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厚度

阳锡叶 赖斯捷 李伦娥

他只活了56岁，但他有36年的工龄，每天忙得像陀螺似的，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做着数学题；

他第一学历是中师，但他以中学教师身份获评了“教授”级职称，并获中学数学教育最高奖———“苏步青数学教育奖”；

他只有一个儿子，但有成千上万的儿女叫他“嗲嗲”；

他去世十几天了，我们去采访，所有的人，哪怕是铮铮男子汉，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泪流满面，但说着说着又会露出微笑：“想起胡嗲就有力量”，“他的生命长度不够，但活出了生命的厚度”。

他就是胡进文，益阳市一中正高级数学教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一天当作几天用

胡进文的最后三天是这样度过的：3月11日上午值班出试卷，下午组织3个“珍珠班”的学生测试数学，之后细致地批改189份试卷，直到深夜；3月12日从早自习开始继续批改，中午都没休息；晚上坐10个小时的火车去广州，为一位报考中山大学研究生的学生“面授机宜”；3月13日又连夜再坐10个小时火车赶回；3月14日早上从火车站直奔教室参加在本校举行的全市高中数学学科研討会，听课评课，三四节和下午各上了两节数学课。晚自习下班辅导，一个学生问了两个题目，一个没解完带回家继续解；三四个小时后，独自一人在家的他，斜躺在床上继续解题，再也没能起来……

“为了教育，为了学生，我付出再多也无怨无悔。”6年前，胡进文在全市师德标兵巡回演讲中这样表示，6年后，他用实际行动、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太辛苦”“太敬业”“一天当作几天用”，我们闻讯前去采访，几乎每一个人都边流泪边感叹着。

“三个班的数学，文理两跨，还是数学竞赛教练，还当班主任。”益阳市一中党委书记、校长王楚奇说起胡进文，喉头哽咽，他说这个工作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胡嗲课上得好又负责，如果只排两个班就有家长、学生集体强烈要求他“再带一个班”，所以他工作36年当了31年班主任，十几年来一直是这个工作量，“早6晚12”是他近20年来的工作常态。

“那不是一般的累，大部分时间是每周27节课，一般24节。”高三年级组长周轶说，自己比他小几岁都吃不消，胡嗲周末和寒暑假还要带奥赛培训，每天忙得陀螺样，“他的形象不是树起来的，是拿命拼出来的。”

工作量这么大，胡进文只能挤自己的休息时间了。家距学校步行只十来分钟，但这些年里，几乎每天的中晚饭，都是妻子张跃辉送到六楼的办公室。“好几次我都看到，胡嗲边吃饭边埋头做事，要喝水了就习惯性地伸出左手对老婆‘水，水……”学校专为身为劳模的他配了间办公室，空调沙发都有，但他嫌在二楼，离六楼的学生远，硬是在教室旁边要了间小房子，一张学生用的铁架子床、两张旧办公桌，就是他的全部。

2016年暑假，因数学竞赛和自主招生培训，胡进文没休过一天，开学时脚疼得着不了地，医生说是劳累引起血液感染必须住院。“三个班的课，还有班主任，哪里走得开？”他跟同事们说。每天凌晨五点多到医院打点滴，八点再赶到学校上课。2012年暑假，也是带参加奥赛的学生，高达38摄氏度的高温里，带病坚持工作的他边打点滴边上课，医生都感叹是“把病房搬到了教室里”。2007年元月，儿子患病到长沙治疗，儿子手术一结束他就往回赶，半道接到电话说老父亲又病了，他赶回老家将父亲送到医院，凌晨三四点钟往回赶，第二天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去年他儿子媳妇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我说要‘开除他的班主任，他口头说好，结果一转身又忘记了。”长期与他搭班的副校长罗攀登说胡嗲的口头禅就是“我来”“没问题”。“我们都劝他，但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没问题。”儿子胡宇才说。

“他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去世那天人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只见备课的电脑开着，胡进文半躺在床上，一只脚耷拉在床边，左手持书抚着胸口，右手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一支笔掉在地上，床上散落着资料和试卷。

当天，大雨倾盆，雷电轰鸣。胡进文以最后工作的状态，离开了。

中师生干到了正高

被学生和家长“抢”的胡进文，1982年参加工作的时候，第一学历只是中师，但“特别爱学习，特别爱教书”的他，36年坚持一线教学，终于在2018年元月顺利拿到正高职称，全省30多万中小学老师中，仅314人，千分之一。

三年中师，不分专业，所学数学知识其实很有限。能够把初中数学教好都已不易，何况高中，更何况奥数！但胡进文靠着湖南人的“霸蛮劲”，不仅在奥数领域搞出了名堂，先后辅导100多名学生在全国奥赛中获奖，成为远近闻名的金牌教练；更是凭着这股劲儿，每年所教的班每次统考都成绩优异，学考合格率为100%，高考平均分名列全市前茅。2016年，胡进文获第十一届“苏步青数学教育奖”，当年湖南仅他一人获此殊荣。

有多“霸蛮”？

同事宋晖记得，他每年都订十几本数学杂志，每本都细读深钻，做笔记写心得，厚厚的几十大本。

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同事王咏兰记得，1993年的班主任胡老师，每晚都是在别人睡了后，再去找题目、备课，刻钢板、印试卷；1996年高考前3个月，胡老师急性胰腺炎疼得倒在地上，只休了两天就来上课。

儿子胡宇才记得，一道题如果有3种解法，父亲就一定要全都想出来、弄明白，再全部教给学生。

妻子张跃辉记得，很多时候，老胡一个晚上只能解一道奥赛题，到了夜里一两点，如果题还未解完，他会抱着书到床上继续算。

“我学会写教学反思，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胡进文去世后，接手1502班班主任的化学老师文胜丰，曾经偶然看到了胡老师写的教学反思，“工整得就像本书，公式、坐标图、几何图形很少有涂改；‘分离参数，太复杂，‘运用数字归纳法来证数列不等式，是学生的一个难点，应立即突破这个难点……红笔写的备注，处处都是他的思考。”

调入省示范性高中益阳市一中的17年里，这样的教学反思与教学笔记胡进文写了60多万字。1986年就开始课改的他，这些年里主持和完成省市级科研课题6项，主编教师和学生用书5本，发表论文30多篇。

“都是拼出来的。”同教高三数学的曹爱军感叹：备课、笔记、做题本，做得这么多这么齐整的，他教书几十年、任教10多所学校，还只见过胡进文一人。他珍藏了胡嗲的几个备课笔记教学参考用。我们在胡进文家里和办公室也看到，书架上、阳台上满满当当全是他的专业书，书桌上、抽屉里到处都是他做的数学题备课本，整齐得可以直接印刷出书。

“学生都是我的崽女”

36年，胡进文直接教过的学生有4000多人，对自己的学生他几乎从来不叫名字，不是“臭崽”就是“满女”，或者是“猪崽子”“差家伙”的昵称，亲切感十足。1502班学生张硕旸在胡进文的嘴里，别名就是硕硕旸，数学课代表刘沛东就是“东崽子”。回忆起胡嗲用大嗓门的桃江话叫他们的场景，与他们分享零食的场景，请他们到家里做客的场景，有的孩子连考试都没法进行，说是“脑袋里只有胡嗲”，以至我们去采访时，学校还专门为同学们加了几节心理辅导课。

“他是真的喜欢学生。”与他搭班的生物老师熊正华说，胡嗲家里很困难，妻子下岗20多年了，儿子从小身体不好如今硕士毕业刚在上海工作，刚结婚，在上海买了个小房子，“欠债一两百万元”。但他对学生很大方，这些年光自费给学生发的奖金就有好几万。就在去世前几天，他还半开玩笑地说，麻烦了，又要找老婆讨几千块钱。因为4月有月考，他在班上设了五花八门的奖，承诺凡月考有进步的、排前多少名的、单科前几名的，都有奖。他对自己却很苛刻，烟瘾极大的他，多少年来抽的都是几块钱一包的白沙，最好的衣服是不久前买的100多元的假皮衣。

“我就是他和学生的全职保姆。”胡嗲突然去世，妻子张跃辉的天塌了，她后悔自己那天回乡下看父亲不在家。悲痛万分的她，沙哑着嗓子回忆，家里几乎从来没有零食，因为“都让嗲嗲带到班上给学生了”，这还不算，还今天让买几斤糖明天让买几箱奶，“我心疼胡嗲，送点好菜过去，鸡啊鱼啊，他一股脑儿分给学生，最后自己一点剩汤拌饭”。去年中秋节，他早早打电话让妻子买200个月饼，“学生人手一個”，还说当天带两个学生回来吃饭，“结果呼啦啦来了十来个”，张跃辉只好临时又切腊肉又煮面条，“最多的时候来了20多个学生”；大年初二就把学生带到家里辅导奥赛，家里住不下还让妻子帮着找地方借宿。这样的场景太多了，张跃辉都不知道这些年为学生做过多少饭买过多少零食了，反正逢年过节到家来的学生，回忆起学生时代，印象最深的是师母做的菜。

“他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我一样。”儿子胡宇才也是胡嗲的学生。他说下午第8节是自习，一般父亲都会“占用”这节课讲数学；自己心脏装支架休学一年，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有些愧疚，父亲说“我好多学生考上了北大清华，他们就跟你一样”。有时他陪父亲在办公室，每来一个学生父亲都是“抱一下抱一下”，儿子有些吃醋，他还是那句话，“他们就跟你一样”。那次手术后父亲要提前返校，而妈妈是离开父亲连公共汽车都不会坐的人，胡宇才含着泪水请求爸爸“再陪我一天吧，就一天”，但高考在即，胡进文只能委屈儿子，“我陪你的时间还长着呢”。没想到如今父亲再也无法陪伴自己了。

“他爱学生到了痴傻的地步。”又是家长又是同事的语文老师邓忭春说。2009年秋季开始，邓忭春的儿子和另外一些同学参加胡嗲的奥赛训练。除了自己悉心讲题外，胡嗲还无数次到长沙向师大的教授请教，初赛复赛都忙前跑后，为学生张罗住宿，掏钱请学生吃饭。最让邓忭春印象深刻的是，省赛前一天晚上，胡进文比学生还紧张，睡不着，深夜把邓忭春和班主任找到一起，说，如果孩子没考好怎么办，如何应对。没想到这批孩子考得特别好，6人获全国一二三等奖。也许是儿子得益于奥赛进了清华，也许是太想班上出好苗子了，2011年邓忭春接班时，在班上选了12名学生委托胡进文进行奥赛培训，胡进文没有半点推托就答应了。“不是一次，是两年多啊，没有收过一分钱。”邓忭春现在想来还觉得“欠了胡嗲的”。

胡进文是益阳乃至湖南的高中数学名师，许多人通过各种关系，想高价请他给孩子辅导，然而最后都发现，不可能。“一节课至少一千两千啊。”副校长罗攀登说，“但他哪有时间出去辅导啊。胡老师把全部业余时间用在了义务辅导学生身上，他是最具教育情怀的人。”去年胡进文获得“益阳市突出贡献奖”，奖金还没到手，他就先将2万元捐给了自己的家乡桃江县鸬鹚渡镇长江小学的孩子们，“他哪有这么多现金？其实都是借的。”

“他一直就是这样爱着他的学生。”同事王咏兰是胡进文还在桃江六中任教时的学生。1993年，初中毕业的她因家穷，父亲不打算送她上学了。胡进文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事，骑着单车来到她家，说服父亲让她上学，那些年王咏兰的大多数中饭就是在胡嗲家里吃的。高考前三个月，王咏兰母亲查出恶性子宫肌瘤，医疗费花了1万多元，父亲又让王咏兰辍学，胡嗲知道后，拿出自己四个月800元的工资，让王咏兰给母亲治病。“如果不是胡老师，我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王咏兰哭着说。这次送别胡嗲，毕业了20年的全班同学来了一多半。

其实，何止她这个班。采访时我们在胡进文的家里看到，好几个学生留言本，上面写满了学生对他的爱与尊敬：“胡嗲，你上课时像个‘老顽童，数学课讲得很有趣，课后，你又像个熊猫一样和蔼可亲。你为我们费尽了心血。我们真的好爱你！“”胡嗲，对您的感激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断。”“胡嗲就像爸爸一样”……这次胡嗲去世，闻讯的学生第一时间几乎都赶来了，北上广、江浙赣，甚至远在澳大利亚与丹麦的学生都赶来了……一名普通老师去世，老百姓争相悼念，全城送别，这在益阳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场景。

“想起胡嗲就有力量”

身前深受家人和学生喜爱，同事敬佩，各种荣誉加身，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这么安静地突然走了。

采访间，妻儿、学生、同事，谈及此都忍不住落泪。然而，一个令我们不解的现象，反复出现数次———随着对胡进文回忆的推进，很多人的脸上又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

“有一回到胡嗲家里吃饭，还没开吃，胡嗲就说‘你胖，少吃肉多吃青菜；我瘦，可以多吃肉少吃青菜。”1502班学生张硕旸说着说着泪中带笑了，“胡嗲真的是年轻得很，除了不怎么会用手机，和我们都是零距离。”硕旸说，自己没少帮胡嗲发微信。

1504班數学课代表刘沛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胡嗲的烟、胡嗲定理、葵花宝典、女士优先原则……这些有趣的“称呼”，全都是胡老师为了帮助学生学数学，用通俗的话总结出来的数学定理和学习经验。“像‘女士优先原则，其实就是求DETA，无论题型怎么变，遇到这类题，只要先把DETA算出来，其他就简单了。”“本来我数学不太好的，胡嗲这么一教，我真的提高飞快。”张硕旸说，他拿到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

“年轻、幽默、好玩”“爱开玩笑的胡嗲”“外表很凶，内心温和的小老头”，1504班的周熙说，有这么多称呼的胡老师，讲数学特别耐心，但胡老师对她最大的影响不是数学，而是做人。“我们班同学在谋划着凑一笔钱，在胡嗲祭日那天以他的名义，再捐到桃江的那所学校。”

“胡嗲的满崽多。”张跃辉说。有一次，胡进文把家里买的、新上市的葡萄全部拿到班上，说是“给满崽们尝尝鲜”，晚上回家用带点抱怨的口吻向妻子诉苦“我只分到两粒”。丈夫走后，已经哭哑了喉咙的张跃辉，回忆起这一幕，脸上露出不自知的微笑。

“他身上有一种力量，想起他，仿佛任何困难都能克服。”1504班班主任罗令在胡进文去世后的几天，一直忙于安抚班上学生的情绪，“也是为了安抚自己”。

“他每节课后都写教学反思，我也开始这样做了。”接替胡嗲当班主任的文胜丰说，自己压力很大，深爱着他的学生们情绪很不稳定，“但是我会和大家一起加油的，争取两个多月后的高考中，以最好的状态告慰胡嗲。”她眼圈发红声音坚定：“1502班，我帮你守着！”

悲痛吗？当然。他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突然走了。家人、学生、朋友、同事，伤心、悲恸、惋惜、遗憾，都有。

“但回想起他活过的每一天，我又会觉得，胡嗲自己也许并不遗憾。”罗令说，他这50多年里，职业生涯的每一天，都做着自己最想做的事，帮助着那些他深爱的人，生命的厚度早已超越了年岁叠加的长度。

有些情感不需宣泄。

在胡进文去世的四五天里，邓忭春一直想写些什么去纪念儿子的数学老师。“文字固然可记，精神更当传承”，最终，她将计划搁浅。正在清华读博士的儿子，匆匆赶回，在恩师灵前，邓忭春第一次看到懂事后的儿子落泪。“儿子此生都不会忘记胡老师”，邓忭春说，自己也会常常想起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与学生交往，每天解题，将知识传给更多人，胡进文乐在其中，所以即便是在益阳住了10多年，却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夜景是什么模样，也不再有机会去看一眼，但胡进文不会遗憾。

因为，他的生命会在很多人身上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