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量式复合词生成的形式动因

2018-05-09 00:59孙文统
关键词:复合词语素量词

孙文统

(郑州成功财经学院 外国语言文学系, 郑州 451200)

在现代汉语词汇中存在着一种较为特殊的名词性结构,这种结构通常是双音节的,第一个音节是名词性的,第二个音节是量词性的,用来表示事物的总称,并带有集合意义。这种名词性结构被称为“名量式复合词”,如下例所示:

(1)船只 马匹 枪支 纸张 田亩

上例中的词汇均由一个名词语素和一个量词语素构成,在语法属性上体现为双音节名词,在语义所指上则表示名词词素所指事物的总称,比如:“船只”指的是“船的总称”;“马匹”指的是“马的总称”,“枪支”指的是“枪的总称”等等。

名量式复合词产生的时代较为久远,早在南北朝之前就已经出现[1]。到了南北朝时期,名量式复合词的表达形式已经较为丰富多样:

(2)车乘万两,军资器械略尽。(《吴志陆逊传》)

(3)子鹄中击,破之,擒树及衍谯州刺史朱文开,俘聝甚多,班师,出帝赉马匹。(《魏书樊子鹄传》)

(4)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书本,穴皆误作六。(《颜氏家训书证篇》)

(5)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庾信《春赋》)

关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国内语法学界围绕其词汇特点、使用范围、结构来源和类型归属等方面已经做出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但总体来看,以往的研究要么过分纠结于此类结构与定中式词汇的差别与联系,要么仅仅尝试从历时的角度发掘其结构来源,缺乏形式化的手段去探索该类复合词的内部结构及推导机制。对于该类词汇结构的生成动因,先前的研究亦鲜有涉及。

一、以往的研究以及存在的问题

国内前修时贤对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已经做出了较为深入而广泛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王倩倩在确定名量式复合词的范围和基础上,深入探讨了该类结构的构词特点和语体特征[2]。张虹使用语料统计的方法,详细描写了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语义和韵律特征[3]。李丽云从该类词汇的结构类型出发,提出了名量式复合词的认定标准,并依据其标准最终确立出19个典型的名量式复合词[4]。吕军伟则从历时的角度探索了名量式复合词的来源问题[5]。

虽然国内语法学界针对名量式复合词的词汇特点、结构来源、认定标准、类型归属等方面已经做出了较为深入的分析与研究,但是仍然存在诸多问题与缺陷,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关于名量式复合词的类型归属问题至今尚无定论,争议较多。以陆志韦为代表的前辈学者将其视为偏正结构,认为在这类结构中量词加入构词是作为抽象名词使用的[6]。胡裕树[7]、葛本仪[8]将其视为补充式复合词,认为在此类词汇结构中,前一语素表示物件,后一语素为该物件的计量单位。马庆株[9]、任学良[10]等将其视为附加式结构,认为该类词汇结构中量词的语法地位为语法化词缀,其附加于名词性语素之后而构成双音节复合词。李宗江则从量名式复合词中量词语素和名词语素之间的搭配频率、搭配选择性及语义特征等方面出发,将其视为并列结构[11]。其次,以往的研究仅仅就名量式复合词的结构本体展开研究,缺乏与相关结构(如量名结构)进行对比研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理论解释力。除此之外,以往的研究大多囿于语言现象的描写与语法规则的总结,缺乏形式化的手段与方法对此类词汇的内部结构进行明晰的刻画,且不能从理论的高度去揭示该类结构的推导机制与生成动因。

有鉴于此,本文将以形式句法学为理论框架,在确定名量式复合词结构范围的基础上,深入分析该类结构的句法表现及语义特征,以形式化的手段清晰地刻画出该类词汇的内部结构与生成机制。种种证据表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在句法本质上属于限定词短语DP(Determiner Phrase),其结构由汉语量名结构中单音节名词性语素经提升(raising)移位内部合并(internal merge)于量词投射ClP的标示语位置而生成。这一过程伴随着单音节名词的移位合并、特征核查以及语类标记(label)的转换,其推导动因在于匹配形式特征,转换结构标记,促成整个句法结构的推导与生成。

二、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地位及语义特征

(一)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表现与句法地位

上文指出,名量式复合词是由一个名词性语素和一个量词性语素构成的双音节名词性结构,用来表达集合意义。这种构词方式显著地区别于以英语为代表的西方语言,后者往往通过词尾形变来表达集合、总称等语法意义,比如:

个体名词 集合名词

weapon(武器) weaponry(武器的总称)

machine(机器) machinery(机器的总称)

poem(诗歌) poetry(诗歌的总称)

clergyman(牧师) clergy(神职人员)

policeman(警察) police(警方)

可以看出,英语是通过词尾变化或是加上自由词素的方法构成集合名词的。由于汉语缺乏形态变化,无法通过词尾形变的方式来表达集合意义,其集合名词生成与集合意义的表达则依赖于自身较为独特的推导机制。作为一类较为特殊的集合名词,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的形成与其语义的表达同样遵循特定的推导与生成机制。本节在确定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结构范围的基础上,深入全面地探索其句法及语义方面的特征,明确其句法地位。

本文研究的名量式复合词,是指上文例(1)中所包含的双音节名词结构。这些词汇除了包含一个名词性语素和一个量词性语素之外,还具有一些特征:第一,其结构中量词语素为典型的量词,不能派生出具体的名物意义。第二,这些名量式复合词可以于汉语量名结构进行转换,不允许发生语义偏移。第三,从语义上看,名量式复合词所表达的语义为结构中名词性语素所指事物的总称,带有集合含义。因此,下例中的词汇结构不属于典型的名量式复合词,而属于偏正结构:

(6)花瓶 书包 鼓面 鱼尾 信封

在上例中的名词性结构中,量词性语素已经派生出较为具体的名物含义,且其词汇语义与其结构中名词性语素所表达的含义不一致,比如花瓶花,书包书,鼓面鼓,等等。此类词汇属于偏正结构,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

而下例中的词汇结构属于典型的名量式复合词,这些词汇和例(1)中的词汇结构一样,具有其自身较为独特的句法和语义特征:

(7)花朵 盐斤 布匹 皮张 地亩

上述名量式复合词中的量词语素“朵”“斤”“匹“张”“亩”都是较为典型的量词,尚未派生出具体的名物意义,而且可以和汉语中典型的量名式结构进行转换:

(8)花朵一朵花 盐斤一斤盐 布匹一匹布 皮张一张皮 地亩一亩地

除了可以和量名结构进行结构转换之外,名量式复合词还可以作为名词性中心语进一步接受其他数词和量词的选择而形成一个新的量名结构,比如:

(9)三百张布匹 两千条枪支 一百条船只 两箱皮张 五摞书本

新形成的量名结构中允许句法成分的移位,即可以将名量式复合词提升至数量结构之前而形成“名+数+量”的结构,比如:

(10) 布匹三百张 枪支两千条 船只一百条 皮张两箱 书本五摞

新形成的量名结构还可以和限定词“这”“那”等搭配而进一步生成一个完整的限定词短语DP:

(11)这三百张布匹 那两千条枪支 这一百条船只 那两箱皮张 这五摞书本

这一完整的限定词短语中允许“的”字结构的出现,即存在一个DeP投射,“的”字可以出现在容器量词之后共同修饰名量式复合词,请看下例:

(12)这三箱子的布匹 那一船的枪支 那两柜子的书本 那两箱子的皮张

通过上面的语料可以证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可以进一步接受数词、量词和限定词的选择而生成一个完整的限定词短语DP[12]。这一限定词短语中包含一个DeP投射,并允许内部成分发生移位。因此,种种证据表明,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本质为限定词短语DP,其结构的线性序列为DP-ClP-DeP-NP。

(二)名量式复合词的语义特征

汉语名量式复合词最为显著的语义特征是表示集合含义,即在语义上表达[+复数]的语义特征,这就要求与其搭配的数词和量词同样表达[+复数]的含义,因此下例中个各项都是不合法的表达:

(12) 一张布匹 一条枪支 一条船只 一张皮张 一本书本

上述各项中的名量式复合词要与表示复数的数词和量词搭配才合乎语法:

(13)三千张布匹 一百条枪支 这些船只 那箱皮张 五摞书本

在表义方面,名量式复合词结构中的语义中心在于名词性语素,即其语义为名词性语素所指事物的总称。这说明名量式复合词可以和其结构中名词语素所指的名词进行替换,比如下例中的名量式复合词基本可以与其结构中单音节名词互换使用:

(14)①上个月公司从上海订购了一些布匹/布。

②纸张/纸会变皱,写下的情谊却依旧。

③人们可以携带枪支/枪,但必须在门口接受检查。

④没有远大的目标,就像没有方向的船只/船,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⑤我们要把从书本/书中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实践中去。

名量式复合词的中量词语素一般为名词语素的专用量词,在语义上已经虚化,尚未衍生出具体的名物含义。比如上例中的“匹”、“支”、“只”、“张”、“本”等。在语义关系上,其结构中的量词语素和名词语素之间的语义关系较为紧密,具有较为唯一的语义选择关系,比如:

(15)灯盏 地亩 花朵 车辆 马匹

上例中的名量式复合词中量词语素和名词语素具有较为严格的语义选择关系,比如“盏”作为量词是灯具的专有称量单位;“亩”是中国市制的土地称量单位;“朵”作为量词特指花以及花状物;“辆”是“车”的专有量词;而“匹”用作量词专用于纺织品和骡马。

从这个意义上讲,量词和名词之间的语义关系越具有唯一性,越容易形成名量式复合词,请看以下古汉语例句:

(16)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相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17)陈船者,陈列船艘欲渡河也。(《史记》)

(18)楚王太子,长大未有妻房。(《敦煌变文》)

在上面的三个例句中“乘”在古代是“车”的专有量词,“车乘”指乘坐的车或作战的车。“艘”是“船”的专有量词,“船艘”指“船的总称”。“房”作为量词则专用于妻妾。在现代汉语中这些词汇分别被“车辆”、“船只”和“妻子”所取代。

在现代汉语中,“只”作为较为泛用的量词可以专指船类或是飞禽走兽,因此,就出现了“船只”、“艇只”、“舰只”、“牛只”、“羊只”、“犬只”、“驼只”、“鸟只”等名量式复合词,尽管有些词汇使用的频率较低。

综上所述,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在语义上往往表达[+复数]意义,在其结构内部,名词性语素是语义表达的核心。量词语素在语义上较为虚化,并与名词语素之间存在着较为紧密、专一的语义选择关系。

三、名量式复合词的结构模式及生成机制

(一)名量式复合词的内部结构

经过上文的论述,可以证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本质为限定词短语DP,在其结构中包含数词、量词和“的”字结构。由于名量式复合词在语法上表现为一名词短语,其在句法结构上应该体现为一个名词短语投射NP。这一结构可以再次被量词投射ClP、“的”字投射DeP和限定词投射DP所选择,而生成一个完整的限定词短语。因此,一个完整的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的内部结构如下图1表示:

图1 名量式复合词完整结构示意图

上图以“那三箱的布匹”为例,清晰地刻画出名量式复合词的内部结构。其中,名量式复合词位于NP投射内部。位于其上部的投射依次为“的”字投射DeP,量词投射ClP和限定词短语投射DP。量词投射的标识语位置[spec, ClP]为数词提供落脚点(landing site),而限定词投射的标识语位置[spec, DP]作为整个结构的边缘部分,旨在为名词短语的提升移位提供落脚点,比如生成类似于“布匹三百箱”之类的结构。

(二)名量式复合词的生成机制及推导动因

在明晰名量式复合词的句法地位和几部结构的的基础上,本节进一步探索该结构的生成机制与推导动因。上文指出,汉语名量式复合词与量名结构之间存在着结构转换关系,而且名量式复合词的语义中心为其结构中的名词语素。由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和量名结构都具有计量功能,而且汉语名词短语的语义中心一般在结构的后部,本文假设:汉语量名式复合词由量名结构中的名词经提升移位生成,即名词性语素基础生成(base generate)[13]于量名结构的末尾,之后该名词性语素内部合并于量词投射的标识语位置。这一过程伴随着语义选择、特征匹配、标记转换等句法操作。以名量式复合词“布匹”为例,其具体的生成过程如下图2所示:

图2 名量式复合词生成示意图

上图体现了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生成的具体过程。名词性语素“布”和量词性语素“匹”作为词汇项按照左向合并的方式进入句法推导,由于量词语素和名词语素之间存在着语义选择关系,量词语素“匹”作为探针(probe)和作为目标(goal)名词语素“布”进行合并[14],二者形成探针—目标一致性关系。生成的结构属于中间投射(intermediate projection),尚未与数词合并而生成量名结构ClP,即结构尚未获得句法标签(label)。接下来,名词语素“布”经过内部移位提升至该结构的标识语位置,该移位操作遵循移位的复制原则(copy theory of movement)[15],原位置上的名词性语素“布”被操作系统删略。根据Cecchetto和Donati(2015)[16],句法投射中作为中心语的探针和进行内部移位句法项(word)同时具有标记句法结构的能力。在该结构中,名词性语素“布”标记整个结构NP,使整个结构由量词投射ClP转换为NP投射,其目的在于使名量式复合词具有名词性的语法地位,并使整个结构能够再次与其他量词和限定词进行特征匹配而生成一个新的量名结构和限定词短语。

综上所述,汉语名量式复合词由量名结构经过结构内部的名词语素内部合并而生成,这一过程伴随着语义选择,特征匹配,移位合并和标记转换,其生成动因在于匹配形式特征,推动句法推导的合法进行。

四、结语

作为汉语词汇中较为特殊的一类,名量式复合词具有自身较为独特的句法和语义特征。大量的语言事实表明,汉语名量式复合词在句法本质上属于限定词短语DP,在线性序列上体现为DP-ClP-DeP-NP四种句法投射的叠加。其完整的句法结构由量名结构中名词性语素经提升移位而合并生成,这一过程伴随着语义选择、特征匹配、移位合并与标记转换等句法操作,其句法结构的生成动因在于匹配形式特征,以确保推导的进行与结构的生成。

参考文献:

[1] 刘世儒. 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 [M]. 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王倩倩. 名量合成词的构词特点及语体特点 [D]. 北京: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

[3] 张虹. 现代汉语名量式名词研究 [D].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

[4] 李丽云. 汉语名量式合成词的结构及其界定标准[J]. 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9(5):105-111.

[5] 吕军伟. 名量式合成词的来源问题探析 [J]. 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0, 29(2): 103-107.

[6] 陆志韦. 汉语的构词法 [M]. 北京:科学出版社,1964.

[7] 胡裕树. 现代汉语 [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8] 葛本仪. 现代汉语词汇学 [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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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任学良. 汉语造词法 [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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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Radford A.MinimalistSyntaxRevisited[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16] Cecchetto C, Donati C.Relabeling[M]. Cambridge: MIT Press,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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