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黎明垃圾车开来
和楼底垃圾箱一起砰砰作响
这后院安静的灰色之钟
把我敲入睡眠
——特朗斯特罗姆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不道德,我认为我们之间也就是简单的男欢女爱,最多有些体液交换,绝不牵扯其他。我的想法也许太天真,毕竟她来路不明,也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更不是我女朋友、妻子或性伙伴。从一开始就无其所是。有时候三周,有时候四周,周五傍晚我们去往玫瑰酒店807房。三个多月了吧。大约三个多月了。这样一来,我明白我被人利用了,但我并未把它搞个清楚。她是被人送来的。那个男人,远远站在街对面,身影模糊,光头硕大,冲我摘下一顶软呢毡帽,颔首致敬,然后像安静的马一般退入阴影。她出现了,像海豚浮出海面:亚麻套头衫,露脚趾的咖啡色凉鞋,漆黑的长发。腿也许裸着。全裸。也许没穿内裤。就像老雨果的艾丝美拉达。此时腾起一阵浓雾,那是汽车尾气和昆明晚秋暮色的混合物。她冲破雾帐和阴影向我步步靠近,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带着清爽神秘的意味,丰满又紧绷的身体宛如橡皮。我恍然发现街对面的光头佬消失了。我冲她点头,并肩走了很久,直到玫瑰酒店亮起霓虹。我指指那里。她点了点头,小心挎着我的胳膊,随我走向茶色玻璃大门。就是这样。故事通常就这么开始的。807号房有一扇厚厚的木门,进去后开阔雪白的空间没有丝毫色情意味。她褪下长衫,脱掉凉鞋,幽暗的光线将其肩胛骨和乳房上面那一小片平滑的滩涂渲染得相当优美,一对饱满的乳房结实上翘,有香槟的光泽;腰部纤细,让我想起周杰伦或汪峰的歌;腿很直,右膝弯着,刀子般瞄准我的小腹。她的脚踝、膝盖和髋关节比例恰到好处,也许用优雅也不足以形容;体毛明显修过,像一粒种子。她抬起手,将我抓住。我只好放缓节奏,任何鲁莽之举都会将她突然实施(或早有预谋)的裸呈破坏的。我稍稍退后,为了仔细看她。她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嘴巴张得很大,发出类似坏掉的小喇叭的呜呜声。我明白了—— 一个无法说话的姑娘,一个哑巴。是的,千真万确,一个不能说但能听的小哑巴。我慢慢靠拢,轻轻抱住她。她抬头吻我,动作谨慎而笨拙。
就这么开始了。每三周或每四周最后一个周五,晚八点,固定不变。从807窗口望出去,城东环形山非常清晰,像淡蓝的鲸鱼骨架。但那不是真正的山,是巨大的城市垃圾,再细看时会让你想起诺亚方舟。嗯,我通常六点出门,楼下一个中年妇女仰着脖子唱歌;两只狗在花园里疯咬;几个孩子打起来了。我开车,从二环上三环。路灯闪亮,沥青路面像婴儿一样纯洁,巨型立交桥拖着复杂的影子,霓虹带快速拉伸变形。我沿三环下桥,经市体育馆调头回环西立交。玫瑰酒店就在桥东约两百米处。多俗的名字,玫瑰。昆明遍地玫瑰,谁都以为它象征烂俗的愛情。我在楼下三块钱买了一把,最终还是扔了。不,不要玫瑰。我讨厌玫瑰。多丑的名字,玫瑰。各种店铺、广告、牌匾上的丑陋名字还少吗?就连我的名字,杜上,你听听,也丑陋不堪,可你有什么办法,父母起名的时候不会征求你意见。总比杜下好一点吧。杜下。好在不是杜下。现在我告诉你她的名字里也许有个莉,也许没有,是我起的。我蘸着口水,写在她手心里的。莉。她乐不可支,然后在我手心里写道:同意。字迹必然娟秀,和她无声的笑容非常搭。我瞅见她一排整齐的牙齿以及后槽牙上隐约出现的极小的洞。可她的气息清新极了,像一只橙子。我吻着她,用舌尖寻找那个小小的洞,却以失败告终。我迷失了,像兔子迷失于森林。通常,我在玫瑰酒店酷似黑帮电影外景的地下车场停好车,沿干燥的带有石灰和下水道臭气的长廊找到电梯。这架老掉牙的奥迪斯也该换了,打开时发出抽筋断骨的咔咔声,上行时磕磕绊绊,像一场便秘;当它停下,是一次像咳嗽打嗝的重重一顿,仿佛随时可能坠毁。我猜它至少服役五十年了。我知道人们一般对背面之物忽略不计。酒店更重视大堂的直达电梯,有时候还在印有星期几的地毯上洒些香水。我抵达八楼,长长的过道沉默如海,我有些不安。807在西南角,尽头,向外凸出,像走廊的一只耳朵。七点五十八分,我在807的“7”上,轻敲三下。
那些高山,那些垃圾之山,哪怕距离如此遥远你也能闻见臭味——腐败、血腥、灰尘、泥巴混合的臭味,带着浓重的经长期发酵的腥甜,也许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早就闻它上瘾再也离不开了。她趴在窗口,眯着眼睛,神态超然。那是值得一看的东西吗?他们之间,莉和垃圾之间有关联吗?我不知道。暂时不知道,不过,咱们走着瞧。
她想在纸条上写点什么,后来又把纸笔放下了。我倒希望我们之间一句话不说。不需要说。这辽阔的沉默啊,谁也抹杀不了干预不了的沉默,犹如高潮。但做爱可能是反高潮的,它平静谨慎,步步为营,什么也未留下,然后我们拥抱,让呼吸舒缓,让沉默降临。那才是短暂的如期抵达的极致啊。没有废话,没有争议,没有对峙也没有妥协,就像黑暗抵达黑暗。我又想起了海。其实我极少见海。长这么大最多见过三次。也许不是海,是她的汗水吧就是那些泛滥又消失的汗水,带着柠檬味香味甜味臭味,它们源源不断,有时把床单弄湿,有时把我们黏住,有时让我们陷入。她娇小的乳房顶住我胸口,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什么也不在乎,连死亡也不在乎。我们只有我们,我们只是我们。就像狂妄的冒犯。那个彬彬有礼的光头佬再也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照此下去没准我会娶她的,这个念头让我哈哈大笑。她用眼神询问我为什么笑。我摇摇头。娶一个哑巴挺好啊。我整天和语言打交道,写各种各样的新闻稿,贩卖各式各样的隐私——无论个人的集体的,还是社会的大众的,经审查后登在报纸上。这是我的工作。现在我再也不想和语言纠缠了。沉默,彻底的沉默多棒啊。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呐,莉,有时我从她发丝里嗅到淡淡的腥甜,和垃圾的气味差不太多。不用说话的绝大部分空白里,我们用连续不断的性爱填补它,从黄昏直至凌晨。有时也看一会儿电视。她不喜欢电视,就连国产电视剧也不看。她会躺下,闭上眼睛。我看一会儿就关掉电视,任凭她骚动我小腿上一块小小的疤,那是我踢球留下的。她目不转睛。我抚摸她浓密的长发。我听着她体内某个小器官发出唰唰的声音,像下雨一样。我们也会下床走动,赤身裸体。有时她饿了,我就给餐厅打电话,让他们送点吃的来。她吃得很少。后来她也随身带一些水果,苹果,香蕉,橙子,梨。她宁可吃它们也不再碰酒店的鸡蛋炒饭和小锅米线。吃完她沉沉睡去。次日我醒得很晚,她已经走了,从不留下东西。任何东西,衣物啦纸巾啦头发啦一概没有,就连吃剩的果核果皮也没剩下。我拽开窗帘,阳光扑进来,垃圾山只是一条蜿蜒的影子。我怀疑她是否来过。这个不说话的姑娘,莉,一个哑巴,是否真的来过。没有语言佐证的夜晚是否出自梦境?我是谁,我在哪?带着些许恍惚,我上卫生间洗澡,穿好衣服,退出去,带着深深的沮丧和困惑。807的门自动关上。咔哒。响声沉重,清脆,像在我脑袋上敲打。我没坐电梯,步行下楼,尽可能轻手轻脚,不发出响声,似乎担心惊扰别人,或者,惊扰了早已消失的莉。
好吧,让我说说垃圾场。这地方远比你想象的还壮观:细窄的羊肠小道伸向里面,大得吓人的垃圾堆在两侧,周围什么都有:可乐瓶、旧金属、破衣服、月经带、安全套、死猫。臭气刺鼻,成群结队的灰欧盘旋不去,不时尖叫着向下俯冲。远处有推土机或挖掘机的轰鸣,它们像野狗一样把外围散落的垃圾铲起来,堆好。照此下去,垃圾堆终将高耸入云,出现一座垃圾的巴别塔。我不知道昆明,这个不足700万常住人口的小城哪来这么多垃圾,什么时候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垃圾之城。变化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等你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我小心行走在垃圾之间,隐约知道我将遭遇一伙和垃圾打交道的疯子,将为此赌上名气和地位,要么再下一城写出一篇伟大的通讯要么遭到攻击身败名裂。我毕竟是全昆明最牛逼的记者啊。在南面,一座临时搭建的房子里,我们相遇了,这伙河南人纷纷探出脑袋,执意带我见识垃圾发电的奇迹——在一个小小的坑里,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从、垃圾堆上抓了几把垃圾扔进坑底,划着火柴,垃圾蹿出小小的蓝色火苗,很快,火越烧越大。之后,其余几人(他们像是他的小喽啰)将一根黑管子拽到火焰上面,火苗冲进去,黑烟冒出来,熏得我睁不开眼。眼镜男让我留意管道尽头那盏20瓦的小灯泡。大约三分钟后,火焰攒射升高,焦臭浓烈刺鼻,灯泡忽然亮了。是的,亮了。我看着眼镜男,什么意思?我说。电啊,他说。垃圾,发电了。
是魔术。我说。肯定是魔术,对吧?眼镜男从坑里爬出来,甩甩手。不是魔术。怎么会是魔术呢?这就是垃圾发电,是伟大的垃圾发电。没有电的灯泡怎么会亮呢?我说,如何证明是垃圾发电呢?这时候,光头佬出现了。对,那个退入阴影、把莉交到我手上的老家伙。他身穿黑西装,猩红的领带像一条舌头。这身打扮应该出现在婚礼上,乐队中,不该是垃圾堆里。他微笑着,向我大步走来,踩着垃圾的黑皮鞋嘎嘎作响。你好,杜上大记者,他说,向我伸出手。眼镜男介绍,他就是此项发明的拥有者,他们的头儿,伟大非凡的天才,举世无双的发明家。光头佬让我凑近灯泡仔细看,那下面除了黑管子之外一无所有。灯泡确实亮着,竟然在乱糟糟臭烘烘的垃圾中间发光发热。我将灯泡拔下,光消失了。接上,又亮了。如此往复,没有破绽。一点也没有。最重要的是,管子内部没任何东西接通灯泡。没有线,没有液体,没有粉状物。就像一场梦幻,当眼镜男将火扑灭,黑烟随之散尽,灯泡彻底寂灭。伟大的发明啊,光头佬说,人类缺的不是伟大发明,缺的是将其转化利用的决心。杜上大记者,你同意吗?
他们的垃圾小屋很大,也很深,像一个洞穴。此处有沙发,书桌,椅子,凳子,靠墙四张床,墙上有窗,黄昏的光亮涌进来,像融化的奶油。四面墙是破书,报纸,破塑料板,木头片,破布等垃圾拼凑压制的。眼镜男问我喝点什么,我说如果有咖啡就太完美了。光头佬笑起来,眼镜男走向长桌,娴熟地操作咖啡机为我煮了一杯咖啡。光头佬解释道,这里的电都来自垃圾发电装置,不足亿分之一的垃圾就足以维系他们一年的电量。也就是说,这地方就像个电费全免的超五星酒店,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光头佬用一种迟缓、严肃的语调做了自我介绍:他是清华物理专业高材生,耶鲁大学博士毕业,回国后在某研究所工作多年,偶然发现了垃圾发电的秘密。但这世道啊,他的发明迟迟不被承认,他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个无法出版伟大作品的诗人。很多恶棍欺骗他,敲诈他,他不得不返回昆明,他的家乡,自掏腰包把这项伟大事业进行下去。家乡?我说,你不是河南人吗?他说他祖上是昆明人,所以,严格说来他仍然是昆明人。我说,连你这样的人物都不能实现理想,天理不容。他苦涩地笑了,轻声说,他在美国的时候每次听见《义勇军进行曲》就泪流满面,毕生最大的心愿莫过于用垃圾照亮地球,报效国家。人类用垃圾败坏上帝的美德,是时候恢复他的荣光了。是时候了。人类堕落的标志无非垃圾。这么多垃圾,不用它们回馈社会岂不让人的罪过更加深重?我说,万一,你的发明推广不了——他打断我说,没有万一。会成功的,也必须成功。
属于我和莉的周五黄昏格外温柔,我走出寓所,前往玫瑰酒店。通常七点五十五分抵达,非常准。守时是我做记者多年养成的美德。她比我来得更早,轻轻为我打开房门。除了正面全裸,她踩着暗红色地毯的脚趾上竟有粉色指甲油,她在地毯上行走时无声无息。我们以一个稍显犹疑的微笑开始,然后喝点什么,对视着,随意走动,坐下,数着窗帘上霓虹的影子,之后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接吻,再慢慢进行下去。做爱的感觉真好。我们拥有一整夜。唯有性爱让我不再孤独,除非我在中途猛然意识到莉很可能离开,或者,我们固定的约会终究消散不见,就像那些来来往往的朋友和恋人们。得到了,又失去了。终究还会剩你一个人。终究如此。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孤独来得更加迅猛,就像一杯暴烈的伏特加狠狠砸进胃部。但你会在无与伦比的高潮中平静下来,你会庆幸至少还有十二个小时属于我们,是我们的,绝对是我们的。整整十二小时。活着,以及活着的真相无非如此而已,孤独和对孤独的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此时唯有我们,完整的我们不断向傍晚向深夜挺进,神秘而缓慢,却不失优雅,像一种植物按照内在节奏吐纳芬芳,搭出某种建筑,十分牢固,而且可能拥有巨大的杀伤力。直到我感觉疲倦,非常疲倦,在无声的世界里抱着她,稳妥地睡去。毫无防备也毫无想法地突然睡去,好像做爱的目的只是为了一次漫长的睡眠。但我从没做梦,更没梦见过她,也许,我的梦被她拿走了。我们偶尔在凌晨醒来,床头灯依然亮着。我们要么亲吻,要么互相凝视和愛抚,像在辨认什么。非常认真地辨认。她左眼窝有颗黑痣,下巴上也有。这让她瘦削的脸十分耐看。我喜欢她嘴角绽出的一抹羞涩,喜欢她忽然对我背过身去,身体随呼吸而震颤。我吻她颈窝时她笑了,无声地笑着,直到她背过身,用手臂环绕着我时才能感到她被这甜蜜和缱绻填得满满的。
她还是走了。消失了。像我预测的那样。像那些出现又消失的恋人、朋友和亲人那样。
光头佬应该有个名字。叫他老王吧,正如我的很多小说里都有一个老王。那天老王解释了垃圾发电原理,我听不大懂,他们冲我遗憾地笑笑,其中一个胖得像只汽油桶的助手找出黑管子,说你仔细看。我仔细看了又看,透过管子,我一眼看到对面的垃圾墙,以及他们依次出现的面孔,麻木,期待,兴奋,悲凉。老王让我伸手探进管子里摸索。我摸了,内壁光滑,我猜是硬塑料做的。他说,关键就在于内壁,他为此耗去多年心血,一手研制的核能微电粒子通过内聚散热方式附着其上,遭遇垃圾散发的热量就可产生电流。我说,只要有热量,随便什么热量,就能发电?他的答案是否定的,说垃圾燃烧产生各种微物质,比如亚铁原子、少部分核酸、硫酸铜、氢氧化铝等等,三十多种微元素聚集才能刺激内壁释放电能。我问他,究竟是垃圾还是管子放电?他说,二者缺一不可。他又做了一番更精深的解释,我什么也听不懂,又必须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我的咖啡杯空了,没人为我续杯。我很不自在。我一直不是科技专家,突发新闻(海啸啦、地震啦、暴恐袭击啦)才是我拿手的。是啊,我基本上是靠天灾人祸出名的。很快,我发现角落里躺着一只毛茸茸的灰色玩具熊,约巴掌大小,很脏,满脸懵懂。多可爱啊,所有的玩具熊都非常可爱。我离开椅子,捡起来,拍掉灰尘。一个助手解释说,捡的,就在外面垃圾堆上捡的。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是捡的,我知道。
那天我带走了玩具熊。老王的助手,那个眼镜男明确告诉我这是垃圾堆里捡的。(这小家伙实在憨态可掬)他问我干嘛要它?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干嘛要一只垃圾堆里捡的玩意儿?道别的时候老王笑着冲我伸出手,我只好和他再次握手。他悄声问我,玫瑰酒店807房怎么样?什么?我说。他的笑容保持不变,莉,他说,我在她手心里为她命名的莉,是他女儿。
我怀疑老王撒谎。他和莉真是父女关系?可比起某种关系,我宁愿她就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我渐渐相信,那只玩具熊原本属于她,否则我干嘛带走它?这只熊我一直放在床头柜上,和一大堆书放在一起,每天憨笑着,瞪着我,眼神时而严厉时而温柔。从春末到初秋,我和她认识三个多月啦,它一直呆在那里。每次看见它,我必然想起莉。曾经存在过又忽然消失的莉。
一天夜里,她在纸上写字:我。她写道。我点点头。怀孕了。她继续写道。我惊呆了,几分钟后在纸上回复她:生下来,我想当爸爸。莉没反应。我问她什么意思?她不再写任何一个字。我又写道:想好了?她转过身去。我们再次被无边的沉默包围。次日上午我回到住住,瞅着卧室里那只胖乎乎的我认真洗过的玩具熊,我一直没给它起个名字。没必要起个名字。也许应该起个名字。杜下如何?对,杜下。很好,和我很搭不是吗。
现在我必须写写这件事了,不写它绝对是不道德的,至少我此时的写作是绝对不真诚的。我们在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消毒水味的走廊上待了很久,三个比莉还年轻的姑娘先后出来,坐着轮椅,由护士推着,去往单人病房。莉抬头看了几次挂钟,一只白底黑字的圆形大钟。我想象自己听见咔哒咔哒的走动。从一个格子,走向另一个格子。医生又来催问,我来到走廊尽头,再次询问这种所谓无痛手术的全过程。她说,很简单,就用一只小小的器械,探进子宫,吸走孕囊。全程不到二十分钟。就这么简单?我又问一遍。她有些不耐烦,是的,她说,如果我们解决不了,那全昆明都解决不了。好吧,我咬咬牙。莉蜷身坐在长椅上,像一块浮冰。医生最后一次望着我说,你们决定了?我没说话。五分钟后,莉随她消失在手术室里。后来的情形大同小异,她被护士推出来时满脸都是泪,挥手冲我比划着:孩子呢?我的孩子?我搀她躺下,小声回答,没事了。也许是这件事迫使她离开的。我说的只是也许。我无法确定。总之就在这件事情后不久,她离开了。消失了。807再也没有莉了。她心怀怨恨?怨恨我同意她的决定,好让我们没有负担?可是负担从未缺席,缺席的是理解,是彼此坦诚的那一部分。在空荡荡的807,在像漂亮牢房的屋子里,我一个人待着。莉消失了,我干嘛还来?我要知道就好了。我不想再写什么狗屁新闻,一个字也不写,只想找到她,拨通她的电话。可我没她电话。一个哑女怎么使用电话?更没她地址——她真是老王的女儿?新的周五,一个佝着背的老男人穿着橘色环卫背心顶着寒风清扫落叶。其实没多少落叶可扫,只有昨夜大雨过后的积水。扫帚在玫瑰酒店门前的暮色中唰唰作响,我缓慢走入大堂,扭头冲他笑笑,但夜色太暗,他毫无反应。我绕到背面,乘货梯上八楼。打开房门。当然是空的。我躺下,窗外霓虹闪烁,内容与移民有关。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无人敲门。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只能偶尔听到——也许是我的幻觉——唰唰的持续的扫地声。这声音在我梦境中,也在我清醒后的现实中推进,像上帝往我脑子里塞了一把扫帚。我醒来是九点四十分,太晚了。我还是一个人。她在哪?她去哪了?结婚了?嫁给一个不说话的男人?还是出了一趟远门?沉默挤压我,摧毁我。忍无可忍。强光继续在窗帘上滑动。我有点冷,于是起床洗澡。我洗得很认真,洗了脑袋,洗了下面,攥住龟头仔细清洗着,就像刚刚做完一样,就像此刻她在床上安静而焦急地等我。
稿子被主编枪毙了。他说我脑子进水,一个名记怎么能写乱七八糟的江湖巫术?我说不是巫术是我亲眼所见啊垃圾发电了。他问我知不知道魔术,我说当然。他说你相信魔术?我说垃圾发电和魔术是有区别的。他说有什么区别?本质上,没有区别。这个邋遢的老男人一面抽烟,一面批评我状态不佳。一只手不断将落在桌上的烟灰扫掉。这只手很大,在仿橡木桌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是的,我承认,状态不佳。一条狗也会打盹呢,何况名记。他说换点别的吧,写写范冰冰嘛,她来昆明了,你约个专访。我说我不是娱乐记者,他说有区别吗?是记者就要采访,娱乐记者人手不够了。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几天后把垃圾发电的稿子改完,重新交他手里。这一稿相对冷静,初拟了导语:所有的垃圾都是相似的,但垃圾的再利用却各有各的不同。并且,我预备了两条导语供他挑选。A,当我面对发亮的灯泡,总会想起光头老王带我见识垃圾堆的下午;B,垃圾发电时代,来了!他扫了一眼,把稿子撂桌上,说他不会给我版面的,就是写出一朵花来也不会给我版面。我问他为什么,他低声问我收了多少钱?我说什么钱?他说我肯定收了对方的钱,我说他们没给我一分钱。他笑了,说你小子骗不了我。我沉默不语。他说放你两天假吧。我走出来。他还不至于开除我。我不知道他何以对一桩我亲眼目睹的奇迹这么大意见。接连两个礼拜我无所事事,四处晃荡。我有资历晃荡,人到中年了,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吧。只要有吃的,有床睡,就不用担心。何况我有一套房,一套三居室的房,虽然旧一点,但容纳我一个人,容纳我这么一个单身汉绰绰有余,何况我还有一辆车,一辆二手捷达车。我尽可以躺在过去的资历和名声上晃荡,想晃荡多久就晃荡多久。
垃圾的山谷大得无法形容,不时出现报废的电冰箱、彩电,偶尔还有破汽车;各种衣物、家具、假植物;垃圾袋、报刊杂志和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也许是一枚勋章或一面镜子。如果忘掉臭味和恶心的粘脚的脏东西,你会觉得此处波澜壮阔,宏伟无比。阳光从垃圾峡谷上方俯冲而下,蝇群和灰欧喧闹不休,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个巨型的臭烘烘的王国实在太大了。半小时后,我们流着细汗返回垃圾小屋喝咖啡。老王说最近有投资人想买他的专利,但他要的不是小钱,而是引起上面的足够重视,造福全人类。他自信地说,他比爱迪生伟大,基本上与爱因斯坦打个平手。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什么时候见报?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他轻轻摇头说,他有远大理想,不希望被人一直漠视下去,就像外面的垃圾。这些没用的垃圾。一个人要是活着不被承认和垃圾基本就没什么区别啦,死后追认毫无意义,人们记住的只是符号,是被强加的认可,人只有活着就实现价值才是价值所在。你说呢?我摇摇头,不想就此辩论,我知道我根本说服不了他,也多少有些怕他。就因为他是莉的父亲?我小时候曾想干掉我父亲,趁他午睡时我在他脖子下放只碗,接了水,拎了刀,想一刀把他喉咙里的血放干。可他忽然醒了,一脚将我踹进墙角。我才三岁半呐,年幼的我后悔没及时动手。后来他死了,在我三十岁那年,死了。脑梗,当场毙命毫无痛苦。他死了我才感到什么东西没了,永远没了。我该杀的人也许是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杀了自己?我为什么想杀一个给我生命的男人?没退路了。活着本来就没退路。但我没勇气自杀。更没勇气杀了我爸。后来他脑梗死后我就开始想他,非常想。我知道他无可救药地爱我。说什么都晚了。我告诉老王,主编不发稿子是它带有显而易见的欺骗性,这种事情,真的反而像假的,正如垃圾的本质,无用怎么可能有用呢。老王说,欺骗?他们究竟相信什么?那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蠢货除了钱和女人还相信什么?再这么下去,垃圾场再这么下去,昆明市民就得在家门口拉屎拉尿了。我怀疑老王患了强迫症或臆想症。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的发明始终困于方圓几公里的小角落,他干嘛不带着助手找个地方表演?他越是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满不在乎,才会让更多人真正在乎。老王说他在很多城市,尤其南方城市都表演过,要么被斥为骗子,流氓,要么说他是街头卖艺的。偶尔,他和助手满不在乎地点燃垃圾,得到的掌声反而更多。有人往他们垃圾盆里扔钞票,最多一次收到三千现金。用这些钱,助手们买了一堆手纸。垃圾场一样不缺,就缺干干净净的手纸。
老王打量我时,当他认真看着我,就像在检视我的内在缺陷。记住,他说,我超出了你的理解,但我对你毫无隐瞒。就像上帝对我们毫无隐瞒。你理解吗?我说,理解。其实我不理解,可我反驳不了,他身上自有某种气息让人膺服,甚至令人崇拜。他问我,难道他的发明不比阿波罗登月伟大吗?我说,对不起,老王。他问我对不起什么?我沉默片刻,问他莉在哪里,他说应该是他问我啊。我说,她不见了。他说,不见是什么意思?我说,走了,不辞而别。他陷入沉默,这一次拖得稍长。她不在我这里。他缓缓说。不过,她肯定会回来的。任何人,何况是个女人,都会毫无理由地消失几天嘛。
莉毫无音信。807空空荡荡,像一种苍白的惩罚。我想她,想她的亚麻衬衫,想她的赤裸,想她宽广的几乎无意义又充满意义的沉默。想她的皮肤——摸上去微凉,有金属质感,也有金属气息,像一块铁沉在咖啡里。如果往好处想,也许她并非生我的气,而是被老王绑架了,直到我以一篇惊人的报道才能将其赎回。也许吧。我承认我迷恋上她了,虽然她是个哑巴,一个如此精致的哑巴。我猜她也就二十出头,没准还要年轻。我从没问过。我在807的大床上躺下,从干净熨帖的床单上捕捉她的蛛丝马迹,可是没用。一点用也没有。我冷了,盖上毯子还是冷。我怀疑自己发烧了,我走进卫生间,用喷头冲刷脑袋,几分钟后弄干自己,走出来。第一次提前走出807。次日主编再次——第三次拒绝将我的报道变成铅字,他还是老一套,建议我再歇几天,我说我很好,不歇了。他说他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为什么一意孤行?任何一个读它的人都会骂我们脑子进水了。像垃圾发电的疯子一样脑子进水了,或者,我,大记者杜上收了一大笔黑钱。他质问我,到底收没收钱?我予以否认。他说,那你要让报社背这黑锅?他摆弄着桌上一只钥匙扣,翻过来,倒过去,啪挞,啪挞。他说你要让你同行看你多久笑话?我说什么笑话?他说你跟一个搞垃圾的疯子混在一起已经是天大的笑话,而且,你还跟他什么女人搞在一起,这不是交易又是什么?我没说话。没告诉他那是老王女儿。他说你听着,你搞任何一个女人跟我没关系,没半毛钱关系。关键的关键,你不能搞了他的女人就必须为他发稿——清醒一点儿,你是老手啦,你该知道你哪怕收了他钱搞了他女人也可以一个字不写。凭什么写?我没法回答。他以长辈的目光审视我,说你想度个长假吗,想吗?比如非洲。你不是崇拜海明威吗,那就去看看乞力马扎罗的雪。我还是没说话。长长的走廊让我想起807。想起她宽广的沉默。他又说,为这种稿子毁掉自己,不值当啊兄弟。他继续摆弄钥匙扣。我问他,没有别的办法?他说,什么办法?我摇摇头。他说他理解我,一个单身中年男人,撞上个漂亮妞就搂不住了,但总可以选择的,一切都有路可走,有台阶可下。选最好的,于己有利的,如此一来,你就赢了。我没说话。窗外有一棵硕大的枇杷树,像死掉一样静止。我忽然说,那是他女儿。主编睁大眼睛,谁的女儿?他,我说,垃圾场老王的女儿,是个哑巴。主编说,哑巴?是的。我说,我睡了一个哑巴。
玫瑰酒店,我的应许之地。路上花四五十分钟,不会更久。除了走过一次大堂,我无一例外乘货梯上八楼。出电梯,右转,连接走廊和走廊的弧紧绷着,而她,将外套、T恤、内衣一一脱下后的她将在门后等我。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暂时的,她被利用,被唆使,最终被抛弃,甚至,被杀掉。她,一个哑巴,对很多人来说,包括她父亲,也许什么都不是。我无法判断她对我的想法,我越来越不善于判断一个女人的想法了。即便如此即便早有预感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不,没什么好担心,她像野草一样能在随便哪个鬼地方哪怕最冷的北极和最热的赤道扎下根来。而我,真该买张机票去非洲。她没准就在那里——多荒唐的念头。塔希提。约翰内斯堡。我没有她联络方式,她没给过我,老王也语焉不详。我没提那孩子呢,还没有。我想有朝一日带上她带上儿子去非洲猎狮。是的我喜欢非洲,那儿有焦炭般的黑人,有无边的沙漠,有老虎豹子,还有老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但不可能了,没有儿子,永远没有了。807空荡荡的。整饬如新房或殡仪馆的空空荡荡。床单簇新,又亮又白,散发着洗衣粉的气味;对面霓虹消失了,我又能敞开窗户拉开窗帘。地毯上有化纤和消毒水味,椅子里沙发里也有。我坐下,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床。最终我还是上了床,将脸尽可能埋进枕头、被褥,寻找她的气息,寻找我们留下的点滴痕迹。我从纤维内部,从早就被清理的散发着薰衣草香的细枝末节里嗅见莉的香味,一种百合、月桂和迷迭香、鼠尾草混合的气息,它多多少少与神秘、素食、沉默和流浪有关。她是莉,一个陪伴我三个多月的哑巴。这气味也许是流失的孩子留下的,就像隐喻,或惩罚。难道我还要为自己辩护?难道我还要卑鄙地替自己说话?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一切如旧。货梯。石灰水的气味。撕裂的墙纸。807,我开了门,发现不太对劲。屋里烟雾缭绕。是莉?当然不是,她不抽烟,更不抽这个牌子的男士烟。
男人姓张,自称莉的未婚夫,也就是未来老公。他让我叫他老张吧。嗯,老张。老张头发稀疏,脸上布满皱纹,像个饥饿的流窜犯。他小心翼翼坐在沙发里,我只好坐在床上,就像面对一个不速之客。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处境,也开始怀疑我是否走错了地方。他说他见过我,就在报社大厅里见过,因为我是本城名记杜上嘛,他经常读我的报道。写得很好。他说。你很有才。我打断他,问他找我干嘛?他轻声咳嗽,按灭烟头,说他也在找莉,问我有没有她的消息?我说我哪来她的消息?何况,我怎么知道你是她未婚夫?她那么年轻呢,而你——他打断我,搓着两手,抬头看着我说,这些天他右眼皮跳个没完,莉,会不会已经被杀了,就扔在她爸的垃圾堆里?我说不可能吧,你想哪去了?他开始诅咒老王,他那个老王八蛋,一定是他害了莉。他怎么能这么干呢——他说不下去了,剧烈喘息,一再强调说他最近被不祥的预感牢牢抓着,吃不好也睡不着。莉极有可能出事了,否则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呢,就像从没出现过?
我没料到莉有未婚夫。这个自称老张的未婚夫说他今年四十四岁,也许,年纪是大了些,莉才二十三岁呢。不过他从没结过婚,没有任何婚史,迄今也就谈过三场恋爱,他心地善良身体健康除抽烟外无任何不良嗜好。最重要的是,他在区政府干了大半辈子(哦,资深公务员!),主管水利预算之类。这当然是相当体面的工作,甚至是百里挑一的。我很有礼貌地说,你到底想干嘛?他摇摇头,说他不想干嘛,他能干嘛呢,他只是她的未婚夫。虽然她是聋哑人,可他,一个44岁的老男人,同意了一个疯子上门求婚要把女儿嫁给他的请求。他不在乎她是个哑巴,他和我一样认为哑巴非常之好,今后再也不用说废话了,人干嘛说那么多废话?我表示同意。是啊,他继续说,残疾不是缺陷,反而,反而让她完美,或者说趋于完美。我再次表示同意。可他从未与完美的莉生活过一天,完美的未婚妻反倒经常跑来和我幽会。我隐隐有些不安。他原以为,当他们将我利用得差不多了,她随时会回到他身边,可他什么也没等到。除了一顶绿帽子,莉消失了。我打断他说,那你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利用?他挠挠头,让我原谅他的懦弱,那个人毕竟是她的生父,有可能大获成功的疯子,所以老张既是受害者又是共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太能接受他面对我的姿势类似审讯。我能感觉到白色床单在屁股下绷紧,微微下沉,纤维彼此拉拽着。他说话了,说他每天抽三包烟,也就是六十根烟。一个公务员竟能抽这么多烟。此外他身材魁梧,算得上臃肿,像一袋巨大的土豆。我忽然对这个家伙产生了些许怜悯。他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我同意了。是本地红塔山,我品不出好坏。默默吸了几分钟后,我们吐出的烟雾已经把我和莉的807搞得乌烟瘴气,我这才发现他也许是故意的。他故意要将我们留下的痕迹、气味统统抹掉,让此地仅仅留下他的气息。这也许给他带来了强烈满足。老张说,如果有人,有的利益集团想要将莉抹掉,就像弹落烟灰一样简单。我说,以我多年记者经验判断,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呀。老张使劲晃动着摇摇欲坠的大脑袋说,你太天真了,太天真了,我在区政府做事,我知道很多时候……他说不下去了。我找到电热水壶,给他烧了开水,找到袋泡绿茶。我将滚烫的茶水放他面前的茶几上,他把脑袋埋在两手中间。他说他想念莉,想念她去年春节为他做的香肠,他没几天就吃完了;他还想念仅有的和她逛公园的快乐时光,他们默默地看着翠湖里两只黑天鹅游来游去,忽然消失在假山后面。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他说。一种,行尸走肉的感觉。每天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但你一直很忙而且忙得不得了。你害怕谈论,害怕说话,害怕任何形式的交流。你走出办公室也不行,你觉得憋得慌,原因也许是你不知道明天是否还活着。你怀疑自己有病,而且病得厉害,也许是肺癌,肝癌或胃癌。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你连你能否混到平安退休也说不准。你会跑到街上,你会对陌生人说话,对狗说话,对垃圾桶说话。可到底说什么呢,你说两句就没下文了。你无话可说。你原本就无话可说。你想找个熟人聊聊,或者最好的发小,可他没空陪你聊,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他比你的状况差得多,他的女儿患了心脏病急需手术,而你帮不了什么忙。她也许会死,也许再也好不了了谁知道?你觉得诧异,他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好好告诉你呢?为什么不找你说说这些?彼此说说,聊聊,喝一杯。但再也没有闲工夫了。你只能对一条狗说,对垃圾桶说,对乞丐说。他们有的是时间,但诡异之处在于当你面对他们你又无话可说了。于是你只好回办公室去。你回去,坐下,写文件,看材料,喝茶。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这就是你的生活。也许你该自杀,一了百了。可死后呢,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管别人叫爹呢。我还没和莉举行婚礼,还没有孩子。可我44了。我也许就快死了。我快死了而我还没做一回新郎,太他妈悲催了。他喋喋不休。他说有两三个月他睁着眼睛挨到天亮,已无法忍受各种荒诞不经的暴力,可每天打开电脑全是荒诞不经的暴力。我说,你到底担心什么?担心一切。他说。担心我总要担心下去。一直这么担心。没道理,也没出路。没松开过,也没好转。一直压在那里,像巨大的废铁。没有希望啊,没有。我对狗说话,对垃圾桶说话。这就是我的生活。他扭头看着我,低声说,后来,我自己去看过黑天鹅,结果,你能想象吗?它们死了,被杀了,毛扒光了,被开膛破肚,就扔在假山的山洞里。你能想象吗?谁干的?天知道。老张低头不语,也不再抽烟。因此,他怀疑莉已经被他们关进地下室当性奴或直接杀了,肢解了,尸块有很可能就在那些打包的垃圾袋里,就在老王的垃圾王国里而他已经用她发电了。他说这番话时脸上出现谵妄惨痛的表情,差点哭出来。我告诉他,你想多啦,莉不会有事的。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好莱坞电影里,不太可能发生在昆明。他们在等我出招呢——写出报道。老张说你太天真啦,就算报道写出来了,见报了,又怎么样呢?我答不上来。我理屈词穷。这事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至少说明一件事,我和莉的关系太脆弱了,她随时可以结束它。我心存侥幸。人总是心存侥幸。我写过很多莫名喪生的人,无论年迈年轻,死亡都太简单了。莉会死吗?已经死了吗?老张干脆站起来,摇晃着狗熊似的身体来回移动。我歉疚地拍拍他的肩,他敏感地向后退去。我有点瞧不上他。公务员最大的优点和缺点不就是让人瞧不上?至于如何进到807的,很简单,他跟踪过莉,也跟踪过我。今天他提前把房费结了。那么,他无助地望着我,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抱歉,抱歉我那么唐突。他深深叹气,面容恢复平静。我呢,我就像在自己家里,向一位闯入者挥手道别。然后开门,关门。咔嗒。又剩下我自己了。我打开窗户通风。空荡荡的房间,一个被莉的未婚夫买断的充满烟味的房间。
霓虹恢复了,换了广告词:英吉利出国留学移民快速安全有保障。我拉上窗帘,将人民路的喧嚣隔开。霓虹的影子有块面,有光圈,有一粒粒圆点。我和衣躺下,第一次感到荒谬之极。我似乎躺在老张卧室里,躺在烂泥里,躺在梦境的梦境,躺在沙漠里。我张开嘴巴,在烂泥和沙漠里呕吐。我想扇自己耳光,抽自己几下。老张的话让我发现我们都是病人,有着相似的症候。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还不是喘不上气,无路可走,无处可去,而是莉的行踪,是他的猜测也许是真的。太可怕了。但可怕的事件不是每天都在发生么?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毫无意义。总该做点什么吧?
我打开笔记本,连上WIFI,看了看非洲地图。我知道莉不会在那里。可她为何就不能在那里?她可以在任何地方。约翰内斯堡。开罗。内罗毕。卡萨布兰卡。哦,卡萨布兰卡。
我花四十分钟又修改了稿子,准备再次递交主编。然后我下楼开车,深夜的昆明还算干净,街边行人不多。我在新都龙城停下,乘自动扶梯上楼。这个巨大的商业中心据说开到凌晨。我逛了耐克店、苹果店和化妆品店。啊,苹果推出了超大光圈手机;针对男人的除皱产品卖得相当好。我在化妆品区来回溜达,发现一个长发推销员和莉颇有几分神似,我上前搭讪,当她发现我无意购买任何东西时,相当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我只好买下一袋面膜,打算再见莉时当面送她。姑娘高兴起来,塞给我一份除皱传单,我谢了她,但没讨要电话或微信。她说我该除除皱了,真的,叔叔。她居然叫我叔叔。我走出来,待在走廊尽头,忽然发现一个人,一个唯一站着一动不动的中年男人长相酷似我,杜上。我不敢惊动他,与之保持十来米距离。此处可瞭望昆明西城——灯火冲上天空,一条条金色波纹在云层上面滚动,像上帝遗落之物;在下方,没完没了的汽车蜿蜒,拥塞,亮着灯,以极慢的速度前进。我乘自动电梯下楼途中还发现一只橱窗内的玩具熊,和杜下差不多大,眯着眼,冲我傻笑。我也冲它笑了。这家玩具店早已打烊,铝合金卷帘门严丝合缝。我想莉了,很想她,非常想她。而我,每月与之幽会的男人,竟然再也找不到她。我在一楼打了主编电话,问他莉有没有可能被杀了,他说你怎么能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她自动消失不是很好吗?再说,她被杀了和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我说,也许,她在非洲?你觉得呢?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从三环到二环,二环到一环,又从一环绕回三环,我抵达时已过零点。我听见几声狗叫,暗夜中臭味浓烈,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垃圾山是腐败、恶臭的汪洋,但它们臃肿高大,有种难言之美。我不能想象,莉,已经成为垃圾的一部分。我往里走,没有灯光,没有指示牌,没有老王或眼镜男出来迎接。熏天臭气中渗出甜味,像腐烂的苹果。我往东走,零星的狗叫声十分遥远,城市也很遥远。月亮出来了,满地金属片、碟片、塑料片闪闪发亮。我真羡慕老王,一个自我流放者,一个藏身垃圾堆并且懂得如何利用它的天才。我抓出一些碎屑:废纸、灰尘、金属,忽然摸到一团圆滚滚肉乎乎的东西。我吓坏了。也许是猪下水,臭肉,或一只死猫。我扔下它往前小跑,脚下坑坑洼洼,我摔了几跤,吃了一嘴垃圾,我吐出来,恨不能把舌头剪掉,把喉管切断,将食道拔出。前方出现灯光,是一盏耀眼的白炽灯。我听见轰隆隆的马达,像金属搅拌器或冷凝设备。我循声大步往前走,一路跌倒,爬起,又跌倒,我笨得像在噩梦里,浑身上下仿佛溃烂了,臭了,和垃圾混为一体。我终于找到他们,强烈的光源照见一个大坑,老王及其助手围在大坑边缘往坑内抛洒垃圾,喧嚣来自坑内的机器,它很大,比水泥混凝设备还大;它将各种各样的纸质垃圾吞进去,嚼碎,燃烧;一根粗大的黑管子连着机器出口,坑底铺满废旧书籍、报刊、杂志、纸张,眼镜男不停将它们塞进机器。老王或跳下坑去,或跳出坑外,已满头大汗。我猜这长相酷似青蛙的装置又是老王的一大发明。但为什么只用纸发电不用别的?既然他的发明没人支持干嘛还要干下去?照此劲头,中国早就超英赶美啦。当他发现我时,立即按下停止键,机器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轰然停下。他朝我走来,大声说没想到杜上大记者深夜光临。我说你们玩命呐,他说,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他刚刚发现纸张,尤其书籍杂志那种高档轻型蒙肯纸将大大提高发电率,经测算,其成效是普通塑料垃圾的五倍以上。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看嘛,这本书(他将一本大约六百页的废书抓在手中。是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充分燃烧就能产生5度电量,而这个,(他抓起一只塑胶阳具,它紧实,圆润,沾着乱七八糟的污秽)中看不中用,也许0.5度电也产生不了,可它是眼下最流行的东西。而书呢,书,还有多少人看书?我们经常收到一车一车书,很多是好书,比如这本,我知道是好书可我也没读过,那就对不起了,只能拿它发电。我正想说要不你把这本书送给我吧,话没出口,那个胖助手已经抢过《堂吉诃德》扔进机器,按下按钮,它立即在短促的轰鸣中消失了。我张了张嘴,倒霉的堂吉诃德,不单在书中历尽艰险,还要在遥远的中国挫骨扬灰。但很显然,机器功效惊人:这些书报刊遭焚化、利用,为那盏三千瓦白炽大灯提供了燃料,它亢奋地罩住我们,将方圆数十米照得雪白。老王说,他们要干到天亮,再干到夜晚。
老王,莉的父亲,此时就像个累坏的艺术家:皮鞋脏兮兮的,衬衫领子上全是汗。我猜他三天三夜没睡了。七天。他说,七天没合眼,七天来他最多站着打个盹,最困的时候人是可以像马一样站着睡的,一点儿也不难。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他说找到各种垃圾的转换率才是最激动人心的啊;而最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发现书报刊的发电功率。那么,剩下来的事情是,他问我,何时见报?都三个多月啦,他,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一个海归博士,一直在肮脏的黑暗中煎熬。他粗重的口气喷到我脸上,我扭头闭眼,陷入更深重的臭氣之中。我睁开眼时,他恢复了绅士风度,目光里似有深沉的怜悯。杜上大记者,他说。你睡得着吗?当你想起你和莉一起度过的日子而你没写一个字,你睡得着吗?我没吭声。他叹口气,又说,我信任你,可我还是什么也等不到。每天,每天只有这些没完没了的垃圾。我问他,莉在哪里?他说你不知道全市每天要运来多少废书,太多的书,加上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足够一个城市一个月的用电量啦。我说,莉到底在哪里?他再次凑近我说,我需要你的报道,杜上,你干嘛不把今天看到的报道出去?我穷追不舍,莉呢,告诉我莉在哪里?他摊开手,说他怎么知道?虽然她是他女儿,但她来去自由,从来不受约束。我问他是否有这种可能,莉已经,已经被杀,并且肢解,扔进垃圾场……我说不下去了。老王笑了,说杀他女儿的变态还没出生哩。再说,对于一个还没应用的项目,莉不可能是牺牲品。他的助手们每天检查不明垃圾,从未发现异常。我说,这么多垃圾,这么大地方,怎么可能检查得过来。他说,行啦,大记者,女人的消失是这个世界上最稀松平常的事情,根本不用担心。他拍拍我,说以他处理垃圾的经验看,莉不可能被任何人处理,因为他的女儿从来不是垃圾,也不可能变成垃圾。我说那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他说该出现的时候她自会出现。我在黑暗中盯住老王傲慢又焦躁的脸。他说你瘦了,你很憔悴,你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看不到事物的底部,也就是本质。你总是被现象,也就是事物的外表迷惑和操控,对吧?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跟垃圾打交道了?垃圾一目了然。是的,我说。垃圾只是垃圾。等待。他说。你现在要做的,无非等待。
我去了807,我是带着玩具熊杜下去的。我把它留在枕头上,写了字条交代服务员将其留下,不要拿走,也许会有人回来取它。之后,我步行下楼。我走得相当慢,慢得时间和空间仿佛凝固静止。而我,一个陌生人,一个闯入者,只是晦暗的墙壁衍生出来的影子。
那个湿漉漉脏兮兮人们把伞尖的水甩得到处都是的雨天,医院走廊又长又深,像个地窖。我们在医生办公室待了几分钟,随后莉抽血化验。报告确凿,孕期超过两个月。不过,按照医生的说法,孕囊还小,顶多核桃那么大吧。检验报告各项数据正常,没有传染病,没有偏高数值,除了白血球稍低之外。我们再次探讨了手术,我说要不,生下他。生下儿子。莉毫无表情。大雨自尽般砸向玻璃,变成一摊一摊细小的无法辨认的水渍。她不是不能生下孩子,不是不能嫁给我,一个糟老头,一个还算著名的报社记者。也就履行一项简单手续:领证,住我家里。没任何障碍。就算不久之后我将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公务员老张,也没有障碍。但她不答应。她硬得像掺水的沙子,沉默增加了它的分量。我坐著没动,漫长的等待像要把前半生抵押上去。我走到外面。在三层平台上,竟然有一个小型儿童乐园,巨大的彩色滑梯和蠢笨的塑料大象矗立不动,一个人也没有。我上到平台,脚下的塑料泡沫地板似乎倾斜翻转,将我缠住了。我爬上滑梯,出溜下来。如此往复几次,我在大象脚边待了几分钟,起身返回走廊。一名护士向我解释,医院当然也附设产科,会有孩子跑来这里玩耍。我说没见什么孩子啊。她说有,每天都有。但那天我没碰上任何一个孩子。我回到椅子上,天黑下来,雨停了。我在一片静谧中等待莉的归来——从生命另一头归来,从麻醉的死亡中归来。我们活着,但上帝不让我们活着就拥有值得拥有的东西。死是必需的。我的儿子死了。死解决了活的烦恼。那我该高兴?该为我们活着而不是马上就死而高兴?我耐心等着。护士来回小跑,走廊很暗,没什么人。几个刚出来的姑娘披头散发坐在轮椅里,穿着病号服,像精神病患者或脑瘫病人,眼里噙满热泪,被护士推进各自病房,我看着她们在焦黄的门后消失,弹簧撞击的砰砰声响亮刺耳。我不知道她们如何挪到床上,并且,没有一个男人陪同。没有任何人。我继续坐着,时间凝固了,像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我来到走廊尽头。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焦急,悲戚地扑打在玻璃墙上。透过玻璃,我看见三楼平台的塑胶大象。鼻子很长,脑门是蓝色的。滑梯只剩一角,像神秘的发射装置。它们一直空着,现在,在重新降临的雨水中,它们更显落寞。我转身回来,这一次大概不到三分钟,手术室的门开了,莉被推出来。在她现身的刹那,我突然发现她的蓝色病号服如此之大,苍白的面庞如此之小,小得像一个刚从滑梯上出溜下来的孩子。我站了站,凑上去想握她的手。护士说让开让开,去病房。我跟在后面,进去后护士让我搀住她,两人一起用力,将她扛到病床上。然后护士挂上针水。我瞧着莉,她似乎哭过了,眼里有热泪,脸上也有泪痕。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她刚开始哭,但尽量不让泪水涌出来。我问她,怎么样?她还不太清醒,但知道我在问她,也知道我在问什么。她张开嘴巴,发出呜呜声。我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孩子,孩子。我无法回答。她默默流泪,仿佛老了许多。护士插话说,麻醉过后都会难过的。她让我去一趟医生办公室,我去了几分钟就回来了(请注意这个重要细节),病房桌上放了面包和牛奶,莉摇头表示她不想吃,什么也不吃。我接了半杯水,她咕咚咕咚喝干净,我又接了半杯,她又喝光了。我坐在椅子上。她抬头看我,目光清澈,像我们初识那天,那个傍晚,那个深夜。像做爱之后。我瞧着她,攥住她的手。就这样陷入熟悉的沉默,无边无际的沉默,像大地和时间一样。我亲她的手,能闻见抗生素气味。但很好,不用担心什么了。我把脸埋到她臂弯里。虽然空空荡荡,虽然这种感觉被沉默放大并且格外强烈,我仍感到满意。我满意而又心酸。莫名的满意和心酸。我累了。我是有点累了。我该睡上一觉,枕着她的手臂,枕着有抗生素气味的手臂睡上一觉。眼前除了雪白的墙,什么也没有。
稿子被毙。又写,又毙。从来不曾这样,从来没出现过连写数次不让通过的。主编说我也许跟疯子待长了也成了疯子。我不觉得我疯,不觉得他们该把我送进医院,用电激我,用针扎我,用冰敷我,把我捆起来,给我吃各种颜色的药片。不用。我要的只是一次简简单单的发表,一次见报的机会,哪怕只是很小的豆腐块,我要告诉读者有一群傻瓜干着惊世骇俗的大事。也许老王是对的,他打垮牛顿,赶超爱迪生,直逼爱因斯坦。我只要两千字见报。他熬了三年,还是等不来区区两千字。那最多是一则地产广告的篇幅。我觉得我龌龊肮脏,像垃圾一样龌龊肮脏。我尽力了,不单请主编吃饭,送了他两条烟一瓶茅台,但肉包子打狗。干脆什么也不做不说了,只是等待。他总不至于把我开了,我好歹混到了奔五的年纪。他不至于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我。后来他终于说,杜上啊,你必须改变策略嘛。我说,你的意思,我该送你钱还是送你小三?主编跷起二郎腿,说你不是菜鸟了,你当然知道一则必须发表的新闻必须是真正的新闻。我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明白了。瞬间就明白了。是的,新闻必须是新闻,否则我怎么可能让它见报呢?
那个下雨天,医生告诉我说不能让莉再怀孕了,她的子宫壁相当薄,像纸一样一捅即破。再怀孕可能习惯性流产。我难以置信。她才二十出头啊。医生摇摇头。我问了几个问题,诸如为什么会那么薄,大约流产几次。医生说你还不清楚?也许三次,也许四次。我说我真不清楚,一点儿也不清楚。医生又说,她不是你女朋友?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说,她是残疾人呐,她真是你女朋友?是的,这一次,我坚决说,她是我女朋友。哦,她说,理解。从医院出来,我们打了一辆出租。司机问去哪里,我说随便找个地方,随便。医生究竟理解什么?真的理解?三个,或四个?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何难过了——并非因为我不是每个孩子的父亲,而是因为数字本身,为了一个遭受这么多创伤而我竟毫不知情的莉深深难过。我无法想象她一再重复类似手术,更无法想象即使做完手术我们仍在807幽会。我无法想象。我无法想象这些。而我,干嘛要写稿,要讨读者欢心?上帝知道我多辛苦,可报纸还是崩塌了,被网络和手机撞沉了。不做记者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我像条狗,新闻的丧家之犬。我们下车,随便找个餐厅坐下。我点了汽锅鸡。是的,这种时候她需要这个。我满怀歉疚。似乎是我,只是我,才给莉带来了这么多伤害。她才二十三岁啊。汽锅鸡上来了,她摇摇头,样子就像被践踏的草坪。外面又下起雨来,我听不见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但仍可感觉到大街上车轮碾过积水的吱吱声。我接连把鸡肉夹她碗里,她总算喝了鸡汤,然后扯了扯头发,眼神迟滞而困惑地望着我。我想不出话题。现任市长被抓了、中印边境冲突、巴黎地铁爆炸、特朗普危机跟我有关吗?垃圾,都是垃圾。我们沉默,像从前一样,但比从前更沉重。我喝了鸡汤,把她碗里的喝了又盛满。我想起那个儿童乐园,于是问她是否见过那把滑梯和蓝色大象。莉摇摇头,两手摊开,放在桌上。我上卫生间,在洗脸处待了很久,在那片灰暗的带水渍的镜子前站了很久,我发现自己又老又憔悴。出来时,她不在那里了。是的,座位空空荡荡。我预感到故事已走向终局。我坐下来,勉强吃了点东西。我结账出来,青年路熙来攘往,地面又脏又湿。我担心莉是否有足够的体力打车回家。可她走了。消失了。从此消失了。就是那天黄昏消失的。我从青年路走到环西路,途经五一路,国防路,金碧路。我走过了所有的一模一样的昆明主街。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玫瑰酒店对面,我的鞋已经被积水打湿了。我没进去,转身选了新路。
牺牲,谈到牺牲,老王说不就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他哈哈大笑,伸出四根手指,我有四个助手。他说,他们随时准备牺牲。至于我,我的使命是好好活着造福全人类。如果在昆明取得成功,就不必担心北京、上海、广州甚至巴黎、纽约和东京了。上帝是公平的。我说万一呢,我说的是,万一。你看,你居然被你自己的计划吓住了。他说,他百分之百支持我,他已经在垃圾场窝了三年,三年来对垃圾分类、转化的研究世界领先,但三年来助手换了六批,一共十几个人先后离开,坚持下来的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四个年轻人出现了,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不过,垃圾场的生活没什么压力,饿了有酒有肉,没衣服穿可以捡到八成新的牌子货,比如他身上这件西装就是阿玛尼的。他们越来越胖。新的问题出现了,在漫长的等待、守望中慢慢消耗却未必看见希望,伟大的发明几乎没有问世的可能。一片虚无。有多少人不怕虚无呢?可是,他看着我,那些离开我的人,那些城镇青年,他们哪里知道,当他们走出垃圾场,当他们回到所谓正常的人生轨道上,他们要面对的,难道不是更可怕的虚无?就连垃圾发电这点盼头都没了,他们只是活着,像猪一样活着,太简单啦,随便什么人不都活着?只要不撞上凶杀、毒药和车祸,都会活着。我说,这四个小伙伴凭什么听你的?他说到处晃荡的小子太多了,他们需要偶像呐。此时,我们站在垃圾场外长满杂草的小径上,臭味依然刺鼻。我猜老王早就不觉其臭了。嘿,杜上大记者,他盯着我说,我会不折不扣执行你的计划。他两只通红的眼睛在暗夜中闪亮,似乎为这最后一搏兴奋不已。我张了张嘴,身体暗暗发抖。好了,你快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莉,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会的。你放心吧。
他们选好了日子。那天我出门下楼,在小卖店买了一包烟,虽然我不抽烟。嗯,昨晚皇马又赢了,内马尔去了大巴黎。又有人自杀了,据说儿子不给他看病钱而自杀的。另一个女人,被毒蛇咬了一口毫发无损,蛇却死了。到处是奇奇怪怪的新闻,不独老王这一件。世上到处是小偷和骗子,到处是恶棍和流氓。你说不准你哪天就死。也许很突然,也许很平静。被毒死,被打死,被逼自杀。各种各样的死。但如何知道我们错了呢?我们所犯的错误,无非亵渎上帝。醒醒吧,让我们更纯洁,像个孩子。我有罪啊,我杀了我的儿子。我来到一个小区门口,走向一座深灰色阳台,阳台上有一盆娇小的蝴蝶兰。莉住这儿吗?似乎就住这里。离开807,晚十点,她返回这里,走上阳台,蝴蝶兰轻轻颤动,符合她一贯的沉默。我继续靠近,一个老保安盘问我去哪里,找谁?我没回答。我不太明白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如何捍卫小区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问话得不到回应,他就像条狗一样围着我转悠。我退到街对面,继续打量那扇灰色窗户和灰色阳台。房子是典型的新世纪风格,浮夸、矫饰,急于展示艳俗的实用主义。屋顶上,一条电线耷拉下来,门卫室也有些倾斜。那个老头,追不上任何一个小偷的糟老头,仍执拗地盯住我。我想象莉就站在那里,在阳台上,微眯着眼睛,沉默,凝固,如大理石雕像。老头朝我走来,一面走一面拉紧裤洞。我等着他横穿马路,走到我面前。你找哪个?他说。你是哪个?我问他,那间屋子住着一个哑巴?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哑巴?他大声说,你有病吧,哪来的哑巴?滚!他像训斥一条狗。我巴不得这样,巴不得他当我是个疯子。我转身疾走,他在后面骂骂咧咧,大意是我他妈故意的吧,我骗不了他,要么是个贼,要么是人贩子……垃圾,他说,你们这些垃圾。我来到文林街。一无所获。没有莉,那里住的不是莉,不会是莉。老头说得对,我病了,也许是个贼,一个人贩子。最终是垃圾。谁又不是呢?空气中似有莉的香味,糅合鼠尾草、玫瑰、脂粉、洗发水、润肤露的清爽气味。风很大,行道木呼呼低吼。我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就像孩子走进幼儿园之前挥手向你道别。街道很窄,行人很少,大多是年轻焦虑的男人女人。黑摩的司机们斜挎在车上等候生意。但没什么生意。他们的数量超过了打车的。小吃店像捣烂的阴户一般洞开,几个小工趴在桌上打盹。我在人民西路接到老张电话,就是莉的那位苍老的小公务员未婚夫老张。他问我莉有消息嗎?我说没有。他沉默着,我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然后他说,完蛋了。我没说话。他最后说,谢谢你,兄弟。我来到东风路,曾经发生奥迪车撞人事件的公交站台连一丝血迹也没留下。广场上,打太极的老头迟缓地伸腿、挥臂;在音乐核心,广场中部,一伙老太太欢快的步伐和肥硕的身体极不协调。她们扭动、跨步,像奶牛闯进猪圈。我绕过三个报刊亭,亭子里早就不卖报刊了,遍布各种饮料。看亭子的大妈问我,矿泉水?我随手挑了一瓶,付了三块钱,转身时发现广场中央乱起来——音乐骤停,人们纷纷跑去。出什么事了?我说。报刊亭大妈张着嘴巴说,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现在我很想念莉。想念她长长的手臂环绕我,想念她香甜的气息,想念她满头乌发像墨汁一般从乳房两侧倾泻而下。想念我们并排躺着,身体冒着热气,泛出细汗,像窃喜的罪人,紧紧拥抱又短暂分开。有时候,我们甚至懒得上一趟厕所,直到膀胱快憋炸了才起身。807的卫生间和大床之间只是一片玻璃,莉坐在马桶上,冲我微笑,起身,反手拉下水闸;逆光的身体就像砂纸打磨的沉香木。她走出来,走向我,双腿笔直,面带微笑,身体骄傲地展开,没有丝毫犹豫,将微暗的房间和雪白的墙瞬间照亮了。
他们就在那里,就在东风广场中央,老王西装革履,三个汽油桶般的胖助手和黑鬼一样高瘦的眼镜男散开站在他周围。他们静默、奇特的姿态吸引了大量围观者。之后,一个胖助手给自己浇上汽油,气味随风扩散;眼镜男掏出火柴,开始喊话。
沉默的老王让我想起莉,他们身上的确有共同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暂时没有答案。眼镜男用一种煽动性的语言讲述他的主人,光头佬这十多年来的伟大发明,不时配以充满力量的手势。他说完后,围观群众窃窃私语,然后高声咒骂,说你嚷嚷什么啊听球不懂。有人鼓动说要点火就赶紧的,都忙着呢。有本事,你们去市政府大楼啊。我举头望天——月亮上来了,像一片白色的垃圾。眼镜男继续解释垃圾发电,我知道无人相信他。一个字也不会相信。无人理解自然无人相信。人们习惯谎言,也就绝不轻信。垃圾发电似真似假,也许因为过于逼真反而失真了。有人说你们有病啊,你们有病。有人说已经报警啦,警察立马赶到。有人说烧烧烧,快点,老子还要上班。老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他的沉默给了他某种权威。他开口说话了,河南口音浓重。朋友们,我亲爱的老乡们,我是垃圾发电的发明人。你们只相信你们亲眼所见,不相信你们可能所见,不觉得自己傻吗?人活着要有理想,我为理想拼搏了三十年。我想让我的发明帮助你们,我等得太久啦。亲爱的老乡们,你们就不想见识一下我伟大的,比爱迪生还伟大的发明吗?你们难道认为,我是江湖骗子?他的话引来一阵骚动,有人往他身上扔东西,也许是一枚零钱,或一只汽水瓶盖,总之丁当有声。眼镜男着手实验,人群安静下来。一袋垃圾,一截管子,一只灯泡。我感到呼吸困难,似乎眼前的一切从来都不是真的。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什么东西才是真的。眼镜男划亮火柴,垃圾堆蹿起火焰,黑管子上方的灯泡瞬间亮起。人群发出惊叹声。我拍了拍手。有人跟随我也拍了拍手。但很快,这项伟大发明立即遭到质疑,有人嚷嚷说这就是魔术嘛,魔术。就连我也越来越糊涂了,开始怀疑它就是魔术。在一些视频里,魔术师当街就把观众砍成两半,被砍下的上下半身照样满街乱跑。如果那种东西不是真的,我凭什么相信老王的实验就是真的?接着,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眼镜男歇斯底里,而那个胖子,浑身汽油的胖助手一直呆站着,瑟瑟发抖。好像已经为牺牲做好了准备,却又被死亡吓得要命。点啊,你们点啊,快点啊。群众催促着。老王看着眼镜男,后者,看着胖助手。胖助手从他手里接过火柴盒。打开,取出火柴。人们屏住了呼吸。远处,警笛声响起来了。胖助手的模样让我想起玩具熊杜下。是的,看上去都傻乎乎的。他忽然笑了,摇摇头,将火柴扔在地上。人群一阵哄笑,立即作鸟兽散。胖助手抱歉地看看老王,又看看眼镜男。谁也没说话。他们站着。我也站着。我们四个人呈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站立,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同样的,我相信老王也不知道。后来胖子小声说,我们撤吧,警察来了。
去哪儿呢?无处可去。因此我纳闷莉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难道玫瑰酒店807三个月来的肌肤之亲,那种男女之间的亲昵和信任都是我的幻觉?解释不了,也不合逻辑。现实的逻辑是,我们该继续约会,继续在固定时间重返807,哪怕我们失去了一个共同的儿子。我们一起杀了他。难道,莉被负罪感压垮了?还是,她想避免被我这种健全人继续伤害?或者,这就是她和她父亲(天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她父亲)策划的阴谋?没有答案。但我对她的思念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就像淬火的刀子高高举着,我伸手,它就后撤,在我视线中烙出焦煳的疤。我忘不了莉,忘不了她发丝的气味和皮肤印在手掌中涣散又聚拢,忘不了她冲我微笑时嘴角出现的一丝戏谑。我忘不了。所以,我又回去了。我睡了一夜,次日九点离开。
垃圾场不会逃走,它始终在那里,在它一贯耸立的地方。我踩着那些脏袋子、破布、碎砖、塑料来到垃圾小屋。门大敞着,老王就在那里,背对我,灰西装有一团团线头。我走进去,光线很暗,非开灯不可。我能闻见他身上的汽油、垃圾混合的衰败。我叫他,他没吭声。我走过去,发现他的身体微微发颤。不过,也许是错觉,其实他很平静,两手抱膝,坐在地上。我说他们呢?他不回答。我又问一遍,他的说话声像从墙壁里传出来的。散了,他说。这么一折腾,他们再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我劝他赶紧走,警察会严肃追查的。他没吭声。我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他终于看我了,非常平静地看着我,大光头亮得惊人。我说你要留下来?他问我饿吗?什么?我说。你饿吗?他又说。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于是他起身,不慌不忙给我热了一只羊角面包,煮了两杯咖啡。它们香极了。之后,我们坐在灯光明亮的由垃圾发电的屋里,静静等待,并不十分清楚等待什么。后来,我说你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吗,他说有,土豆,苹果,火腿。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起身洗净土豆,切片,爆炒,再搁水焖熟;火腿放进盘子里蒸透;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堆东西全吃了。他又煮了咖啡,低声说,当年他在河南乡下也挨过饿,饿得他捉了一只老鼠烤了吃。味道真美。不信你尝尝。没尝试过的事情,都该尝一尝。我盯着咖啡,无法想象老鼠的滋味。天很快就黑了,臭气在外面,也在屋里飘荡,像一片破爛的床单。我似乎看见莉了,她从黑暗深处浮出来,像从时间之炉里萃取出来。冲我微笑,将我抱住,温柔地抚摸着,就像抚摸她散失的儿子。
天越来越黑。黑得我看不清莉。但没有她。我知道没有。她在我的幻觉里出现又消失了。我闭上眼睛。807,她的长发蓬松,沿乳房两侧垂下,瀑布似的遮住乳房。是她,是莉。沉默的莉。消失的莉。她用湿漉漉的带泥味的嘴唇吻了我的嘴巴,然后像只鸟儿飞出去了,不见了。我坐着,像被捆在椅子上。我要站起来,但没什么力气。这种时候,就像坐以待毙,就像进入最漫长的沉默。她也许只是我头脑中遥远的内部,我曾在那里游荡,现在凝固了,失去了,非常渺小,不值一提,或推动四壁,用尽全身的劲儿,就像我们第一次那样。没什么可怕的。可我仍然感到害怕。害怕我变成别的,别的什么东西。毫无价值,随波逐流。就像莉是上帝派来的敲钟人,让我提防我自己变质,像垃圾一样溃烂,发臭,被清除掉。然而谁也免不了被清除。我们能做什么?我忽然明白能做的还有很多。可以继续做下去。可以不抬起双手。可以顽强地咬着牙,继续喘息,往前走。也许所到之处比你想象的还远。
我起身出门。可你知道,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周一片漆黑,一片涌动不休尤其在夜晚特别臭的漆黑。我被包围,被敌视,被遗忘。除了黑暗,只有蜿蜒起伏的垃圾,它们完全不在乎我。我高声呼唤莉的名字,但恶臭将声音吞了,也吞了我记忆中的正面全裸。我很难过,因为我意识到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明白我爱上她了,爱上一个哑巴。而我,还没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没为她的生父发表一个字。我羞愧不已。但我尽力了,真的。不是我的错。人为刀俎啊。黑暗中,呼喊声很大很响,也十分空洞。我逡巡前进,狠狠跌倒几次。我爬起来继续高喊,莉——莉——我知道她就藏在某处,就在垃圾的深处,最深最深的地方也许纯洁如北极地一样。她藏在她的黑暗中,等着我又不需要我。不,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只是她而已。她本来就不是我的,从来不是。我回过头,老王的门大敞着,他仍在椅子里正襟危坐,那身黑西装让他显得镇定而超然。去吧,他说。我听见他说。去哪里?我说。你知道。他说。我若有所思,不敢确定他所说的真实性。灯光下,老王冲我乏力又坚决地挥了挥手,像是诀别。我扭头前进,直到回过头时再也看不清他了。一个罩在垃圾灯光下的光头佬。一个绅士或者疯子。我继续高喊,我的声音在垃圾场内传得很远,尖厉而凄凉。远处响起警笛,但很快平息了。我跑起来,垃圾山没完没了,月亮从偏远的尽头升上来,通体金黄。我借助月光想看清脚下的垃圾之路,隐约知道老王要干什么了,我猜到了。费解的是我的去处。我知道我来自哪里,一个乡下孩子,一个奋斗的码字工。我将去往哪里?我奔出垃圾场才感到异样:热浪从后面涌来,大火的速度快得惊人,火舌舔舐天空,很快就变成一片把天也烧着了的火海;在火焰、浓烟之上没什么黑管子。什么也没有。除了火,只有火。这些烧掉的垃圾将不再发电。热浪扑过来,让我不得不往外奔去。外面,汽车、行人都停下来,我看见金红色火焰在目瞪口呆的男男女女的瞳仁里喷射;几条流浪狗发出惊吓过度的哼哼声。一个中年男人凑近我说,咋了?我没回答。他很不爽,气急败坏地说,他报警了。是你放的火?他说。我还是没说话。我看着你从里面跑出来的。是你放的?我仍不说话。烈焰掀起的热浪、臭气席卷一切,这个城市还有相当一部分甚至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部分远离大火但在我看来它彻底着了。火焰越升越高,带着凶狠的谴责。但必须承认,它极其壮美,超乎想象,超凡脱俗。空气烫得让人透不过气,垃圾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让我想起807房间扑在窗户玻璃上的雨点当然也是莉手术那天的雨点,像某种警告。但莉不会有事的,老王也不会有事。我知道该去哪了。希望一直都在。一直没有消失。我拔脚飞奔,向着远处飞奔。浓烟、灰烬和热浪从身后推搡我,锤击我。跑啊,跑。活着就该跑啊。有人说喂喂是你点的火是吧?我只顾往前跑,咬牙切齿地跑,不在乎自己是否哭了。我抱着强烈的信念,跑呀,跑。我将找一辆车,随便什么车直奔玫瑰酒店。她就在那里,我相信她就在那里。807。我们的起点。我会在数字七上轻敲三下,然后等着,等着她,为我拽开房门。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17岁开始发表小说。近年在各大刊物发表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红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