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民
一间密闭的教室里,30个男男女女两两组合,膝盖相抵,目光相对,双手相握。导师充满诱惑的声音在悠扬的轻音乐中响起:“说一说吧,你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伤害是什么?你的对面是你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人,诉说吧。”
我的对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五官小巧而精致。长得并不漂亮,是那种小家碧玉般的感觉。两只白嫩细腻的小手,温暖地蜷缩在我的手掌中,几乎不见。
听到导师的话,她思索了几分钟,笑了。举手提问:“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啊,我说什么?”
音乐戛然而止,导师三步一跳蹦到了我们的跟前,眼睛直瞪着女人:
“你没被父母打过骂过吗?”
“你没有被小伙伴们欺负过吗?”
“你和老公没有吵过闹过吗?”
“你在生活、学习、工作中没有委屈难过伤心的时候吗?”
女人低下头,很快又扬起了笑脸:“可我没有觉得这些是伤害啊?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导师朝一个角落挥了挥手,音乐再次响起。导师凑近女人:“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再仔细想想吧。”
导师走了,女人充满疑惑的小脸看着我:“我今年38了,我们家五个孩子,我是老小,父母從来没有打骂过我,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什么都让着我。我出嫁时嫁妆都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我老公爱我、疼我,粗活重活都不让我干。我有两个孩子,我的日子过得简单,可我觉得很舒适,我真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啊?”
女人目光平静,眉宇淡然。
我开着玩笑:“那导师的话对你就是一种伤害了。”
女人的眼神有些慌乱,有点惊恐,握在我手心的小手轻轻抖了抖。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音乐在无休止地响着,变成了那种如泣如诉的古琴音,仿佛硬要从人的心底扯出那根受到伤害的心弦。
女人抬起头看着我:“我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伤害?”
你说。
在我们村里,我们家不算穷,可我老公家真的很穷。我出嫁的时候,两家大人商量婚事,我的公公婆婆是空着两手来的。我婆婆说:“我们家只有一亩白菜地,今年白菜收成好,卖出去了,我们才有钱办婚事。今天白菜地要锄草,我走了,你们说事吧。”说完她就走了。当时我就感觉很委屈,我感觉我还没有她们家白菜重要,我还不值个白菜钱呢。
最后呢?
最后,她们家白菜没卖出钱,我还是嫁了过去。我嫁的是人,又不是看上了她们家的白菜。
给每个人诉说“伤害”的时间到了,音乐声停了。导师问我:“你认为她的伤害是伤害吗?”
我看着导师:“不是说不要用脑来上课,而是用心来体验吗?我没有思考,无法回答。”
下课了,我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第二天一早离开了上课的地方。几天后,似乎很快忘记了所上的课程,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但记住了有一个一生中只被白菜伤害过一次的女人。
电梯内外的两个女孩
电梯在5楼停下,进来了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大的约十七、八岁,青春期的女孩样,长得并不漂亮。小的约七、八岁,我知道是5楼家的孩子,乍一看挺可爱的。这个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和我预想的一样,没有和我打招呼。
电梯到了一楼,门一开,小女孩像往常一样率先窜了出去。我和那个大女孩也走出楼道,只见小女孩呆愣在门口,见到我,开口了:“叔叔,把你的手机再给我用一下吧,我把钥匙忘记带了。”我摇了摇头:“对不起,我的手机不给你用。”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看我,那个走出了几步远的大女孩也转过头看着我,一脸的鄙夷。然后拿出手机走到小女孩跟前:“给你,你用我的手机。”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满脸的不屑。
我掏出一根烟吸上,走到一边,听着小女孩打电话。先是给妈妈打电话说钥匙忘带了,进不了家门。然后在电话里跟爸爸撒娇,让正在上班的爸爸回来开门。后面又给奶奶打电话,让奶奶送钥匙来。我看了一眼在旁边等着的大女孩,她有点焦急,有点无奈。但发现我在看她,又变成了一脸的傲骄。
小女孩的电话终于打完了,估计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把手机往大女孩手里一塞,就蹦蹦跳跳地跑了。留下大女孩变着脸色,在风中凌乱着。我从她的身边走过,说了一句:“她上次就这样。”
是的,小女孩上次就是这样,而且用我的电话打了至少有半个小时,我也是就在旁边等着,然后看着她打完电话就跑。我当时也没当回事,淡然一笑,小女孩嘛,不懂事,或者有急事。然而,就在不到两个小时之后,我回家,恰巧又和这个小女孩同乘电梯。小女孩先是一脸漠然,继而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我问她:“现在放假了吧?你去哪儿玩了?”小女孩转头看着我,极不耐烦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我在前面走着,后面的大女孩加快了脚步,很快超过了我,和我并肩的几步时,大女孩羞涩地对我笑了笑:“对不起啊,刚才误解你了。”大女孩快步走远了,我突然发现,这个女孩的背影其实挺美的。
三条老寒腿
立秋了,小城空气中的火燥顿时削减了很多,晚上睡觉甚至都要盖上一层薄被。某君摸着右腿的膝盖,自言自语:我这老寒腿又该疼了。还是赶快去买点进补的东西补补腿吧。
某君来到牛羊肉市场,打算买几条羊腿或者牛腿骨头,刚要开口询价,就见一个戴着小白帽的小老头,手里攥着一把剔骨的小刀,迎面伸出另一只手来。某君吓了一跳,再一细看,原来是幼年的伙伴哈散,说起来也是好几年没见了。哈散闻听某君的来意,放下手中的小刀,拎起一条羊腿说:我家开了一个餐厅,就在市场外面,走,我先给你补补腿。两个人说笑着向外走,某君看见哈撒的右腿一别一拐的有点不对劲,就问,哈撒哈哈一笑:你不知道?你以为就你的腿是老寒腿?
到了哈散家的餐馆,不大,生意倒也不错,哈散把肉切开,连骨头一起放进一个大锅煮着,又沏上一壶浓浓的酽茶。这时,餐馆内走进来一位拄着单拐的维吾尔族人,坐下,点了饭菜,把拐放在墙边。哈散突然一声大喊:买买提?!某君也定睛一看,果然是买买提,也是幼年时玩的最好的一个伙伴!买买提挣扎着还没有站起来,哈散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头和肩。三个人握手,拥抱,一时间竟都哽咽无语。等坐定后,某君就问:你的腿怎么了?买买提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你们两个不知道?你们的腿也不是什么好腿吧?
某君的幼年是在S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小村里度过的,小村几十户人家都是汉族,紧邻着的是另一个小村,几十户人家都是维吾尔族,哈散家是两个村里唯一的一户回族人家。一条清澈的坎儿井从两个村中间穿过,早晚时间,坎儿井两旁都是两个村的村民在挑水,洗衣服,洗菜。大家说笑着,互相开着玩笑,孩子们更是打闹在一起,一会儿一个汉族小孩被水泼恼了,一会儿一个维吾尔族小孩又被打哭了,大人们笑着各自呵斥自己的孩子。一会儿,孩子们又玩在了一起。
某君、哈散、买买提就是在这条坎儿井水里一起泡大的孩子,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干着诸如偷瓜、吓唬小女孩之类的坏事。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坎儿井里打闹,即使是深秋了,还会跳进水里泼水玩耍。有一次,买买提因为腿抽筋,差点被水呛死。原因是几天前,三个人一起去偷瓜,不幸被发现了,买买提抱着瓜跑得慢,被看瓜人一铁锨把子打到了腿上。买买提忍着腿疼,还是天天跳进水里玩耍着。
想到这些,说到这些,三个人哈哈大笑,惹得一餐馆的人都看着他们,三个人不管,继续说着笑着,感慨着。一会儿肉熟了,汤好了,三个人以茶代酒互敬,吃着新鲜的羊肉,喝着大补的肉汤。“酒”足饭饱后,三个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再问住址,三个人都愣住了:不仅都在小城,而且住的都不远。某君不禁疑惑:住得这么近,怎么这几年互相都不联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