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倩萍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秦腔,又称乱弹,因用枣木梆子为击节乐器,也称梆子腔,俗称“桄桄子”。是中国西北最古老剧种之一,由民间歌舞演化而成。一说秦腔源于西秦腔。西秦腔为戏曲声腔,亦称琴腔、秦腔、甘肃调,始流行于陕西、甘肃一带[1]。有的认为秦腔以关中方言语音为基础,而关中地区自周代以来就被称为“秦”,故由此而得名[2]。关于秦腔形成的年代各说不一,主要有形成于秦,或唐及明代之说。《辞海》指出:“一般认为是明中叶前在陕西、甘肃、山西一带民歌基础上形成的。”[3]有的学者则认为形成于明初期[4]。王绍猷先生在《秦腔记闻》书中提道:“考诸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衍变,蔚为大观。”[5]王正强先生在《秦腔考源》中认为:“秦腔真正形成的时间,目前只能说宋元已显端倪,明末清初则完整成形。”[6]秦腔流行于陕西、甘肃、新疆、青海、宁夏等地,以其粗犷舒展、委婉清丽的演唱风格,散发着经久不衰的魅力。
秦腔的起源形成是与当地生态人文环境分不开的。在古秦地(一说包括陕西、甘肃,宁夏东南部,山西西南部,湖北、四川北部,河南西部的一些地区)部分区域山峻、原高、多荒漠,其生态环境大多是干冷、少雨,并经常遭受族际战争灾祸等等。自然造就了粗犷豪放、直爽激越的文化时空,形成独特的秦风、秦声、秦腔。可能是大西北的广袤无垠、人烟较为稀少,且关中地势险要,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多杀伐之声”等缘故,“‘喊歌’、‘吼戏’应运而生”。[7]但是秦腔传播的地域不单单是山区,更有广阔富饶的渭河平原等,这又使秦腔不仅凭着黄土高原粗犷之风产生“吼”的特点,而且还有平原河川所具有的平和婉约属性。正如出自拓跋鲜卑的金末诗人元好问所说:“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8]清代学者焦循在《花部农谈》中更是简扼地道出了秦腔的特点:“其词质直,虽妇孺也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9]
秦腔发源及流传地之一长安,是汉族及其他民族统治者所建立的十三个王朝之都城。尤其是汉唐时期,为当时世界最大城市。长安自西汉始,是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经河西走廊至敦煌,分南北两路,北路从敦煌到交河、疏勒,穿越葱岭至大宛,向西经安息至大秦。南路从敦煌途经楼兰、于阗、莎车,再穿越今帕米尔高原(葱岭),到大月氏、安息,往西抵条支、大秦[10]。长安成为东西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长安文化海纳百川,“华戎兼釆”,融合了中原文化、西域文化、楚文化、北方游牧民族文化及周边诸国文化的因素,具有包容性和开拓性的特点。胡乐、胡舞、胡戏、胡服、胡食、胡床等盛行于长安。史称唐开元以来“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11]隋唐“歌舞杂有四方之乐。”[12]同时,诸族音乐在交流、交融中还产生新的乐曲或乐部。例如,唐宫廷十部乐中的西凉乐,是以西北诸族音乐为主体,杂以秦汉之声,并吸收西域及印度、波斯等音乐元素交融而成。西凉乐因产生于凉州而得名(汉武帝设凉州,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凉州为河西走廊最东边的一个重镇,州内诸民族能歌善舞,所谓“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13]就是这种情景的生动写照。据史书记载综合分析,西凉乐发端于汉晋,形成于十六国后期及南北朝初期,日臻完善于隋唐。[14]西凉乐舞及百戏,对我国后来之戏剧、词曲、杂技等皆颇有影响。而秦腔与西凉乐,两者发源地相邻,生态人文环境接近,所用伴奏乐器不少皆从西域或邻国传入,都是善于表现粗犷悲壮、豪迈激昂的曲调,在形成发展过程中,彼此之间当相互汲取,或有一定渊源传承关系(详见“秦腔与西凉乐对比表”)。
秦腔正是在这种民族文化交融的艺术氛围熏陶下形成发展起来,并经历代人民的不断创新而逐渐完善丰满的。因此,秦腔受生态和人文环境影响,其音乐唱腔既有高亢激昂、朴实粗犷,宽音亮嗓,直起直落的特点,又有刚柔结合之一面。例如,咸阳的秦腔之唱腔,分板式和彩腔两部分,每个部分皆由“欢音”和“苦音”两种声腔组成。欢音演唱时明快、刚健,擅长表现愉悦之情。苦音演唱时则深沉、高亢,表现出悲愤、凄凉等感情。秦腔从唱腔、道白,到脸谱、板路、身段表演程式,乃至角色设置,都有其特色。正如王绍猷先生在《秦腔记闻》中总结秦腔音乐的特点时所指出的那样:“大锣大鼓,宫商杂糅,冠冕堂皇之中,兼具中正和平之美。此秦腔之故有风格也,亦乱弹所成立之要素也。”[15]
古秦地很早以来就是农牧结合的区域,华夏、汉族与戎狄杂居共处。从历史上看,乌孙、月氏、匈奴、鲜卑、氐、羌、卢水胡、吐谷浑、突厥、回鹘等族都在该地域活动过,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文化遗痕。据史书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北诸郡,皆为戎居。”[16]“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17]而且,其中匈奴、鲜卑、氐、羌等族,皆曾建都于长安。例如,匈奴赵氏建立的前赵,氐族苻氏建立的前秦,羌族姚氏建立的后秦,拓跋鲜卑元氏建立的西魏,鲜卑宇文氏建立的北周等。上述诸族除了氐族以农业为主外,其他诸族大多以游牧为主。这些游牧民族流行以吹奏乐器和鼓为主的“马上之声”,即后来所称的北狄乐。[18]这种马上之声,对秦腔的形成和发展,无疑是有一定影响的。况且这些民族(包括以后有些民族)建立的政权,在音乐方面既保留了本民族音乐的主要元素,又尽量吸收“秦汉之伎”和他族音乐,这也为秦腔吸收诸族音乐精华提供了有利条件。
秦腔与西凉乐对比表*
秦腔使用之乐器,文场包括板胡、二胡、笛、二弦子、琵琶、唢呐、海笛、扬琴、月琴、大号、管子,有时还用笙和大提琴等。武场有暴鼓、堂鼓、板鼓、战鼓、梆子、铙钹、句锣、马锣、铰子等[19]。其中有不少乐器原是我国古代民族所创制,或是通过西域及沿海传入内地的他国乐器,为秦腔伴奏所陆续釆用,例如,二胡、板胡、琵琶、扬琴,唢呐、铙钹、大提琴等等。二胡,初称为胡琴,始见载于唐朝。它最早发源于我国古代北方西拉木伦河流域的一个游牧民族,即奚族,南北朝时称库莫奚。因奚属于东胡系统,故后称“胡琴”,为二弦胡琴之一。秦腔的主要伴奏乐器板胡,又称秦胡、胡手、梆子器、大弦等,音色高昂坚实、尖细清脆,具有很强穿透力。是在胡琴的基础上产生的一种擦奏弘鸣乐器,归属于拉弦乐器,因琴筒用薄木板粘成而得名,其伴随着地方戏曲梆子腔出现并流行。琵琶又称枇杷,弹拨乐首座。汉代刘熙在《释名·释乐器》中指出:“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20]扬琴,亦称洋琴、敲琴、扇面琴、蝴蝶琴等,波斯人称其为“桑图尔琴”。是明末由波斯经海路传入广东一带,后逐渐传及至中原地区。有的则认为是很早从波斯传入天山南北,由新疆传入内地。唢呐,也称“唢叭”,最初流行于波斯、阿拉伯一带。新疆拜城克孜尓石窟第38窟的音乐壁画中,已有吹奏唢呐的形象。金、元时期传入中原地区。宜于表现欢快、雄壮的乐曲和热烈奔放的场景。秦腔伴奏乐器中的海笛,与唢呐相似,又称“小唢呐”。铙钹,为铙与钹之统称,小的为“铙”,民间又叫“镲”,大者称“钹”,属打击乐器。钹源于西亚,最早在叙利亚、埃及,后在罗马、波斯等古国皆有流传。在东方,先见于印度,后流传至中亚。据《北帝书·神武记》所载,钹大约于公元350年左右,随天竺乐传入中国。另据《北齐书·神武纪》记载分析,至6世纪初,铜钹已在北魏民间流行[21],渐用于民间音乐和地方戏曲之中。至唐代,十部乐中,有七部用钹[22]。而大提琴产生于16世纪的意大利,300多年前传入中国。由上述可见,秦腔在其发展的过程中,是不断地加入他族的乐器,汲取新鲜成分,以增强自己的音乐元素,使其内涵日趋丰富,更具有表现力。
另外,从秦腔的身段和特技方面来看,其有八大绝活,即变脸、打碗、吹火、顶灯、踩跷、牙技、尸吊、鞭扫灯花等。[23]这些特技与百戏也有一定联系。百戏是我国各族古代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包括杂技、武术、幻术、民间歌舞、杂戏等艺术表演,并多有音乐的伴奏及伴唱[24]。百戏一词最早见于汉代史载,据《汉文帝纂要》所说:“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技后乃有高絙、呑刀、履火、寻橦等也。”南北朝后,百戏又称“散乐”。至唐朝,百戏空前繁荣,其管理机构有太常寺、教坊、梨园等。表演形式大致分六种类型,即歌舞戏、杂技、幻术、俳优杂戏、球戏、动物戏等。见于记载的有呑刀、吐火、走索、戴竿、相扑、拗腰、角抵、舞剑、旋盘、踏球、戏马、傀儡戏、参军戏、排闼戏、浑脱舞等30余种。秦腔在形成发展过程中,不时吸取百戏中某些表演形式,成为自己的特技。与此同时,秦腔对其他剧种也产生一定影响。其因流行地区差异,演变成不同流派,分东、西、南、北、中路秦腔。例如,西路秦腔流入四川后,与川北的高腔、灯戏互相融汇,并釆用四川方言,逐渐形成独具风格的四川梆子——弹戏。而东路秦腔(即东路梆子、同州梆子,也称老秦腔)[25],在京剧、晋剧、豫剧、河北梆子等剧种形成过程中也产生很大影响。秦腔流入新疆后,则与当地诸族音乐互相汲取,交叉融合。
随着斗转星移,文化时空的变迁,秦腔也面临剧目老化、演员老化、观众老化等困境。如何使古老剧种在传承和拓展上找到平衡点,使秦腔更好地符合现代观众欣赏水平,培养年轻演员,吸引新一代观众,此也是秦腔这个古老剧种所面临的严峻问题。
秦腔所演的剧目有神话、民间故事及各种公案戏。其内容大多崇尚忠孝节义,注重弘扬社会公平正义及家国合一的情操。剧目上万,已抄存的传统剧目有2748本。有关秦腔研究的专著达几十本之多,论文更是数以千计。深为观众喜爱的曲目很多,例如《春秋笔》、《三滴血》、《窦娥冤》、《和氏璧》、《铡美案》、《白蛇传》、《三娘教子》、《赵氏弧儿》等等。新中国建立后,还创作了《黄花岗》、《屈原》、《汉宫案》及现代戏《祝福》,《三世仇》、《西安事变》等脍炙人口的剧目。在新时代新形势下推陈出新,结合现实社会中出现的新问题新现象或典型人物和事件,创作出更多群众喜闻乐见的新剧目,是戏剧改革创新的首要任务。
同时,在表演形式上如何借鉴他族或海外有关音乐文化长处,使演出更加能吸引观众眼球,提高受众欣赏水平,这也是戏剧改革中当务之急。21世纪初在西北就开始了将秦腔交响乐化,创作演出秦腔交响音乐会的探索[26]。交响乐形成于18世纪的欧洲,而我国交响乐创作开始在20世纪20年代。将大型管弦乐套曲与古老剧种秦腔相结合,用交响乐伴奏秦腔现代戏,使传统名剧经交响乐烘托,将观众引入崭新的视听境界,予人耳目一新之感。秦腔交响诗画《梦回长安》,将秦腔、交响乐、歌舞、诗画等诸多艺术形态融合在一起,演绎如诗似梦的视听效果。使秦腔音乐与西方传入的交响乐融汇及双向互补,这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尝试和创新。秦腔交响乐化的探索,既充分发挥了交响乐恢弘辉煌、庄重抒情的特点,又融入秦腔优美的音调,毎一个乐章对应一个秦腔戏曲行当,使秦腔音乐更富有変化和表现力。
综上所述,秦腔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中外各民族的艺术精华,使其剧目内容更加丰富多彩,表演形式日益灵活多变。故从某种意义上讲,秦腔是以汉族文化为主体,并与其他民族文化融合之产物,也可以说是古代丝绸之路上诸族音乐文化交流的结晶,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一支奇葩。而今乘“一带一路”良机,使“陆地丝绸之路源头”的陕西与“精品丝绸之路”的甘肃联合起来,齐心协力振兴秦腔,共同将秦腔吼到更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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