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剑钧
如果有人问我:“作为编剧,若是刚写完一个剧本,你最想见到的人是哪个?”我或许会答:“是演员,是离我心中和笔下最近的那个演员。”如果还有人问我:“你都折腾大半辈子了,这样的演员你见了几个?”我只得应道:“时有,时无,可遇不可求……”但如果再有人穷追不舍,盯住不放,逼着我试举一例,我一定会说:“杨步云是也!”正是这种编剧与演员相见的热望,正是二十年来数次酣畅淋漓的合作,正是一次次的碰撞与争吵,使我们成了戏里戏外的挚友与诤友。
杨步云从艺四十余年,参加过六十多部大小剧目的排演,并在三十多部传统和原创剧目中领衔主演或担任主要角色。作为广西彩调剧近三十年来的标志性人物,他塑造的众多不同类型,反差极大的角色,给几代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作为来自民间的“草根艺术”,彩调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称之为“丑角”的艺术,彩调无丑不成戏,无丑不成班。出身彩调世家的杨步云较之他人,得天独厚。他的父亲,彩调名丑杨爱民先生的口传心授、耳提面命使他的根底甚为扎实。如果满足于此,一辈子够吃够用,也就没有今天的杨步云了。他的可贵就在于在传承的基础上力求出新,这种不满足使他在饰演身份、地位、年龄大致接近的角色时,不断告诫自己:角色相近人不同,切忌依样画葫芦。为印证这一点,我们还是到杨步云搭建的彩调角色长廊去一看究竟吧!
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杨步云饰演的角色由小生、小丑逐步过渡到烂丑、老丑。不管行当如何相同,角色如何相近,他都求变求新,新中求变、变里求新。不管角色如何变化,他有一点始终不变,那就是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层层揭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塑造出独具个性魅力的“这一个”来。于是,我们从《王三打鸟》《探干妹》《阿三戏公爷》《多情的小和尚》《蛇吞相》等作品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小生、小丑——王三、干哥、阿三、小和尚和他们不一般的喜、怒、哀、乐……同是村干部,我们从《村长醉酒》《哎呀,我的小冤家》《山歌牵出月亮来》等当代农村题材的原创剧目中,领略到身份、地位、年龄大致相似而人生际遇、忧思情怀、胸中块垒截然不同的“村干部”形象的个性魅力。而这一切,应该是杨步云在多年演艺生涯中逐步“悟”出的“同中求异”“化丑为美”的人生历练吧!行文到此,一件轶事悄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只好照录于此。那是二十年前,广西出现了一个英雄人物王任光,他带领山区群众修路脱贫,死于修路工地,事迹很是感人。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号召全区人民学习王任光,并决定立即创作排演一部彩调剧。当一个月后,笔者将刚写完的剧本《大山小村官》交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审查时,看过杨步云演过丑角剧目的部长将我拉过一旁,严肃地对我说:“你回去告诉团长和导演,王任光千万不能给杨步云演,我怕他演成一个坏人。”后来,杨步云果然没有演王任光,而是演了一个风趣幽默的扶贫干部张工作,戏不多,十分传神,让人过目不忘。2001年,现代彩调剧《梦里听竹》参加第七届中国戏剧节,杨步云在剧中饰演了一个戏份很少的配角,某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符三得,殊不知,他硬是凭演技征服了观众和评委,将“优秀演员”奖捧了回来。此时的他,定是深谙角色不分大小的真谛而进入演谁像谁、演谁是谁的艺术境界了。
在杨步云迄今为止所饰演过的角色中,二十多年前的《哪嗬咿嗬嗨》中的男主角李阿三应该是对他挑战最大、付出最多,同时也是赢得赞譽最多的一个角色了。刚开始,杨步云演的还不是男一号李阿三,而是剧中的另一个主要配角——鼓哥。几经修改,数番折腾,当剧组主创人员顶着嘘声和种种压力,对该剧的立意内涵、风格走向逐步达成共识时,杨步云则当仁不让,成为“李阿三”一角的不二人选了。在这部二十多年历史跨度的现代戏中,由北伐战争演到解放前夕,一群调子艺人为活命而当了兵,在那个荒唐的岁月,这些再也回不了家的调子客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家乡和心爱的女人。调子是他们唯一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为了贴近和融入人物,杨步云调动了毕生积累与精力,还不时与老父讨教磋商,并请教业内同仁。彩调生角、丑角的表演程式不够用了,他就毫不犹豫地向兄弟剧种和其它艺术门类借鉴。慢慢地,排练场内外的嘘声变成了赞叹声,杨步云也就完全融入了李阿三。当李阿三被打成废人,回家无望、求死不能、万念俱灰之际,随着伴唱:调子客/调子留/一声调子双泪流;随着桂姑“小小姑娘纺棉花”的天籁之音,李阿三和他的扮演者似乎同时找到了灵魂的皈依:来世虽好无调子/没有调子无盼头/乱世年复年/调子陪哥走/日日梦断天涯路/夜夜笑醒调子楼/桂姑啊/夫妻不成调子在/调子才是真风流!
二十多年过去之后的深情回望,杨步云饰演李阿三的往事历历在目。如果说,当初演李阿三的不是他;如果说,杨步云是用传统的彩调表演程式去演绎李阿三,那么,《哪嗬咿嗬嗨》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戏了。
说了这么多的杨步云,不能不说一说他的妻子兼师姐周瑾了。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往往站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或者反之。但这句话完全不适用于这对在舞台上和生活中都是夫妻的夫妻。某天,笔者曾问过杨步云,此话将作何改?步云狡黠地笑道:“应该是一个有搞的男人身边,巍然耸立着一个比他光鲜的女人。”周瑾之所以是杨步云的师姐,并非年龄比他大,而是进团的时间比他早。当年,因种种原因被耽误了几年的杨步云从生产师抽来广西彩调团时,早进团三年的周瑾已是唱、念、做、打俱佳的尖子人才了。杨步云非常谦虚地向小师姐请教,开始是不懂就问,后来是懂了也问。日月如梭、岁月如歌,在不到年龄不许谈恋爱,摘禁果的特殊年代,这对师姐弟只得将那说不清的情愫悄悄埋进心底而发奋练功。终于有一天,俩人和团里的伙伴们一起练习对花枪。一招一式、你进我退,竟然忘了时辰。不知不觉中,伙伴们早已散去,天色悄悄向晚。排练场只剩俩人,这师姐弟似乎浑然不觉,花枪翻飞,渐渐打向边幕,只听“哎呀”一声,俩人已跌成一堆,滚成一团。也正是这“哎呀”一声,成全了广西戏剧舞台百年难觅的“调子冤家”。他们在生活中是令人钦羡的恩爱夫妻,在舞台上却成了孽债难偿,好事难成的痴男怨女。在《哪嗬咿嗬嗨》中,周瑾饰演的桂姑是李阿三毕生的追求与苦恋,也是所有调子客梦中的情人。在《多情的小和尚》《村长醉酒》等剧中,杨步云和周瑾也都以对人世间真挚情感的不懈追寻而打动着观众的心扉。十年前,笔者有意为这对调子夫妻量身定做,创作了一台乡村轻喜剧《哎呀,我的小冤家》。在剧中,杨步云饰演有爱在心口难开的三板,周瑾饰演大胆追求爱情而处处受挫的寡妇锦娘。全剧虽还有许多提升空间,可去掉许多枝蔓,但杨步云、周瑾却把三板与锦娘的缕缕恩怨、丝丝情仇,将他们的刻骨铭心、欲罢不能层层展示在观众面前。夫妻俩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是那样的默契传神,焕发着激荡人心的人生况味。如今,这对夫妻已先后退休,先后获得彩调“非遗传承人”的称号。但这夫妻俩都是“退而不休”的典型,他们四处办班开课授徒,经常到市县乡镇排新戏,当评委,忙得不亦乐乎。但只要有机会和他们坐下来,聊一聊当下的舞台,聊一聊他们饰演的角色,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瞳孔中跃动着李阿三走矮步和桂姑舞彩扇的身影……
在《哪嗬咿嗬嗨》一剧即将结束时,李阿三对准备对调子客们行刑的值星官说:“嘿嘿……,长官,你的官蛮大的,可是比官大的是命,比命大的是调子!”二十多年前,舞台上的李阿三的扮演者杨步云是笑着说的,而大多听到的人都哭了。
那么,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