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一书不落窠臼,创造性地从身体审美的角度切入,研究新感觉派的文学文本中对“身体”的书写,并将其上升到生命美学与生命意识层面,带领读者领略中国社会由古代向现代转型时期身体美学与生命意识的觉醒。
关键词:《新感觉派身体审美研究》 身体美学 生命意识
杨程的专著《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是一部独树一帜的学术力作。作者求学期间一直专注于新感觉派研究领域,不仅对作品的掌握十分全面,而且对相关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也非常了解,在新感觉派研究成果积简充栋的背景下,《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一书从“身体”这一新颖的角度出发,系统论述了20世纪30年代以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为代表的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流派——新感觉派笔下的“身”“心”之辨,身体与疾病、暴力、性别、政治的关系等内容,全面分析了新感觉派不同题材的小说、散文、日记和书信中所体现出的身体审美倾向与意识。将关注点由写了什么样的身体和怎样写身体转换为分析新感觉派作家的审美意识及其特点与价值,进而探讨新感觉派作家以个体为本位的生命观,凸显新感觉派身体美学与生命意识的独特性。该书拓展了新感觉派的研究范畴,带领读者领略了中国社会由古代向现代转型时期身体美学与生命意识的觉醒,让我们对新感觉派乃至当时的文学创作与文化环境有了全新的认识,本书的贡献与价值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从“文以载道”到“人的文学”
1911年辛亥革命宣告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的结束,大一统的统治局面土崩瓦解,走马灯似的军阀政权无暇实施严密的思想控制,这种既混乱又自由的氛围,有利于在思想上打破常规、兼容并蓄,拓宽单一的文化视野。随之而来的新文化运动带来了文学的思想观念、形式内容、语言载体各方面的革新与解放。文以载道的传统与政治体制一样摇摇欲坠,在一片启蒙与救亡声中,新文学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彻底否定了封建文化,且不论是否矫枉过正,这种决绝的态度使文学从象牙塔中走了出来,在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同时,发扬了表现人生的求真精神,肩负起改良人生的社会责任。由此,中国文学才真正发现了“人”,成为了“人的文学”。宣扬个性主义的胡适在1918年发表的《易卜生主义》中提出要以充分发展的个性主义,来挽救濒于死亡的中国文学,挽救缺少活力的中国社会;周作人《人的文学》大力介绍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如何“发现了人”以及人道主义主张“灵肉一致”的观点,“人的文学”遂成为“五四”文学的一个中心概念。
与“人的觉醒”和思想解放同步的是,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以上海为中心的沿海城市加速了资本主义的进程,而广大内地农村封建宗法制则在坚守中发生了动摇。这样的城乡变动触及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阶层,引起了从中心城市到穷乡僻壤的社会生活的急剧震荡。“海派”正是在经济与文化的双重变革下应运而生的。上海外滩的改造,工商业的世界化、现代化带动了游乐业、影剧业、娱乐业的崛起,带给海派文学崭新的创作题材;现代书报业、出版业的发达,又为海派文学的传播提供了便利。新感觉派小说作为海派文学中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完整的一支现代主义小说流派。它上接20年代末张资平、叶灵凤的性爱小说余续,下承40年代以张爱玲为代表的沪港市民传奇,它的登场,清楚地表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终于在中国落地生根。新感觉派小说之“新”在于其第一次用现代人的眼光来打量上海,用一种新异的现代形式来表达东方大都会的神韵。《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一书认为:新感觉派小说重视感官描写,通过细致地描写身体的“感觉”,探索人的生命体验,表达人的自然欲求,对“身体”的书写,及其所体现出的身体审美构成了现代文学中“人的意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就将新感觉派的作品置于“人的文学”的脉流中加以考察,从而凸显了新感觉派创作的历史价值。
二.从“家国大义”到“个体生命”
中国传统文学的根底在儒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旨归,奉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准则。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使文人具有博施济世的责任感,自觉地成为群体的代言人,这种思想在社会变革时期更是赢粮景从。“五四”时期,新文学的倡导者以反帝反封建为己任,宣扬民主与科学,试图以思想革命拯救世人、变革社会。他们秉持着“家国大义”去探寻整个社会的发展道路,虽然对“人的意识”有所觉醒,对个体生命有所顾盼,但更多的是关注和表现被压迫阶级的命运,侧重于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外部环境入手,展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人的困境,反思国民的劣根性。也有作家试图分析人物心理,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形而上的意识形态领域,缺乏对个体生命的透视和复杂人格的揭示。新感觉派作家则将创作视野从外部现实世界深入到人的心理结构,观照个体生命的生存本相和情绪体验,展现出现代社会对个体的重视,并吸收了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从潜意识的角度剖析了人的本能欲望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追问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充满了现代人本主义色彩。
《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系统分析了新感觉派作家的生命意识从“家国大义”到“个体生命”的根本性迁移:在个体与群体的博弈中,新感觉派选择了“逃离宏大叙事,尊重个体生命”。穆时英的小说《空闲少佐》与《我们这一代》对战争的描写都注重个人体验而非战争本身,面对个人身体被“家国大义”所裹挟,成为战争、革命或民族解放的附庸,新感觉派选择了尊重个体生命,顺从个体欲望。他们笔下的革命者参加革命的原因并非救国救民,而是自身的欲望受到压抑,难以得到满足,当面对抉择时,也会优先考虑个体欲望。可以说,这种个体性的叙述,打破了传统文化对个人的禁锢,向都市人宣告了现代“个体生命”的诞生。不过,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在解放了个体生命的同时,也压抑着个体生命,使人成为现代社会的玩偶,甚至沦为现代都市的奴隶,呈现出另一种被压抑的“现代性身体”。
三.从“纯粹心灵”到“正视身体”
《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在分析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之前,先系统梳理了东西方身体发现与觉醒的过程:在西方美学史上,身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扮演着不能出场的反面角色。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真理需要通过理性的思索获得,而身体是阻碍获得真理的绊脚石,由此,“肉体必须听命于精神,躯体必须屈从于灵魂”的身体意识逐渐形成。经过了漫长的中世纪对身体的压制,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并没有在身体上进行反击,以笛卡尔为代表的思想家继续秉承着“我思故我在”的传统,高举精神第一性的旗帜。直到尼采的出现,才使身体逐渐走出漫漫黑夜,“肉体这个现象乃是更丰富、更明晰、更确切的现象。”他明确提出以身体为准绳的理念,将其视为主体。此后,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将身体作为认识世界、阐释世界的出发点和立足点。
理查德·舒斯特曼认为,关于身体美学的思想其实古已有之且中西皆然。在古老的东方,身心即形神之辩也贯穿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始终。先秦哲学家,特别是老庄,崇尚“致虚极,守静笃”,淡化欲望身体,追求与自然万物合一的精神状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出于维护统治秩序和教化人心的需要,身与心逐渐分离,并逐步沦为心的附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是将身心对立,且认为只有通过空乏其身才能使心有所增益。随着思想钳制的不断深化,到“存天理,灭人欲”便彻底否定了身体的基本需求。因此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身体一直是被压抑、被虚化、被贬斥的对象,作为物质实体的身体以及身體的种种欲望难以得到社会主流思想的认可。这种传统的身体观直到晚清时期闭关锁国的大门被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洞开后才有所改变。
晚清时期的身体想象开启了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进入“五四”时期,由于“德先生”与“赛先生”的传播,个体化、个性化、本体化成了“五四”时期主流的身体观念,于是人格独立、思想解放、恋爱自由等内容成为建构身体话语的基本内容。这种现代意义的身体想象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伤逝》中子君那句:“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在这一时期,传统的身心观发生了急剧的转变,郁达夫的《沉沦》、丁玲的《沙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先后问世,使身体合理的欲望得到了应有的关注,而作为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新感觉派在对身体感受的重视和身体的大胆描绘上无疑走在了前端。新感觉派小说的身体叙事颠覆了主流文化看待身体的方式,并且彰显了一种更加商业化的审美趣味,他们的身体描写不局限于刻画眼、耳、鼻、舌、身等具体的身体器官,而是重在通过新奇的比喻、通感、联想写出身体的感觉,及其与周围环境的联系。刘呐鸥、施蛰存、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了他们对身体本体以及衣着服饰等身体外延物的强烈兴趣。在新感觉派这里,身体本身终于得到了正视。《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将新感觉派的身体意识汇入古今中西身体的历史中加以查考,唯此才能进一步凸显新感觉派身体意识的独特与宝贵。
《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不落窠臼,创造性地从身体审美的角度切入,研究新感觉派的文学文本,特别是小说文本中对“身体”的书写并将其上升到生命美学与生命意识层面,填补了此前关于新感觉派研究的空白。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历史的延续不是因为作品的增加,而是由于发现的连续不断。”这种发现包含了两个层面:一是对被尘封在文学史中的小说文本的重新发现;二是对习见的小说文本不断重读并作出新的阐释。《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中诸多的新发现、新阐释就是对新感觉派小说历史的一种延续。
(作者介绍:金琪,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研究生,主要方向为文艺与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