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是这样打天下的

2018-05-12 02:45朱晓军
小说林 2018年3期
关键词:水鬼石塘渔民

前两年,央视10频道连续播发将近一年的公益广告引起我们的注意:一位圆脸中年渔民对着镜头说:“生命是无价的,我能在海上救那么多人,感到很幸福。”

字幕上写道:“郭文标,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小沙头村渔民。郭文标三十年如一日,守护着浙江东南温岭一带海域,不计报酬、不计得失、不顾个人安危,已在惊涛恶浪中救起了五百多条生命。”

在温岭,渔民习惯称他为“标哥”,有事找“标哥”,好使;在那片海域,过往的船老大称他为“水鬼”,或在“水鬼”前加“平安”两字,即“平安水鬼”。不论谁在海上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的手机号码成为海上110。从十五岁下海救人算起,三十二年间,郭文标已在海上救起678条生命,义务打捞遗体和帮助其他船只排除故障无计其数。

当许多人站在自私的石礁,望不见幸运船只驶来时,不识字的“水鬼”却成功地登陆自己的“诺曼底”,远远超越一个渔民的价值,博得百姓尊重和拥戴,他被选为浙江省人大代表,还荣获了全国道德模范和国际海事组织颁发的“海上特别勇敢奖”。

当年,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给他颁发“浙江省见义勇为先进分子”奖时说:“郭文标啊,拿奖后要再接再厉,要好好干,不要让浙江人民失望。”他后来到北京开会,向习近平总书记汇报,他没让浙江人民失望,没让总书记失望。总书记很高兴,请他吃了两碗炸酱面。

1.倘若上帝允许每个人将人生删除一刻钟,你将删除哪一刻?

不用说,肯定是让你悔之肠断的那一刻,那一刻或让你失去亲人,或令你倾家荡产,或把你变成阶下囚……

郭文标将会如何选择呢?可以说,他有许多“那一刻”可选,其中就有2010年5月7日22时52分10秒。

“文标,出事了,出大事了!”2010年5月8日中午,这声音像山体滑坡滚下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呼啸而来,势不可挡。

管渔业的镇长来电话本来就没什么好事,不是渔船遇险就是船上渔民生命垂危,亟须送医生过去救治,像这样一惊一乍的却少见,还“出事了,出大事了”,宛如世界末日提前似的。

文标问:“出什么大事了?”

“‘浙岭渔23594没回来……失踪了!”镇长喘口气说。

“浙岭渔23594”是石塘镇四岙村的。

前一年的九月,“浙岭渔23594”号和其他四艘渔船驶离四岙港,前往一百多海里外的东海海域捕捞。这一走就是八个月,大年三十都没回来。计划今天上午十时回港,船老大和本地船员的妻儿老小早早就等候在码头,目光像雷达似的一波又一波地扫向大海,扫得其他四艘渔船像欢快的鱼儿一艘接一艘游进渔港,唯独不见“浙岭渔23594”号。

边防、渔政等部门通过渔船定位系统发现:

“浙岭渔23594号”在5月7日22时52分10秒,在东经123度12分48秒、北纬28度12分04秒消失,消失前航向为274度,航速7.3872节,同时发现韩国的15万吨货轮“C.VISION号”从该航道经过。

稍有经验的渔民一听就明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浙岭渔23594号”不是被“C.VISION”号撞沉就是自己撞在“C.VISION”号后沉没了。在渔船中,“浙岭渔23594”號也不算小,船长34.8米,吨位182吨,可是与“C.VISION”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C.VISION”号船长相当于其十倍,吨位相当于其八千多倍!两船相撞犹如小鸡撞在老牛上,老牛安然无恙,小鸡要丧命的。

看来“浙岭渔23594”号上的七个渔民兄弟凶多吉少了。

“文标,你能不能开船出去看看?”镇长问。

镇长说的“去看看”,就是去搜救一下,其他渔民大都会拒绝,“看看”不仅要搭上时间,搭精力,还要搭真金白银,往返两百多海里起码要几万元钱的油耗!这也就是“浙岭渔23594”和另外四艘渔船为什么大年三十都舍不得回港的原因。

郭文标的“浙岭渔22528号”渔船没去过远海,没配备卫星电话。普通手机离陆地不远就没了信号,海上搜救与外界失去联系怎么行?他一边打电话告诉堂叔和两个侄子立即加油,准备远航,一边跑到石塘镇,花八千元钱买了一架卫星电话。

下午两点钟,郭文标亲自驾“浙岭渔22528号”渔船驶离石塘渔港,风风火火地赶赴“浙岭渔23594号”船消失的海域。

2.如果说,退潮的海是充满母性的少妇,涨潮的海就是剽悍刁蛮的泼妇,大风大浪的海就是杀人越货的孙二娘,台风下的海就是魔鬼,是死神达纳托斯。

郭文标的脸板着,目光注视着前方,船速很快,似乎它不是航行在海上,而是浪上。

女大十八变,海则有一千八百变。如果说,退潮的海是充满母性的少妇,涨潮的海就是剽悍刁蛮的泼妇,大风大浪的海就是杀人越货的孙二娘,台风下的海就是魔鬼,是死神达纳托斯。渔民是把脑袋系在腰上的讨海人,是在龙王爷牙缝寻饭吃的人,渔民是跟大海最亲密的人,也最了解大海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在海的面前是何等渺小,渺小得像粒沙子。不,像比沙还小的微粒。海的一个浪就能改变一大帮人的命运,甚至让他们连尸首都找不回来。渔民对海怀有崇仰、虔诚和敬畏之情,感恩戴德之心。他们不能与海斗,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一个不灵,就求两个,两个不灵,就求三个,三个不灵呢,那只好求四个了。石塘儒、释、道、基督兼容,信奉之多超出想象,如土地神、观音、夏禹王、龙王,妈祖、上帝,以及济公、白鹤大帝、七星神,还有蔡王、殷府元帅、施王爷、朱王爷等,寺庙宫观和教堂随处可见。有调查资料表明,温岭有正式登记的宗教活动场所261处,民间信仰场所159处,此外还有824处没有登记的场所。

石塘盛行祭妈祖,并设有妈祖节,搭台唱戏,热闹非凡。妈祖是护航海神,是莆田望族九牧林氏后裔,名默,亦被称之为“默娘”。传说她能预测天气变化,能“预知休咎事”,还能乘席渡海,拯救过许多渔舟商船。宋、元、明、清等朝代都对妈祖有过褒封,封号由“夫人”“天妃”“天后”至“天上圣母”,受到国家祀典多达三十六次。

石塘渔民不仅信奉多,而且忌讳亦多,吃鱼忌挖鱼眼,忌翻过来,帆船要说篷船;忌说“洞”字,船最怕有洞;忌乱泼水,尤其是不能把水泼到渔民身上;出海前忌穿草鞋或蒲鞋上船……

可是,不论他们信奉多少神灵,多么虔诚,也不论忌讳什么,怎么忌讳,石塘的海难从未绝迹。台风过后,常有渔民在海难丧生,每座渔村都有几十户,甚至上百户渔家失去丈夫或儿子。

十二岁那年,郭文标目睹到海的残忍与暴虐。

那天早晨台风登陆,山摇地晃,他家那幢坐落于半山腰的石头垒起的房子跟着动了起来。他们一家人吓得抱成一团,等待老天爷发落。上午九点多钟,风小了,他和老爸走了出去,见山下的海水被风狂暴地卷起,摔在礁石上,溅起十几米高的浪花,落下一层雪白的泡沫,还没等白沫消去,又一波浪摔下来……

“船,快看那船……”他拽着老爸,指着海里。

一条渔船惊恐万状地逃向渔港,渔民在拼命地划着、划着、划着。可偏偏老天作对,刮的是北风,船逆风而上。浪高十几米,渔船像过山车似的忽而被浪甩到浪峰,忽而又被浪甩到谷底,岌岌可危。

渔船忽隐忽现,忽现忽隐,他的心随之忽而放下,忽而又提到嗓子眼。

“快、快、快啊!”他攥紧拳头,大声喊道,为那几个渔民加油。

渔船进渔港也就躲过此劫了,还有三百米,两百米……死神似乎不想放过他们,当还有一百多米就要进入渔港时,一个大浪拍下来,渔船被拍进水下,顷刻间漂起一根桅杆和六七个白点,那是渔民戴的安全帽。一个白点就是一条生命,渔民的生命。那几个落水的渔民抱着桅杆,拼命地招着手,凄绝地喊着:“救命啊,救命……”

这声音凄厉如箭,穿透了这十二岁少年的心。他一把抓住老爸的胳膊:“老爸,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救上来?”

老爸的面部像冻土层,目光哀怆地看着漂在海里的白帽,默默地摇摇头:“有什么办法?没办法。”

“我们救不了他们吗?”他急得眼噙泪水,嘶哑问道。

“一是靠船,二是靠人,我们俩救不了,再说也没有抗大风浪的机动船。”老爸把他紧紧地搂到怀里,摸着他的脑袋,黯然神伤地说。

老爸会开机动船,不会游泳;他會游泳,不会开机动船。关键的是他家只有一条小船,没有能抗大风浪的机动船。

他水性不错。有一次刮台风,浪像一群群非洲斑点鬣狗扑进渔港,他家的船像受惊的烈马挣断锚绳,随浪跑来跑去。断了锚绳的小船不是被浪冲走,就是被浪打翻,抑或在礁石上撞碎。

“文标,你下去把锚绳接上。”老爸对他说。

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郭文标得令后跑到海边,拿根新锚绳纵身跳进水里,潜入水下。几分钟过后,他钻出水面,用手抹去脸上的海水,冲老爸喊道:“接上了!”

谁知还没等他爬上岸,又一个大浪打来,锚绳又被小船挣断,小船又被海浪卷得四处乱窜。郭文标转身游回去,又把锚绳接上了。那台风刮了一夜,他们父子在海边守了一夜,小船保住了。

可是,他要去救那六七个渔民是绝对办不到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渔民在海里挣扎着,祈望他们能幸运地被风浪送进渔港,冲到岸上。可是,浪犹如贪婪的舌尖,将那根桅杆和渔民卷向大海深处。呼救声越来越小,白帽越来越小,最后被吞没了。后来听说,那几个渔民全部遇难,有的连尸首都没捞上来。

这凄惨的一幕像幅铁画铸进他心灵深处,终生难忘。

十五岁那年,郭文标小试牛刀,在渔港救了一个老渔民。

那天,一股南风突然袭来,渔港的浪就像早已潜伏在海下的内应似的,“腾”一下就蹿起来。渔港里的几十条小船像拴在树桩上遭鞭子抽打的毛驴,被缰绳拴着跑不掉,又不情愿老老实实挨打,东躲一下,西躲一下。可是,船与船相距不远,这样躲来躲去即使不被浪打翻打沉,也会像发生踩踏事件似的不死即伤。

渔民慌了,冲进水里,七手八脚地拖船。郭文标把自家一条小船拖到岸边,还没来得及拽上沙滩,一个大浪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年轻的他像风暴中的柳枝摇曳,一下就过去了。在他旁边拖船的郭家喜已年过半百,像老树杈似的被折断,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回头浪卷进海里。

他慌忙丢下缆绳,冲到水里拉郭家喜,不仅没拉住,也被拽了进去。脚没够着底,他连喝几口咸苦的海水。他个头矮矮的,仅有一米四十多点儿,郭家喜个头比他高,可是不会游泳,像根圆木既不挣扎也不扑腾,像沉重的袋子压向他。他拼命扑腾几下,游了起来,变换一下姿势,拽着郭家喜游向岸边。水里救人比捞根木头难多了,没扑腾几下,他的腿软了,手也没劲了,两人一起往下沉去。

其他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往岸上拖船,没发现有人落水。他俩都没呼救,也许没来得及呼救,浪没给机会。他再不撒手就会两人一起遇难了,这样的情况很多,等打捞上来两具遗体怎么都分不开。他没撒手,压根就没想撒手,他随着郭家喜沉了下去。突然,他感到脚碰到了什么,原来探到了底……

他站在水里喘口气,把郭家喜拖上岸,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就起不来了。

“咦,那条小船是谁家的啊,冲走了!”不知谁吆喝了一嗓子。

那是他家的船,在他救郭家喜时又被浪卷回海里。他看见了,可是浑身像摊泥似的站不起来,只能眼看着它渐漂渐远。

老爸和爷爷慌忙下水把他拖上来。

“你怎么把船丢下不管了?”他们见他和郭家喜坐在那一动不动,过来嗔怪道。发现他像只落汤鸡似的,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于是问道:“你怎么搞的,坐在这干什么?”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旁边的郭家喜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幸亏这孩子……要不然,我就没命了。”

“是你把他救上来的?”老爸惊异地问道。

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郭家喜的老伴拎着八斤长寿面来到他家,一边亲切地拍拍他的脑袋,一边感恩戴德地对他老爸说:“你们的儿子真好,把我老头儿救回来,要不他就没命了,这点儿面给孩子补补寿吧。”

当地人认为,人要是被海浪卷走那就是到寿了,谁要是把他救上来,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寿数给了他,他就要给救他的人送上八斤长寿面,让人家补补寿数。在吃穿不愁的今天,八斤长寿面算不了什么,可在1982年,粮食购销没放开,口粮还定量,八斤长寿面算是重礼了。

她走后,老爸说:“文标啊,你长大了,懂事了,能下水救人了,给家里长脸了。”

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是老人的命根子。”老爸最疼爱的就是这个没少给他惹祸的小儿子。

他实在是太淘了,几乎淘得没边没沿,有点儿讨人嫌了。他在海里一泡就是一天,天不黑不回家。回家晚也就罢了,还总在道上惹祸。村子建在半山腰,石头小道不仅起起伏伏,而且多如蜘蛛网。他有时浑身上下涂满淤泥躲在暗处,有人经过时冷不丁地钻出来,“唉呀妈呀”,他把人家吓得魂飞魄散,狼哭鬼嚎。他获得一个爱称——“泥鬼”。

谁能想到这个十五岁、有点讨人嫌的“泥鬼”居然跳进水里救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渔民。这事在岙里传开了:“老郭的小儿子,就是那个‘泥鬼,昨天在海里救了一个老人。”

“听说了,没想到‘泥鬼这么厉害,能救那么大个人,了不起。”

这是郭文标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乡亲的夸奖。

老爸摸了摸郭文标的小脑瓜儿,说:“孩子,咱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你爷爷常说:‘做人要讲良心,渔民在海里救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不过,你以后救人时可要小心啊!”

夸奖和鼓励像道暗渠,可以将孩子引至意想不到的境地。从那以后,他更加苦练海里救人的本领。寒冬腊月,风雪交加,别人躲在石屋里还冻得发抖,他却跳进冰冷的海里畅游几个小时;浪高六七米时,小船都不敢动了,他像条金枪鱼似的穿浪而过。他潜水的功夫更不得了,一个猛子能扎下二十米,五分钟不换气,还能在水下扛着一百多斤重的铁锚行走。不仅如此,他还对附近海域的暗礁险滩、大小岛屿了如指掌,谁要说出经度和纬度,他就能说出该水域情况……

有人感到奇怪:“这小子八成是水鬼托生的,要不怎么那么离不开水呢,深更半夜还在海水里泡着,什么都不怕。”

于是,“水鬼”成为他的“大号”。

3.天像匹青布抖一下就徹底黑了。他们脚下的礁石被涨潮的海水吞食了,冰寒刺骨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淹没了脚面。浪越来越大,脚下的礁石犹如缓缓游动的海龟,人越来越站不稳了。突然,“水鬼”来了……

郭文标在风浪中颠簸十小时,行程一百二十多海里,5月9日凌晨两点多钟赶到23594号的出事地点。

洋面犹如一道永远也穿不透的黑暗,郭文标一边借助雷达扫描出沉船的方位,一边打开悬在船头的水银灯,船员都上了甲板,趴在船舷眺望。在茫茫大海,那水银灯的亮度还不如盏油灯,远处漆黑一团。

“看,在那儿,在那儿!”有人喊道。

23594号出现在眼前,它犹如一具被射杀的鲸鱼,肚皮朝上漂浮在洋面,任由风吹浪打。

郭文标既欣喜又失落,欣喜的是这船终于找到了,有的船失踪了,最终连残骸都找不到;失落的是船在海里倒扣了二十五个小时,船上的渔民要是没逃出来的话,怕是难以存活了。

听说沉船找到了,遇险渔民的家属的电话打过来,苦苦哀求郭文标:“你帮忙找找,看还有活的没有。”

家属不哀求郭文标也得尽心尽力找啊,从石塘到出事海域一百多海里,干啥来了,不就是救人吗?作为郭文标来说,不论船舱里有没有渔民,船里的渔民是死是活,他都要潜进去看看,哪怕有一分希望也要尽百分百的努力。

2000年12月28日,夜色将石塘阴沉沉的天空覆盖,大浪拍击码头声音在山岙回响,像愤懑的官员没完没了地训着话,南、北、西三面的山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渔家对此已司空见惯,不去理会,灯照常亮了,没早几分,也没迟几秒。

南山距码头仅有一条四五米宽的道,陡坡兀立一排三层的石头房子,西数第三家住着“水鬼”郭文标。一层集客厅、餐厅、厨房一体化。此外,还有库房的功能,墙上挂着救生衣,靠窗的桌子上扔着刚脱下来的湿淋淋的潜水衣,桌子下边放着氧气泵和小型柴油机。在房子的中间,横有一像客轮式的狭窄楼梯蜿蜒而上。二层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三层是他们儿子的房间。那房间空着,八岁的儿子在几十里外的温岭市读小学,借住在老师的家里。

灯光下洒满着温馨,即便是凌乱看上去都让人心动。郭文标刚潜水回来,庄文华的几碟几碗就上桌了,盛的装的几乎都是海鲜,有鱼有蟹。渔家善于吃海鲜,也爱吃海鲜,百吃不厌。

夫妻俩边吃边聊,她有声有色地说着,眉飞色舞,手势如海里的浪花丰富多姿;他有点儿累,听得多说得少。潜水不仅危险,而且特别消耗体力,他有时累得懒得说话,以摇头和点头来答复妻子。

饭还没吃几口,餐桌上的手机就不识时务地响起来。他一把抓住手机,快速按下接听键,急切、焦灼、惶恐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浪似的打过来:“文标啊,快来,我们的,船触礁了……”

他听出来了,她是本岙的,叫郭春娥。

“在哪?”

“小门口……”

“快,把我的潜水衣拿来。”他丢下筷子,一跃而起。

“浪这么大,出什么事了?”她一边急忙递过潜水衣,一边紧张地问。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去看看,去看看。”

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说去看看你总不该生拦硬阻吧?这是他搪塞她的口头禅,用这话搪塞了她十来年了。

他旋风似的跑下去,变成一道黑影,最终消失了。接着,远处传来“扑通”一声跳水声,须臾,水中传出“哒哒哒”响声,船上探照灯陡然亮了,刺破夜空。船声向北而去。

生死一瞬,船触礁后有可能在几十秒钟,甚至几秒钟就沉没了。“三寸板上是天堂,三寸板下见阎王”。渔民的生死仅船板之隔。他不顾一切地驾着那条木质小船朝小门口赶去。那船的前三分之二是载人运货的甲板,后部是简陋的驾驶舱。

船头在波浪中忽高忽低,忽起忽伏,灯光在海上浮动,时而水面,时而半空。顺风顺水,似乎几个浪就把船打出三四百米,还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小门口,他又打开一盏探照灯,一边驾船,一边全神贯注地在海面搜寻。眼前除无尽的海水和跳跃的浪花,什么也没有,既不见船只,也不见落水的人,难道船沉了,这些人遇难了?

想到此,他不由得心头一紧,又仔细地观察一下海面,不会,肯定不会,船沉了会有漂浮物,也就是说船上的杂物会漂浮在海面,不会全部随船沉去。这海面没有漂浮物,他心略微放下些,那船在哪呢?难道郭春娥过于紧张报错了地点?

他紧张地在海面搜寻着,突然草鞋礁的方位影影绰绰,好像是人。他急忙调转船头,驶了过去。草鞋礁渐渐近了,人影也越来越清晰了,一个、两个,三个……那是一小群。

草鞋礁像只漂不走冲不去的草鞋,又像被一家人遗落在身后的孩子,独立于群礁一丈之外。上潮时,它或露出一角,或像潜伏草丛的非洲狮子被水淹没,不知有多少船只在躲开群礁之时,被它猛然扑倒。在这片域不知道它的不多,可谓臭名昭著。

郭文标纳闷,草鞋礁离岸百米之遥,这群人怎么上去的呢?对,郭春娥说了,船触礁了,可是船在哪儿,怎么没看见,难道沉了?

下午,郭春娥跟几位妇女要将补好的渔网送到另一码头,于是顺便带孩子出去玩玩。她们每天忙于织网补网和家务,难得有机会领孩子出来玩,一开心也就忘了时间。回来时已暮色苍茫,能见度越来越低,潮越涨越大,浪也起来了。站在那条12马力机动船上的郭春娥有点儿紧张,心悬起来空空荡荡,船上除船老大之外的十一人中,仅有两个小伙子,一个是她的外甥,其余的是女人和孩子,万一发生意外,还不得全船覆没?

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紧张,忍不住对船老大叮嘱道:“阿公啊,这附近有暗礁,你可得小心啊。”

这话可能戳痛船老大的自尊心,他年逾花甲,这几十年风里来浪里去的,什么没经历过,哪能让一个妇道人家小觑?他不快地说:“我在这海里驾一辈子船,还不知道哪儿有暗礁,哪儿有险滩?闭着眼睛也能把船开回渔港。”

不知他老人家是闭上了眼睛,还是他的话触怒了大海,话音刚落不大一会儿,船就“咣”一声跳了起来,船上的人惊叫着东倒西倒,甚至差点儿掉进海里。

船触礁了,搁浅了,前进自然不成,退又退不回去,老渔民的汗也下来了,傻了。

要想把船倒回去,必须减轻负荷,也就是让船上的人下去。不过还好,船头下面有一块两三张桌面大小的礁石,郭春娥他们连滚带爬地下了船。人下去了,船轻了,浮起来了,随着浪退到海里,又一危机发生了,船底被礁石戳个窟窿,海水涌进船舱。

船老大慌了,把郭春娥他们丢在草鞋礁,驾船仓皇逃去。

郭春娥他们恓惶不已地站在时而露出水面、时而被海水覆盖的礁石上,望着那茫茫海面,等待有船经过。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船来,越等天色越暗,越等他们心越凉。突然,一个大浪涌来,随着一声尖叫,郭春娥的七八岁的儿子被卷进海里。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她惊叫着,哭喊着扑过去。

又一个浪打过来,把她的儿子送回了礁上。浑身上下像落汤鸡似的儿子号啕大哭,其他孩子也吓得哭了起来。哭声在群礁萦绕,若无数钢针扎在母亲们的心上。她们悔之肠断,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郭春娥突然想起外甥带了手机,急忙要过来,拨通了郭文标的电话。

挂完电话,她感到有了指望,心也不那么惶惶了。可是,天像匹青布抖一下就彻底黑了。礁石被涨潮的海水吞食了,冰寒刺骨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淹没了脚面,贪婪地顺着裤脚爬上来。浪越来越大,脚下的礁石犹如缓缓游动的海龟,人越来越站不稳了。妇女和孩子们手挽手,迫不可待地望着渔港方向,等待着救援。

海水渐渐没过膝盖,浪戏谑地打过来,溅在脸上,也许下一个浪打来,他们这群人就被卷入海里。有人哭了,有人惊恐地叫起来,有的绝望地闭上眼睛,有的祈求上帝保佑和老天保佑……

突然,出现两道灯光,一艘渔船“哒哒哒”疾驶而来,“水鬼”来了!他们高声地呼喊着,眼泪下来了。

郭文标却犯愁了,怎么把站在草鞋礁上的人救到船上?船硬靠过去,船头势必将这群人推下礁石,推进海里。他们若掉进了海里,他能救起来几个?可是,船不靠过去,礁上的人就爬不到船上。怎么办?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只有将船开到草鞋礁与群礁之间了,可是那样会不会触礁呢?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救人要紧。

他將船开了过去,船痛苦地抖了一下,头翘了起来。坏了,触礁了,船底被戳破了,前舱进水了。

“快上船,快,快,快,往后边站,往后边站。”他着急喊道。

他的船跟其他渔船不同,其他船舱与舱之间留个小洞,水可以前舱后舱之间流动。他的船舱与舱之间是密封的,前舱的水流不到后舱。人都站到后边,船头翘了起来,进水的速度慢了。

他开足马力冲向码头。船在疾驶,水在涌进,船舱的水越来越多,船越走越沉……

他开船走了,庄文华被孤苦伶仃地丢在码头上。她坐立不安地戳在那儿,目光被泼墨似的天空和大海淹没了,心也被淹没。她清楚草鞋礁的位置,知道他来回不需要多少时间,也许回来时桌上的饭菜还没凉透。还差几口她就吃饱了,可是他不在怎么吃得下。她必须等他回来,再把那几口吃完。

她默默地等待着他返航的灯光,等待着那“哒哒哒”的船声。时间这家伙比大斗进小斗出的奸商还可恶,你越需要它就越吝啬越克扣,当你幸福和陶醉时,支付给你的一天就像一小时,几分钟那么短暂;你越不需要它就慷慨大方,挥洒无度,当你痛苦等待时,它就把一日抻得像三秋那么漫长。

可是,再漫长她也得等,他不回来她是不会回去的。

十分钟过去了,十一分钟过去了,十二分钟过去了……他的船影还不见。

哗——哗——浪一波比一波大了,好像拍打在她的心头。心像艘搁浅的船只,翘在礁上,任凭风吹浪打。她感到有点儿压抑,有点儿喘不上气来。船会不会触礁,会不会沉没,他会不会出事,被救的人会不会出事?越想就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就越要想,最终按捺不住地拨通他的电话。

一声,两声,三声,他怎么不接呢?

“你到哪了,没事吧……”电话倏地通了,她焦急万分地问道。

他没吱声就挂断了。他的心弦绷得紧紧的,似乎再拉一下就断了。船上十一个人,八成以上是妇女和孩子,前舱进水越来越多,吃水越来越大,万一船沉了,这十一个人怎么救得过来?

他接了电话,说明还没事,她长舒口气,心略微放下点儿。可是,心还没归位又被提了上来,他为什么没说话就挂断了?是忙着救人,还是遇到了险情?她使劲望着那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海面,听那听不见的船声。

他要是没了,这个家可怎么过?她感到窒息,心犹困兽似的挣扎着,却怎么突不出重围……

突然,远处出现跳动的渔火,随之“哒哒哒”的船声跟了过来,没错,那是他的船。她的心像退潮的海,平静了。

他的船终于靠上了码头。好险,他不禁捏把冷汗,船的前舱已快进满水,哪怕是迟一分钟就有可能沉下了,真是万幸万幸。

船和码头响起了哭声喊声和吆喝声,乱成一团。云集在码头上的被救的那十一人的亲朋好友一拥而上,将他们紧紧地抱在怀里。

人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还属于他的家人,他的亲戚,他的朋友,他的邻人,甚至包括他的债主,即一切跟他有关系的人。郭文标突然意识到自己拯救的不仅是这十一个人和他们的家庭,还有他们那像渔网上结点似的亲朋好友。

他太高兴了,这一晚上过得太有意义了。

“说看看,看看,哪次不是非得把人救回来不可。”妻子说。

“她只找我这么一次,而且人命关天,不去心里不安,去了不救上来心里不甘。”他解释说,“没事的,我水性那么好,能出什么问题?你看,我这一晚上救上来十一个人……”

“逞能,逞能!你每次去救人,我的心就一直悬着,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她边说边抹眼泪。

是啊,为什么就没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为什么就没考虑到她的感受呢?他愧疚地望着。可是,又一想,那样的话还能去救人么,今晚还能救上这十一个人么?

怎么样能让妻子不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呢?他想了想,很难。

4.没想到那人竟冲过来照他的脸就是一拳。犹如影片定格,吵骂声和劝架声,以及拉扯动作都不动了。他眼含泪水地望着对方,自己这样拼死拼活地下海救人,为什么呀?

这几年,他一心想着救人,却引起有些人的不理解。在这个世道上,你说你为名,别人能接受;你说你为利为钱,别人能接受;你说你为官,别人也能接受,你说你什么都不为,就想做好事,有的可能跳起来了,说你不说实话,说你让他看不懂了,甚至说你居心叵测……

难怪有人置疑:雷锋要是活着,还会不会是雷锋?社会复杂了,人的思想复杂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复杂了。这种复杂为好人设置了太多的障碍。在雷锋时代做好事,人们会尊重你,认为你是个好人;当今做好事,会被怀疑不是好人。

这世道有病,而且是多发病。没病的话,怎么会出现“前赴后继”的贪污腐败;怎么会出现层出不穷的假冒伪劣;怎么会出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坑蒙拐骗;怎么会像“雨后春笋”般地出现摔倒不扶,见死不救的冷漠无情现象?

做人难,做好人更难,真难。

2004年8月11日夜晚,除了哗哗的海浪喧嚣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

漁港被海水摇睡了,山上山下的万家灯火都熄了。

在地图上,石塘犹如抻着脖子钻进海里打鸣的雄鸡,有点儿冒险,甚至于不顾死活。事实也恰恰如此,正因为那只鸡头伸进了海里,每次台风都从这里登陆,给石塘带来一场又一场灾难。

几天前,有关方面就发出了台风预警:第14号强台风“云娜”将在温岭登陆。说是在温岭登陆,其实还不是石塘登陆。省、市、镇纷纷要求家家户户做好抗台准备,上面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不论哪级政府的号召,到了基层都是那几个人出力。郭文标虽然不是村干部,也起早贪黑地跟着忙碌几天。

难得有这么个清静的夜晚,庄文华想让他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云娜”就要登陆,说不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还要下海救人呢。他这个人呐,救人不要命,哪怕受伤也照样往海里跳,好在他的皮肤爱愈合,腿脚碰破了,胳膊上划道口子,即使不打针,不吃药,也不感染,过几天就好了。

他们一家早早就躺下了。十二岁的儿子郭靖嫌自己在三楼的房间太热,抱着被子跑下来,睡在了父母房间的地板上。郭靖不常在家,那个房间没安装空调。这几天,郭文标见儿子热得没地方睡,想买台空调给他安上。不料,儿子却说:“老爸,别买了,我再过几天就返校了,省点儿钱吧。”郭文标乐了,这小子懂得过日子了。

躺下后睡不着,一家人难得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半夜十一点半钟,电话陡然响了,将一家人惊醒。他接起来:“郭文标吗?有两个人掉海里了……”

还没等他问清落水的地点,电话断了。

他一跃而起,跑下楼去。

“你不能下水,胳膊上还有伤呢!”她边说边穿衣服。

在潜水时,他的左手臂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刚刚在医院缝了六针。再说,台风“云娜”马上就要登陆了,他连落水的地点都不清楚就要去救人,万一“云娜”登陆前回不来怎么办?那可是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强台风,他那条小船哪能抗得了十级以上的强台风,那还不得像片树叶打入海底?

“我是渔民,人家遇难了,人命关天的,怎么能见死不救?”他说着,边穿起潜水衣,边心急火燎地向门外跑去。庄文华和郭靖紧跟其后。

“郭文标,怎么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110,一叫你就灵啊,哈哈哈。”他们还没跑到码头,同村的一位三十来岁男子拿着手机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满脸醉意地嘲讽道。

他没事就在郭文标家门口打扑克,平时他们关系还不错,也许是酒后发癫,用别人手机给郭文标打个电话,想搞个恶作剧。

“大半夜的,别的好开玩笑,救人的事,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好乱开玩笑?”郭文标发现自己被耍了,不快地说。

“怎么的,你算老几?我今晚看你就是不顺眼。”这人耍上无赖了。

“你看我不顺眼,那你到底想怎么样?”郭文标也火了。

“怎么样?我要收拾你!”

那人说着顺手绰起一根棍子要抡过来,左邻右居听到吵声穿着裤衩背心,或睡衣跑了出来,将那人手里的棍子夺了过去。

没想到那人竟冲过来对着郭文标的脸就打了一拳。犹如影片定格一般,吵骂声和劝架声,以及拉扯动作一下子都停止了,郭文标愣在那里,对方和邻居愣在那里……

“你打我没事儿,我的胳膊受伤了,不和你吵了……”郭文标眼含泪水地望着对方说。

他想,自己这样拼死拼活地下海救人,为的是什么呀?惹闲气,遭嫉恨,像六月的雨似的嘲讽,时不时就来一场?本以为这些只要自己不在意也就过去了,哪成想今天又弄出这么一出,这小子居然当着老婆孩子的面给自己一拳,这让他如何受得了?积蓄多载的委屈、辛酸、困惑和无奈一泻千里,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村民弄清他们冲突的缘由,这玩笑哪能乱开,你喝多了就是理由?不行,你不仅乱打报警电话,谎报海难,还打了人家多年来一直坚持义务海上救助的郭文标,哪能就这么拉倒!他们气愤地拨打了“110”。

那人被弄到了派出所,郭文标也跟去做笔录。

那人不服地叫嚣道:“你有本事就叫派出所逮捕我。”

“我没本事,你打也打了,还要怎样?”郭文标无奈地摇摇头说。

村民都各自回家寻梦去了,郭文标和老婆孩子回到家。

她望着他,又气又恨又心疼,这是何苦呢?为海上救助,不仅放弃赚钱机会,还把家里那点钱几乎一股脑儿地投在救助设备上。为扩大海上救援范围,应付各种复杂情况,你不断地造船;需要买一套价值两万多元钱的潜水设备,家里没有钱,你居然把钱借到老岳母那儿……

别的暂且不说,就说这手机吧,1993年,你为了给遇险者赢得救助时间,花去全家半年的收入——四千多元钱,买一部像砖头似的大哥大。这十多年下来,你已用坏的手机没数。有时情景危急,你不顾不得掏出揣在怀里的手机就跳进海里。人倒是救上来了,可是手机浸水不能用了,你还得自己掏钱来买。

有时,你远程指导船只脱险,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手机被打得高烧不退,最后只得跟它的遗体告别,再买新的。你的话费就像股票的牛市猛往上蹿,每月至少要一千多元。你用的是移动,渔民大多用联通,拨打和接听都要收费。有人劝你换个联通卡,你一听就急了:

“你就是给我一百万元钱,我也不会换。我过去的大哥大就是这个号,福建、广东、山东等地的渔民都知道这个号,要是换了号,他们遇险就找不到我了。十多年来,我的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开着,从不关机。一次,手机坏了,跑到维修部用三小时才修好,结果一开机电话就打进来,那渔民又急又气,蹦着高地骂:‘郭文标,你哪里去了?电话打不进去,急死我了。你快点过来,我的船出故障了……我这个号是救命的号,是绝对不会换的!”

结婚这十几年,你在海上救助花掉多少真金白银?你算的账为什么总跟我的“对不上”?我算的是家里的收支,你算的是什么?是家里的钱花在别人身上所产生的价值。哪家男人像你这么算账?

骂受了,打挨了,不答應还能怎么的?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人家不是喝多了么,不喝多也不至于打救助电话。爷爷和老爸不是叮嘱过么:“千万别跟人家吵架,人家欺负你,你要跟人家求饶,要对人家说:‘你不要把我的钱拿走,拳头打几下没关系的。”他们一辈子从不跟别人吵架,不是也过去了么?吃亏是福,吃点亏得一堆。可是,心里想得明白,要迈过感情的那道坎儿,还真不容易。

他们一家三口重新躺下,谁知却被关在睡梦的城门之外,说什么也进不去了。

“文标,你吃亏都吃到这个份儿上了,值得吗?”她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没吱声。

5.他把船上的探照灯打开,天黑雨大,能见度极低,恶浪似恐怖片里的恐龙似的一群群地迎面扑来,船忽而被抛上半空,忽而被抛下深渊。

郭文标穿好潜水衣,准备爬上23594号时,又一难题出现了,洋面风力太大了,八级之高。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比浪还会看风使舵呢?没有。浪与风是狼狈为奸的,风往哪儿刮它往那儿去,风有多大,浪有多高。

翻了的船随波逐浪地漂着,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郭文标要想潜入船舱救人,两船必须靠近,否则氧气管不够长。可是,在这种风浪下,两船靠近很难保证不发生碰撞,182吨位的船倒扣在水里,那就像个气球舱内充满着压力,碰撞一下就相当于在气球上扎一下,船会撞出个洞,舱内的气体“噗”一声跑掉。舱内空气没了,船就沉下去了。该处水深约六十多米,船沉下后恐怕就再也捞不上来了。

除此之外,他潜入船舱还存在三种危险,一是渔船倒扣后,水下将布满渔网,有可能被缠住上不来;二是他潜入后,有可能使封闭的船舱进水,导致船体沉没;三是他潜入的话必然要带氧气管,这会使舱内的空气增多,舱内空气增多也许会造成船体侧翻,沉入海底。三种危险若有一种发生,他将插翅难逃,会随船体留在约六十米深的海底。

如果那艘船沉入海底,碰撞的痕迹没了,也就没法证明是否和“C.VISION”号相撞后沉没的。没证据也就无法索赔。对遇难者的家属来说,这笔经济赔偿将是最好的安慰了。

怎么办?是等其他船到后商量一下,还是自己决定?

救助是需要冒险的。2005年8月6日傍晚,台风“麦莎”以排山倒海之势直逼石塘镇。此时恰逢第五次天文大潮,风、浪、潮“三聚首”,再加上风力超过12级的台风和强暴雨,大浪呼啸着翻过十几米高的山冈,“轰”一声,触目惊心地砸在岩面上,泛起一片雪白的沫子。

“文标,有四个人被困在大桥底下了……”电话里传来镇委书记焦切的声音。

“完了,完了,他们死定了,死定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道。

下午五点,林应福来过电话,说他家养殖渔排的锚绳被海浪打散,眼看网箱就要被风浪卷走了。网箱里养殖香螺,那东西一百多元钱一斤,网箱里有四五千斤,那四五十万元钱近乎他的身家性命,怎能眼看着被风浪卷走?于是,他想请“110”、边防派出所和郭文标帮帮忙。

这几年,郭文标真就成了“海上110,一拨我就灵”。有人掉海里了,打电话找他;船出了故障,打电话找他;船上的柴油没了,打电话找他。这不,网箱要被台风刮走了,也打电话找他……

“台风要登陆了,这时候下海会没命的,钱损失点儿没事儿。”郭文标冷静地劝道。

生命比金钱重要,这时候别说几十万,就是几百万上千万元损失也得挺着。

林应福哪能甘心?六点多钟,他们兄弟俩再加上两个渔民一起下海了。他们加固好渔排,想上岸时,台风挟着暴雨排山倒海般扑过来。他们一下子就吓傻了,趴在渔排上一动不敢动了。下水前,他们穿着救生衣,腰间系着绳子,万一遇险岸上的人好把他们拽上来。谁知这时岸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动那救命的绳子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被台风卷走,死无葬身之地了,有人拨通了“110”……

“不行!你不能去,你不能逞能!”妻子一把拦住了郭文标。

她知道寻常的日子大桥下的水流就复杂湍急,潜伏着漩涡,让人打憷。强台风登陆的当口,去那儿救人,那不就等于去送死么?

“好,好,我不去,我去看看,看看行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搪塞她,她有点儿火了。大海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从外边传来,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

他把她的手拨开,冲入狂风暴雨之中。

“你不要命了!”她边喊边披上雨衣,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郭文标他们跑到跨海大桥的桥头时,见几位警察和镇干部正身穿救生衣,腰上系着绳子,手拉手想从桥上过去。林应福的渔排距离对面的蚊子岛不远。

“完了,快回来,快回来!”郭文标急切地喊。

他的喊声像树叶似的被狂风扯碎,刮走了,那几个人没听见,还在努力前行。

“干吗?”站在郭文标身旁的镇干部听到了,问道。

“快点回来,快点回来……”他迫不及待地说。

他们急忙拉绳子,把那几个人拽回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个人刚刚回来,大浪呼啸着“轰”地一头撞在桥礅上,恼怒地腾空而起,越过桥面七八米后砸了下来,正好落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

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被浪打过的桥面,半天没说出话来。

“水鬼,你真厉害!幸亏呀,幸亏!”站在他旁边的镇干部说。

“你们不要从桥上过去,快开车把我送回去!”他对镇领导说。

“送回去?不救了?”有人不解地问。

“快把我送回去,回去就有办法了!”

情况紧急,哪里有时间解释,他一猫腰钻进派出所的车,坐着车跑了。

车从桥头转到码头,他跳下车,边跑边脱衣服,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游到他的船上,驾船而去。

他把船上的探照灯打开,天黑雨大,能见度极低,恶浪似恐怖片里的恐龙似的一群群地迎面扑来,船忽而被抛上半空,忽而被抛下深渊。暴雨像沙石打在脸上,眼睛难睁开,他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瞪大眼睛,注视前方,驾着船冲向浪头。他的那条船长15米,浪高二三十米,只有顶浪而行才能相对减小被浪掀入海底的危险。往常从码头到桥下仅需几分钟,这次却颠簸了三四十分钟才见到大桥的踪影。

风把海水刮上甲板,再加上从天而降的雨水根本就排不出去,船吃水越来越深,随时都可能沉入海底。可是他顾不得这许多,借着探照灯的灯光紧张地在海面搜寻,眼前除了雨帘就是漆黑的海面,想找到那四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前边没看见,左边没看见,右边也没看见,他们到底在哪儿,会不会已经遇难?

突然,在乌嘴门坑的礁石上发现一道人影,他急忙掉转船头赶过去。没想到一道巨浪从桥外横扫过来,船遽然像电线杆子似的戳立在海上。

“完了,完了,这下没命了!”他惊叫一声。

庄文华抱着他脱下的衣服,坐在码头的石头上,像尊望夫石似的望着海面,望着狂风巨浪,望着大桥的方向。眼前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仍执著地望着。狂风粗野地扯去雨衣帽子,雨像疯狂的蝗虫似的往衣服里钻,她不去理会。围在身边的邻居的安慰话,她好像没听见,也没回应。

二十分钟过去了,他没回来;三十分钟过去了,他没回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回来……

也许是大海不想把他收去,那像电线杆子似的竖起来的船,在眼看要扎入海底的瞬间,又被浪平稳地放了下来。惊魂未定的他没有退缩,继续将船开向乌嘴门坑。这时,被浪冲到礁石上的林应福等人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开始时,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想站起来,结果刚一站起就被大浪扑倒,摁进水里。大浪像吃饱喝足的猛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他们再也不敢站了,也没力气站了,只得趴在礁石上等待救助。

可是,在这12级台风下,谁会下海救助,谁敢下海救助呢?他们绝望了,听天由命了,知道等待是徒劳的、枉然的、没有意义的,可是此时此刻除了等待,还能怎么样?

郭文标的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他们喜出望外,他们振奋了,使出浑身的力气高呼:“救命啊……”

可是,郭文标不敢靠近,浪头打来時,船头高高翘起,浪头过后,船头被压到浪谷,他的船要靠过去的话,可能一下子就把他们拍到船底,即便不死也得重伤;他想把绳索扔过去,把他们拽上船来,可是风浪实在是太大了,绳子不是被拦回来,就是被风浪拨到一边。

他突然想起这片礁石的南边是船厂,那边有条隔离带,他们可以拽着隔离带爬到岸上。

“往南游,快往南游……”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两声。

也许他的喊声被风刮散,也许被浪拍进海里,林应福他们没动。

他明白了,他们准是没听见。他用灯向南晃动几下,林应福他们开始一点点南移。天黑,浪大,雨急,寸步难行,他边驾船边用探照灯为他们引路……

林应福他们四人连滚带爬,最终从造船厂那边的隔离带爬上岸。

惊涛骇浪、狂风暴雨中突然划过一道被雨帘扫过的光,码头上那尊被黑暗和涛声吞没的“望夫石”一下跳了起来,码头变得生动起来。光在剧烈地颠簸着、晃动着向她靠过来,那是他船上的探照灯。

那颗悬在她嗓子眼里的心渐渐落下了。他越来越近,知道她一定坐在那块石头上,于是朝她晃了晃。在场的那一大群人中,只有她能读懂他的意思,那是在说:“老婆,我回来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急忙掏出手电回晃几下,那是呼唤他:“老公,回家,快点儿回家!”

6.“郭文标让被救者家属打了!”这消息一传出,石塘镇震惊了,温岭震惊了,浙江震惊了,中国也震惊了,国内主流媒体纷纷报道。

2010年5月10日凌晨1点,“浙岭渔23594号”被拖回车关水域。郭文标已36个小时没合眼了。他去时就感冒了,又反复下到冰冷的水里,感冒加重了。

正值低潮位,水浅,沉船拖不进港内。郭文标没回家,连夜调来两条小船,协助东海救助局温州基地对沉船进行生命迹象探摸。可是,船体周围渔网密布,潜水员哪里潜得进船舱?

六点钟左右,借助平潮期水位上涨,沉船好不容易被拖进石塘镇三岙港。缆绳不知被拉断多少次,断一次郭文标就要下水拴一次。船宽六米,水深也是六米,拴缆绳不仅要绕船一圈,还要从船下潜过去。这是很危险的,那船极有可能突然下沉,他就會被压在船下出不来。

水下绝非《海底世界》描绘的那么绚丽多彩——鱼虾蟹、海带、珊瑚尽收眼底,这里的海水浑浊,下边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拴缆绳只能凭感觉。在水下眼睛是完全用不上的,一切靠触摸,靠感觉。选择“探摸”一词绝对是准确、恰到好处的。在海下探摸是危险的,你说不上身体的什么部位探摸到了什么上。郭文标的胳膊不知探摸到什么地方了,被划出一道挺深的口子,鲜血直流。对潜水员来说,这是小事儿一桩,是经常发生的。让他最难忍受的是深处的水温特别低,压力还很大。他的感冒越来越重了,在发烧,身体在水下不停地抖颤……

那天他接到镇长的电话就急三火四地走了,船上除方便面和点心之外,许多该带的都没带,淡水忘加了,什么药都没带,感冒了只能硬挺着。这两天,他和船员几乎是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还没睡觉,就这么苦战苦熬着……

下午三点半左右,历经几次失败之后,一艘打捞船和两艘渔船终于成功地将“浙岭渔23594号”扶正。

可是船破损严重,扶正后缓缓下沉,直至整船淹没,不过排查出船左舷水线下有三个篮球大小的洞。郭文标越来越难受,虚汗越冒越多,但仍然没有回家,在现场忙碌着。

11日下午,郭文标与其他潜水员再次进行了水下探摸,在驾驶舱找到一具尸体。

这一天,从上午到晚上十点,在打捞船吊起沉船,三艘渔船拖拉下,又历经失败与挫折,沉船总算拖进一百多米,但仍达不到退潮后用潜水泵抽水的要求。12日凌晨一点左右,打捞停止。郭文标抱病潜水七次。这晚,他又没回家,住在了船上。

12日10点多钟,庄文华见他病得挺重,陪他去医院看了看病。

他在医院输液时,镇委副书记和镇长匆匆赶来找他:“文标,你挂好瓶赶快把尸体摸上来。”

他理解这些镇干部,知道他们不容易,尤其是分管渔业的书记和镇长,渔船该回没回来,他们觉都睡不着。“浙岭渔23594号”出事后,他们也被折腾得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着。他们上任时一头黑发,看上去挺年轻;卸任时已白发苍苍,老了十年都不止。有一年,船老大亏损,没钱给船员开工资,船员不干了。管渔业的镇长只好将家里的房产证拿到银行抵押贷款,将贷款借给船老大,让他给船员开工资。

既然理解他们,那么能帮就帮帮他们。他爽快地答应了。他身体不适,本可以让两个侄儿代他下水,他们也都有潜水资格。可是这种摸尸体的事儿,他是绝不让他们干的,舍不得。

12日12点30分,郭文标在侄儿的帮助下匆匆穿上橄榄黄色的胶质潜水衣,戴上那像猪嘴似的潜水镜。向前走几步,步履有点儿沉重、迟缓和疲惫,甚至有点儿晃晃悠悠,摇摇欲坠。他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从早忙到晚,三天三夜没合眼了,饭饥一顿,饱一顿,没什么吃的就来一桶方便面,偏偏感冒也跟着凑热闹,发烧,头痛欲裂,喉咙发炎。此时正值低潮位,“浙岭渔23594号”的驾驶舱已露出水面,他从驾驶室旁边的舱口向下走去,下边的船舱浸泡在海水之中。

这次是他和另一位潜水员一起下去探摸。他先从驾驶舱右侧的楼梯下去,驾驶舱下边是船员的生活区,即船员睡觉的地方。那里很小,也就四五个平方米的样子。他下去不一会儿就摸到一只脚,接着又摸到一缕长发,这是两具尸体,一具头朝下,一具头朝上。这几个渔民在海上已八个多月了,头发已长得像女人那么长了。

郭文标一个胳膊夹着一只脚,将两具遗体捞了上来。

有人劝他别下了,让其他潜水员去摸吧。

“我水性好,有经验,还是我下吧。”他说。

郭文标太累了,太疲惫了。他摘下面镜喘息,休息半个来小时就又下去了。他又在水下摸了一个多小时,捞上来三具尸体。这五具尸体都是在生活区摸上来的,说明撞船时这些渔民还在睡觉。加上11日下午在驾驶舱捞到的那具尸体,总共捞上来六具。

浙岭渔23594号上有七人,还少一人,即船老大赵美桂。郭文标估计那天驾船的就是船老大,可能被浪打走了,也可能船翻时跳水逃生了。

有家属说:“你帮我到机舱摸摸。”

尽管他感到精疲力竭,体力不支,而且还冷得要命,尽管他认为船老大不可能在机舱,他还是从船舱后门下去,进入机舱。另两名潜水员从后机舱出气孔进入机舱。他们在水下又摸了个把小时,不仅摸遍了机舱,还把渔货舱等区域也摸一遍,仍然没摸到船老大的尸体。

“找到了六具,还有一具没找到,估计没在船上。”他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

“你仔细找了吗?没仔细找就别乱说!”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情绪失控地说,“找遍了?你敢把‘找遍了这句话再说一次?”

“天地良心,我都摸到六个了,还差一个?做人要讲良心,我是义务帮忙的,干吗凶巴巴的?我帮你白帮了。估计船上是没有了。算了,不做了。”他说着就要脱下潜水衣。

“你给我一个说法,为什么你现在才把死人摸上来,为什么他们活着时你不摸?”几个家属揪住副镇长的衣领责问道。

几个人跑过来,对着郭文标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一个年轻人朝他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他被踹趴下了……

他被送进温岭市第四人民医院,经检查,头部血肿,颈部软组织挫伤,腹部软组织挫伤,另外由于劳累过度,水下作业时间过长,左上肺出现了局部炎症,需住院治疗。

“带着病去救援,不收人家一分钱,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郭文标百思不得其解,躺在病床上哭了。他感到委屈,自己带病去救援,往返二百四十多海里,不收人家一分钱,搭上柴油、人工、渔船磨损不说,断掉两根缆绳就损失三万元钱,遇难者家属不感谢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打成这个样子,冤不冤哪?

“郭文标让被救者家属打了!”这消息一传出,石塘镇震惊了,温岭震惊了,浙江震惊了,中国也震惊了,国内主流媒体纷纷报道。

有人说,“水鬼”被打,我们很痛心,痛的是打人者良心泯灭。

有人说,必须严惩打人凶手,否则今后谁还敢救人?

也有人说,不要让道德被拳脚给践踏。

小沙头村愤怒了,石塘镇愤怒了,五六百人聚集在海边的广场上,他们要为标哥讨回公道,扫平四岙村——打人者所在的村子……

广场上怒潮翻滚,谁劝都没用,控制不住了。镇长慌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文标,不得了了,快点儿,就得你去制止了,不然的话,真的要打死人了!”镇干部急忙给郭文标打电话。

“会有这事儿?你问一下挑头的是谁?”郭文标大惊。

“是一个叫九哥的。”

他立马打电话给那个叫“九哥”的渔民:“九哥啊,我求求你们,不能去,千万不要去啊。他打就打了,没事的,死不了的……”

“好像我们娘家没人似的,人家这样帮他,他还打人家,还有没有良心?”九哥气呼呼地说。

“九哥,你们的心意我真的领了,不能去,真的不能去,去了会出大事情的。没事的,政府会给我讨回公道的。”

他苦苦劝了好一番,九哥终于答应不去了。

郭文标松了口气,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像现在般美丽,因为我生而为爱痴迷。如果你有情,这世界可以不需要再有四季……”电话又响了,一艘渔船在大陈海域沉没,七名船員失踪,请求救助。

可是,他被打住院了,去不了,要不又开船赶往大陈海域了。

15日早晨5点,电话又响了,“浙岭渔119”在港口搁浅,请求救助。他打电话给侄儿阿亮和阿月,让他们立即开船赶过去。

十分钟后,又一个电话打来,一艘停泊在石塘渔港的四十余米长、三百二十吨重的渔船忘关底阀,机舱进水,船上的水泵功率太小,船体在下沉。他打电话给叔叔,让叔叔把船上的三个水泵送过去。

不一会儿又来电话说,水泵还是不够用,机舱的水排不出去。他急忙从病榻上爬起来,戴着脉搏测量仪就跑到松门街上去买水泵。

“这不是郭文标吗?你不是被打住院了吗?”水泵店的店主惊疑地问。

他被问得哭笑不得,又不好解释。匆匆买完水泵,他找了个熟悉的“摩的”给送到渔港,然后回到医院继续治疗。

入院时,根据他的病情,医生说,至少需要住院一个月。可是,他住了一周就出院了。他在医院哪能躺得住呢,求救电话一个接一个,那么多船、那么多人需要他。

2005年,他当选为浙江省见义勇为先进分子,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在给他颁奖时说:“郭文标,拿奖后要再接再厉,要好好干,不要让浙江人民失望。”

他不能让浙江人民失望,也不能让总书记失望,他要爬起来继续海上救助。

被打事件像草鞋礁,激起过波澜,形成过漩涡,可是岁月是不回头的。

郭文标一出院就投入海上救助之中,他没时间逗留在记忆中,没时间烦恼,每天都像钟表的秒针似的在忙碌中度过。

随着世道顺着公平正义的路径前行,那种“绝不让好人吃亏,定要恶人付出代价”的社会氛围渐然浓了,社会上“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得好报”的愿望也越来越强了,危难之时伸手救援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2012年11月3日12时许,救助站的电话响了。

庄文华刚“喂”一声,一个男人的哀求声迫不及待地钻出来:“菩萨啊,救救我,救救我……”

“你干吗叫我菩萨?”她莫名其妙地问。

“我的船沉了……”男人带着哭腔喊道。

原来,“浙岭渔9802号”在经一蒜岛回港时,风浪很大,驾船的船员是外地人,对航道不熟悉。在那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暗礁——石牛礁,退潮时它像头石牛浮出水面,涨潮时它支棱着锐利的牛角潜伏在水下,有时驾船者不熟悉航道,或马虎大意,船底就会被牛角剖开,船快速向下沉去。

“9802号”重演了这场悲剧,触礁了。

这一天是周六,救助站的两条船载着渔家乐的游客去海上游玩去了。对其他做渔家乐的船只来说,游客是上帝,游客出钱想的是玩个痛快,半路改道救人,那不是扫游客的兴吗?可是,救助站的船只一切为了救助。

郭文标对那片海域了如指掌,知道“9802号”撑不了几分钟,此时派船赶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就近施救。此刻,只有“东巴黎渔家乐2012”离那儿最近。

郭文标急忙操起电话打过去:“叔叔,你快一点过去,在石牛礁,有条船沉了!”

船上的十几个游客正兴致勃勃地撒网,孩子围在父母的身边,天真地期待着父母打上活蹦乱跳的鱼虾和乱爬的螃蟹。突然听说要立即收网,赶到一蒜岛去救人,犹如一股寒风将那欢快的捕鱼气氛扫荡殆尽。游客不由得紧张起来,孩子像嗅到危险的小猫鼬,钻进父母的怀里。

“救人要紧!”游客很快达成共识,急忙将网收起,然后掉转船头,全速驶向一蒜岛海域。

这时,“9802号”已沉没,船上渔民惊恐万状地爬上救生筏。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那救生筏不仅没有桨,没有舀水用的斗,而且还是漏的!另外,救生筏限员六人,他们却是七人,眼看就要立冬,海水已经很凉,掉进水过不了多久就会休克。渔民拼命地用手往外舀水,仍然阻挡不了救生筏慢慢下沉,看样子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他们一边惊慌失措地舀水,一边张望。一片汪洋,连个船影儿都没有,看来天绝我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东巴黎渔家乐2012”犹如从天而降,船员和游客一起涌到甲板展开施救,有的用绳子往上拽,有的安抚拽上来的遇险者……

遇险的七个人衣服湿了,鞋子掉了,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

救助站这边,郭文标让老婆烧好红糖水,为他们驱寒。郭文标还特意去街上给他们买来了鞋子。

没想到,最开心的竟然是那十几个游客,有的说:“能像郭文标那样去救人,我们感到很有意义!”

还有的说:“太好了,今天给我们的孩子上了一堂生动的道德教育课。”

还有的游客把照片发到网上,为自己参与救助感到自豪。

郭文标则开心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已经胜造七级浮屠了。”

记忆是海,心情舒畅时是蓝的,憋气窝火时是浊的。在郭文标那片蔚蓝的记忆中,浮现出四年前的那一幕——

2008年3月3日,他接到求救电话,一艘巴拿马籍万吨货轮在石塘钓浜海域漏水,船上22名船员遇险。

可是,他距离钓浜海域起码有三小时船程,等赶到时船恐怕早就沉了。

怎么办?可不可以让附近的船救一下?他一边全速往钓浜赶,一边打开对讲机:

“我是郭文标,在钓浜附近作业的渔船请注意,北纬28度10分,东经122度零6分,有船遇险,请快去救人。”

没有回应,他换个频道继续呼叫,心想我把对讲机的一千个频道都呼叫一遍,总会有一两个回应的吧。

“‘水鬼吗?我的船就在钓浜附近,我马上过去营救!”突然传来回应,让他感动不已。

“‘水鬼,我正在赶往出事地点。”

“我不在钓浜附近,可是我这就赶过去。”

……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渔民加入到救助之中,真是太感人了。

当郭文标赶到时,几十艘渔船已将那艘巴拿马货轮围住,22位船员都被救了上来。

“‘水鬼,你这次来晚了,这些人我们已帮你救了。”

好兄弟!他热泪盈眶地望着那些渔船,感到自己不再孤单。

这几年,在郭文标的带动下,那片海域的渔民发生了明显的变化。2012年4月20日下午1时,石塘的“浙岭渔20198”航行在公海,发现一艘侧翻渔船,上面空无一人。他们立即展开搜寻,最后在一海里外救了十名韩国渔民,受到韩国南海地方海洋警察厅高度赞誉。

笔者第一次去石塘采访是在2009年深秋,郭文标的石塘海上平安民间救助站还像枚热气球悬在空中,没地方着落。郭文标给我指了指码头那块地方,说想在那建救助站,不过希望渺茫。

2013年底,笔者再去采访时,当年庄文华抱着郭文标衣服哭的地方已建起一幢灰色的五层小楼,门口挂着几块方形的铜牌,最上边一块即“温岭市石塘海上平安民间救助站”。

这四年变化很大,郭文标和庄文华看上去苍老了一些。上次采访时,郭文标在海上救起309人,这次已是678人了,四年的时间,翻了一倍还多。

最大变化还是外部环境,郭文标的海上救助越来越受到有关方面的重视,“渔民在海上救人是天經地义的”观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说起希望,他说他的希望就是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有人或船只在海上遇险就会有温暖的手,就有人相救,就会被救起。

这不正是他这个“平安水鬼”的平安梦么?这是多少代渔民的梦想,也是当今所有渔民的梦想。

只有执著地坚守梦想,脚踏实地为梦想奋斗,梦想才会一点点向我们靠近。

作者简介:朱晓军,教授、编审、一级作家。出版有《一个医生的救赎》《高官的良心》《让天说话》等报告文学16部,先后荣获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改革开放优秀报告文学奖、新中国六十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中国短篇报告文学奖等奖项。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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