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当代幽默理论的实践者伍顿认为:我们之所以认同小丑,是因为他和他的处境充满着明显的人性,小丑的精髓,不在于他的装束和滑稽,而在于他带给我们心灵深处的冲击。作为力求营构个人的艺术世界的汪曾祺,在古朴与深情的基础上,塑造了“八千岁”这一丑角形象,进而在漫画化的勾勒之中表现了幽默的意趣与艺术。
关键词:八千岁 丑角 滑稽 幽默
一、丑角定位是喜剧乃至幽默艺术的灵魂
丑者,非美;角者,角色。如果说滑稽这种表现形式是喜剧艺术的初级形式,那么丑角的定位则会成为喜剧乃至幽默艺术的灵魂。在中国古代,丑角最初的雏形叫做“俳优”。它在戏曲中使用念白和滑稽动作来取得喜剧效果,而且也常常作为戏曲中的重要人物出场,成为生、旦、净、丑、末五大角色之一,地位非常重要。而放眼世界,丑角的作用也是举足轻重。比如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李尔王》当中就设置了一个丑角,他是国王李尔的弄人。弄人的戏份并不多,但是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在身份地位和生存状态方面与国王的对比上,显示出极大的艺术表现力。李尔王龙血凤髓,弄人微不足道;李尔王昏庸无能,弄人千伶百俐。在这盘根错节的悲剧剧情中,丑角成为指涉真理与事实的重要表征。可以说,丑角的举足轻重成为《李尔王》剧中的重要一折。
汪曾祺的《八千岁》,平淡中有它独到的乐趣。但《八千岁》并非一篇单纯意义上的有趣的小说。“八千岁”作为一个丑角形象可以从文本中带到我们的现实,可以时刻提醒读者用不尽相同的方法来疏解我们作为平凡人的生活与生命。“八千岁”作为丑角的种种行为,可以帮助我们将生活中所产生的不良情绪转嫁为一种单纯可笑的不便与尴尬。“当我们开怀大笑时,会觉得自己被赋予力量,因为我们如有能力苦中作乐时,还有什么事是无法招架的呢?”“八千岁”作为一种丑角,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自己,因为当我们观察到自然界的不协调时,往往只有以自己为参照相类比,才会争取到一种忍俊不禁。因此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丑角。通过发现自己内心的“它”,才能获得发现生活乐趣的能力,这能力准确地说是一种幽默的能力。一言以蔽之,我们一往无前的旺盛生命力,都有赖于生活中那个丑角的存在。
二、错料——人格上的酸涩
“可笑一生事,由来错料多。”这是中国明代的一句诗。如用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来看,这诗中“错料”所意指的兴味与其说是视觉上的错位,倒不如说是人格上的酸涩,是一种一意孤行和趾高气扬的表现力的呈现。其实这种表现力之所以会引人发笑,都是因为自身所存在的矛盾与所处场合之间发生了夏炉冬扇的化学反应,使之变得紊乱且荒谬。对于这一点,我们且看“八千岁”名称的来历: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八千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十的铜元……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的,他就是八千岁!”
我们不深究两块七角钱到底是什么概念,只需知道并非是一笔巨款,然这一段开始的描述却实在令人发笑。叔本华认为:“笑自身就正是不协调的表现。不协调经常是在这样一种场合出现的:……单一的实在客体,从一方面说是正确地包含在这一概念之内,却突然(在另一方面)又感到它和概念不相称。”叔本华所叙述的这一情况,具体说来是某一个事物客体在表面形态上来看,是正确包含在某一种概念中的,但是实际上细细品味,这个事物在宏观程度上是不符合这个概念的,是不协调的表现。正如“八千岁”的意指“八千钱”,表面上看,八千的数量何其之多,已然在读者心中留下一个多量的概念,然则深究之后,八千钱由八百枚当十的铜元变为八吊钱,再由八吊钱换算为具体的数字——两块七角钱,这在人们的脑中就形成了一种错位。我们读者在认识“八千岁”的名称时,先有了一层概念,随后由概念过渡到现实的时候,这个客体事物的根本性差异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因此使我们产生了笑意。这个作者开篇带给我们的笑料,如同“八千岁”字面意思带给我们的一样,陈旧且迂腐。
而关于“八千岁”名称来源的另一个可讨论之处,就是他的装扮。原文中指出“八千岁”的名字被叫得死是因为他一年到头的那身衣裳——“二马裾”。“八千岁”的这身衣裳全城无二,独此一份。叔本华认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实在客体用一个概念来思维而把这概念的同一性套在这些客体上……各个客体在别的方面的差异又突出地使人注意到这概念不过仅仅是在某一方面同客体相应而已。”叔本华这一句所描述的不协调的笑料可以理解为,客体事物在实际上大于某种概念,因此某种概念却在广泛程度上涵盖不了客体事物,所以造成了不协调。“八千岁”身穿的老蓝布无非也就是一身用以蔽体遮羞的衣物,但是放置于文中的具体环境我们会发现,在“八千岁”所生活的環境,老蓝布早已被淘汰,阴丹士林的衣物才是日常打扮。更因为“八千岁”的老蓝布的种种“独创性”,比如冬夏不换、洗得露出的白色经纬、许多的补丁、离脚面一尺的长度等等,都是超出了文中人物对日常衣物的习惯认知,二马裾已然成为一道风景线,成为一种不协调,更成就了“八千岁”的滑稽形象,引人发笑。
三、“八千岁”的动作与反应
上文我们所分析的滑稽不过是“八千岁”外在形象所体现的滑稽。事实上,“八千岁”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滑稽更多地还是体现在他的动作与反应上。比如“八千岁”看到鸽子眼睛里的“沙子”时的反应,作者写“八千岁”也不禁感觉有趣,写到了他的心理活动。殊不知此时被看的不仅仅是鸽子,看客也不仅仅是“八千岁”,文本中文本外我们都领会了这一画面的趣味与滑稽。还有,“八千岁”的米店一直坚持不用机器碾米,而喜欢用牲口卖力气这种古老的方法生产;“八千岁”尤其喜欢看牲口撒尿,喜欢碾子转这种不紧不慢的呼呼的声音。“滑稽的对象之所以能引人发笑,便因为它又丑又怪,违背常规。”“八千岁”此时富有一身丑角的元素,滑稽形象也跃然于纸上。更明显的是“八千岁”身上的滑稽特征,我们且看这一段:
“虞小兰,八千岁也曾看过,也曾经放慢了脚步。他想:长得真是好看,难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过为一个姑娘花那么多钱,这值得么?他赶快迈动他的大脚,一气跑回米店。”
通常情况下,丑角形象之所以引人发笑,是因为丑角的行为举止相对于普通人或是普通环境而言,是用力过猛且不合时宜的。换句话说,“我们所笑的是丑角的身体能量的过度消耗。”因此,奔跑本身并不滑稽,甚至以极快的速度奔跑,也并不能引人发笑。但是当我们透视“八千岁”的心理活动,以及紧紧接着这心理描写过后的连贯动作,我们就感觉到滑稽可笑了。因为,在“八千岁”这种略显多余的行为动作中,我们看到了如前文所述的过多的能量消耗,而放之四海之内,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省去这些多余的动作。综合来看,“八千岁”的这些没必要的动作都如小丑般滑稽可笑。
关于滑稽行为的看法,有纷繁复杂的判断。有人认为:“滑稽分为粗俗的与微妙的两种,而粗俗的滑稽很容易变成怪诞、嘲讽或惊人的东西。”“八千岁”有种种滑稽行为,他的奔跑,他的童心,他的“一壶两饼”,他在账桌上把烧饼的那一拍等等。我们知道“八千岁”的滑稽并非是粗俗的、怪诞的。“八千岁”的滑稽更多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喜剧效果,一种漫画式的可爱形象的反应。汪曾祺意识中并不在意宏大空洞的事物,他有意刻画“八千岁”这样一个丑角形象,通过他的种种滑稽来淡化平凡人每日的不幸与辛苦。因此,“八千岁”很好地寄予了作者的意愿。
四、“八千岁”身上存在着辩证的表现力和张力
“八千岁”作为一个丑角形象,身上存在着辩证的表现力和张力,“八千岁”完成了从喜剧性到幽默性的转化。而幽默本身所体现的,不仅仅是引人发笑,更多的还是一种人生态度与理性精神。所以林语堂认为:“……老子的笑声是尖锐的,庄子的笑声是豪放的,大概超脱派容易流于愤世嫉俗的厌世主义,到了愤与嫉,就失了幽默温厚之旨,……因而幽默是温厚的,超脱的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谓幽默。……反是孔子个人温而厉,恭而安,无适,无必,无可无不可,近于真正幽默态度。”由此可见,读者要领会汪曾祺作为一个文人的情感关怀。我们看“八千岁”,是应该嘲笑他的古板迂腐,他的吝啬冷漠,还是应该看到战争与动荡时局带给人民的疾苦?“幽默看见这可怜不完备的社会挣扎过活,有多少的弱点,多少的偏见,多少的迷蒙,多少的俗欲,因其可笑,觉得其可怜,因其可怜又觉得其可爱……虽不免好笑,却是满肚子我佛慈悲……”《八千岁》的幽默所展示的,除却俗世情趣之外,还包含着关乎生命的哀叹。
而汪曾祺却无意使文章中的幽默猝然且突兀,看似随意一笔,却能点出令人发笑又心灵为之颤动的人物与故事。“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泪中带笑。”《八千岁》将这样的幽默演绎得有味道又有力量,不仅是“八千岁”,豪放通达、走南闯北的宋侉子,被泯灭童趣的“小八千岁”,随母依附男人生活的虞小兰,作者都是以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勾勒他们生活中的闲情逸趣,在莞尔一笑之后,剩下的是作者的悲痛。
汪曾祺的《八千岁》发表于1983年。时至今日,我们应当重新审视这篇具有幽默艺术的小说,不仅因为小说本身的幽默艺术值得欣赏与开掘,更因为我们身处的时代是需要幽默的。同样,我们的时代也在不断产生着幽默,在我们享受着时代的幽默的時候,我们是否应该动脑去思考幽默呢?参考文献:
[1][美]伍顿.幽默“笑”应:用幽默雕塑智慧,化解压力[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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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闫广林,徐侗.幽默理论关键词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0.
[5][德]凯泽尔.美人和野兽[M].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
[6]林语堂.论幽默[J].论语(半月刊),1934(33).
(作者简介:韩光楠,男,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文学思潮)(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