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的中篇小说《大鱼在淮》好读,有趣,而且发人深思。
该小说的故事发生于当前淮河边的一个名叫刘郢的乡村。男主人公刘淮北已经四十多岁,年轻时曾到南京去打工,结果妻子跟人跑了,儿子宝柱因病变得半痴半傻。他对城市心怀恐惧,回到乡村,守着儿子过活。幸好一个城市商人看中了他捏泥狗的祖传手艺,每年出五万元收购两百个泥狗,从而让他在村里能够过上不错的生活。不过,城市令人恐惧,乡村也颇多是非。村长洪武颇为蛮横霸道,他的儿子大杰子也仗势欺人,一次强奸了少女妞儿。妞儿一气之下把大杰子送的手表扔进了淮河古道上的一个深潭中,于是大杰子就强迫宝柱潜入深潭为他搜寻手表。谁知深潭中潜藏着一条大鱼,大鱼教会了宝柱在水中呼吸的本领,还和他玩游戏,又吓走了岸边的大杰子。结果大杰子失魂落魄,村长洪武夫妇请来道士驱邪,后又把他送去大医院就医,均告无效,大杰子不幸殒命。村长洪武决定给儿子报仇,就买来很多炸药,要炸死大鱼,但他老婆在家焚香时不慎把剩余的炸药先引爆了,造成了村里房倒屋塌、殃及无辜的重大悲剧。最终,深潭消失,大鱼失踪,村长洪武患了精神病,刘淮北当了村长,宝柱重新变得清醒,决定离开村子去寻找远走他乡的亲娘。
如何理解这部无论题材还是叙事艺术都颇为独特的中篇小说?
第一,值得关注的,是该小说对当前城市和乡村灰暗现实的双重批判。
该小说把城市推到了叙事背景中,重点呈现的是当前乡村生活的灰暗实景。不过,作为背景的城市,绝不是繁荣富丽、财富遍地的令人艳羡之所,而是民工刘淮北的伤心之地。他曾到南京城去打工,可能干着最苦最累的工作,只能住在低矮潮湿的出租房里,盖着霉斑点点的被子,儿子生病也不敢送到大医院去,结果耽误了治疗时间,落得半痴半傻,就连妻子也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忍受艰难困苦、委曲求全的城市打工生活,和浙江小老板私奔了。因此,农村人刘淮北把城市称作狗,把自己的受伤称为被城市这只狗咬伤了。由此可见,刘淮北对城市会感到多么恐惧。无独有偶,刘淮北的形意拳大师兄葛小六虽然在方圆百里的淮南之地名头不小,但是到城市去打工时,从工地的脚手架摔下,落得个残废之躯,结果妻子也跟他人私奔,年幼弱女妞儿不得不承担起生活的重担。而即使看似从城市得到益处的刘郢村刘大神家,靠的也是五个女儿齐刷刷地到城市去出卖色相,说到底也是乡村人的生存屈辱。当作者如此呈现刘淮北等乡村人物的黯淡命运时,他对那个欺压乡村弱势人物的强力城市无疑是持批判态度的。
对城市文明的批判,往往会反向催生出关于乡村的理想化、诗意化的文学书写。这种情况在现当代文学中举不胜举。但是在该小说中,作者却没有依循此故道。在作者看来,城市对于像刘淮北、葛小六这样的乡村弱势人物而言不是安居之所,乡村同样非诗意退隐之地。作者清晰地认识到在现代化浪潮的裹挟下乡村早已经丧失了延续几千年的自足自在,刘淮北、葛小六已经不可能过上自给自足、诗意盎然的乡村生活了。例如刘淮北返乡后,首先发现他们村口那两株长了两三百年的老桂花树居然被村长洪武给卖到城里去了。他被村人推荐去向村长讨要说法时,居然被村长洪武好好地抢白了一顿。可以说,在村长洪武面前,刘淮北所有做人的底气与尊严都丧失殆尽。乡村基层权力的恶化已经构成了刘淮北这样的乡村弱势人物的基本生存语境。更不要说后来村长儿子大杰子的仗势欺人了。其实,当大杰子被大鱼吓出魔怔来后,村长洪武首先去请杀猪师傅来捉鬼驱妖,更可以看出像刘郢这样的乡村的无知与愚昧了。作者对城市和乡村灰暗现实的双重批判无疑让我们能够更清晰地认识当前中国社会的实情。
第二,值得关注的是该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志异叙事的发扬。
如果说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一片灰暗的话,那么该小说通过傻子宝柱形象和大鱼形象给我们带来了一缕难得的亮光。
傻子宝柱形象的确是该小说的灵魂人物。宝柱原本因打工父母无钱治病在城市里變得半痴半傻,他的命运本来有可能是极为悲惨的。但是作者偏偏没有给他安排催人泪下的悲惨命运,反而让他因祸得福。例如他回到刘郢村后,能够和鸟虫鱼虾说话,甚至能够听懂树的话,无师自通地会游泳,而且还能够下水不沉,在浪里睡觉。傻子宝柱出门时还想着给老鼠留一块红薯,更是体现了其大朴未雕的天性。当他被大杰子逼迫到蛤蟆塘去拾表时,原本完全有可能发生更大的悲剧,但是没有,他偏偏遇到了那条神奇的大鱼,而且大鱼还教会了他在水中呼吸的本领。傻子宝柱看过大鱼,就能够用泥捏出活灵活现的大鱼形象,给泥狗涂色,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用色,使之栩栩如生。当村长洪武、村长老婆及其儿子大杰子等呈现出乡村人物全面的道德溃败、人性沦丧的灰暗现实时,正是傻子宝柱保存着与物同情的天机,展现了乡村文化的最后一点璀璨光芒。至于大杰子只想着强奸妞儿,而傻子宝柱却想着尽其所能地去爱护妞儿,更是体现了傻子宝柱的乡村道德的质朴性。作者在塑造傻子宝柱形象时,有意无意地触摸到了博大精深的道家文化。在道家看来,像村长洪武这样功利世界中的人恰恰是远离大道、人性失却的假人,而像傻子宝柱这样的人正因其痴傻,退出了功利世界,反而保存了天道,倒成了值得敬佩的真人。老子也曾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傻子宝柱因为痴傻反而与物同情,正是此道理的绝好说明。傻子宝柱形象也令人隐约想起迟子建的《雾月牛栏》中的宝坠形象。
与傻子宝柱形象一样,那个老淮河故道上蛤蟆塘里的大鱼形象也是该小说中的一大亮点。这条鱼原本是小的时候通过一个暗洞从淮河主干道游到蛤蟆塘里来的,等长大后就没有办法通过那个暗洞返回淮河了,于是被困在蛤蟆塘里。当它遇到来找手表的傻子宝柱时,它主动要和宝柱玩耍,性情活如一个小孩。最终因为村长老婆无意中引爆了炸药,震动了暗洞,蛤蟆塘里的水流尽,大鱼也不见了踪影。
也许在有些读者看来,无论是傻子宝柱形象还是大鱼形象都是不可信的,是作者故弄玄虚。当然,这需要指明的是,作者在刘淮北、村长洪武、葛小六、大杰子、妞儿等乡村人物较为可信的乡村故事中,插入傻子宝柱和大鱼的故事,延续的是蒲松龄《聊斋志异》式的志异叙事传统。就像名篇《促织》中,成名的儿子魂化为促织本为荒诞之事,却写尽了荒诞世界的真实一样,该小说通过傻子宝柱和大鱼曲终奏雅式的故事,更让我们感受到当前城市和乡村的真实危机。
当然,也许还可以从生态批评角度来解读傻子宝柱和大鱼的故事。傻子宝柱能够与花鸟虫鱼对话,想着给老鼠留下一块红薯免得它们挨饿,当得知村长要用炸药去炸大鱼时,他就急匆匆去向大鱼报信,甚至有生死与共之志,都显示了正是傻子宝柱这样的弱势人物才能够做到天人合一,才是真正具有生态智慧的人,也才是真正值得现代人效法和尊重的人。而像村长洪武这样的现代人,却丝毫不尊重自然生命,只想着出卖桂花树谋求私利,想着炸死大鱼为儿子报仇,显现了他恰恰是与大自然为敌的,最终也只能自掘坟墓。该小说最后写傻子宝柱恢复了神智后,在梦中畅想,“在梦里,俺和大鱼一起沿淮河游向洪泽大湖,那里水清浪徐,荷花正艳,水草丰美,帆影片片,俺见到了在岸边洗浣的母亲,她依旧年轻如初,俺见到妞儿在一艘船上笑吟吟看着我和大鱼在水中游弋……”宝柱的梦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之梦,也是当前文明的真实出路。
第三,该小说还值得关注的是其独特的乡村人物形象和乡土特色。
应该说,一部中篇小说能够塑造出两三个较为鲜活的人物形象就算是成功的了。该小说除了傻子宝柱的独特形象之外,刘淮北、村长洪武两个形象也可以说较为成功,而且刘淮北、村长洪武是较为独特的乡村人物。刘淮北是乡村中的弱者,性情也柔弱。他到城市去打工,妻子跟人私奔了,他不敢反抗,不敢去追踪或报复,只是默默地返回乡村照顾傻儿子宝柱。他还害怕别人说他把妻子给卖了,因此急着想洗刷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在本来是师兄弟关系的村长洪武面前,他首先就自降一等,处处退让,自打耳光。当然,说他是乡村人物,他身上还残存着乡村人物特有的质朴和善良。例如他有祖传捏泥狗的本领,被艺术品商人看中,要他每年捏两百个,还不让他私自出售。他就拍着胸脯说:“俺不干这断子绝孙的事!”他还把这个商人看作恩人。这都体现出了乡村人物的质朴和善良。
与之相对,村长洪武是乡村人物中的豪横强者。他据有村长的权力,敢于把村庄的所有物视为己物一般出卖牟利,对待一般村人也都是颐指气使,对待儿子大杰子的放纵更是显出其颟顸豪横一面。至于先是想抽干蛤蟆塘,后又想炸死大鱼,都显出了这个乡村权力人物的蛮横。
非常有意味的是,就像道家所说的,强梁者不得其死,村长洪武最终结局悲惨,倒是弱者刘淮北时来运转,当上了村长,似乎再次印证了道家的生存哲学。
此外,该小说的语言也具有浓郁的乡土特色。例如该小说写到刘淮北到村长洪武家去询问村口的老桂花树一段:“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那天,洪武在院里刚练完一趟拳,全身热腾腾升着热气,仿佛刚洗过桑拿,洪武一仰头,喝着一瓷杯苦茶,他听完俺的嗫嚅后一掌拍在桌子上山响,骂道:‘狗日的,两棵朽树,人家给十万还嫌少?六十万?你以为这树是你家枣,能卖那么多钱呀?!说完一挤身一抬手就把俺扔出门外头了。洪武老婆冲出门,叉个腰指着俺的鼻子骂了句‘活该。”这一段话带有多么浓郁的地方特色,把村長洪武的蛮横和刘淮北的卑弱写得多么接地气!
整体看来,中篇小说《大鱼在淮》立足当前的现实生活,对城市和乡村灰暗现实做了双重批判,通过傻子宝柱和大鱼形象恢复了富有民间气息的志异叙事,塑造了出来几个鲜活的淮河边的乡土人物,叙事流畅,质地简朴,是一部颇有艺术韵味的好小说。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