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吉他承载的诗歌宫殿
——解读段爱松诗集《弦上月光》

2018-05-21 04:22独坐幽篁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调乐章诗人

独坐幽篁

“我时常会被那些强大的音乐魔方所转动,再加上现在诗歌越来越深的另一种无形牵引力,我感到了身体的上升和灵魂的下降,感到了这片大地开始呈现的更多开放和宽广。一个个自由跳跃的音符和一行行感性坚贞的文字,早已成为我身体和生命的核心部分。我热爱她们,如同我热爱我的亲人和朋友一样,她们让我短暂的一生充满了牵挂和未知。她们无时无刻不渗透在我日常的生活中,又无时无刻把我的灵魂从这种日常平庸琐碎中解脱出来,加以提升和净化。我时常感受到了生命中的某种暗示,以及这背后产生的巨大安慰。在音乐和诗歌的世界里,一直在记录着我的感受和感动,用诗歌记录音乐或许是作为我这样一个写作者最好的尝试,我渴望把我的感受更真实一点的记录下来,特别是作为一名音乐人、乐手和吉他培训老师,作为一个提倡用心灵写作的人,没有什么比用诗歌记录音乐更好的表达方式了。我坚持写下了这些文字,我始终相信,音乐也会在诗歌中变得更加丰盈而高贵……”(爱松《吉他手记》前言)

之所以在本文开篇引用这段话,是因为它是解读段爱松诗集《弦上月光》必不可少的“阅读指南”。与大多数诗人不同之处在于,来自音乐天国的召唤,使段爱松的诗歌内涵跃动着音乐精灵的独特魅力。

我们常说,诗歌诗歌,诗与歌不分家。中国古代,诗词与音乐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可以配乐吟唱的文句为“歌”,不适合配乐吟唱的文句称“诗”,古人在作诗时,多半会考虑到诗的音乐性也即吟唱的可能性(不像现当代的一些朦胧诗、口语诗,或是聱牙戟口,或是一盘散沙,谈不上什么音乐性)。《诗经》三百首,皆可入乐颂唱,两汉乐府诗更是为了歌咏创作的歌词,这是诗,说到词,很多词都有词牌名,很多词牌名也是曲牌名。诗乐共生,这是对于中国诗词与音乐起源的恰当描述。

欣赏爱松的诗歌,有如聆听音乐,在诗人、乐手、歌手、音乐人爱松的指尖,音乐的灵动性和想象力赋予了诗歌极其饱满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表现为字里行间的节奏与韵律感。(诗歌的音乐性,是指诗歌在形式和语言上具有的与音乐相同和相近的艺术特征。)我与爱松交往甚少,几年不见一面,他的诗歌让我一见如故,仿佛多年老友,对音乐近乎痴迷的热爱,对诗歌审美价值的评判、取向,我们是如此相似。

从题材、内容上说,爱松诗歌之弦上的风景是变幻多端的,既有珠落玉盘、绵密细致、心游万仞、高蹈凌空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也有直抒胸臆、很接地气的《卖器官》。我的诗歌创作,同样也是在《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和《卖器官》这两种格调中转换,当我读到爱松的15行短诗《坐车》,不禁惊叹,这与我多年前写就的一首诗的意蕴何其相似:“乌云纠结翻滚/秋风四处奔逃/雨的脚步渐渐/匆忙急促//蓦然回望 那位老人/仍在一个人的车站/执着眺望默默等候/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某一路末班车”(《秋夜末班车》节选)

这是我在某个秋夜真实遇见的一个生活场景,当时,我刚从白塔路车站的最后一趟公交车下车,那位年逾古稀的瘦削老人执着等候或许永不再来的末班车的孤独背影,让我感慨良多,我始终未能忘却那位没有雨具和亲友的候车老人,我想,我们和他一样,都在等待不可预知的命运......我想,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身边出现的那些平凡的人和事的一份敏感和关切,这份敏感和关切不应该被称为诗歌的天赋,实际上,它源于一颗柔弱、善良的心。

且让我们沐浴着弦上的月光,倾心聆听爱松的交响诗话。

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一乐章《流淌在春天的旋律》。在这一乐章里,春天带来绿叶轻柔的絮语,带来孩童天真的梦呓,大地在不可阻挡地苏醒,华美、绮丽的春光与新鲜、温热的婴儿笑声四处弥漫,腐朽的终将腐朽,新生的终将新生。

大调系列诗作是诗人献给春天的协奏曲。“乐音低沉,从一个人的眼神中传来”“白桦树抬起头,河水流淌” 。巴洛克教堂,巨大的管风琴发出圣洁的乐音,教徒闭目祈祷,面容肃穆虔诚。神的世界之外,田野里辛勤耕作的男人、歪歪斜斜不紧不慢进城的小马车、悠闲游荡的小蚂蚁和甲壳虫、金黄的油菜花和飞舞的野蜂......山峦庄严,溪流妩媚,满纸花香来袭,令人心驰神往,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精心营造的春天物象生动活泼,多姿多彩。

这一乐章,诗人将其创作的主体性隐藏于他用诗歌语言建构的春天图景背后,让读者通过游览这座春天的花园纵情释放自己的想象。“大地泛起春天的新绿”“山谷被劳动折弯了腰”“神鹰啊,拽着大地上升”“春天的小心脏,转动着千万座电站”(《F大调》),这些诗句,仿佛是诗人在用浑厚的歌喉与宽阔的音域歌唱春天,展示了诗人发现与表述自然之美、生活之美的能力。

小调系列诗作是诗人献给孩子的摇篮曲。春天的苗圃,最动听的乐音是幼苗破土、拔节的音律。洁白的云朵时而在树梢时而在诗人的指尖、弦上飘来飘去。爱松献给爱子的诗,至纯至善至真至美,意象、形态和色彩的呈现,极尽浪漫、柔美、温情。在诵读这些富有音韵美、节律美的诗句时,你会感觉苦难下沉,希望上升,干涸、龟裂已久的心扉变得柔软、湿润,沉睡在生命底部的某些被遗忘的旋律重新被激活、唤醒。《a小调》《d小调》等诗篇,语言朴素亲切有如孩童的咿呀学语(这正是诗人“返老还童”的高明之处),这些词句完全可以谱写成朗朗上口的动人歌谣。“你是小小的夜莺,孤独地放牧着暗夜星辰。哪一颗是你曾经的生命,在时空中留下璀璨的一瞬”,《b小调》渐次推进的拟人手法在诗歌的结尾定格了对生命的敬畏、敬重:“你是小小的天堂啊,暖暖依偎在灵魂深处,哪一次希望会战胜绝望,当生命之光被爱亲吻无数。”《升c小调》《e小调》更是把这生命之光奇妙升华:“把一生的爱都归还你吧,上辈子也许我就是你的孩子”“从遥远彼岸飞回来,了却前世所有悲哀,来做我的孩子吧,我如何交付一生的爱”。《升f小调》《g小调》等诗有如诗之精灵,借助天使的翅膀,沾满阳光和希望,在血管里奔涌,使呼吸变得洁净。

世界沉重、灰暗的另一面,不断挤压人们脆弱的神经和柔软的心灵,爱松的小调歌谣,无疑是对新生的力量、未知的希望的赞颂与呼唤。多年前,约翰尼·马蒂斯演唱的《When a child is born》(《当一个孩子诞生》)让我一听倾心、怦然心动,我想,这首歌可以是爱松小调诗歌的最好诠释。

“这个早晨我终于做完练习,在琴音结束后铺开一张白纸,我想把一生的记忆用音乐符号来谱写,然而迟迟不能够下笔。”(爱松《吉他手记》),第一乐章《流淌在春天的旋律》,歌、诗之美饱满充盈。

作为吉他培训教师,爱松对吉他情有独钟。第二乐章《音乐手记》是爱松对10首世界经典吉他曲目的诗化演绎,他高亢或沉郁的发声,直击读者的耳膜和心扉。把月光比喻为水很常见,但把月光比喻为“死而复生的水”则令人惊艳。在诗人心田汩汩流淌的不老月光之水泛起这样奇妙的诗歌涟漪:“没有风,墙,通体透明,记忆溃散......”。在诗歌《月光》里,“吉他音乐中的贝多芬”费尔南多·索尔的音符与爱松的诗句完美交会。《雨滴》则格外具有现代诗歌的特质和气场,在飞扬躁动的雨滴里,场景的变幻和穿越,让我们听到了诗人在心底孕育的雨的风暴——雨滴不过是风暴的序曲。在《阿德丽塔》中,爱松把泰雷加心爱的女人阿德丽塔比拟为西方被缚的夜莺、东方啼血的子归,设置了叙事诗潜在的悲情背景,对读者的想象力给予了极大的挑战和诱惑。《爱的罗曼史》将爱的禁忌游戏安排在辽阔草原,但是,“草原没有恋人,我没有广阔”“斜阳染红天边,天边有个人,比红还要透红”,这很像是阿德丽塔故事的续集。只有9行的《温柔的倾诉》用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思念的山谷:“朝北的星斗悬空高原,山顶雪亮,深谷寂寥”,思念之深切,如何表达?爱松用“夜深了,灯火昏暗,高举拳头,将一个名字,狠狠敲入骨髓......”让这首短诗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泪》是我反复吟咏、较为喜欢的一首诗,诗中,孩子在虚幻与现实的两个世界里艰难穿行、奔跑,完成了泪之旅程的成长:“世界涌动,所有秘密,深藏孩子眼中,流淌出的冬天,晶莹剔透......”在幻象不断崩塌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是否还拥有孩童般纯真的梦?《绿袖子》,百听不厌的曲子,爱松让有着白鹭一样优美身姿的蓝眼睛英格兰少女穿梭于诗行中,她为人类带来了和平的福音,战争与死亡的阴影自此消遁。

第二乐章的艺术特色颇具爱松诗歌的代表性:跨越丛生的音乐意象,涉过飘忽的诗歌意绪,音乐表意的多维性和诗歌意象的流变性相互唱和、相得益彰。

说句题外话,关于吉他名曲,我在给爱松的邮箱留言中,对《阿兰胡埃斯协奏曲》《镜中的安娜》《奇异的关联》等曲子未能列入《音乐手记》而“耿耿于怀”。

第三乐章《爱情奏鸣曲》,爱松的诗句变得民谣化,有点崔健的摇滚风格。《穷一点》《爱》说出了爱的真谛:爱的喜悦与物质财富不成正比。在时光无情的磨砺下,爱会变得无助、卑微和孤独。(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歌曲《为爱说抱歉》:“我最深的爱恋,却熬不过时间,相爱多年其实心依然遥远......”),我比较喜欢《亲爱的,我们那么远》《致恋人》《沙沙》《献诗》等作品。

迷惘和挣扎、忧伤和感恩是第四乐章《妈妈,我变了》的主旋律。《妈妈,我变了》意味深长,写出了现代文明和金钱社会对人性的扭曲及异化,脱离妈妈(“妈妈”应是大地和自然的代名词)的孩儿对自己的改变浑然不觉,麻木不仁,这更让人沉陷恐惧之中......“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一样的月光》)。爱松在此书写的诗歌命题,具有永恒、终极的拷问意味。《亲人》是我的挚爱,这样的诗句,足以把我活埋在乡愁的城堡中不愿醒来:“我得记下你们的面孔,好在漂泊的路上,有风景看;我得记下你们的声音,好在喧闹的城市,慰藉内心;我得记下你们的名字,好在远离故乡时,嗅到泥土;我更不得不记下你们给予我的童年,小镇和星空,有一天我死了,它们会带我回家”。《生日》同样惹人心动,对母爱的深情咏唱和对梦想的不懈追寻交织在一起,构成迷人的复调。《坐车》寓意深长,耐人咀嚼。献给孩子的《春天》,把美好铺排到了极致(喜欢极了!)该诗延续了第一乐章小调诗歌的清新明媚风范。(似乎应列入第一乐章?)

我以为,诗歌的重大责任之一便是为迷失的人类本性招魂,在第四乐章中,部分诗歌完成了这个使命。

第五乐章《祖国,你在哪里》,我们看到紧贴大地负重飞翔的诗人对生存其中的社会生态的追问和担当。一首首看似明白如话其实意蕴深长的诗句沉淀着诗人的思考和质疑,反讽、寓言是这一乐章的主要表述方式。诗人直面金粉泡沫背后淋漓的鲜血、丑陋的疤痕,把美好事物受难的表情展示给读者看,让读者心生怜惜、疼痛之感......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说: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没有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诗人用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种种需要思考的世相,然后用诗歌的鞭子,将之鞭挞拷问,以诗歌这种特殊的语言观照现实干预苦难,反叛意识和悲悯情怀是这些诗作的奠基石。《一个人死了》《卖器官》让我的小心脏难受了很多天,《母亲》《人民币》《高空作业》《乞讨的三老者》让人揪心(这就是诗歌的力量),《轮回》令人深思。在这些诗作里,情感的张力和哲学的高度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不过,第四、第五乐章的一些诗篇,语句偏于直白,意义失于浅显,我不是太欣赏。

第六乐章《流逝》是爱松献给奶奶的哀婉挽歌,对奶奶深切的爱和缅怀可见一斑。我喜欢《家》《在怀中死去》《守灵夜》《送别》等作品。

在这几个乐章的诗作中,一些短诗意味深长的力量,如同诗人赞美费尔南多·索尔的《月光》(b小调练习曲):“就像用一首短诗来对抗一部长篇小说一样,确实让人感到惊叹和不可思议。”

第七乐章《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长达100小节、1000多行,有如一部建制恢宏的交响诗。朝圣与批判,璀璨与阴暗,静谧与躁动,独白与合唱,宏大与婉约,假面与真相,偏执与忏悔,享乐与受难......来来去去,纠缠不清,令人玩味无穷。其中深意,必须是懂得阿尔罕布拉宫的前世今生,并能用心品味同名长诗、乐曲的人方能领会。长诗的诸多诗句被我划了红线,表示喜爱。

阿尔罕布拉宫,爱松用诗歌涂抹的巍峨红色宫殿,它神秘、荒凉、肃穆、凝重的背影令我难以释怀,回望这座死亡之城、魔幻之城,夕阳下触目惊心的萋萋荒草,黑夜里游荡不去的遍地狼烟,不知道遮蔽了多少历史的喟叹?(关于《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长诗,张雷先生曾专门撰文评述,笔者不才,在此不再东施效颦。)

作为同样热爱音乐的诗人,我们都应该向音乐致谢。

他曾是一只在夜的王国迷惘穿行的孤独蝙蝠,是音乐与诗歌之光赋予他神奇的力量,让他飞越阴冷、潮湿、黑暗的山洞,为他敞开辽阔的世界之门,他不用再担心死亡,担心消失,担心被人们遗忘。

弦上的月光,五线谱上的心灵图腾,解读其光芒与要义的密匙,终究掌握在弹奏者手里,他人的解读,难免流于苍白。

愿爱松在气象万千、广袤无垠的诗歌草原上乘着音乐的翅膀自在驰骋,愿他笔下的诗句和弦上的音符更加丰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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