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浓汁酿醇酒 源头取水民歌流
——访民族歌唱家冯健雪

2018-05-17 06:46
歌唱艺术 2018年5期
关键词:唱法陕北民歌

《中国歌唱史记》的声乐顾问白萌对我说:“你写中国歌唱史,不能眼睛总盯着北京、上海,其他地方也要顾及,因为你写的是中国歌唱史。同时,也不能只关注‘美声’,民族声乐也要占相当比重,因为你写的是中国歌唱史记,而不是中国‘美声’歌唱史记。”

我问:“你觉得你们陕西谁能入中国歌唱史呢?”

白萌说:“那可多了,比如冯健雪。”

冯健雪,我听过。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就听过她唱的陕北民歌。1979年至1984年,我在位于西安的西北政法学院读书时,经常看她的演出。那时候,在陕西,冯健雪是红透了,就像当年李谷一在全国的地位一样。

我看电影《人生》,插曲刚一响,“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双扇扇的门来单扇扇地开,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我就听出来了,是冯健雪唱的。她的音质太有特色了,就像当年不管什么歌,只要听第一句,人们马上就能听出这是李双江。

后来又看陈凯歌导演、张艺谋摄影的音乐故事电影《黄土地》,我又被冯健雪唱的《女儿歌》《黄土地放歌》扎心,那伤感的旋律就是流淌的血,在身体里循环三日而不绝。

特别有趣的是,电影《黄土地》请的是赵季平作曲,里面唱《酒歌》的是贺玉堂,唱《尿床歌》的就是影片中的小男孩,再加上老人,都是原生态唱法,唯有冯健雪唱的《女儿歌》等是艺术唱法,这种反差更体现了冯健雪的纯与柔。我再分析冯健雪的唱法,觉得是“全真派”唱法,即让听众听起来感觉全是真声,其实里面用了假声的技术。在味道上,她有甜、酸、涩,还有一点儿嗲,但不过分,这“嗲”如果再多一点点,歌就俗了。

冯健雪的陕北民歌唱法,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独树一帜,无人能取代,要不然当时有关西部的电影《黄河在这儿拐了个弯》《人生》《黄土地》等都请她唱主题曲或插曲,就连福建的电影《苦藏的恋情》中要用闽南语演唱的《哭嫁歌》也请冯健雪。

我特想知道冯健雪的这种唱法是怎么练就的,也特想知道她的歌唱家之路是怎样走出来的。带着这样的问题,2018年4月8日,我采访了冯健雪。虽说她已经七十岁了,但看面相体态、听声音,也就五十岁出头。她说她没特殊的保养,而且近两年还老得快了。

我问冯健雪:“您这带着浓浓的陕西味儿、美美的艺术感的歌声是怎么来的?”

冯健雪说:“这可以说是我一生努力追求的。我十二岁就进入陕西省歌舞剧院,我们剧院的前身是1940年成立于延安的西北文艺工作团,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革命文艺团体,是由毛泽东题写的团名。我的老师辈的人——刘延萍、杨华瑞、白秉权等都是唱陕北民歌的‘大家’。刘延萍唱的《兰花花》得过国际大奖,也是她最早将陕北民歌唱到了海外。我们的合唱团就是招陕北人,语言不改,生活保持当地风俗,他们即便是唱《国际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是陕北味儿。”说着,冯健雪用陕北方言唱了起来。

我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您这陕北味儿是熏陶出来的。”

冯健雪说:“这只是第一,第二呢?我们常下乡,背个大行李,一扎就是个把月,最长的一次有半年,那年我才十六岁。在榆林李家山大队一个老农家里,和他们家七个娃睡一个土炕上。我好像就从没看清过老李的脸,因为老李家穷,白天他出去上工,晚上回来又舍不得点灯。他家的布票、棉花票都当墙纸贴墙上了,因为买不起。他们常吃的是玉米芯磨成的粉经过发酵蒸成的糕,那没有营养,只是过一遍肠,一年才有四斤白面。家里七个娃都营养不良,老四是软骨病;老大和我一样大,却比我矮一头。他家虽然穷,但很乐观。老李一回家,家里就充满着欢乐,他会唱很多陕北民歌,是那种沧桑古老的唱法,是真正的原生态。那时,我跟他学了好多榆林民歌。”

我说:“难怪您唱陕北民歌味儿那么浓,和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甘共苦同歌唱。那个年代下乡,可不只是待几天体验一下生活,而是长时间地在乡下生活,真正有了生活的体验。”

冯健雪说:“一次我病了,老李就在炕洞里给我烧了两个土豆,剥掉外面的焦皮,炒点芝麻,捣碎以后,拿土豆蘸着芝麻吃。虽然穷,但生活还细法(陕西方言,精致的意思)。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当我离开老李家时,除了刷牙用具外,我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全留下了。”

这种一辈子难忘的生活体验,如果用歌声表达,烧土豆蘸芝麻的滋味顺着旋律就弥漫在歌声中,当然,这得是在穷乡下生病后获得的烤土豆。

1989年4月在“推选全国十名民族唱法女歌唱家大赛”中演唱

1987年赴老山前线慰问子弟兵

冯健雪说:“第三,是我从小生活在富平,当地流行秦腔、碗碗腔、眉户,后来工作学习的陕西省歌舞剧院又挨着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成天被这陕西地方戏曲‘熏’着。我下乡到陕北唱歌的时候,底下观众就有人打赌,赌我是陕北人。演出完了,他们问我是不是陕北人?我说,是的。赢的人说,你看,从她说话的腔调到唱歌的味道,不是咱陕北人才怪呢。”一次,在加拿大举行的“世界民族大会”上,包括爱斯基摩人在内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民歌高手荟萃一堂,冯健雪以一首《五哥放羊》被潮水般的掌声淹没,从而成为那次盛会上唯一演唱两首歌曲的歌手。还有一次在绥德,当地人赞叹她比绥德人唱得还“绥德”——水灵、有味儿。

1998年参加“上海之春音乐节”之“‘民族之声’王品素教学音乐会”

我问:“冯院长,您唱的陕北民歌可和别人唱的非常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冯健雪说:“世民,陕北民歌不光是粗犷高亢的,也有温柔细腻的。陕北的文化底蕴既深厚又多样,这里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汇的地方,甚至与中原文化、江南文化也有交融。比如榆林小曲,就是江南人到榆林,以江南小曲与榆林当地风俗融合的结果。江南的《茉莉花》,也北上榆林了。”冯健雪说着唱了一段评弹味儿很浓的小曲,又用这个曲调以榆林方言唱了一遍,说:“怎么样?谁能想到这调调源自江南,其实我也能唱高亢粗犷风格的。”说罢,冯健雪又来了一嗓子原生态味儿实足的陕北民歌。在我的记忆里,冯健雪唱过与《女儿歌》反差巨大的秦腔《红灯记》《仇恨入心要发芽》,以及碗碗腔《红色娘子军》《硬要闯开路一条》等。

冯健雪说:“一首歌怎么唱,既要根据这首歌的风格特点,还要以自己的嗓音条件为本。在《黄土地》剧组,导演陈凯歌就让我收敛着唱,有时歌的原调明明很高,导演却让我降调唱,不要高亢,是要吟唱,这更符合电影里女主人公悲剧的人生和压抑的性格。正好,这个女主人公和我在陕北下乡时房东家大女儿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年龄也相仿,我把那时的生活积累全用上了。当我唱《女儿歌》《黄土地放歌》时,脑海里全是房东大女儿的形象;教小男孩唱《尿床歌》时,就是房东家小儿子的样子和声调;教老汉唱歌时,就是房东老李的形象。我在陕北转过那么多地方,待那么长时间,我对陕北人的印象是,他们虽然穷,但重感情、懂幽默、爱冒险。比如走西口,妹妹送哥到大路口,那是生离死别,妹妹哽咽着,不可能放声唱出来。这些我都用在《黄土地》的演唱中,内秀一点儿、含蓄一点儿,有点儿江南味。当然,我唱《红军哥哥回来了》又是另一个味儿,这和《走西口》完全是两种心情,那长音就得甩出去,就像甩那羊鞭子叭叭地响。”当《人生》中的《叫一声哥你快回来》、《黄土地》里的《女儿歌》等唱火了以后,冯健雪的演出邀请猛然多起来,有时一天能演六场。

假如生活是葡萄,原生态民歌是葡萄汁,那冯健雪的民歌唱法就是葡萄酒。

我说:“原生态‘干、扁、尖、酸’的唱法,如果在室外,你在这山、我在那梁,声不高亢传不过去,而且近处听得粗粝的声音经过空间的打磨,传到听者的耳朵里就柔和多了。但是,如果在室内舞台上还这样唱,就可能过了。”

冯健雪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因为我的观众是在室内剧场、音乐厅,而且除了陕北、关中、陕南的听众外,还有全国甚至国外的观众,要让更多的人接受我们陕北民歌,让他们觉得美、听了还想听,我自然要更艺术化地处理。刚才说了,这和我的阅历、审美追求、嗓音条件有关,也和我接受的专业声乐教育有关。”冯健雪唱电影《人生》中的插曲《走西口》,以真声为主,行腔借鉴秦腔里的哭腔,吐字运用喷口,使演唱的歌曲字清、腔纯、板正,刻画了女主角巧珍凄苦、无奈的内心世界。

我问冯健雪:“在您的歌唱生涯中,有没有崇拜的偶像?”

冯健雪说:“有,就是朱逢博,朱老师太智慧了。从她那儿,我学到了唱歌光有一副好嗓子不行,还得具备综合的素养。朱老师唱歌为什么能抓住听众的心?——她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她人特别善良。我去上海跟她学习时,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有的东西全教给我。她是学建筑的,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她将凝固的音乐充盈在她的歌唱中。她不仅对歌唱有极高的审美,在服装、饮食、人的行为姿态上,同样有极高的审美。有了这些综合素养,她的歌声当然能‘扎’心。”

我问:“您还有其他偶像吗?”

冯健雪想了想,说:“我从小是听着广播里的歌声喜欢上唱歌的,像当时的郭兰英、王昆等,我都学唱过她们的歌。但那时候不是专业学习唱歌,所以没有那么用心地去学。等我专业学习唱歌以后,又到上海向朱老师学唱《白毛女》,自然就把她当成偶像了。后来,我越唱越成熟,更觉得朱老师厉害,就像一座无法越过的高山。”

我问:“您在上海学习了《白毛女》回到陕西后,再唱《白毛女》时,会不会有人说您是朱逢博?”

冯健雪说:“那倒没有。因为我跟朱老师学的是方法,学的是怎么处理作品,并没有因为崇拜她,就模仿她的发音、吐字。更何况,朱老师还一再告诫我,有一个朱逢博刚好,有两个就多了;‘学我者活,似我者死’。朱老师让我一定要唱出自己的风格。‘文革’末期,中国唱片社出版了一张民歌的唱片,选中了我唱陕北民歌,这是我出的第一张唱片,就跟郭兰英等大师在同一张唱片里。后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了一部音乐纪录片《民歌之声》,又选中我唱陕北民歌《红军哥哥回来了》。这是跟着朱老师学习以后,走自己演唱道路的尝试。”

1986年在《仿唐乐舞》中演唱《春江花月夜》

回想一下,当年朱逢博伴唱的芭蕾舞剧《白毛女》红遍大江南北,凡是唱《白毛女》的都会模仿她。反正我看的几场业余宣传队跳的《白毛女》,里面唱的《北风吹》《扎红头绳》等,模仿得都可以乱真。

冯健雪从上海向朱逢博学习归来,就在乐池里唱《白毛女》,为芭蕾舞剧《白毛女》伴唱,还伴唱过《花儿与少年》等。我细细分辨过朱逢博和冯健雪声音的差别,虽说她们都属于“全真派”,但朱逢博歌声纯而偏甜,冯健雪的歌声纯而偏酸。1972年,冯健雪被选派参加了“全国文艺会演”,她第一次以独唱演员的身份在台前亮相,唱的是秦腔《红灯记》《仇恨入心要发芽》,眉户《杜鹃山》《黄连苦胆味难分》和碗碗腔《红色娘子军》《硬要闯开路一条》,引起轰动。这年她二十四岁,三个剧种、三种风格,或激昂慷慨,或委婉柔和,或深沉优美。

我问冯健雪:“您嗓子天生这么水灵,是遗传自父母吗?”

冯健雪说:“我1948年生于苏州,四岁随父母定居陕西富平。说起来真是奇怪,我父母都是搞金融的,和音乐根本不沾边。我的家族里,爷爷辈、父辈、我这辈,甚至我的下一辈,全是搞金融的,就我走上了音乐道路。如果要让我回忆,我们家爱唱歌的也就是我的外婆,我是她带大的。外婆家在苏州,后来我跟父母来到了陕西富平,她是一个很精致的女人,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她哄我睡觉,就会唱起苏州小调。”冯健雪说着唱起了小时候听外婆唱过的歌,那是《孟姜女》。冯健雪还给我找到她外婆牵着女儿(也就是冯健雪妈妈)的照片,一看就是长得标致,打扮精致。

我说:“您的音乐启蒙老师就是外婆了。正是外婆这润物细微的渗透,才使得您听到广播里的歌声时感觉特别亲切。”

冯健雪说:“我会说话了,就爱唱歌。我第一次上台独唱是六岁,那是1954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班上老师问谁会唱歌,我就举手说我会。我唱了刚从广播里听到的《拖拉机来到咱村庄》。刚好,富平县迎来了第一批拖拉机,要搞一个文艺庆祝大会,就选我唱这首歌。那是在县里的大土台上,搬上了脚踏风琴。第一遍过门弹完我还没进去,于是又来一遍……唱完,我被评为二等奖,奖品是二十多本小人儿书,我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小人儿书。我们富平的方言和当地民歌的旋律特别接近,我从小听的《打夯歌》的调调就是后来郭兰英唱的《绣金匾》的调调,还有《阿(wō)宫腔》《绣荷包》等,我都会唱。语言和民歌彼此不分,这些都融进我的血液里,以后唱歌自然而然地就体现出来了。”

从此,冯健雪成了富平县的小明星,备受老师的关爱,唱歌的机会也就多了,那时候,电台里播放的歌,如《社员都是向阳花》《我的祖国》等,她都能唱。富平县每年过节还有社火、唱大戏,冯健雪也跟着唱碗碗腔、眉户、秦腔等,这时她还没变声,纯属自然地“野唱”。

现在看来,这个阶段非常重要,顺应自己的本性无拘无束地唱,自由地释放天性,这为她以后专业学习歌唱,打下了一个很扎实的兴趣基础。

我问:“您的专业学习起步很早,还不到十二岁,是什么机缘让您走进了专业院团?”

冯健雪说:“我在富平上小学五年级时,代表莲湖小学到西安参加普通话比赛,我朗诵了一首诗,得了一等奖。我的姨妈,在省歌舞剧院资料室,带我到那儿玩。刚好他们招生,‘小升初’,但是得有西安户口,我不在这个范围里。姨妈问我想不想考?我说我是富平户口,不在范围里。姨妈说,试试呗。于是我就唱了《好妈妈》《新嫂嫂》等,再听辨一下音,来回走几趟,他们就要了。但我妈妈坚决反对,他们那个行当的人对文艺这行有偏见,不了解。于是院里就接我父母到西安参观歌舞剧院,我妈这才同意,把户口本给了我,转到西安。那一年招了六十个学员,我是唯一一个外县的。”

我问:“您才十二岁,那么小就进专业院团学唱歌,跟谁学呀?”

冯健雪说:“那时还没变声,领导看我的乐感还不错,就让我学习钢琴。童声期教我唱歌的是关凤仪,青年期教我的是杨华瑞。”

那是1960年,生活困难时期,全国人民连饭都吃不饱,而冯健雪却能学西洋乐器,那真是太奢侈了。唱陕北民歌红遍大江南北的冯健雪,也未必能意识到这几年西洋音乐的学习对她以后所起的作用。

作曲家赵季平跟我说过,他的专业音乐启蒙,一是他的大哥赵震霄——一位大提琴演奏家,二是看了一部苏联电影,里面有一段西洋交响乐,深深地吸引了年少的赵季平。于是他下决心,将来就要写出这样的音乐。后来才知道这段音乐是《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但赵季平却以西北风音乐电影《黄土地》的配乐等崭露头角。

冯健雪学习钢琴不仅为她以后的歌唱打下了音准、节奏、和声的基础,更重要的是,钢琴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西洋音乐,让她熟悉了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等西方音乐巨匠,为构建她以后的歌唱审美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另一方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更全面地了解西方音乐,才能更深入地认识中国音乐、认识陕北民歌,也才能更好地坚持自己的特色。而接触西洋音乐,也让冯健雪感知了西方音乐的审美特点,进而了解世界人民音乐审美的共性和个性。虽说音乐是国际通行语言,但音乐的风格是有国界的。

2002年9月与香港中乐团合作演出民族音乐会“秦风、秦韵、兵马俑”

1996年6月赴日本演出民族交响乐《黄土地》

我问冯健雪:“第一次是去上海跟朱逢博学唱《白毛女》,第二次去上海音乐学院投师王品素门下,且一学就是两年。王老师是怎样教你的?”

冯健雪说:“这先得感恩刘燕萍,她是个好团长、好领导。原本不是派我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派的是其他人,是她争取的,搭了我一个。1977年,我到了王品素老师班上,一看,有藏族、苗族、蒙古族、土家族、回族等来自不同民族的同学,我是唯一一个汉族学生(冯健雪娘家是回族,其实她有一半回族血统,祖籍在陕西扶风县)。王品素老师在一开始就跟我说:‘你就是冯健雪,到我这儿不是改变,而是更好,学成之后,你还要回你们陕西。你们领导嘱托我,你不能变,因为你的演唱已经有了群众欣赏基础。’我到上海音乐学院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给我录的《毛主席的恩情比海深》已经在全国播放了。刚好,我们中午吃饭时,广播里传过来我唱的这首歌,但我记着领导的嘱托,到这儿就是来学习的,从不声张。有一天,一个作曲家同学对着其他同学喊,你们知道这歌是谁唱的吗?就是她——冯健雪。”

我说:“我采访过王品素的学生何纪光、才旦卓玛。他们也说,王品素一开始就告诫他们不许变,学成回原地,甚至他们的练声曲都是自己唱的民歌。”冯健雪说:“对我也一样,我的练声曲就是碗碗腔。”冯健雪唱了起来:“那依呀那……再升一个调,那依呀那……”

我问:“上海音乐学院以西洋乐为主,您天天灌满耳朵的多是‘美声’、歌剧咏叹调,您有没有犹豫的时候?”

冯健雪说:“还真有一点儿。有一次元旦,有一位教意大利‘美声’的老师搞一个小聚会,也叫我去,我想见识一下。一到他家里,等了好半天都没开唱,原来是因为塞车,钢琴伴奏还在路上。老师不想等了,问来的人谁会弹伴奏,我说我会。我不学了几年钢琴嘛,还真会点儿意大利歌曲的伴奏。老师唱了五首歌,很尽兴,问我是谁的学生?我说,是王品素老师的。老师问我能不能也唱一下?我说可以,我唱了一首民歌《三十里铺》。唱完,老师带头鼓掌,说唱得太好了,尤其那个五度下行太好听了,悲剧色彩太浓了!老师似乎有点儿瞧不起民族唱法,劝我说,你该学‘美声’,你来找我上课,给你打造成抒情花腔女高音。”

我问:“您找那个‘美声’老师上课了?”

冯健雪说:“没有,但我确实犹豫过。在上海音乐学院,有不少人觉得我的嗓音条件好,又会弹钢琴,说我不学‘美声’可惜了。还是王品素老师让我打消了犹豫,让我更坚定地走自己的民族声乐道路。她最常说的话是,你学‘美声’,即使学出来,也不新鲜,外面有的是。”

王品素老师说得太对了!冯健雪说:“王老师告诉我,你的这种唱法,不但广大中国人民喜欢,外国就更稀罕了。王老师从不拦着我们去听其他老师的课,她让我们要打开眼界,长见识、学招儿。她说,你不管学到了什么,都要用到自己唱的陕北民歌上。”

过了几十年,再回过头来看王品素老师的教学,的确既有现实性又有前瞻性。她培养的学生,才旦卓玛、何纪光、冯健雪等个顶个的都是有鲜明特色的民歌演唱大师,你看,才旦卓玛都过八十岁了,还活跃在歌唱舞台上。

我问冯健雪:“您跟王老师的这两年是怎么学习的?”

冯健雪说:“第一年主要是打基础,唱练声曲,包括我们的碗碗腔、陕北民歌里挑出来的片段,练呼吸、练喉头稳定,也练一些‘美声’的东西。王老师特别强调方法要科学,她说,要有了科学的发声方法,才能唱更多的作品,也可以使你获得更长的歌唱生命。”

王品素说的“科学发声方法”,不是把所有人都练成一种声音类型、一种风格,而是在每个人的嗓音基础上,练出歌唱起来最舒服、听者听起来最美的那种声音。

冯健雪说:“我跟着王老师练声,唱到高音很容易,这既拓宽了我的演唱音域,又加密了我的音质。后来我唱赵季平创作的《锦绣秦川》,学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尤其是高音部分,我既能保持音质的统一,又没声嘶力竭,要放在以前,我根本拿不下这首歌。《锦绣秦川》音域很宽,速度又很快,比《翻身道情》的快板还快。结果在‘西北音乐周’上,我唱着《锦绣秦川》拿了一等奖。这首歌,我现在的学生也只能唱个片段,她们说,太难了,拿上台很难唱好。”

冯健雪说:“像《锦绣秦川》这种艺术性极强的创作歌曲,光凭你的本钱、条件是根本拿不下来的,一定得有科学的方法。就说喉头稳定方面,如果一唱高音就提喉头,那你的高音肯定唱不好,也就很难再高了。只有喉头始终稳定,高音才会唱得有质量,极限高音也能上去,让你知道怎么使劲儿。”

我说:“就像杠杆原理的支点,支点找好了,多高的音都能唱好!”冯健雪说:“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我问:“第二年呢?”

冯健雪说:“第二年王老师就帮我准备独唱音乐会的曲目。曲目有陕北的一组,《兰花花》《赶牲灵》《三十里铺》等;关中的戏曲一组,秦腔、碗碗腔、眉户等;创作歌曲一组,像《八月十五月儿圆》,是京味儿的;还有一组外国歌曲,因为我经常有接待外宾的任务。两年学习结束后,我回到了陕西。这场音乐会排练了有一个月,二十五首歌,我每天过一遍。那时年轻,三十岁出头,体力好,歌唱演员其实也是体力劳动者,我们在西安人民剧场连演了三场。”

我说:“中间没歇一两天?”

冯健雪说:“没有,就是三天三场。我和乐队队员一样,一场三块钱。不过,院里特殊照顾我,每场给我额外补助十块钱的营养品。这三场独唱音乐会,把全院的年终奖给解决了。那时还没有电视转播,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的实况,向全国转播,全国的听众都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了我的独唱音乐会。这时,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南京前线文工团等都来要我,可我听王品素老师的话,一直扎根在陕西。”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冯健雪曾随陕西省慰问团赴老山前线,慰问西北轮战的前方将士。一次演出中,当她得知战士们当夜即将开赴前线猫耳洞潜伏作战,也许再也不能返回,于是她从《小草》《我的祖国》《血染的风采》,到陕北信天游、江苏民歌,满怀深情地唱了一首又一首,为勇士壮行。当她离去回头远望时,仍见战士们一字排开伫立桥间向车队遥注军礼。1989年,冯健雪应邀参加“首届中国艺术节”声乐专场的演出,演唱了《可爱的中国》,这首歌还被选为国庆四十周年天安门广场播放歌曲。这一年,她荣获了民族唱法“十大女歌唱家”称号。

在当陕西省歌舞剧院副院长、院长的近二十年时间里,冯健雪仍长期坚持深入基层演出,陕西的山山水水、城镇、乡村、厂矿、学校,都飘荡着她的歌声。

我问冯健雪:“在您的歌唱生涯中,有没有遇到过坎儿?”冯健雪说:“有,怎么能没有坎儿呢?”

我问:“最大的坎儿是什么?”

冯健雪说:“那是改革开放以后,各种流行音乐都进来了。有一次我在咸阳演出,正唱到一半,观众群里就有一个小年轻哄我,让我下去。我演出几十年,都是观众热烈欢迎,从没遇到这种情况。我当时就停下不唱了,但也没下去,静静地站在台上。直到观众又响起了掌声,我才从头将那首歌唱一遍。事后,有人给我出主意,他‘哄’,你也对他喊,不想听你可以走。我是一个歌唱演员,在台上肯定不会那么做的。当然以后再也没遇到这种情况。”

我问:“为什么?是彻底不上台了,还是改变唱法了?”冯健雪说:“没变,还坚持我的风格、唱法,而且演出比以前还多了,几乎天天唱。”

我说:“噢,我想起来了,您去《仿唐乐舞》剧组了。”

冯健雪说:“这是院里赵季平他们专门策划的与旅游结合的一台节目。那时要新成立一个团,把我叫去,我在里面唱《清平乐》《春江花月夜》。这个演出一直坚持到现在,几十年了,开始并不被人们看好,因为我还坚持我的那种唱法。没想到,却唱到了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都有《仿唐乐舞》的足迹。其实,那次被‘哄’,对我的打击特别大。我给王品素老师写信,诉说我的苦衷,民歌唱不了了,我就去了《仿唐乐舞》。王品素老师回信鼓励我,让我去,她支持我,让我坚持自己的唱法。王老师的鼓励为我打了一剂‘强心针’,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仿唐乐舞》的排演中,并借鉴昆曲、南音等音乐元素。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说:“您本来就是苏州人,这不难。”

有的人,遇到这种舞台上被“哄”的打击就改变了自己的唱法,由“民歌”到“流行”,由“美声”到“流行”,这当中有成功转型的,也有不成功的,还有的从此告别了舞台。而冯健雪仍然坚持着自己几十年来形成的演唱风格,在那个时候,她坚持自己音乐风格的自信,实属难能可贵。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外因,那就是《仿唐乐舞》为她提供了一个呈现的平台,再加上赵季平依据她的嗓音风格特点量身打造的《春江花月夜》等,也使得她在音乐上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我问:“在您歌唱盛年的时候,又做了领导,对于歌唱家而言,当院团领导您有什么体会?”

冯健雪说:“世民呀,我跟你说实话,唱歌的千万别当领导!我三十七岁就当了歌舞剧院的副院长。上级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是坚决不干的,我说我还是在舞台上好好唱歌吧!但领导说,你照样可以唱歌,这个副院长,又不给你分工。我第一次参加院里的办公会议时,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当第二届副院长时我就有了分工,管业务和外事。于是我请求回到舞台唱歌,领导说,你可以宽宽地唱你的歌。领导是陕北过来的延安时期的老领导,‘宽宽地’就是不限制我,我还可以自由地唱歌。可是你想,白天抓院里业务,晚上上舞台,根本就没那气力唱歌。”

1981年首次独唱音乐会

我说:“歌唱演员得睡足了觉,白天除了练声、研究作品外,就得养精神。”

冯健雪说:“是呀,再加上凡事我都很认真,每天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后来赵季平院长去了西安音乐学院当院长,我又接替他,当了歌剧舞剧院的正院长。领导说,你是‘陕歌’的名片。那时每年一开‘两会’,我就拦省长,我们创作的《大唐赋》轰动中外,那是我要的五百万经费。后来剧院转企了,又让我当艺术总监。每年唱春天为主题的晚会,凭我的熟脸,找企业、找同学、找领导,都能找来赞助,这个主题晚会都坚持五年了。今年我都七十岁了,坚决要求退下来,我还想调养调养,把歌唱好。我现在演出还是频繁的,明天又要出去演出了,去年在加拿大演出还唱了秦腔。”

我说:“从您刚才唱的几个片段来看,您歌唱的机能还在,再加上您又在上海音乐学院跟王品素学了科学的发声方法,唱到八十岁一点儿问题没有。”

冯健雪说:“也许我没人家赵(季平)院长聪明,人家一点儿不耽误创作。我那时,分房子、职工涨工资、基建、医疗,这些艺术之外的事全找我,谁让你是院长的,就得负责。有时还生气,把我的元气都耗干了。唱歌,根本就使不上气,唱歌绝对是体力活。”

我说:“光有体力还不行,还要有饱满的情感、健康的嗓音,这些都耗你的精气神,所以,歌唱是灵魂与肉体高强度的艺术活动。”我相信,冯健雪不当官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体力、嗓子、情感能恢复如初,一定能够再唱出那只属于她的独特而纯美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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