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在淮

2018-05-12 02:45李云
小说林 2018年3期
关键词:洪武淮河傻子

李云

一、父

汛水退去,转脸天就凉了下来,早晚的风变得穿肤刺骨了。

俺盼着天再凉再冷点,狗日的季节要是一抬脚就到冬天就好了,好在哪里,俺心中有事——天冷了,儿子傻三就不会再下河游泳了,他下的河可不是小沟汊,是大淮河呀。

淮河水不是一般的水,是会祸害人的,早年它脾气大,三年五载就会来场大水,房塌庄毁,落个屌蛋净光。如今它被治的安顺了些,但保不齐每年夏季它大老爷一不高兴,就收去几个下水扑腾的人。这不,村头小柳家大孩子、村里首位考上大学的秀才,不就在放假回村下河游水溺水身亡的吗?那位秀才多精明, 都殁在这河里,自己的儿还是个傻子,早晚要出事的,不有这么句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天冷多好,天冷一下雪,雪一封河,傻三再傻也不会下河了。

再者,天一下雪,年不就到了吗?年到了,枣就该回来了。

想到这, 俺就得喝口刀子烧。刀子烧是镇禹王酒厂生产的最烈也是最便宜的酒,喝上一口火条子捅了嗓子一般火刺辣,有时会刺得流眼泪,俺却喜欢这口儿。只不过,今年过年枣回不回来,鬼也不知道。算算枣已经有五年没回刘郢了。枣性烈心硬,在跳花鼓灯的班子里,就属她口(“口”是淮北人说女孩厉害的专用词儿)。可她再口,也该回来和刘郢人说道说道:是她自己主动跟浙江人跑的,不是俺刘淮北在南京打工时把她卖了的啊。转念想想她就是回村,也不会说这话。即便她回来也不会来刘郢, 只会去对岸的她娘家杜岗。

枣心硬得很,把傻三留给自己,她人却和浙江小老板去浙江了。这事思来想去,也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带她去南京打工, 即使去打工也不该让她去浙江小老板的工厂……

―吹,俺眼睛就流了泪,瞎屁了,俺这是老了,不中用了,“迎风流泪,撒尿滴鞋”,这不是人老了吗?俺暗忖自己才四十出头,不该老,也不能老。有傻三这样儿,俺就不敢老。俺的儿今年才十五, 正常的十五岁的男孩该出去打工了,可傻儿不仅打不了工,一天三餐还得自己伺候呢。俺窝在村里没出去说是为了傻儿,其实俺也怕到城里去,那里是自己的伤心地,俺被城市这只狗狠狠地咬过两口,一口是儿子在城里傻的,这第二口是老婆枣是在城里丢的。

傻儿小名叫宝柱,生下来时并不傻。记得宝柱十岁那年的春天,南京城多雨,到处生着霉,霉斑如霜似的从被褥爬上墙壁和低矮出租房的房梁。宝柱发高烧就在那个绵长潮湿的夜里。宝柱发生抽搐时,雨水已经漫进了小屋门槛,俺和枣抱着宝柱打着一柄黑伞在七扭八歪的雨巷行走,如爬行的龟。

那时,俺和枣打工没挣到钱,不敢去大医院,只能带宝柱在工棚区一家小诊所打吊水,打了三天不见退烧,还抽抽了。这时浙江小老板来了,看到这―切就骂俺:“你猪头三呀!小孩这样要死的哟!”说着抱着昏迷的宝柱上了自己的车,枣抹着泪花一扭屁股也上了他的车,还随手关了车门。

俺那天看到他俩仿佛一家人似的,自己却成了局外人,被扔在车子的一股蓝色的长屁里,呛得大声地咳着。俺知道枣不是第一次上小老板的车了,她开车门的动作娴熟,比她跳花鼓灯的舞步还轻盈。

不管怎样,只要能救救宝柱就好。三天后,宝柱命保住了,却落了半痴半傻。

俺记得自己抱着傻儿回到出租房后,把宝柱放在床上,就绝望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抽自己的耳光,抽了两下不解恨,就又狠狠地抽起来。当时枣抱着俺的手臂流着泪说:“他大,你别这样!”

想想五年前自己狼狈的样子,也真可笑,不经意间自嘲地摇了摇头。看看村口,俺要寻自己的傻儿宝柱回家,俺就剩下这傻儿了。虽然他有点傻,可再傻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呀。

村口没有了那两棵老桂花树守着,村口就不能叫村口了。

村口两棵老桂花树有年头了,少说也经历二三百多年的光景,但却让村长洪武把它卖给了城里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了。两棵老树移到城里的高档别墅小区当门楼子去了,俺想,秋天里老桂花树也会在那里飘香十里吗?谁也不知道。

洪武说那两棵桂花树只卖了十万块,并用这钱修了村里三尺宽的户户通水泥路。村里人私下里都传说开发商给的是六十万,其余的钱让洪武给贪了。村里如今只剩下老头老太孩子妇女,谁也不敢去找洪武理论,就鼓捣俺去问询。俺觉得洪武不可能去干这没良心的事,就冒充大头鬼去了村长家。俺想自己和洪武是打小一起拜在形意门下练武术的师兄弟,在门中自己还算是兄。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那天,洪武在院里刚练完一趟拳,全身热腾腾升着热气,仿佛刚洗过桑拿,洪武一仰头,喝着一瓷杯苦茶,他听完俺的嗫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响,骂道:“狗日的,两棵朽树,人家给十万还嫌少?六十万?你以为这树是你家枣,能卖那么多钱呀?”说完一挤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出門外头了。洪武老婆冲出门,叉个腰指着俺的鼻子骂了句“活该”。

俺爬起来跛着脚向家走,走了半天才想起来洪武使的是形意拳里第五式——狸猫上树,俺也想起来了,破此招要用“熊出洞”那一招。说来也晚了。活该倒霉,惹了这事,还让人家当众揭了伤疤,如当头浇了一壶尿腥腥臭臭的,让村人笑话了。

过了几天,俺想了想,还是请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和形意门中兄弟,在镇上酒店摆了一桌酒。俺赔着笑捧着酒来到师弟村长面前,赔个不是。洪武只是划拳喝酒,好像没看见俺一样,吆三喝四,俺就只好一杯杯地“先干为敬”,后来就醉倒在桌下。洪武他们好像也喝好了,拥着一伙酒友出了门。俺跌跌撞撞地追过来,挽着洪武手臂说:“村长大兄弟,俺没有,真没有卖枣。”洪武转过胖脸,小眼里流出一缕充满酒意的光,说了话:“没卖就好,卖了老子就抓你送到县里法办你狗日的!”说完一甩手,像扔掉一块脏抹布,扬长而去。俺恨不能喊他一声爷,只要洪武能当众说枣不是俺刘淮北卖了的,俺给洪武跪下都行。

村口没有了树,也少了一个大伙喝茶拉呱的地方,更让傻儿没有了玩耍的地儿。傻儿宝柱也够可怜的,没有玩伴,谁愿意和傻子在一起玩哩?傻儿不会说个完整话,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比如说“饿了要吃饭”,他就说“香,香香”,冷了,他就说“焐,焐焐”,听他的话就比听威虎山土匪黑话或波斯语还难懂。有两棵桂花树时,傻儿会爬到树上朝大路上看,哑哑大叫:“啰,啰啰!”如一只怪鸟在聒噪。

没有树爬,傻儿就会去淮河游水的。他游水没有人教,谁会去教傻子游水呢?不过,傻儿有特殊本领,游水他无师自通,下水就会了。说来奇了,他在水里不沉,仿佛是一根木头漂在浪里,还会常常在浪上睡着。按说俺不该不放心傻儿游水,但傻儿有病:只要下雨打雷天,他就会抽搐,就会有危险,谁能保证天不下雨不打雷呢?

俺的目光寻向远处,淮水之上落日熔金,一片一片金箔一层一层地跳动,夕阳正红……

这时从村头的小红瓦房传来一段沙哑的说书声:“霸王恃英勇,困垓下,怨苍穹,帐下含泪别美人,实可叹叱咤风云一代英雄……”

俺知道瘫子葛小六又在练习唱大鼓书了,他有个梦想,冬闲唱大鼓给家里挣点钱。但他唱得真是不忍心去聽,杀猪的嚎叫声,也比他唱得好听。

葛小六是俺们里的大师兄,没瘫前,他的形意拳在方圆百里的淮南之地是有名头的。可惜,他折了,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下来,被城市那条狗咬残废了。

洪武向葛小六那里走去,每天,他都会去把葛小六背进背出,他不背,俺就去背,他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叫妞,背不动她瘫了的大大。

二 、子

俺得赶快回家去,告诉俺的大大,俺在水里发现了什么,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但俺得首先爬上岸去,上岸就得爬上这个陡坡,这个坡比村长家的院墙还光滑高大,真难爬。

俺下水往常都是从浅水区下去的,走到深水时,水就会扑向俺,把俺托起来,俺那会就会欢乐得如鸭子嘎嘎地叫。

今天下的水不是淮河,不过也是淮河的汊儿,应该也属于淮河吧,俺闹不清楚,俺不是个傻子吗,他们都认为俺是傻子,俺是傻子吗?俺不知道,问俺大大,他肯定说不是,但村里人都说俺是傻子,是就是吧,反正我每天吃六大碗饭吃六个馍,比他们都能吃。只是俺有时说不清楚话语,别人听不明俺说的一些事理罢了。俺就信一点——每个人都会傻一次,太精明有什么好哩,俺一直希望自己能永远傻下去。

俺今天下的水塘,听人说是老淮河故道上的一个水塘,叫蛤蟆塘。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俺哪里知道,俺可不去管这些事理,它爱叫啥就叫啥。

俺可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是被村长儿子大杰子一伙人押到这里的。

整个事情好像是这样的起的头:中午头上,俺溜出门。大大在睡觉,他每天中午吃完饭喝完酒,都要睡上一觉的,搞得和村长一样。他不睡上一觉,好像不行,不睡,他下午盘泥就会没劲头。盘泥是个体力活,为嘛盘泥呢?是为了捏泥泥狗呀,为嘛捏泥泥狗呢?是为了卖钱活人,俺大说俺家六代都是捏泥泥狗的。不说这个了,俺会越说越乱,还是从俺出门到了村口说起吧。村口那两棵大树不是让村长卖到城里去了吗?没有了树,俺就没有玩伴了。先前俺站在树上可以看到远处那条土桥,土桥连接着去县城的公路,那条路上奔跑着很多好看的汽车,当然没有南京城里的车多,车好看,那路上的汽车只有又脏又破的四轮和三轮的柴油车。可俺还是要看那条路,总想俺娘会打那条路上乘车回来,但她依旧没有音讯。他们说俺娘心硬,俺不这么看,俺娘最后和俺分手时,流着泪抱着俺唱了一夜的歌,那歌好听,后来才知道娘是唱花鼓灯的。

娘没有回来看俺,也没有按她最后走时说的话来做,那时她说:过两年挣了钱就带俺看病的。俺的病,俺看是不好治了,一到下雨打雷天就会犯,俺也不愿那样,但能由得俺吗?记得俺在南京生病时就是下雨打雷天。

俺说的话别人听不懂,俺的话鸟懂虫懂鱼懂虾懂树懂,唯独人不懂,人真是笨呀。

当然,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好像妞儿能听得懂。有一次俺站在树上和一只南飞的乌鸦说话,妞儿就一直看着俺。俺对乌鸦说:“你到南方去看看俺娘可好?”乌鸦说:“俺不认识你娘呀。”俺说她叫枣,乌鸦说枣长的啥样?俺说俊着呢,说完就领着它回家去看俺娘的照片。妞也跟着,路上,村里人看到几只乌鸦跟着俺飞,就说:“这孩子邪气!”唯有妞儿说俺是懂鸟语的人。村里人就说妞儿八成也是要变傻子了。

俺又扯远了,还是说说俺怎么没有去淮河游水,却到这蛤蟆塘的事儿。

好像俺刚到村口,就遇到了大杰子他们一伙。大杰子也就大俺几岁吧,但长得壮,大头大脸的,粗脖上挂着一个黄灿灿的狗链子,两只大眼上配着粗黑眉毛,一见到他俺就想到门神画儿。一见到他,俺就小腿不听使唤,就想抽抽打抖抖。也不知为啥,就想躲他,但他今个好像专门来找俺一样,堵着路不让俺走。

“三傻子,你过来!”大杰子叼着烟向俺挥了一下手,俺只得怯怯地走近他身边,把头低着,准备跪下来让他骑俺。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要把俺当马骑的,这次却没有。

“傻子,都说你水性好,是吧?”

“呵,呵呵!”俺支吾,俺腿抖了,又有点尿急。

“哈呵你娘的蛋,你个傻子,你今个帮俺干件事,下塘里给俺摸一只表。”说着他把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在俺眼前一亮:“就这样的表,只是比这表小一号,摸上来,奖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俺就被他们一伙人连推带搡地拽到这里。俺走着走着就觉得左腿裤管里一股热流沿腿流下来,好像一条蛇蹿了下来,俺尿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知道又能咋样,俺尿的是自己的裤子,只是别让俺大大知道,他会瞪大牛眼,失望地叹息:这可家败了。这是他的口头禅,天天挂在嘴上念叨,不像妞儿的大大天天唱大鼓好听。所以村长骂俺大,你家家败就是你念叨出来的。

俺又说岔了,还是说下蛤蟆塘的事。我们来到这里时,村庄都沉浸在午睡的秋阳下,风把大杨树叶不紧不慢地吹着,大叶杨就有起水哗哗的声响。秋阳就晃晃悠悠地从杨树叶间隙里漏下来,如破网的投影。此时,除了猪狗叫声之外,还有就是妞儿的大大葛小六唱大鼓词,鼓词听不清,鼓声咚咚咚地响,他也不觉得累,俺大大要是真得学他就好了。俺还得把话头说回来,我们来的地点是水塘边,或者是深潭边上,这里曾是打北朝东去的古淮河道,几十里河道早都干涸了,唯有这里汪着一塘水,或者是一潭水,听说这里曾是古渡口。俺不管这些。

大杰子又给俺看了看他那只表:“记住了,就是这样的。”说完他们就在秋蝉的哀鸣中,把俺从高坡上推到水里。在落下时,俺看到天空湛蓝,飞过几只鸟,不过那鸟不是乌鸦,会是什么鸟呢?俺还没有看清楚,就被水覆盖了,好像还有许多树叶在纷乱飘下来,欲要砸死我瓦片一样纷坠而下。

这里的水和淮河水不一样,淮河水湍急,水是暖的,水表的水温与水底的水温差别不大。可这里的水是死寂的,水温越往下越冷,是刺骨的那种寒。俺有点害怕了,在淮河里俺睁开眼可以看到水里的黄沙和鱼群,可这里水是一片黑暗,头顶上的水是近乎黑色的蓝。当俺潜到古桂树那个高度时,耳朵就有了鸣响,心跳就加快了。俺游了一转,但见这里好像是漏斗状的,上面是一个小圆,下面却有着两个晒麦场大,只是没见到什么手表,俺不知道大杰子把手表扔到这里干什么?俺刚把头浮上水面,想透口气。大杰子他们站在坡上就冲俺嚷:“傻子,找到了没有?”俺说:“砂,砂砂砂。”大杰子一伙人就朝俺扔土块,让俺再潜下塘去找。俺是傻子,在村里被人撵,被人扔士块是常事,俺躲着就是。

俺只得又一次潜到水底,心里比前一次少了一些恐惧。

俺发现下面的水是墨绿色的,再往下就有了茂盛的水草。俺终于潜到了水底,水底是麦场大小的淤泥窝子,窝子的东侧有一股泉眼,汩汩地向上冒着泉水。那里的水是温温的,水珠一串串一串串地冒出一人高才破灭,真的好看极了。俺想不通这水里咋会冒水的,这水是打哪里来的呢,是小孤山的水?还是打淮河主干流出来的?俺要是告诉大大这里水里冒水泡的事,大大肯定不会信的,如果大大信了,他告诉村里人,他们八成不会信,信不信随他们吧。只有妞儿会信的,俺想。

这里一片安宁,仿佛俺又重新回到娘的肚子里了,觉得很安详。俺开始在淤泥里摸表,摸着摸着,就被淤泥中藏着的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那是一个黑糊糊从淤泥里猛地移动的大家伙,有点像突然移动的黑漆大棺材,又有点像黑色的野山猪,嚇得俺赶紧向上游,这八成就是村里人传说的水鬼吧。俺四肢拼命地向上乱划,仿佛是逃命的蜘蛛或壁虎,在水中,击起许多水花儿,比水底泉眼冒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只是停留一下,就都破碎在水中。

在向上划水的当中,俺真真切切听到了葛小六的鼓词传来:西楚霸王项羽掀帘出帐,信马由缰而行,四周围暗沉沉一片,俱是汉军营垒……

虽然俺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害怕的,因为傻子也该是个人,是人都该有害怕或者欢喜。俺现在没有欢喜,只有害怕,俺是撞上水鬼了。

直到后来才知道不是什么水鬼,是什么?俺这会儿真不知道。

三、父

俺在淮河大堤上举目望去,淮河波光粼粼如一条大鱼在享受着夕照。水声不大,深秋的水道渐渐地消瘦下来,好似得了消食病的人见天地瘦下来。两岸稀疏站立的水柳和间生的杨树在秋风的虐待下,落下无奈的叶子和沉沉的心思。

新渡口的台阶上,只有几个妇人携着孩子在洗衣洗菜,水面却没有孩子们戏水打闹声。俺走近那些妇人问:“可看见俺家宝柱了?”妇女们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秋风踏浪而来,吹得俺的秃头凉飕飕的。摸摸头,暗骂自己是傻屌一个,都入秋了,还剃个秃头,被风一吹,俺心里就有点紧张:这个死孩子又跑到哪儿疯野去了?俺知道自己的傻儿子不会被淹死,但会不会跑丢就难说了。见过宝柱漂在水里睡觉的场景,但给人拐跑咋办?想想就骂自己憨,谁会拐一个傻子呢?宝柱也不是如花似玉的妞儿,妞儿是村里长得最俊的姑娘,只是没有摊上好命。叹了口气,朝小孤山爬去,她想宝柱可能到山上鬼子碉堡的废墟上拾弹壳去了。

小孤山不高,一泡长尿的工夫就可以浇到山顶。

古人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小孤山也是不一般,它是秦代(浮山堰,南北朝时期)先人们垒起来的山,主要是防水灾的。这里是平原,向上二十里是蚌埠,向下六十里就是洪泽湖,总不能让水淹来淹去吧?这小山还是军事要塞,日本人打过来时就在山上垒了碉堡,驻守了一个排的兵,排长后来当了日本国的首相,在中日建交初时,这位首相还提出要访问凭吊这里,还要祭拜淮河。听说中央领导不同意。为嘛不同意,内因不详,俺又喝了口刀子烧。刘郢子的人就会扯,扯得无边无际的。说这小山上藏着有宝,所以不能让日本人来。刘郢人也真会扯,比如说刘郢村的人多姓刘,寻祖就寻到了刘邦那里去了;姓洪的认了洪秀全为老祖,后来被人讥笑洪秀全是野路子的临时皇帝,又返过身来认了洪天霸;姓葛的认的是葛洪,姓刘的又嘲讽葛洪是一道人咋有后哩,姓葛的人就不服气,说俺们先祖是可以结婚生子的道士。这些都是鬼知道的事,还有许多乡里喜剧,俺不想说它去,反正这山有神道。

到了山顶,还是没见傻儿宝柱。

但见那座碉堡处一片秋草萋萋,碉堡早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烧了,断墙颓壁已被刘郢子的人贪早摸黑扒得屌光净蛋的,青砖方石要不垒了屋基和猪圈屋,要不成了厕所墙。废墟上长了一蓬蓬的野草,不少野草已开始结草籽了,大多的开始泛黄呈弯腰状,低洼处的草长得也有膝深了。深秋的草和中年的人直通一个心境那就是一岁一枯荣,俺就是那杆苦艾草或荆条子。嗨!俺重重地叹了口气。俺喊了两嗓子“宝柱,宝柱”,四野里没有回答,只有风把野草吹得东倒西歪的,没有正形儿。

俺愁了。

“叔,宝柱他没搁这儿,好像随大杰他们去了蛤蟆塘了。”妞儿赶着五只羊走过来。

妞儿是葛小六的独女,小六在城里打工从跳板上摔下来成了瘫子后,妞儿的娘就跑腿了,把一个家重担交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支撑着,这孩子不易呀!其实,在乡村家里出灾事女人跑腿的事多得很,多了就没有人去嘘嘘了。

这会儿,俺看到走近自己的妞儿,一晃眼这丫头就成了大姑娘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身条子抽得快,快有自己高了,小胸脯已经有了起伏。俺听到宝柱和大杰子一伙去了蛤蟆塘,竟打了一个秋寒噤,俺连忙和妞儿招呼了一声“俺知道了,你也赶羊回吧,天晚了”,就向山下走去。

下山,俺是一路小跑的,这路陡,迈了一步,一步紧一步地跟进了,两条腿就被山道蛊惑得不行,一颠一颠的,兔子被狗追样的。

俺看过自己的傻儿被大杰子当马骑过,这大杰子是被他爹娘惯的,坏毛病多,尽干些搛上筷子的事。偷看女人上厕所,偷小卖部的钱,在学校里打群架,到镇上去唱歌厅。那歌厅可不是平常人去的地方,那里有卖肉的小姐,这才多大的孩子就玩起女人了,鸟毛还没长齐全,这是毁人的事!洪家再有钱遇到这样的讨债鬼降世也得毁。另外,说到蛤蟆塘,那可不是人去的地方,前面是乱坟岗,下面是古河道,这河道是淮河改道留下的,最凹处是蛤蟆塘,那塘水没有干涸过,夏天那里水面会起雾,天越热越升腾大雾;秋天阴雨天,那里水面就无缘由地翻起浪花来,好像被煮沸的一锅汤。“那里邪气重!”村里的老人会告诫自己的晚辈不要到那里去的。去那里丢了魂的人多,所以村里人也叫那里:“鬼闹地”。魂丢了就要请村长老婆来喊魂,喊两次就好了。村长老婆也给傻三喊过魂,只是魂依旧没有喊回来。

和大杰子一起去那里,准没好事,这一想俺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俺连喊带叫,嚎着向蛤蟆塘狂奔,仿佛被打折了腿的狗向主人家遁逃。

村长洪武骑在电驴子上喊了俺两声:“狗日的,跑啥?领低保去,还是抢银行去?”

俺破天荒没有在村长的招呼下停下步,一路向西。

村长不解地看着俺去了“鬼闹地”,依稀听到村长骂俺:日奶奶的,那里有金子银子还是有女人呀。淮北你八成也傻了。

村长一拧手把,电驴子驴脾气就大起来,一头就向村口冲去。这是俺想象的场景,村长骑电驴子就这个德性,刘郢子村的人都知道。

四、子

俺终于抓住了一根老枯树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埂坝。瘫了似的坐在那里望着塘里的水发呆,想着刚才的事由,一直恍惚着,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是在水下还是在岸上?望着远处的小孤山,以及自己湿漉漉的全身,俺知道自己上岸了。

在水下遇到的不是水鬼,不是!俺对自己又说了句,是怕自己又搞乱了。

自己差点被大杰子一伙人玩死了,只要没有在水下摸到那只该死的表,他们就用土块和树棍打着不让俺上岸。几次下潜几次上浮,俺都告诉他们水下没有什么表,不过水下有东西,只是自己的话他们都听不懂,要是妞儿或者自己大大在,可能会听懂的。

“傻子,你今个找不到表,就别想上来!”大杰子叉着腰,支着手弹着烟灰,眯着细长的眼睛骂着。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硬土块击中了俺的后脑,俺一下犯了晕,感到自己失去了浮水的本能,塘里水吸盘一样把俺往下吸去,如一块铁锭急速下坠。俺这样下坠,在水塘的鱼虾眼里不知道是个啥样子,保不齐它们看到是一具尸体在下沉。

俺好像在水底睡了一会儿,醒来是被那条大鱼用嘴碰醒了。俺在水底真切地看到了那条大鱼,大鱼围着俺转着圈,鱼尾搅动的浪让俺有点站不稳。大鱼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话:“你这孩子怎么睡在俺的床上?”好像有点责备的意思。

俺一边向后退一边紧盯着大鱼,这条鱼有一个大人床那样长,青绿色的鱼鳞上沾满了厚厚的青苔和泥膜,它的嘴大,可以塞下一条大人的大粗腿。它一说话就露出一排高高低低的白牙,如村长家的狼狗牙一样。俺真怕自己被它张口吃了,最害怕的是鱼的眼睛,那黑少白多的眼仁大得如一双乒乓球,让俺莫名紧张,感到窒息,呼不过气来,呛了好几口水。

大鱼突然说:“用你的耳朵也可以呼吸的,真笨!”

俺听了它的话,下意识地关闭了鼻子呼吸,改用耳朵呼吸起来了。也行,还真的在水下呼吸到氧气了。只是两只耳朵里过水,从口中吐,耳朵就有了麻麻的痒。

俺听到自己对大鱼说了声:“谢谢!”

俺很高兴,在水里俺可以用耳朵呼吸,刘郢村的人谁会?没人会!前不见古人,后也不会有来者,这绝活只有俺会了,所以,俺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傻子。

大鱼没有吭声,只是盯着俺看。

大鱼说:“你该回家了,你娘会想你的。”

俺就黯然地回答:“俺没娘,俺娘跟人跑了!”说完流下眼泪,只是泪一流出就成了晶体,如盐粒一样,好久才一粒粒融化掉。

大鱼听完俺的絮叨后,叹了口气:“嗐!你和俺一樣都是没有娘的可怜孩子。”

大鱼又生好奇地问:“你来这里,干吗呢?”

俺就把大杰子让俺下水找表的事告诉了大鱼。

“表?什么是表?”

俺解释说:“就是一个可以看到时间的东西。”

“时间又是什么?”大鱼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嗐,你们人界就是花头点子多。”

说到金表,俺赶忙又起身去淤泥中摸索,俺认为那表一定在这淤泥中的。

大鱼见俺乱来就大声骂道:“别乱翻,那是俺的床!”

“找不到表,他们不会让俺上去的,俺会饿死在这的。”俺哀求着。

大鱼好像被俺弄得很烦躁,吐起大大的水泡。

这时,头顶上落下的瓦块石片多了起来,显然是大杰子他们又在向塘里砸土块了。有一块石片划过大鱼的脊梁,大鱼被惹怒了,它一摆尾巴,箭一样冲向水面,尾巴卷起的浪花把俺打起了好多个漩儿,就如陀螺被谁用鞭子抽打了一样,又好像自己被谁扔进了旋转的洗衣机,俺又头晕了。

一会儿,一块移动的乌云从上方漂沉下来,大鱼对俺咯咯咯地吐水泡,显然大鱼在笑,“那几个坏孩子让俺吓跑了”。大鱼的两根长胡须随着大笑上下飘动,好比舞台上唱戏的角儿在甩着水袖。

俺又开始四处游动,要找到那只要命的表。

大鱼见俺不理它,有点失望。它游到俺旁边讨好地说:“你和俺玩玩,俺会帮你找到时间的。”

说到玩,自然是俺喜欢的事,因为,村里没有人愿跟傻子玩的。

俺说:“陪你玩可以,你可一定要帮俺找到表哦。”

大鱼点点头:“一定一定!”

玩的是躲迷藏,俺躲,大鱼找。

俺让大鱼把头插在泉眼洞里,接着用淤泥把自己的身体盖上,还拉来几个枯枝压在淤泥上。大鱼很听话,把半个身子插到泉洞里,让自己身体倒立着如一个竖着的桨。

此时,塘底只有水流声和小鱼小虾们的好奇吵吵声,还有的就是大鱼和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俺用手指弹出去一粒石子,发出了俺们游戏开始的信号。大鱼听到声音后,就兴奋地游过来,绕着塘底四处游走。大鱼后来告诉俺,它突然觉得这个困着自己、令人生厌的塘,今天突然好玩起来了。它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它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它记不清事理,俺想它和俺一样不够精明,也是个傻子。发现了这个共同点,俺就不再怕它,就有了亲切感。它告诉俺,它是从泉眼那边游到这里的,泉眼通向淮河,它游过来时还很瘦很小,是在这里慢慢长大的。当它壮得再也过不了泉眼那个窄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长胖了,孤寂的生活就此开始了。大鱼说:嗨!多少年才遇到你这样神奇的孩子啊,你会鱼语,会在水里呼吸。自己终于有了伙伴,它和俺有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其实大鱼它知道俺躲在淤泥里,但大鱼没有去点破,它是想让游戏能继续下去。为了让游戏逼真,它还故意喊了几声:“你在哪里?”好几次还故意从俺身边游过的。

是俺自己站起来认输的。

俺想家了。

大鱼虽然不舍但没有强留,临别前说:“你放心那个什么表,俺会帮你找的,明天你过来一准会找到给你的。”

接着,大鱼把俺托上水面,下潜前叮嘱:“可不敢告诉俺们的事。”

“俺大大也不可吗?”

“不可。”

“妞儿也不可吗?”

“谁是妞儿?”

俺刚想告诉大鱼妞儿是村里最美、最聪明的姑娘时,身后传来一声声公鸭嗓子的急切呼唤:“宝柱,俺的那个傻儿呀!”大鱼闻声潜去,留下一圈圈水纹四散……

俺大大来寻俺了。

五、父

俺没有揍傻儿,傻儿能活着从蛤蟆塘里出来,就是刘家祖上先人保佑的结果。

俺扶着全身流水的傻儿子蹒跚地走在渐浓的暮色里,扶着傻儿是找一种依靠,不然自己会随时倒地的。

俺记得在来时路上不少人好奇地探问过自己,好像还遇到了村长洪武吧,自己也没有和他说话。只是看到大杰子一伙人,俺才停下步子,问仓皇逃窜的大杰子他们:“你们可瞧见俺家的宝柱了?”

大杰子那伙人没有理俺,风一样地冲了过去,一个个脸上没有了血色,惨白惨白的,目光涣散,头发蓬立着,如见过阎王的小鬼。

就是他们这种表情使俺坚信傻儿遇到不测了,俺得快跑,跑到塘里救儿。快到塘边时,看到傻儿一截树桩般在埂坝上端坐着,俺哽咽了。

傻儿见到俺时不喜不恼,很是平静,只是把肩给俺扶着一起向家走。傻儿不说话,俺也不问,知道问了傻儿也不会说的,但俺已经意识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存亡的遭遇。

因为,傻儿的肩膀都在跳动。

一回家门,傻儿就倒在床上睡了。

打量了傻儿一眼,俺不舍地走出家门,俺要去村长家,村长派人来叫俺速去,这可不敢耽误。

俺忐忑不安地踱到村长家时,村长家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如赶晚集一样。不着调的是,村长老婆披頭散发地坐在门台阶上在哭丧。八成是村长去世了?俺不敢乱想,走近瞅去,村长却好好地和几位老者勾着头在抽烟。

好万幸!村长没有死,那村长老婆哭啥子嘛?

“二师兄你来了,过来坐吧。”村长说着扔过来一支烟,弄得俺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讪讪地一笑。

“你家儿没有事吧?”村长吐了口烟问。

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二楼上突然传来一个粗嗓子喊出的尖叫:“水怪来了,快跑呀!俺的娘亲呀,快救俺,快救俺!”这声音俺熟悉,是大杰子的。听到这声音,村长抬头向上瞅,村长老婆跌跌撞撞地上楼,边上楼梯边急急喊:“儿你别怕,有老娘呢。”说着她把自己肥胸脯拍得山响,噔噔地跑上楼去了。

几个人就停下了叙话,面面相觑。

一会儿,楼上消停下来,从楼上噔噔下来一位穿着杏黄色道袍的人。如果不是他留着黑色的长须,俺还真不敢认,这老道就是镇上杀猪的大师傅,这大师傅兼职当道士已有年头了,听说捉鬼驱妖比杀猪来钱。

“大仙怎么样?鬼怪驱走了?”村长凑上前去。

杀猪的大师傅满头大汗,就像刚杀了十头猪样累,他用道袍袖子擦着汗,不屑地说:“你问你老婆去。”

村长老婆尾行在后,吐了三字“消停了”,果然楼上没有哭闹声了。

“赶紧给山人来碗酒补补身子,驱这鬼怪可真伤了俺不少功力。”说完,杀猪的道士大步流星地走向酒桌。村长紧随其后,赔着笑脸。

俺只有蹲在门口的份儿,嗅着酒肉香味,自然肚子里的馋虫就向嗓子眼上爬。俺记起自己晚饭还没有吃,这会酒瘾也上来了。俺掏出刀子烧抿了一口,喷香。坐在门口芦苇席上的葛小六也来了酒瘾,“烟酒不分家,给俺就一口”,说着就夺过小酒瓶咕咚了一口。

葛小六喝了三口酒后才悄声地告诉俺:大杰子在蛤蟆塘撞到水怪了,听说那水怪黑面獠牙的,从水里出来掀起十层楼高的巨浪,几个娃都吓病了。“大杰子被黑水怪喷了黑水,风掉了”,葛小六用瘦指头指指楼顶,大师兄总念不清“疯”和“风”的音。

俺这才回忆起傍晚几个孩子狂奔的事儿,俺没敢接话,只是竖着耳朵听杀猪道士在说降妖伏魔的事。

杀猪道士是蹲在椅子上喝酒的,蹲在椅子上吃饭喝茶啦呱,这是淮上人家早年的习惯。

杀猪道士说:“山人虽然用功力罩着水怪的魔法,但还没有赶走它!”说着一口咬下一块肘子肉大嚼起来。

村长赶忙说:“怎么不赶紧驱走这祸害?俺再出一万元你帮俺赶走它!”

杀猪道士摆摆手,昂着头:“不是钱的事,知道不?但也与钱有关系,不是俺道行不行,知道不?不过这怪物道行也不浅!”

村长老婆拱着双手求佛似的:“大仙神,你就直说怎么弄吧,俺就一个儿,花多少钱,俺也出!”

村长呵斥了她一句:“你别说话,听大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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