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渊
藏族作家丹增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2015年9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近年来十分难得的一本好书,其深邃的意境、质朴而丰富的情感、自然流畅的语言,美在其质,美在其“神”。透过该书美丽而神秘的情感画面,潜沉其中的是作家发自心底的精神企盼和生命渴望。作为一个来自雪域高原的藏族作家,他把中华古老藏民族的粗犷、豪迈、豁达、仁慈深深地融入他的文字,爱自己的民族,爱这片雪域高原,爱天地间的万物生命,因为爱之深沉,把笔触对准了家乡雪域高原、高僧表哥、藏狗牦牛、藏传佛教、酥油灯、生日与哈达……于是每位乡亲,每棵草,每种动物都有了感情,都赋予了人性,民族文化、民族意识犹如血液般渗透在他的文字和思想里,处处充溢着浓郁的民族气息和传递着强烈的地域特色,于平凡之中抒写大爱,在朴素间方显大美,寻找民族血脉,颂扬生命赞歌,处处可见真心童心,成为一道特别的文学风景,给读者更多的回味与遐想。
故乡是作家生存的现实环境空间和永恒的精神家园,因此书写乡土题材的文学题材,一直是文艺经典创作的一个重要领域,具有迥别于他、带着强烈而鲜明地域性的标志。藏族作家丹增先生出生于雪域高原,多年工作于雪域高原。一直以来,他痴迷于曾经立足的那片雪域高原,热爱那片生于斯养于斯的雪域高原上的一切,于是中华雪域高原把成为他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和情感领域,他将对雪域高原上的一切爱和情怀转化为一种自然、流畅、美丽的文字,用纯朴的乡音、浓浓的乡情记录百年变迁的雪域高原历史韵脚、乡愁里的茶香、开拓者的脚步以及脚步丈量过的地域与空间,指引着人们对雪域高原的一次次灵魂朝拜,成为作家永恒的精神坐标,成为现代雪域高原人奋斗与前进的北斗。
昔者钱穆先生在《中国散文》一文中,有过这样一番妙论∶“中国文学的一个特征,常是把作者本人表现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常说的文以载道,其实也如此。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载道必能载入此作者之本人始道。此又与西方文学有不同。说辞作譬,正如一面镜子,西方文学用来照外,而中国文学乃重在映内。”钱穆先生在这里强调的“有我”是中国文学的特征与前提,是散文之所以为散文的一大前提。藏族作家丹增先生的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传承了“有我”中国传统文学文脉,常把作者本人表现在自己的作品里,使他的散文焕发出了新的魅力。作品之中,有作者的真性情、真情怀、真人生、真操行。作家用自己的亲历、第一人称写作,都带有自传性质,甚至“有我”这类人的影子,因此好看耐读而且优美。《童年的梦》是丹增对自己生命中黄金时代童年的回望。浓郁清新的童年生活气息,诉诸于晚年的文字,美好、天真、朴素,唤起自己美好的“童心”。阅读此篇作品,在为那颗童稚之心充盈的童趣,发出会心微笑的同时,又会被在特定时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精彩故事所陶醉,令人心旷神怡。《生日与哈达》天衣无缝地将自己生命脉搏的跃动融入类似“起承转合”的律诗法度之中,通篇充满了人世间的真爱!《藏狗》通篇充满了作家对于藏狗的近乎图腾之情,回忆了藏族人生命中的藏獒、猎狗、狼狗、鹰狗、狮子狗、哈巴狗等狗类,写出了狗类对主人的忠诚、知恩图报和哈巴狗的狡猾多变、仗势欺人,以狗的众生相看待人类,讽刺我们生活的真善美、假恶丑,蕴涵了作家宝贵的人生哲学。《早期的恨与近期的爱》用朴实而发自内心分房的语言写一个不凡的母亲,通篇散发着作家对慈母的一片拳拳之心和赤子之情。《阿妈拉巴的酥油灯》也是一篇母爱的赞歌;作者这样写道:“油灯不灭,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亮苍生的友爱与安宁;油灯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指引并激发人性的品质。……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高尚的道德才能把它流传到久远的后世。阿妈拉巴的言行既朴素,又高大,能点亮人间善良和爱的心灯。”《谈死亡》《也谈人生》两篇散文,也以“我”为线索,用自己的亲历,深入浅出,委婉道来,似同窗挚友间的交谈,有如同胞弟兄间的谈心。人的生死,人的价值是社会的永恒话题,可谓老生常谈,可丹增先生用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形象的比喻,流利酣畅的语言将那些“大道理”解读得那样形象活现,耐人玩味,备受启发。《百年梨树记》以我的行踪为线索,借梨树的命运反映云南长头白族村的历史发展变迁,折射百年中国的时代变化和百姓命运起伏,以物喻人,展现坚挺、顽强的民族精神。
丹增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植根于自己的园地,有自己的生活土壤,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写自己本民族、本地区悠远的传说和神奇的习俗,写自己生活的地域历史变迁,写时代大潮本民族生活和习俗的碰撞,写民主解放、改革开放给故乡雪域高原带来的变化和自己所熟悉各种人物的命运,……写自己体验过的、思考过、感觉过、爱过或恨过的东西,写自己生活中所体察深刻的东西。因而,他这些散文作品富有生活气息、泥土气息和民族韵味,读来觉得新鲜,倍感亲切。
丹增先生是一个建立在“故乡”之上的作家。没有故乡雪域高原,也就没有作家丹增。在丹增先生的所有散文作品中,都注入了满腔激情、真情,扣人心弦,勾起读者联想,构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
中国文学的最高理想境界是“真”。“真”是构成中国散文的精神内核。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神,也贵在一个“真”字。“真”是散文的命脉,其感世、醒世、存世、传世的价值也全在一个“真”字,“真”是文学的本质。像一些矫揉造作、华丽取胜的文章,表面看来虽有气势,但由于失真而不能成为文学的珍品。因此,任何文学作品只有具备“真”的品格,建立于作者真挚感情、艺术真实的基础上,才会有感人的力量。丹增先生的散文传承了中国传统文脉“真”的精髓,把“真”视为自己文学创作的追求境界,融汇地域生活经验与自身心灵感悟,真切地用生动的文字表达意象支撑灵魂发出向善的真声,散文与生活的水乳交融强化了其作品的现实意义,显示非凡的“真我”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使他的散文打开了读者经验世界的重要元素。丹增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是童年经验的人生升华,是个体记忆的艺术再现,是时代视角的通感书写。所记之人之事,都是真人真事;所抒之情,都是真情实意。作品以情真意切的语词、充沛的写作情感,书写那些在作者生命中具有深刻印象的人、事、物,有精细而真实的细节描写,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和文学性,读来令人感动。
真实是散文的灵魂。丹增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全书精选了29篇散文,作者以亲情的语言和真人真事写藏传佛教,展现僧人的生活,讲对佛的理
解,推心置腹地谈生死、说文化、甚至讲养生,细致入微。书写真性情,讴歌真善美,抓取真实的细节和典型事例,让当事人现身,让事实说话,让人物暴露内心世界,使选本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的高僧表哥》,是本书的开篇之作。读此篇,看到佛教徒的执着与真诚。表哥是一个“精通五明、佛学造诣深厚、佛教戒律严明、修道高风峻节、潜心修正(证)波若大法的高僧”,年仅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学完了五部大论,梵文、医学、历算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在最艰难的十年中,表哥也没有绝望。他趁着夜晚,沿着陡峭的山路,行程近三十里,将幸存的法器和经书,藏到了深山里。然后,他开始了七年之久的云游苦修生涯,终于修成正果。作者以朴实无华的笔调为人们勾勒出一位智慧、虔诚、善良的藏族高僧,表哥品行高洁,唯信仰而终其一生;表哥历经坎坷,观世阅人但求向真向善。表哥如雪域高原一样淳朴动人的人格魅力,使其形象如高耸眼前圣洁的雪峰,传递出灵魂的感动。表哥的崇高品德,可谓小细节中有大境,感人,生动,真实可信。作者借表哥之口睿智地感悟道:“人生像一道门,从外看是入口,从内看是出口。”“没有不灭的金刚,没有不死的生命,没有不息的油灯。”“死亡是一面镜子,当一个高僧大德面对死亡时,它所体现出来的就不是肉体的病痛或衰老的痛苦,他站在镜子前挥手与世界告别。”《牦牛颂》是丹增对藏区牦牛的赞美,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家乡西藏的深情厚爱,同时也是对家乡人民淳朴与善良的歌颂和赞美。《早期的恨与近期的爱》《阿妈拉巴的酥油灯》《生命的意义》等篇什,写真人,抒真情,以情动人。丹增是母亲的掌上明珠,从小就体验着母爱的美好和幸福,对母爱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在他的理解中,母爱意味着怜悯、包容和给予,体现着仁慈的精神和牺牲的精神,是人物真实生活的环境。《早期的恨与近期的爱》以赤子之情发自内心分房的语言写一个不凡的母亲,字字情,句句泪。《生命的意义》热情歌修建川藏公路“金桥”的十一万筑路工人,深情悼念三千筑路英烈。同时,通过对扎西、孔繁森、阴法唐等老朋友的怀旧和寻思,呼唤读者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丹增说:“我回忆这几位朋友的人生经历,深深地感到,人活着就是一个价值观,有的将追求物质享用放在第一位,有的将追求精神境界放在第一位。物质的贪欲是永远无法满足的,而奉献爱心,却能像阳光一样无私地照亮别人,平凡的生活能体现生命的自然品质,人们永远能记住的人是:事事为别人着想的人。”他的结论很明确:健全的生活最终只能是超越了物质贪欲的生活,只能建构在利他主义的价值观之上。珍藏的那份是真情,是藏家儿女不吐不快的赤子深情。《藏传佛教与女性》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可以说藏传佛教对女性佛法、神灵的尊崇与敬畏是真诚的、历史的,也是现实的。……佛教众生平等的教义和精神伸张了男女无差别的思想,普度众生的生命观,劝说男女平等,以同情和慈悲的佛法也接纳女性入法。”文章的末尾,表达了对女性由衷的赞美:“这世间除了天上的那个太阳,女性就是第二个太阳,没有这个太阳,连男人也不会有,世界将一片漆黑。”《百年梨树记》落笔于现实中的百年梨树,感念着沧桑的百年中国;不避农家世纪的动荡,寄托天人之际的安稳;物象与心性一体,命运与伦理相融。如诗如画,有声有色,
让我们身临其境,陶醉其中。《香格里拉》则从历史、现实、学理、个人感悟不同侧面书写了“香格里拉”,让人感受到风光美、人情美、风俗美,最后在作者感悟生命中提炼出人生哲道:“不是抓在手里的永恒金伞,而只能是为民众带来幸福、快乐、尊严的标杆。精神追求的香格里拉,世俗欲望的香格里拉,佛教理念的香格里拉,文学创新的香格里拉,现实寻到的香格里拉,都会给人平淡的生活带来平静的升腾,就像梦能激活大脑里的潜意识。”这不仅仅是作者对“香格里拉”的态度,而且给人以启迪。《丙中洛》通过对当地普通人生哲学的描写,赞叹和赞美这里没有被商品社会污染的人的精神。平常中寓哲思,平面中凸显深刻,平淡中溢诗味,有让人去品、去思的魅力。
丹增出生于西藏书香门第、舍身于寺院的早年经历,让他的作品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一种宗教氛围,尤其是藏传佛教的源流、仪轨,甚至于复杂的教派、深奥的教义等随处可见。但作者的用意并不在于传扬宗教本身,而是充满敬意地从文化的视角去讲述它们,让人了解宗教所倡导的良善,信仰赋予人生的力量。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他的散文精品选中融入了诸多佛传故事、民间传说,甚至于民间说唱,在《水顶寺的水》中讲了一个贵族小姐要用泉水涌出时产生的水泡穿花环的传说,又在《折嘎的新生》中翻身折嘎的说唱,让善良与美好在文字中尽情地流淌,不仅构思新颖,而且情真意切,直逼人们的心灵美,引起深深的艺术共鸣。
千古经典散文,乃是一种情感艺术,往往是作者因人因事受到冲动,灵感而至,不吐不快,情如泉涌,喷薄而出,成之为文。即所谓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丹增散文精品选中的作品,就是情动于中的真情抒写,就是讴歌雪域高原故土人、事、物的作品,也能让我们感受到作者的真诚,从而做到作者心灵的真与故土雪域高原人物美好心灵的合拍,这样就把故土雪域高原人物真善美的书写表现得更真实动人。
丹增先生的散文语言是诗意的,他总是把人们带进灵动的意境中去。读丹增《我的高僧表哥——丹增散文精品选》有一种清风拂面的感觉灿然于心,在行云流水般的书写中,于温暖的语言深处感知善良,善良无处不在。其实,做到善良并不难,只是我们没有把善良养成习惯。丹增说:“我观善良的人,他往往是快乐的、健康的、长寿的。”在《阿妈拉巴的酥油灯》中,丹增借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说:“一棵树死了,你不能把另一棵树的根也刨掉吧?”这位母亲的善良包容,使一件意外伤害事件最终转变成了人间美谈。作者写出这样的好文,其艺术智慧可见一斑。
丹增先生有着丰富的地域书写经验,对雪域高原乡人乡事、大地风物的细微嬗变了然于心,他专注于地域、故土、乡情的共生话题。他的散文作品在气息上与现实生活水乳交融,厚道真情,生活化的机智,同步于现实的脉动,让文意及物而沉实,表现出紧贴当下的宽阔。这一本散文精品选《我的高僧表哥》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与草木清香,一个细节,一笔写意,了了勾勒就把个人感触与乡土情怀巧妙地胶合与展现,扩展了历史记忆的长度,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
“有我”“真我”是中国散文有别于外国散文的一大特征。当散文既有了“有我”之脉象,又有了“真我”的特质,如此精神气象和人格魅力,何愁不是文学之真品、美品、至品?丹增散文写自己的亲身经历,说真实之话,具有“有我”与“真我”的和谐统一。“有我”与“真我”的散文创作是文学的真品、美品、至品,细细玩味、品鉴、感悟,有感染力、浸透力、影响力。
这是丹增先生散文的妙处。《我的高僧表哥──丹增散文精品选》是一本优质的散文精选读本,可以激发人们的童心、慧心和诗心,提升人生的高度和读者的品位,愿它走进广大读者的阅读空间和心灵世界。1600多年前,陶渊明发出了“归去来兮”的感叹,成为中国人眷恋乡土、捍卫精神家园的代表作。无限风光在远方。丹增散文精品选深深扎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雪域高原故乡,写千里之外的故乡和亲人,接住地气,灌注生气,才以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浓郁的民族风格,表达雪域高原独特的思想、情感。因而丹增散文精品选散发出了香喷喷的乡情乡音乡思,书里有的是难以割舍的乡思、忘不掉的乡味、诉不完的乡愁、挥之不去的乡音、抒不完的乡情,灌注了强烈深沉的生命意识和深厚的人性意蕴,专注于对生命意识的追寻和发掘,对人生价值和生命尊严的叩问和探索,把创造精神和理想精神作为人的生命价值来追求。当世俗物欲不断吞噬我们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芬芳时,丹增散文精品选充分展示出了人性的光芒和信念的力量,让我们感受、体味、领悟、认识到一种真实的精神力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在艰辛中自强,这就是丹增散文精品选记得住乡愁、无法抗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