着五名船组人员的休眠槽。

站在集装箱外壳上的加米拉，眯起一只眼睛看着船头方向。用念珠确认通气闸门位置是白色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里有着整个天空中最为光彩夺目的太阳，而在距离太阳一个拳头远的地方，闪烁着一个蓝色的光点。

“扩展环境”所描绘的地球，加米拉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但这还是头一回用肉眼看。因为从“新·航路”上，是看不到宇宙的。

为什么木星圈的宇航员大多并非来自拥有最多人口的“新·航路”，而是来自没有大气的伊奥和欧罗巴，这下加米拉终于明白了。

加米拉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宇宙近在咫尺。

也明白了地球究竟是多么特殊的一顆星球。

在太阳照耀下的地球，绽放着异于其他星球的璀璨光芒。

那里有水，有大气，更有构成加米拉身体的所有元素。那淡淡的蓝色就是最好的证据。

能有多少木星人能在极度接近肉眼的状态下看到地球呢？

虽然加米拉觉得自己能一直这么注视着地球，但她还是开始干活了。

先是确认缠在腰间的救命绳索。要是再掉下去的话，可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了。在离开集装箱船队前，加米拉应该是启动了作业防护服中的安乐死装置。

接下来是确认环带。加米拉回过头，把身体转向带着一条长三千公里尾巴的集装箱后方。条纹清晰的木星在闪闪发光。

但一片漆黑的星空中，并不能看到想象中的银色薄膜。

加米拉确认救命绳索绑好了之后，瞄准头顶上方的木星轻轻地踢了一下集装箱壁。

她轻轻晃了一下手臂，让作业防护服转了起来，然后背对着木星，仔细观察着毫无反光、融入黑夜中的集装箱。

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被太阳照射的前端，附着着一些曾看到过的淡黄色木星大气残渣，就和加米拉在大气矿山的浮桥上拼命往上拉集装箱并将它们安装在赤道飞行弹射器上时所看到的景象一样。

正如智史解释的那样，集装箱船尾一侧附着着一件皱巴巴的柔性外骨骼机械衣，是亚津。

但她却看不到本该在尾部延伸开来的环带。

加米拉本以为环带编制失败了，然后她的目光突然就被集装箱背后闪耀的木星所吸引了。

加米拉朝着木星进行了太空出舱活动的第一跳。

她为了不让作业防护服旋转起来，小心翼翼地扭着头。加米拉前进的方向上，木星也在闪闪发光。

加米拉面朝前方，直勾勾地盯着集装箱的背后，她发现星空被剪掉了一大块。亚津的柔性外骨骼机械衣后面，延伸出了一条长长的薄膜，映射出加米拉背后的浩瀚星空。

加米拉转向船尾方向，也就是木星的方向。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映射出浩瀚星空的薄膜。

这是一堵长三千公里宽二十公里的高墙。

“这就是……环带吗？”

加米拉呆呆地望着这堵巨大的高墙。集装箱在视线中越变越小，可从集装箱后延伸出来的环带却没有变小。

用通风闸门设置好的测量器，接二连三地在“扩展环境”上跳出小绿点来。环带应该是按照它设计的初衷，正在屏蔽电波和可见光。

只要利用剩余四名船组人员的身体就能成长的高墙，会在静止轨道中将地球整个包裹起来。

这条环带完成后将达二十四万公里长，是最大的人造物，比绕木星赤道半圈的集装箱飞行弹射器轨道还长。

如此巨大的人造物，应该足以屏蔽地球了。

救命绳索受到冲击之后猛然绷直了，一下子就把加米拉拉回了现实。

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

要是用一条有木星赤道这么长的环带包住地球的话，就再也不能从木星上眺望地球了。这条黑色的环带只能映射出外太空。

这样做真的好吗？

待在船头桁架上的加米拉，在自己身边照出了从集装箱外能看到的地球。

地球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蓝色的小圆盘了，它看起来是一颗比横穿木星大气上空的伊奥和欧罗巴更大的圆球。

加米拉能清楚看到被海洋包围的大陆的形状。

加米拉很惊讶念珠的白色箭头竟能准确地指向地球上的一点。在一座有着像木星大气般淡淡的红褐色的半岛上，量子回转罗盘的一片碎片，好像就安放在那里。

加米拉直勾勾地盯着半岛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感。这确实是一颗特别的星球。

在这颗非常特别的星球上，人类不需要任何帮助就可以正常呼吸，不需要借助外骨骼机械服就能站立，更不用穿上为了防止磁场影响的作业防护服。

而在地球的左右两侧，飘浮着几个棒状物体。这些就是最多生活着十亿人的太空岛。

加米拉可以切身感受到这孕育了一千两百亿人生命的地球圈有多么繁荣。

“我们抵达静止轨道了。”智史纤瘦的实体出现在加米拉身边，他回头看着加米拉开启的“扩展环境”，“这是你描绘的吗？轨道会不会太低了些？”

“和预计的一样。”

智史挪开了视线，皱起了眉头。他转向加米拉，“我的控制台呢？”

“我把它停掉了。反正也不需要它了吧？”

“你说什么？”

“和计划一样。你看着就好。”

皱起眉头的智史用大拇指挡着“扩展环境”上出现的地球，确认着视角。

“不行，还是有点掉下去了。怎么了，为什么会掉得这么低？这么下去会掠过大气层的。还有这个朝向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地球正对着船头？喂，加米拉，回答我！你都干了什么！”

最后加米拉向叫唤的智史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能要这屏蔽墙。”

智史仿佛还在休眠似的，隔了很久才张嘴说道：“什么？你该不会是打算直接冲向地球吧？”

“怎么可能。”加米拉摇摇头。这两年里长出来的头发服帖地缠在她脸上，她把头发捋到脑袋后面，固定了起来，“那条环带就让我用来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吧。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学习。”

“我要出去！”智史发出短暂的惨叫，“该死的躯体！”

“我把你借给环带用了。你现在在‘扩展环境中。”加米拉等着智史的回答。等待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她等了足足两年，终于到这儿了。事到如今，再等待在实体中思考着的智史答复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你说什么？”智史的反应比加米拉预计的更无趣。加米拉突然觉得有些寂寞，智史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只剩下皮包骨了。

加米拉张开嘴巴，恶作剧般地弄出些声响，说道：“你听不到吗？还是说好久没醒了，现在醒来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呀？我说，我把你的身体送给了纳米机器，做成了环带的一部分。因为环带的长度完全不够。”

“怎么可能，我算好的啊！”

“它不是屏蔽墙。”

加米拉要让留下自己一个人的智史吃点苦头。

同时，如果智史真的如加米拉所想，是个厉害的技术人员的话，只要看看映照着加米拉的“扩展环境”的集装箱后侧就行了。

加米拉让纳米机器吞掉了所有的集装箱，因此长度延伸到了十二亿公里的环带，拖着在太阳照射下闪耀着银光的长长的尾巴。尾端正好能进入火星轨道内侧。

之后，集装箱会扫过地球，在火星轨道外围着太阳公转。这样就能让智史和其他船组人员从休眠槽里出来了。

但是，加米拉想让他们尝尝孤独的滋味。

智史应该会在疯狂的抱怨之后，理解加米拉的吧。

加米拉心想，她用新的环状物制造了一颗行星。

这是一颗人工行星，不会遭遇任何人的侵袭。

这条环带靠着太阳散发出來的无限能量和太阳风，取得一个平衡状态，在火星外侧围成一个圈，轻柔地支撑住了加米拉自己生存着的这个集装箱。

环带表面上的线性电动机能搜集周围的星球间物质，并输送进集装箱内。然后在再生槽内对食品进行加工之后，足够目前正在休眠的六个人生存下去。

这条环带装备了足以支撑六人生存的结构，加米拉看着说明指南，在它剩余部分上增加了一个量子回路。这样它也能作为一台足以让所有地球人都登陆“扩展环境”中去的超大规模电脑进行使用。

它来者不拒。谁都能加入这道提供无限能源的能量环。

这条环带还会收集从木星上坠落的集装箱，渐渐地，环带会越变越厚，越变越大，从此成为一个无法被撼动的人造物。

当能量环的构造变得足够坚固时，为了收集行星间物质的两百九十个小时——十二天能绕太阳一圈的线性电动机，会产生每秒9.8米的离心力。站在体感重力和地球相似的能量环内侧，头上永远能看到太阳，抬头还能看到地球。

不是实体，而是肉身就能移居到被太阳包围的地方去。

直到太阳完全包围整条环带为止。

智史应该很快就能意识到，加米拉的这一设想其实已经得到了所有智慧生命体想得到的答案了。

加米拉瞥了一眼智史睡着的休眠槽，用实体听不到的声音嘀咕道：“马上让你起来也行哦。反正我也挺寂寞的。”

可只有一阵沉默。

之后，加米拉径直飞向了通风闸门，接下来，她将只隔着作业防护服的遮光罩，去眺望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将那颗孕育生命的星球永远铭记于心。

【责任编辑：李闻怡】

①通过植入体内的电子设备，将在电脑上生成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及平衡感觉进行合成的一项技术。

①指木星最大的四颗卫星（伽利略卫星）。

①是在面向对象程序设计中以某种物质形态的形式所生成的物质实体或物体。

①此为作者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