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立
一九七四年是我在东正村插队劳动锻炼的第三个年头,那天正是大年初二,这里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不到半天时间,地面就被皑皑白雪覆盖,山峦,田野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毫无生机。
春节没有回家过年,因为父母以及弟妹去了山东老家探亲。空旷的知青大院剩我一个人留守。虽然寂寞,却也吃喝不愁。每望着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年味儿正浓之时,便思绪悠远,倍感孤独。
这天夜里,我把炉火烧得很旺,看着炉膛里蹿出的火苗,浑身顿时有了暖意。然后,我从桌面一摞零乱的宣传材料下面抽出一本破旧不堪、没有封面的小说。
我伏在桌前津津有味地读着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那个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能读到一本好书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门环的响声大约在晚上九点钟,正是我刚读完《狐女》有些困倦的时刻。农村人睡得早,很少有人在这个时间来串门的,况且还下着大雪,又正值春节。
是好友明奎吗?晚饭就是在他家吃的;是喜欢聊天抬杠的浦会计吗?他今天一早就去舅家探亲了。除此之外,还有谁不愿和家人团聚,而出来串门散心呢?我满腹狐疑……
雪停风蔫。知青大院越发显得寂寥。我穿过铺满白雪的前院,打开手电筒,站在门边对着门外问道:
“是谁呀?”
无论是谁,若没啥大事,我不准备开门。
“砰砰”,又是几声拍打门环的声音。接着就听有人说道:
“请问有人吗?”
意外地传来女人悦耳的声音。我愣了一下,想不起是谁。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位女孩,倒来了好奇心,连忙抽掉门栓。
手电筒的光线不礼貌地照射在对方的脸上。
这是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庞,两只凤眼冰冷而又清澈地注视着我的面孔。看得到一缕缕雾气从她口中呼出。她身穿当时最为流行的一件女式棉军大衣,肩膀上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显得干练而优雅,像极了部队上的文工团员。
从穿戴与气质上判断她不是農村女孩,可也不是我们点的女知青。
是不是邻村的北京知青呢?感觉应该是。
“是邻村的吗?”
“不是。”
“……那么,我们认识吗?”
“我知道你,但你不认识我。”
知道我?我想这也许是她讨好我的一种方式。
对方的闪烁其词,使我感到焦躁。然而为了弄清她的真实身份,叫她说出来此的目的,倒成了一种有意探究她的欲望。
也许我逼问得紧,她突然说道:
“我走投无路,只能沿村找知青点,没想到,春节期间,哪有人在?只有边走边看,没想到这里有灯光……”
我不禁一惊,荒郊野外的,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难道不怕发生祸端?
再问,她依然淡淡地重复:
“我没有地方可去。”
“嗯,明白了,不管怎样,先进屋再说吧!”
带着疑问把她让进屋内。在屋内,我给火炉加了些煤炭,室内温度陡然温暖了许多。
她脱下军大衣,在一张方凳子上坐下,一双眼睛警觉地观察着房间的环境。最后把眼睛放在了那本旧书上。她把书拿在手上胡乱翻了几页,顺手又放到桌子上。
我和其他四人共住一间土坯房,屋内陈设简陋,每张床一年四季均挂着厚厚的蚊帐,谁的女朋友来了,只要钻进去,帐外的人一宿也不会发现里面的故事。
她说她叫石小琳,一听就是一个妙龄少女的名字。灯光下,她白皙的瓜子脸显得楚楚动人。我倒一杯开水递给她,她也不客气,拿起水杯望着升起的一缕热气,一边双手来回地搓着水杯,一边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我。
我在她对面坐下,起初的话题照例是企图问出她家在何方,人处在哪里等。而她却顾左右而言他。追问得紧了,她便低下头去默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她对我的情况倒是略知一二,什么儿时得过黄疸性肝炎、诗书人家、有为青年等等。
我开心地笑了,还是第一次听人称赞我“有为青年”。
我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北屋睡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一个角落就够了。”
不由分说,我把她安排在我的床上,转身去了北屋。
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轻步走到她的窗前故意咳嗽了一声,发现没反应,心想该不会还在睡吧!并不多想,直接去了村部值班。
中午回到大院,忽然发觉,一个堆起的雪人赫然挡在我的前面,雪人的两只眼睛是一大一小两个煤块,虽然滑稽,倒也可爱,使死气沉沉的院落多了些鲜活。低头一看,院子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房间的小桌上一大碗葱花挂面正热气腾腾地冒着诱人的香味。
石小琳见我过来,略显歉意地朝我微笑了一下,眼角有少许红肿,但依然明眸皓齿。
她还是坐在火炉旁,正翻看着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说《聊斋志异》,我内心不知怎么突然就像被一根绳索牵动了一下,眼前这幅画面让我迷恋,让我伤感。
从下午开始,我们就在一起聊天儿,涉猎的范围很广,话题除文学、音乐,国内外形势之外,我还试探着讲到了手抄本小说《少女之心》,问她,看过吗?石小琳红着脸说:
“你怎么看那样的书呀?羞不羞啊!”
我说我们知青都在看,女的还在偷偷传阅呢。
她眼一翻,“好看吗?”她明知故问。
就这样我们一直聊到深夜。
她懂得的挺多,因而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也就越广。我暗自猜想,她不是出自高知家庭,就是干部子弟。
不过她依然没有提及来此处的目的及其他情况,遗憾中不免有些惆怅。
临睡前,我一再夸她面条做得好吃。
她含着笑说:
“我爸爸常给我讲,女孩子一定要学会做饭,这与侍候人无关。在亲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使你能善待自己,善待别人。”
我不禁点头称赞:
“他是教你独立生存的能力。”
也许就在这一刻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最终她在我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或许说来夸张,过去我从没有见过像小琳那样既美丽又做事漂亮的谜一样的女生。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始终想不通的是,一个女孩子,大过年的有什么理由不和家人待在一起,跑到偏僻的乡下,有难言之隐,还是另有隐情?看她淡定的神态,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又是一个清晨,天气依然寒冷。我起床后,很快发现石小琳不在,被窝里还残留着一丝年轻女性特有的奇异的幽香,她应该刚走一会儿。
床头的方凳上留着一张便条,字迹娟秀,写着:
今天去县城给家人发电报,顺便在邮局取现金。早饭留在厨房,两天后还在此落脚。等我!
我心里不禁有些诧异。推开院门一看,尚未融化的雪地上留有一行清晰的足迹。我知道五里地以外的省道上有通往县城的班车。
厨房的灶台上放着两个煮熟的红薯,当看到一个对扣着的青花碗里卧着两只还冒着热气的荷包蛋时,立刻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过有个念头始终萦绕在脑海,她为何要住在我这里?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好像有根绳子牵着,一闭眼,石小琳的身影总是在眼前闪现。我真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从此离去,我的内心会经历怎样的煎熬。
她愈神秘我愈迷恋,终于體会到一日三秋的惆怅。
两天后,石小琳如期而归。和上次来时一样,平静、淡雅,只是头发稍显凌乱。
一进门,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伸出双手把刚刚站在我面前的石小琳揽在怀中。
我明显地感到她的身体骤然一缩变得僵硬。
“你怎么?……”她开始推搡我。
可我豁出去一般,就是不松手。不一会儿,她的身体便开始变软,呼出的气息使我沉醉,似乎忘记了一切。
她终于主动搂住了我的脖子,并把全身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此刻耳边仿佛传出孩提时代在母亲怀里聆听舒伯特的《圣母颂》那令人刻骨铭心的旋律。我知道音乐征服了人心,小琳俘虏了我的灵魂。
就这样,我们在原地相拥了好长时间。
夜晚,村里偶尔的几声狗叫,反而增添了寂静与神秘的气息。窗外,月亮晕化了一切。
在床上,小琳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迷人。从脖颈、肩部到胸部的柔和曲线勾人魂魄。她贴着耳朵轻声讲:
“你把我当成知心姐姐吧!不要太急,慢些……”
她抓住我的手,引领我小心翼翼地在她前胸探索而行。我战栗着,最终得到酣畅淋漓的释放。
那夜以后,甜蜜、恐慌而又疯狂的日日夜夜,便像开了闸门奔流不息的潮水一般接连不断,仿佛感觉到彼此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燃尽整个生命。
越是如胶似漆,越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大年初六夜里,我因为偶尔有事要出去,当深夜回来后,一看屋内寂静无声,嘴里着急地喊着“小琳,小琳”,满屋子寻找。并且胡思乱想,“莫不是……”我感到心里咚咚直跳。而她却隐藏在桌子后面,趁我不备像一只轻盈的青蛙跳上我的后背,两手捂住我的双眼。我惊叫一声,差点摔个狗吃屎。她的嘴里发出愉快的大笑声。
我一兴奋来了一个大背挎,把她从后背摔到前身,并就势将她横抱在前胸。她尖叫一声,便把胸脯紧贴在我的脸上,娇嗔地用双手不停地捶打我的脊背。
痴梦般的爱情让我恍如隔世。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沉溺在爱河里不能自拔的人,我不想彻底变成痴人。眼看伙伴们就要陆续回来,我开始盘算着如何给他们介绍石小琳。我想那帮男知青一定会瞪着吃惊的眼睛羡慕我。至此,她的来历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们相爱。
几天的接触,从她嘴里得知,她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父亲是一个军区的副师长,母亲在医院工作,两位哥哥,一个在建设兵团,一个到部队参军,她在家里排行老三,身下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妹妹。
但还是未说她来自何方。
大年初八晚上九点左右,我与村里两位民兵检查完村里的仓库后,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大门口和房间里一片漆黑,无半点声息。我顿时有了一种空虚感,心跳加速,房间门虚掩着,当即打开,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
然而,一切都融化在漆黑而空旷的夜空。当我明白即使找遍整个村落也不会有石小琳的身影时,便无精打采地返回屋里,颓废地倒在床上。
就这样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仿佛生命已经离我而去,只剩下一个空壳。
我想起早晨起床后,她在房间洗头,让我把开水兑成温水,她指了指地上的脸盆,然后蹲了下去,松开发卡,顿时黑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脸盆里。
她洗了一会儿,我才端起一盆温水,小心翼翼地浇在她的头上。我看见她雪白的脖子沾满了水珠。淋了几回后,她站起身来拧干头发,冲我甜甜地一笑,眼神妩媚而迷离。
她果真走了吗?此刻石小琳毫无踪迹,正如我此前担忧的一样。不过还是幻想,她会不会又悄然地归来呢?会不会也像藏在我身后那样,突然从某个角落跳出来用双手捂住我的眼睛呢?……
莫非她就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让我醉生梦死,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消失。
“小琳,小琳!”我不停地呼喊……
忽听耳边有人惊呼:
“沈建荣醒醒,沈建荣醒醒!在说胡话呢。”
听到呼喊,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周围恍恍惚惚地挤满了人。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这娃命大,这娃命大。”
接着不知谁插嘴道:“吓死人了,昏睡了三天呢。”
此刻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甚至还没有从幻境中剥离出来。石小琳的身影还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又昏睡了过去。待再次苏醒后,明奎给我讲述了那天的情景:说来也巧,那天晚饭我走后,明奎的一个亲戚来他家做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相片让他过目,说是四川大巴山区的姑娘,漂亮、勤劳、淳朴,且彩礼不高。明奎接过一看,姑娘眉清目秀,心里顿时就有几分喜欢。
不过亲戚又说姑娘模样确实没说的,只是右腿有残疾,希望明奎考虑清楚。而明奎娘插话说,只要能干农活,能生娃就行。可明奎却说要考虑考虑。他想到了我,打算让我给他参谋参谋,于是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当推开虚掩的大门时就立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煤烟气味。他急忙用脚踹开房门,发现我趴在桌前昏迷不醒,慌忙中把我背到院子中央,之后就急忙跑到知情大院隔壁大队饲养棚,喊来正在给牲口填料的车把式老孟。
老孟一刻也没耽搁,套上马车与明奎一起在雪夜狂奔三个半小时,把我送到县医院。明奎还说,送我进来的同时,邻村还送来一个煤气中毒的女知青。
他还嬉皮笑脸地告诉我说:“你这二货,昏迷期间,裤裆里的东西像支起来的帐篷。”
听他讲述到这里,我的头嗡的一下像炸开了锅一般,此后明奎再讲什么我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
身体复原后,我听县医院的医生说,由于煤气中毒,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幸亏发现得早,否则性命难保。而与我几乎同时送来的女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我苏醒过来的同时,她再也没有苏醒过来。说来也巧,她来自西正村,我来自东正村,一男一女,两个知青。
她叫石小琳吗?医生点点头,我惊骇得张大了嘴;医生又问你们认识?我点点头,这回医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身体完全康复以后,我通过西正村的民兵队长了解到当时石小琳煤气中毒身亡的全部经过:原来石小琳已经通过了部队文工团的考核,正等着上面下发入伍通知,所以没有回家过年。
那天晚饭后,她想洗澡,却正赶上大雪纷飞,天气寒冷异常。她嫌房屋的那个铁炉火势不够旺,就把隔壁的火炉也般了过来。在洗澡的过程中,由于门窗关得太严实,以致烟气无法正常排出,最终被煤气熏倒。
晚上九点左右,在外串门的另一个女知青回来,才发现躺在木盆里的石小琳已昏迷不醒,被火速送到县医院后就一直没有苏醒过来。而她的家庭状况竟如她在我的梦中说过的一样。
第二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际,我又回到了村子里。推开知青点梨花树下的大门,抬眼一望,只觉得眼前柳絮漫天飞舞,似乎又是茫茫的一片白雾兀自弥漫。(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