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这两年,季节从短篇小说、散文创作,转向了微小说,且出手不凡,各刊发表,还获全国性大奖。
季节的微小说,语言有自己的风格,本期二题,可见一斑。
清新的语言,来自季节温婉的内心。《最后7秒》诗一般的浪漫、优美,意象的奇异,语言的轻灵,这些都是她小说的外部特征。当拨开诗性的外表来体察她小说中内部意蕴时,我们发现满溢着的都是理性思考:在人生的最后七秒时光中,主人公丫头生命意识的觉醒,生死轮回中,愛才是永恒。这是一种通透豁达的觉醒。小说结尾:“一个春天,丫头五十九岁。她不舍地离开观音山,去寻找那个叫她丫头的人。”丫头的寻找,完全抵达了人间最真最纯的——绝对不排他和私密意义的爱情意境。
《丁叔》也是靠语言的生动,把人物塑造得很成功。即便是读完了小说,那个换锁芯画图纸的丁叔也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小说立意讲究新,微小说亦如此。本期王哲的《老实人》,从立意上是很新的一种。作者从生活的反常态中,捕捉到人生存的复杂性,从这个角度展开,让老实人徐德奎,去默认老婆和别人相好,以求“平和”,而平和的背后是什么呢?小说留白很大,令人琢磨。
——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海子《夏天的太阳》
还有四分钟。她的眼皮半开半合,很多念头跳出来,在脑子里挤来挤去。
一个冬天,丫头三十岁。她来到观音山,在山上寺庙做起了义工。
每天清理香烛台、清洗灯盏、浇灯油、点灯,有时也参与为将要往生的人助念。听着晨钟暮鼓,心清静幽远,安然若素,在恬淡如水的禅意时光里,陌生了世上的繁华。她不想事,准确地说不想过去的事。过去紧紧攥在手上的名和利,从拿到医院诊断的那刻起,都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哗哗远去。用各种信念制造的世界崩塌了!那一刻,她知道身心之外,什么都没有。
丫头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她背着简单的行囊,行囊里装着她残喘的气息,漫无目的漂到这儿。医生说属于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想把不多的时间放在这儿。她喜欢这里,山翠,水清,风柔,空气鲜!
一本书上说:人有两次生命,一个是肉体的出生,一个是灵魂的觉醒。肉体的生命以俗世价值作为存在的目标,以竞争的心虚张声势,过着不太真诚的生活;灵魂的觉醒,知道肉体的脆弱,理解死亡的存在,真诚地过着很贴近自己的生活。
丫头喜欢这段话,她要拿回真我的力量,在有限的时间里,体验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还有三分钟。她的眼皮剩一条缝,过去从这条缝里钻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卷。
丫头,是他对她的称呼。
他是唯一这样叫她的人。一想起有人叫她丫头,她就有了精气神。眼皮挑了挑,呼吸变得顺畅,腮上有了红晕。
一个秋天,丫头二十岁。收发室的大爷在走廊里喊她接电话,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单位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只能接,不能打。梳着马尾辫的她小跑着奔过去,满心的好奇。他的声音从不知道的远方传来:丫头,我马上要做一个腰椎手术,不知能不能站起来,进手术室前,一定要找到你,听见你傻傻的声音……一瞬间,很多眼泪流到她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那时她已为人母,他为人父。
道别时,他说照顾好那个女孩的女孩。
她说照顾好那个男孩的男孩。
还有两分钟,她的眼皮又往一起靠了靠。一丝光,橙黄色的,暖暖的,罩着他,他缓缓地向她走来......她伸出手,穿过风,却抓不到。
一个夏天,丫头十九岁。他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在下晚课的路上。他说,你的手放我手心里,我就能征服地球。这样说着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高高地举在眼前。她呵呵笑着,好像看到他的拳头在旋转。他弯腰捡起石子,追着月亮打。他说要把月亮打下来,送给她。
那晚,月亮吓得躲进了云层里,夜,墨一样黑。
还有一分钟,她的眼皮几乎合上了。他的声音,云雾一般,缥缈着游过来。
丫头,我启程了,来看你。
找不到我。
能,我会心灵定位。
我没有心了。
你有,我看见了。
我还是你今生唯一深爱的女人吗?
他点着头,一下又一下。
去死吧,鬼话。
死了,到那边也要拽着你。
他没有死,她却要死了!
他死,拽着她,她心甘情愿。她死,没想拽着他,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她爱过,怨过,也忘记过,以为一切陌生了,临近死,都亲近起来。
最后七秒,死亡的步子迈到了心口窝。她感觉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光的隧道里滑向远方.....丫头挣脱意识,使劲睁开眼睛,回过神,她看见了天,大地,还有村庄里的炊烟。她深吸一口气,气息慢慢充盈着身体,像一朵花舒展开花瓣儿,生命的美好从内向外洋溢。
她坐在山顶,静坐冥想中体验了一次死亡。
在山上的这些年,她以为自己超然了,朝圣悟道的仙境,滋养了她,从内到外换了一副骨架和灵魂,心境从容,波澜不惊。这次死亡体验,让她知道有一份爱刻在骨子里,时光越磨越清晰,越清晰越放不下。
一个春天,丫头五十岁。她不舍地离开观音山,去寻找那个叫她丫头的人。
丁叔和我成了邻居。他从北京来,新买了隔壁的房。
他快九十了。耳朵有点聋,但眼不花,不仅不花,还很亮,闪着星星一样清透透的光。那光从眼里流出,带温度,还有颜色,看得见,却抓不住。
搬来没几天,他说要换锁芯。交钥匙后,有人进过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他眼睛扫过就录下来了,录像机似的,一丁点变化都能发现。他断定这屋的钥匙别人还有,毕竟是二手房。
小区在万泉河边,那种养生性质的,离城市不近。他不熟这里情况,让我开车陪着跑趟市里,去换锁芯。
路上,丁叔很兴奋,一直说个不停。他说喜欢车,能开,也想开,有年龄限制,没办法。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里有了很多风景,看得出,他在记忆的片断中驰骋,带着憧憬。我感受到一种气息,滚烫的、鲜艳的气息,从他眼中飘出。
小城里绕了一圈,找到一个修锁的。能换锁芯吧?我抢着问。锁芯呢?拿来看看。修锁人头没抬。我把头扭向丁叔,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在修锁人面前展开。修锁人不解地瞟了一眼,疑惑地看着丁叔。画了图纸,很精确的。丁叔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开什么玩笑啦,这怎么看得懂!修锁人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看得懂,画得清楚的,听我讲噢,这里……丁叔在那张纸上指指点点,操着贵州腔的普通话,长短调子结合,抑扬顿挫地说着。随着语速加快,眼睛里放出更亮的光。
修锁人不耐烦了,摆手让我们走开。丁叔的讲解,他一句没听懂,准确地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丁叔意犹未尽,还想说下去。修锁人转过身,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本地话,当我们是空气一样,不再理睬。我猜那几句本地话类似精神病的意思吧!
我拽丁叔离开,上车。递他一瓶水。他嘴角堆了白的唾沫。水没接,他脑子随着眼睛还在转,刚才太专注,转速也太快,一时停不下来。我拧开瓶盖,递到他嘴边。想让水堵住他嘴,也堵住他思绪。丁叔接过水,擎在手掌心,没有喝的意思。他的眼睛,依然闪着亮光,光尾巴上缀着希望。
再找找,也许还有别家修锁的。丁叔的口气不是商量,是果断的决定。我的方向盘接受了命令,在小城里左转右转,兜了两圈后,在一个胡同里寻到一个修锁的,是聋哑人。我转身想走,丁叔没动。他又掏出那张图纸,认真地讲起来。这次,比刚才细致,加了很多手势,并放慢了语速。这是他理清思路,总结上次经验后做的改进。修锁人很配合,眼睛随着丁叔的嘴巴上下动着,笑容凝固在嘴角,很认真的样子。丁叔再一次沉醉在自己的思路里,那语言,浪花一样,在奔涌的河流中翻转跳跃。丁叔停下時,用期望的眼光问修锁人。修锁人摊开两手,摇头,笑着。他不是没听懂,而是一句都没听见。
回到车上,丁叔接着他的思路自言自语……他们听不懂,哪里没讲清?他语气里带着慎重的狐疑,随着下沉的尾音,眼里的光有些黯然。
管它呢!明天再来,拿了锁芯。我想用轻松冲淡这凝重。
经过万泉河时,丁叔摇下车窗,深情地看过去。河水镜子一样映出蓝的天,白的云。阳光散落在河面,粼粼波光中荡出清凉。
我常来这儿游泳、钓鱼。我漫不经心的话勾起丁叔兴致。我也喜欢游泳、钓鱼,也想游泳、钓鱼。时间还早,下去耍会儿!他眼里的光点燃我的心情。
在一处转弯,从后备箱里拿出装备,架好渔竿,换上泳裤,我们下水了。
丁叔游得非常好,姿势标准,蛙泳、自由游、仰泳,甚至蝶泳也能跃几下。他自如得鱼一样,手臂扬起细碎的阳光,脚背上下拍打着水面,那韵律就是一首歌,随着身体的翻转,轻快地飘荡……一会儿工夫,他体力不支,气喘了。一只手搭我背上,一起游上岸。
我夸他游得好!
哪里,差远喽!我知道,这个远不是和我比,是和他的从前比。
心脏搭了三个支架,可不敢的!
我差点晕过去,冷汗从脑门上冒出来,那股凉气大太阳下也瘆人!
收竿了,一条巴掌大的菱鱼活蹦乱跳地上来。
丁叔眼里又放出光,双手捧着鱼,嘴角的皱纹花瓣一样展开,牙齿全露出来,纯真的样子,宛如少年。欣喜一会儿,丁叔把鱼放回河里。让它遨游吧,趁着年轻!
回到家,刚倒下休息,丁叔就来敲门。他拿着一个厚本子,发黄的纸订起来的。背面又是字又是图,有圆珠笔写的,有铅笔画的。正面是油印的图纸,很旧了,手工油墨的那种,直线、竖线上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又重新画了图纸,比上一张精确噢。丁叔亮亮的眼光晃得我有点晕,我扶下墙。是的,此刻,除了扶墙,就服他……
补缀:后来知道,丁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名空军机械师。当年,他是爱国的知识青年,放弃读大学,参加了革命。有资料说,那场战争后,中国空军强大起来,进了世界前列。这有很多人的功劳,丁叔也在其中,可他从没说过。
作者简介:季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小说散见于《儿童文学》《北方文学》《海燕》《岁月》等刊物。小小说入选多个年选,获过首届“观音山杯·人与自然”全国小小说大赛二等奖。出版短篇小说集《雪在山里燃烧》,散文集《沙之字》《大漠漫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