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言接触对苗瑶语指示词的影响

2018-05-21 01:02王春玲
贵州民族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苗语语序方言

王春玲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苗瑶语包括苗语、布努语、巴哼语、优诺语、炯奈语、畲语和勉语。苗瑶语历来深受汉语的影响和渗透,在语言接触影响下,苗瑶语的语音、词汇系统均发生了较大变异,例如湘西小陂流苗语受汉语影响已进入核心领域[1],优诺语声母、韵母逐渐简化,江永勉语几乎所有的音类(声韵调)都可以出现于母语词和汉语借词,二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2](P156)

与语音、词汇相比,语法较为稳定,不易借用,它的变化要经过较长时间,余霭芹提出语言接触条件下语法演变的不同速度决定于语法范畴、词汇类别或使用频率。[3](P251)指示词使用频率高,运用广泛,苗瑶语的指示词系统又比汉语复杂得多,在汉语影响和渗透下,使用频率高的指示词呈现出哪些演变规律和发展趋势?其演变机制有哪些?这些问题将对语言接触及民族语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

一、苗瑶语的指示词系统及其演变

指示词是个高度封闭性词类,汉语以近指、远指两分为主,指示词多分情况在苗瑶语中比较常见,尤其是苗语的指示词分类最为复杂,下面逐一考察苗瑶语的指示词系统及演变趋势。

(一)苗瑶语的指示词系统

1.苗语的指示词系统

苗语分湘西、黔东、川黔滇三个方言[4](P656),苗语的指示词形式多样,分级复杂,有五分、三分及两分的情况。例如:

贵州黔东养蒿苗语[5](P49):近指noŋ35;远指nen35;远指moŋ55;更远指ε35;最远指i35

贵州黔东苗语[6]:近指noŋ3;对指nen3;中指moŋ3;远指ε1;非呈现指i3

贵州松桃大兴镇苗语[7](P21):近指nen44;较远指na42;最远指ei35

湘西花垣吉卫苗语[5](P46-47):近指nen44;在视线以内远指a44;在视线以外远指ʑi35

湘西矮寨苗语[8](P53):近指nəŋ44;近远指a44;远指ei53

湘西小陂流苗语[9]:近指ne33;远指ai55

黔东养蒿苗语是五分法,松桃大兴镇、湘西吉卫、矮寨苗语指示词是三分法,湘西小陂流苗语则是两分法,是受汉语影响所致。贵州大兴镇、湘西矮寨苗语在视线以外的“远指”可能是黔东“更远指”“最远指”的合并,语音上表现为ε和i合音演变为ei。从名称上看,各家对指示词的命名不一,以石德富的分类及命名最为准确[6]。

2.布努语的指示词系统

布努语是自称“布努”“东挪”的布努瑶所使用的一种语言,主要分布在广西、贵州、云南3省区[10]P1。布努语指示词因方言不同而有五分、四分和三分之别,例如:

广西都安大兴梅珠布努语[11](P87-88):近指nau3;中指kau2;远指uŋ1、nu3、iŋ3

广西都安小坳布努语[10](P169):近指nə3;最近指kə2;中近指ʔuŋ1;远指ŋwe4

广西大化弄京村布努语[12](P110):近指nɔŋ3;中指kau2;远指uŋ1

远指分为uŋ1、nu3、iŋ3三种,uŋ1眼见的远指,nu3己方已知对方不知或双方皆不知的眼不见的远指,iŋ3双方已知的眼不见的远指。蒙朝吉指出弄京村布努语指示词比较复杂,除近指、中指、远指的分别外,其中还有指处所和人或物的区别[12](P110)。

3.优诺语的指示词系统

“优诺”是瑶族支系红瑶的自称。优诺语分布地区不广,仅限于广西龙胜县的和平乡、泗水乡、马堤乡相毗邻的十几个村寨[13](P14),目前关于优诺语指示词的文献资料很少。

广西龙胜和平乡柳田村、金江村优诺语[13](P66):近指no22;远指ni31

优诺语的指示词已和汉语一致,只有近指和远指的区分。

4.炯奈语的指示词系统

“炯奈语”分布在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是“花篮瑶”所说的话。李云兵把炯奈语划分为长垌方言和六巷方言,目前操炯奈语两个方言的总人口不到两千[14]。炯奈语的指示词只有近指、远指两分。如下:

广西金秀长垌乡龙华村炯奈语[14]:近指ne53;远指mi44

广西金秀六巷乡六巷村炯奈语[14]:近指ni35;远指mi44

5.巴哼语的指示词系统

巴哼语有巴哼和唔奈两个方言之分,湖南的唔奈方言已处于极度濒危状态。关于巴哼语的文献资料很少,其指示词也是两分法。

贵州黎平滚董乡巴哼语:近指m31;远指n55[15]丨近指ŋ31;远指ŋ55[16](P37)

6.畲语的指示词系统

畲族居住在我国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安徽等省八十多个县(市)的部分山区或半山区。畲族虽然有近70万人口(2000年),但会说畲语的只有广东增城、博罗、惠东、海丰等县的1000多人。畲语内部差别不大,不分土语[4](P680)。畲族指示词如下:

广东博罗畲语[17]:近指nti3;远指u1

广东惠东多祝镇陈湖村畲语[18](P34):近指ne3;中指va4;远指ɣ3、

景宁畲语[19](P17):近指kɔi3;远指nai3

广东潮安畲语[20](P104):近指kai6;远指hɔŋ6

由于畲语深受客家话的影响和渗透,博罗、景宁、潮安畲语均为两分法。畲族和客家人杂居,一般会说客家话,景宁畲语的近指kɔi3、潮安畲语的近指kai6应借自汉语客家话。其依据一是广东梅县客家话近指、远指代词分别是[ke31/e31]、[ke52/e52][21](P185),声母为k-或语音弱化后脱落声母k-;二是其它苗瑶语近指示词声母为n-,仅景宁、潮安畲语声母为k-。

7.勉语的指示词系统

勉语分勉金、标交、藻敏三个方言,方言之间的差别比较大[4](P673)。

广西龙胜江底大坪江勉语[11](P30):近指na:i3;中指na:i6;远指wo3

湖南江永千家垌勉语[2](P262):近指nai435;远指wu435

湖南江永黄甲岭勉语[2](P262):近指nai434;远指wu434

湖南江华水口镇金源村勉语[22](P66-67):近指nai45;近远指nai31;远指wu45

湘南江华瑶族自治县是湖南省瑶族分布最为集中的地方,指示词和广西大坪江勉语相同,有近指、中指和远指之分,但江永勉语已发展为近指、远指两分。

(二)苗瑶语指示词系统的演变及原因

苗瑶语的指示词在各语言中形式多少不一,即便同一语言,同样存在差异。黔东苗语、布努语多达五个,形式最为复杂,优诺语、炯奈语和巴哼语只有近指和远指之分,畲语和勉语以近指、远指两分为主,个别方言点仍是三分法。

指示词分近指、中指、远指是苗瑶语的早期形式,但从以上考察看,近指、远指两分法逐渐成为苗瑶语指示词的主要形式。例如广西龙胜江底大坪江勉语指示代词有近指、中指、远指之分,当na:i6和wo3不需要区分远近的时候,可以说na:i6,有人可以说wo3,但wo3比较常说[11](P30),指示词na:i6、wo3中指、远指的语义差别逐渐消失。惠东多祝陈湖村畲语也有近指“这ne3”、中指“那va4”、远指“那ɣ3”的区别,在所指代的事物不需要区分远指、中指时,一般不用va4,多用ɣ3[18](P34)。湘西矮寨苗语目前有近指、近远指和远指之分,但远指ei53和a44的语义差别有消失的趋势,因为ei53和a44可以自由替代,40岁以下的一般分不清ei53和a44的语义差别[8](P54)。小陂流苗语由于长期与汉语接触,汉语成分已进入核心领域,使得它在许多特点上与汉语趋同,在汉语影响下,指示词已发展为近指和远指两分法。

苗瑶语指示词由多分形式发展为两分形式,主要是语言接触影响所致。畲语、勉语受汉语影响最为深入,指示词是以两分法为主。苗语指示词最为复杂,保留了较多的早期形式,但小陂流苗语相对于其他苗语,和汉语接触最为密切,因此指示词率先发展为两分形式,矮寨苗语虽然目前仍是三分形式,但40岁以下的中青年一般分不清ei53和a44的语义差别,这意味着矮寨苗语将发展为两分形式。从苗瑶语指示词的演变规律看,在语言接触影响和渗透下,若假以时日,多分形式的指示词最终会发展为近指、远指两分形式。

二、指示词的组合能力及结构类型

汉语和苗瑶语都是SVO型,但汉语是很不典型的SVO型[23](P3),苗瑶语是典型的SVO型。典型的SVO型是指示词后置,但因受汉语影响苗瑶语中某些语言偏离典型SVO语言的特点,出现了前置的现象。

(一)指示词与方位名词、时间名词组合的结构类型

苗瑶语的指示词一般不能与名词直接组合,能直接组合的限于方位名词和处所名词。由于和汉语接触程度不同,导致苗瑶语指示词与方位名词、时间名词组合的结构类型有两种:“N+Dem(边这、年那)”和“Dem+N(这边、那年)”型。指示词与方位名词、时间名词组合的结构类型见下:

与方位名词的组合 与时间名词的组合

“N+Dem”是苗瑶语固有的语序类型,苗语、布努语、优诺语和炯奈语仍保持着这种组合类型,“Dem+N”型则是受汉语影响所致,巴哼语、畲语和勉语已经转用为“Dem+N”型,和汉语一致。巴哼语比较特殊,当与位置方位词组合是“N+Dem”型,与处所方位词组合则是“Dem+N”型,说明巴哼语指代词的语序尚未彻底完成演变。

(二)指示词与量词或数量短语组合的结构类型

苗瑶语指示词与量词或数量短语组合有两种结构类型:一种是指示词后置于量词或数量短语,是苗瑶语固有的语序,有“CL+Dem(个这)、CL+N+Dem(件衣这)、Num+CL+N+Dem(三个碗那)”结构式,另一种是指示词前置于量词或数量短语,有“Dem+CL(这个)、Dem+CL+N(这件衣)、Dem+Num+CL+N(那三个碗)”结构式。指示词与量词或数量短语组合的结构类型见下:

苗语、布努语、优诺语和炯奈语仍保持着苗瑶语固有的语序,即指示词后置于量词或数量短语,巴哼语、畲语和勉语指示词前置于量词或数量结构,与汉语语序一致,没有指示词前置和后置的中间状态。

三、苗瑶语与汉语的接触方式及指示词的演变机制

世界上的语言几乎都存在着语言接触,特别是在一个多民族的国家里,不同语言之间必然会存在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接触[24]。在语言接触影响下,苗瑶语指示词的分级方式及语序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一)苗瑶语与汉语的接触方式

语言的发展演变包括自身的演变分化和来自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分化,也称“自变”和“他变”,即语言的演化有两个方面的根本推力:“生理的”和“社会的,“社会的”主要指语言或方言之间的接触[25]。从接触方式看,接触分为“地缘接触型”和“文化接触型”,“地缘接触型”是使用不同语言或方言的人进行口头语言交际的直接接触,“文化接触型”是通过书面语或现代通讯媒体进行的间接接触。

苗、瑶民族和汉族在历史上就有着广泛而深入的接触,宋、元、明、清时期统治者为了强化统治,不断镇压苗、瑶民族,强制苗、瑶民族学习汉语及汉文化,使许多人成为“民-汉”双语者。今苗、瑶民族由于交流沟通的需要,他们主动学习汉语的动机很强,跟周边汉族人频繁交往,加上汉语通讯媒体的广泛使用,使今苗瑶语和汉语接触方式既有“地缘接触型”,也有“文化接触型”,如湖南江永勉语瑶民普遍学习当地的强势语言西南官话以及普通话,这既有“地缘接触型”,也有“文化接触型”。

(二)苗瑶语指示词的接触演变机制

关于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机制,有“语法借用”和“语法复制”两种,语法复制包括“接触引发的语法化”和“语法结构复制”,语法结构复制又分为“结构重组(重排)”和“构式拷贝”[26]。汉语方言接触中“结构重组(重排)”机制诱发的语法演变较为少见,方言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机制主要有“语法借用”“接触引发的语法化”和“构式拷贝”[27]。而以上接触引发的演变机制在民族语和汉语接触中都比较常见,如苗语、侗语对“比”的借用,侗语对汉语“得”的语义复制,苗语侗语对汉语正反问句“VP+not+VP”语法结构的复制[28]。

苗瑶语指示词多分模式是其早期形式,在汉语影响下,指示词发展为近指、远指两分,和汉语接触最为密切的,指示词率先发展为近指、远指两分,如畲语、勉语。指示词分级的简化,显然是和汉语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那么演变机制属于哪种呢?很明显是语法复制而非语法借用。因为苗瑶语从汉语引入的不是具体的语音形式或语法成分,而引入的是指示词的近指、远指这种分级法。语序方面,“N+Dem”是SVO语言的语序共性[29],苗瑶语属于SVO型,“N+Dem”是苗瑶语指示词的固有语序,但苗瑶语中的巴哼语、畲语和勉语已经演变为“Dem+N”型,跟量词或数量短语的组合也是指示词Dem前置型。苗瑶语指示词由“N+Dem”演变为“Dem+N”,属于语法结构复制中的“结构重组(重排)”,即一个语言(复制语)的使用者依照另一个语言(模式语)的句法和形态模式来重排自己语言里意义单位的语序。

四、结语

苗瑶语的指示词在各语言中形式多少不一,即便同一语言,也存在差异。苗语的指示词分级最为复杂,有五分、三分及两分的情况,小陂流苗语的指示词已发展为近指、远指两分。优诺语、炯奈语和巴哼语只有近指和远指之分,畲语和勉语以近指、远指两分为主,个别方言点仍是三分法。指示词多分模式是苗瑶语的早期形式,但近指、远指两分式逐渐成为苗瑶语指示词的发展趋势。从组合能力看,能和苗瑶语指示词直接组合的限于方位名词、处所名词、量词和数量短语,语序上,指示词由后置型演变为前置型。苗瑶语指示词分级模式的简化和语序的演变,究其原因是由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前者的演变机制属于语法复制而非语法借用,后者属于语法结构复制中的“结构重组(重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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