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
1
“这事儿真是奇了。”
我正眯着眼小憩,被邻座用指头捅了一捅,“诶,哥们,你说生活里真能有这样的事么?”我极为不悦,觑了一眼他摊开在我面前的笔记本,敷衍道:“这世上啥奇怪的事情不能有?我们觉得奇,也只能怪见识太少。”说完,即闭上眼睛。比起听邻座少见多怪的奇闻,我更想在颠簸的飞机上,好好眯一会儿。养足精神,下了飞机,才能甩开膀子码字。编辑已經在催稿了。
邻座并不罢休。尽管没了听众,他还在一旁喃喃自语:“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能一块疯了?人疯了不奇,咋还全都不见了呢!”
我的好奇心被这“消失的一整村疯人”勾了起来。
“哪里一整村的人都疯了?”我睁开眼睛。
邻座见我问,十分高兴,指着日记本说:“你看,都在这日记里写着呢。这日记里说村子叫梅月村,我估摸着指的就是望月梅这个地方。”
“望月梅?”
“是啊,”邻座似是沉浸在了某种美好的回忆里,“就是琼州灵山县一个景点,这本日记我就是在那儿捡的。去那儿可不容易,得下一条差不多两公里的崖梯。那梯子很陡,我现在想起来,腿肚子还发软呢。可到了下面,就觉得受啥罪都值了,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美的地方!不过,美是美,路难走,旅游业也做不起来,连客栈也没一间。要去那看梅月会,得自己带帐篷。那天,整个谷里好像就我一个人……”
邻座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我忍不住打断道:“你是怎么捡到这本日记的?”
“哦,这个……”他看上去并不介意话被打断,仍旧快活地继续分享自己的见闻,“我头晚没发现,第二天早晨一出帐篷,这本子就躺在那儿呢。我本想,是哪个游客丢的,但当天就我一人呐。我翻开看,像是日记,看了几页,挺有趣,觉得放在那儿,风吹雨淋,坏也坏了,就揣在了包里。今天飞机上看完,嘿哟,里面记的事儿真是奇了!照日记里说,那望月梅,本来是有个村子的,那村子呢?人呢?都去哪了?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写着玩的?”
飞机在他最后一句话结束时,落了地。
我根本无心去思考他的一连串问题,只在想,没准可以借着这本日记,写个好故事。
“那个……”想到之前说邻座“少见多怪”,我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厚着脸皮说道:“日记可以借我看两天吗?”
“喏,随便看,看多久都没问题。”邻座一把将日记塞到我怀里。
“谢了,哥们!”他的慷慨率真显然感染了我。我掏出手机,和他交换了电话号码,相互告别。
回到家后,行李也没顾得上归置,我就翻出日记本来看。第一篇写于2008年8月10日,末一篇的日期为2008年10月23日。说是“日记”也不准确。它有时日日都记,有时又隔三岔五才有一篇,前后记了不过30余篇。我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读完了它。
至于为什么要写这本日记,可以用日记的主人开篇第一句话来说明,“如果正像米爷爷说的,我大概是走不出去了;既然没剩多少日子好活,我准备记下这一切”。
我猜想,他明知时日无多还要记下这一切,无非是想将其所见所闻示人。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恰好擅长这一点——我准备把他记在本子里的,用我的表述方式呈现出来。
2
村子叫梅月村,是因为村子上方崖头上长着一株梅树。这株梅树,有很多值得称奇的地方。比如,它一年要开花两次,一次在秋日,一次在隆冬。而且,它开花之日必逢月圆之时——此前,花骨朵打满一树,却无一朵先绽,待到月圆夜,见了月光,像听到召唤,倏地一下,就全开了。开满了花的梅树,与银盘子一样的月亮在崖头相接的那一刻,被称之为梅月会。
梅月村有个习俗。姑娘小伙子成婚,都要赶在梅月相会这一天。白日里,姑娘被接进小伙子家。到了晚上,夫家人在崖头下的一株桃树旁,生一堆篝火,摆置上瓜果吃食,不一会儿,全村男女老少都会齐聚到此,围着篝火,一边听米爷爷说故事,一边等月亮升起来。等到花开了,月亮爬到了梅树梢,大家伙就开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闹腾一夜。
也正因为这一习俗,村子里有一项代代相承的行当——守花人。米爷爷就是守花人。他每年刚一立秋,或者一到冬至,就开始往崖头上爬,去看梅树有没有长花芽,开没开始打花苞。如此往返几趟,他便能确定花开的日子。有举办婚事的人家,就开始着手准备。
林东自小就爱跟着米爷爷上山去守花。每次到了梅树下,米爷爷一边眯着眼睛察看花枝,一边絮絮叨叨跟林东说些梅树的故事。
“小林子啊,这梅树是通灵的呢。”米爷爷不止一次跟林东这么说过。他说,这梅树爱净,见不得污秽。她只在秋天和冬天的月圆夜里开,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月光,是最皎洁纯净的。
“所以啊,小林子,你到了梅树这儿,可得把你心头的那点歪歪心思都清干净了,不然,梅树可都记着呢!小心她变成你妈妈手里的鞋底,打你屁股!”
林东想到这儿,不由笑出声。这又是一个熬了通宵之后的黎明。他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看天空渐渐泛白,心里下定决心:“等做完这个项目,就回梅月村去,待上三五个月。”
自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已经有三年没回去过了。近段时间,不知是不是由于工作压力太大,他时常想起梅月村。时常怀念他少年时的生活。
米爷爷曾说,你这么爱跟着我上山守花,不如以后也像米爷爷这样,当个守花人吧!
他记得自己那会儿噘着嘴,甩给米爷爷一句“我才不要呢”。但现在,他却觉着,如果单靠守花也能一辈子温饱不愁的话,做个守花人,倒也逍遥自在。
林东回到村子的时候,正是傍晚。从崖梯下来到家的这一路,他没遇见一个村人。往日里,这会儿正是各家炊烟袅袅的时候。这傍晚里炊烟的味道,对于林东,意味着童年、家乡、母亲等一长串字眼。他本以为,这次回来,能率先给他安慰的,就是这炊烟。可眼下,每户人家的烟囱里,却不见一点烟火气。
林东有些纳闷,但更感到遗憾。他随即又嘲笑自己矫情,摇摇头,继续往家走。家里三间瓦顶木廊的房子,因为久没人住,呈现出一幅破败模样。走进屋子,也能闻到从砖缝里、墙隙中,隐隐散发出来的萧瑟气息。
林东感到有些难过。他和母亲曾在这座屋子里相依为命,现今只剩他一人。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夜深,才好歹有了点睡意。可不想,就在这时,村子里居然渐渐起了人声。屋后的过道上,传来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牛羊的哞叫声,村人的说话声。
林东十分奇怪,本打算起身去看,但又耐不住一日的旅途辛苦,终究伴着远远近近的喧嚣,在半梦半醒间睡去。
第二天一早,林东洗漱好,就去拜望米爷爷。与昨晚一样,他从家往米爷爷家去的这一路上,又没见到一个村人。人都去哪了?他忽然感到些许不安。他是回到梅月村了吗?转头看看周遭,没错,除了多了一些新盖的瓦房外,跟少年时候的梅月村实在没有太大区别。抬头向东望,崖头上的那株梅树,也确凿无疑地立在那里。
林东定下心来,继续朝米爷爷家走去。
米爷爷家在村子的最南面,没事时,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柳树下,翻翻旧书。他告诉过林东,每一代守花人,从师父那里承过衣钵,就搬到这里来住。这里少说也住过有六七代守花人了。
林东老远就看到米爷爷仍旧坐在老柳树下。跟以往不同的是,他手头没有书,整副身体都垮在椅子上。
他冲米爷爷招手:“米爷爷!”
米爷爷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看向他。他没有认出林东,眼睛里露出茫然。待林东走近些,他脸上先是现出惊喜,可转瞬就变成了惊恐。
他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林东:“你干嘛回来了?”
林东玩笑:“米爷爷,你的徒弟找到了没?要是没找到,你看,我来跟你学做守花人,怎么样?”林东说着,就势坐在米爷爷旁边的白地上。
米爷爷摆手:“还做什么守花人呢,我都已经不守了,没人需要我们守了。”米爷爷的脸上露出恓惶。他随即抓住林东的手,问:“小林子,你咋回来了呢?你干嘛要回到这里来!你妈妈都不在了,你不该回来啊!”
林东的手被米爷爷攥得生疼。
他咧着嘴从米爷爷掌心里抽出手,笑道:“米爷爷,你这力道真是不减当年呐。我妈妈不在了,你不是还在?梅月村还是我的家,我哪能不回家看看呢。我最近真是想念这里。”
“哼!”米爷爷吐出一声,“家?这里已经找不到家了。小林子,你不该回来陪葬的。”
林东的脸“刷”地变成白色。米爷爷的神情不是在说笑。他看上去也十分清醒。可……什么叫陪葬?
他想到此行回来在村子里所感受到的异样,心里再次升起不安。
这次换他捉住米爷爷的手:“米爷爷,村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从昨天傍晚回来到现在,我都没见到一个人?他们去哪了,米爷爷?”
“他们能去哪呀?现在都在家睡觉呢。”米爷爷的嘴角挂着嘲弄。
“睡觉?大白天,全村人都在睡觉?”米爷爷的回答只让林东更加困惑,以至恐慌。
“是啊,他们不把这叫白天,他们管这叫黑夜。看到那个了吗?”米爷爷手指了指梅树上方的太阳,继续道,“他们可是说,那是月亮呢。”
“为什么会这样,米爷爷?”林东追问。“你刚才说,我回来……是陪葬?”
“小林子,这个村子快要没了。等所有的人都疯了,不剩一个正常人了,它就会消失的。”米爷爷的眼睛里也全是绝望。
“可你没有疯!而且,我也不会疯的。你说的不成立。我现在……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林东说着站起身。他已经无心关注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所感受到的诡异,米爷爷的话,都令他感到害怕。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在他拔腿往家走时,听到身后响起米爷爷哀哀的声音:“小林子,你怕是走不出去了。”
“鬼话!”林东在心里恨恨地想,我怎么会走不出去!他回到家后,将衣物胡乱往包里一塞,掂起来就朝崖梯走。可是,他在山谷里从上午转到下午,从东面走到西面,都没找到崖梯。崖梯呢?那条他从小走到大,跟着米爷爷守花,背着背包攀到山谷外求学的崖梯去哪了?
后背的汗一层层冒出来。风一吹,凉意就裹满一身。
林东望着眼前的绝壁,瘫坐到地上。他感到气愤。感到委屈。感到不可理喻。可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那条崖梯——确实不见了。
他只得回到米爷爷那里去。既然已经无路可走,他能做的,只怕是活得明白點了。
米爷爷照旧坐在大柳树下,像是早知道林东还会来找他。见到林东,他伸出枯如干枝的手,将林东拉到身边。
他说:“这事儿,得从一年前说起。”
3
一年前,有个姑娘在杂志上见了咱们村子的照片,就一个人跑到村里来了。来了,就不舍得走。她跟我说,米爷爷,你真是太有福气了,一辈子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这姑娘白净,爱笑,笑起来,眉毛眼睛全是弯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她还说,米爷爷,要不你收了我做徒弟,跟你一块守花吧!
我哪能收她做徒弟呢?这活太苦,冰天雪地里爬崖梯,哪是一个女娃能受得了的?师父的训簿里也都写着呢,这门活计只能传给男人。
我没同意,她就继续寻思怎么在村子里留下来。没过多久,村子里就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幼儿园。
你记得那座年久失修不用的祠堂吧。一共三间房。她用一间来住,用另两间来做教室。她跟村长商量好,她借住在村子里办幼儿园,每家入园的孩子一年只需交她三百块钱学费就可以,这样,就能满足她的生活用度了。
大家伙对于村子里能有一座幼儿园,都感到高兴。见了姑娘,人人都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称呼她老师。家里收了瓜果蔬菜,新磨了米面清油,也都给姑娘送些去。
村子里从前可没听到过念书的声音。自那之后,每次经过祠堂,都能听到从窗户里传来娃娃们拖腔拖调的“白日依山尽”“八九十枝花”。大家都说,这些娃儿的念书声比曲子还好听呢。
姑娘没事就爱来我这儿,陪我坐着。她说:“米爷爷,梅月村不光景色美,人也好。如果能,我真想像您一样,一辈子生活在这里。”
她还说,以前,她是喜欢这里,现在,她已经爱上这里了。
我可不知道,她这“喜欢”和“爱”有啥不同。但我知道,她懂梅树为什么在秋冬满月的时候才开。她眼睛里的东西,跟梅花印在月光里的东西一样清亮亮的。
就在这不久后的一天深夜,我突然被一声惨叫声惊醒。那惨叫声到现在还经常在我耳朵里响,它就像……像冬夜里的狼叫。
全村人好像都醒了。大家伙一起朝发出声音的祠堂跑。等赶到那,我们看到姑娘靠着床脚坐着,头发衣服乱成一团。她脚边有碎裂的墨水瓶。红色的墨水洒了一地。
你还记得你林婶儿家的小儿子吧。他当时蜷在屋角,浑身发抖。他的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墨水,红红地流了一脸。
姑娘没有哭。她看到我,站起来,一把抱住我,说:“米爷爷,米爷爷……”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再说不出话。
你林婶儿也赶到了。她一把揪起儿子:“你在这干嘛?你这不学好的鬼东西,你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小儿子任她怎么拉,也站不起身,只在嘴里一直咕噜:“不是我一人做的,不是我一人做的。”
当晚,我把姑娘安置在了你米姥姥家里。第二天去看她。她见了我,也不说话,一个劲儿淌眼泪。我们都已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糟蹋姑娘的,是以村长的儿子为首的四个半大小子。他们平日里见了姑娘,都是一副羞涩拘谨的样子。可谁知道这歹心,是啥时候在心里种下的呢?
事情发生后的一两天,村长和林婶儿他们,都带着孩子来给姑娘赔罪,说孩子不懂事,希望姑娘能原谅他们。说,姑娘要啥赔偿,他们能做到的,都尽力做。
可是,这能赔偿得了么?姑娘起先两天,都没说话。更不愿看到那些小伙子们。
后来,她跟我说,她要报案。“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姑娘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惩罚他们,我只能交给法律。”
知道姑娘的决定后,村长就去找另外三位孩子的父母,一起商量咋办。
这次商量后不久,他就召集全村人一起开会。
开会的地方,就是崖头下的那株桃树旁。你小时候,可最喜欢村里有人结婚了。我那时候也喜欢。喜欢跟全村人一起在月光里唱歌跳舞,给你们说故事。可现在,我最不愿去的就是那里。
那天,村长带着四个小伙子站在桃树下。
他用一条鞭子,指着四个孩子,对全村人说:“我真是愧当这一村之长!咱们梅月村,祖祖辈辈都与人为善,从不做鸡鸣狗盗的事情,可现在,却出了这么几个畜生!你们给我跪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是在给咱们祖宗丢脸,给咱们全村人抹黑!”
等孩子们跪下,村长举起鞭子说,他小时候,因为邻居米三叔家的鸡跑到了自家院子,他把它圈了起来,就被父亲用鞭子痛打了一顿。“今天,我就用这鞭子,代表我们老祖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兔崽子!”
鞭子抽得孩子们“嗷嗷”直叫。村长是真下了狠心抽,孩子们个个被抽得皮开肉绽,看得我都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村长的戏才刚刚起了头。
抽孩子时,孩子哭,你林婶儿哭,所有孩子的父母都在哭。村长也哭。终于,大家伙都忍不下,过来拉住村长,让他别把孩子们给打坏了。
这时,村长又开口了。他跪在村人们面前,说,打坏孩子是小,辱没祖宗是大。“那姑娘说,等她养好身体,能爬得动崖梯了,她就去报案。她这一报案,就是把咱们梅月村的丑扬到家外去!我们以后,该怎么面对祖宗!我还有什么脸继续当这村长!我对不住你们呐。”
经村长这么一说,大家伙意识到,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四个孩子,更关系到整个村子的颜面,关系到他们如何面对祖宗,面对后人!
“不是已经带着孩子去给姑娘认罪了吗?不是说,姑娘要啥赔偿,我们能做的,都尽力去做么?她为啥偏要把孩子往监狱里送?”
“这姑娘真是铁石心肠!……说起来,这到底不是她的村子,她就一个外人,呆够了,厌了,拍拍屁股,转身走了,才不管我们村子是好是坏呢!”
人群里响起的这句话,让大家伙恍然大悟——对呀,她到底是个外人呐!而咱梅月村里的各家各户,拉拉扯扯,彼此间都能攀上亲戚——我们怎么能不帮自己人呢?我们怎么能不维护自个儿村子的利益呢!我们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抹黑了咱们祖宗的名声呢?
终于有人说:“村长,管她报不报案。她若不报,我们好喝好吃,和以往一样待着她!她若报了案,咱们全村人就只一句话——没这回事儿!警察是听她一个人的,还是听我们大家的?”
“就是,她要是不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孩子会犯这个错吗?”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怨我们孩子。她不来的时候,我们都过得好好的呀。为啥她一来,我们村子就出了这么一桩丢人现眼的事儿!”
小林子,我刚一听到这些话,还以为是我老了,耳朵不大好了,咱梅月村的人,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可最后,我知道,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看到村长慢慢站起来,他让四个孩子给全村人磕头,让他们谢谢叔叔婶婶们。村长说,我们的孩子犯了错,该承担的我们承担,该改过的我们改过。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祖宗颜面受损,让一个外人破坏梅月村的声誉。
“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咱们整个村子。”我看见村长站在桃树下,红着眼睛,用手摸着胸口,一字一句说完这句话。
我還看到全村人脸上那种,小林子,那是什么表情呢?那是一种“对,就应该这么干”的表情。
我想到姑娘那双和梅花印在月光里一样清亮亮的眼睛,想到师父们留下的那一本本古书。
我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干!
我说,村长,咱这么做,是伤天害理的!是会遭报应的!村长只说:“米爷爷,你老了,很多事情你不懂,维护村子的事儿,就交给我们吧!”
没人听我的。
后来姑娘去报了案,警察到村里来取证。可所有人都告诉警察,他们不知道姑娘所说的事儿。他们说,那晚上,四个小伙子都在家睡得好好的。村长还说,他中间还去过他儿子的房间拿东西,看着儿子就在家睡觉呢。
后来,姑娘带着警察来找我。她哭着问我,米爷爷,村里的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他们怎么全都睁着眼说瞎话?
我跟她说,姑娘,你放心,米爷爷的眼睛还亮着呢。我跟警察说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可村里人告诉警察,说我已经老糊涂了,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经常跟我们说,那崖头上的梅树可以通灵呢。”
警察听了他们的话,也笑。他们不把我这个老头说的当回事儿。
那天之后,姑娘再没来找过我。
没过几天,就是立秋。村里已经没多少年轻人会选在梅月相会这一天成婚了,但我还是会去守花。
那天,我从崖梯上下来,碰到姑娘。她问我,米爷爷,梅花会在哪天开?
我看看她。她眼睛不弯了,但也还是亮。像黑天里最小最小的那种星子。我跟她说,这个月的十五就会开呢。
她听后,说:“那太好了,米爷爷,我们俩那晚上一起上山去看梅花吧。”
我想想,我从来也只是在崖头下看梅月会,倒没上去过,就说好。
等十五那天,我和姑娘从傍晚的时候开始上山。等到了梅树下,太阳已经落尽了。我们就坐在那儿等月亮升起来。那晚的月亮真亮,大大的一轮贴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往上爬。忽然,我们听到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抬头,“嗬哟”,梅花全开了。姑娘说,米爷爷,真美啊。
我不知道说啥,就点点头。
姑娘又说:“我原本以为,这么美的地方,生活的人也该是很美的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啥。我脸上烧得厉害,一句话也接不出。
她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了会儿,忽然站起来,冲我笑道:“米爷爷,你是个好人,谢谢你。”说完,她风一样跑到崖头前,一探身,跳了下去。
我惊得连喊都喊不出声。就在这时,忽然飘飘忽忽下起雪来。我心里想,这莫非是窦娥冤哪。一抬头,却发现,是梅花在落呢。也就一会儿工夫,一树花就落没了。
那会儿,我就知道,完了,我们的村子要完了。师父的古书上可记着呢,这梅树是通灵的,见不得污秽。有一年,村子里也发生了不堪的事儿,梅树显了灵,村子里所有人就都发了疯。那个守花人没我老,他一直活着,直等到十年咒满,当初疯了的人又清醒过来,村子才延续到现在。
那天,我把梅树落了的花瓣,用衣服兜起来,带到崖下。没什么能送姑娘的,就想着,她喜欢美,就用这梅花,把她葬在桃树下吧。
4
“那么,”林东一脸焦急,“只要我不疯,我俩都不疯,再熬过九年,村子里的人就都好了,我们就能出去了,是这样吧,米爷爷!”
米爷爷摇摇头:“我已经快不行了,小林子,师父在叫我了。可惜了,梅月村没能被我守住。”
“那……那我只要熬过这九年不疯,就可以了,是吗?”林东摇晃着米爷爷的手臂。
米爷爷别过头去:“你肯定会发疯的,小林子……”
听了米爷爷的话,林东心里刚刚腾起的一点希望,又倏地变成了一堆死灰。
他放开米爷爷的手,背上包,回到家里。
他已經快一天没有进食了。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他原本计划回到梅月村,去邻居家买些米面蔬菜维持生活。可现在……不能去米爷爷那里讨买米面。他已年老,能捯饬出自己的吃食已经不易。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等村人们起床,去他们家里看看,能不能找些吃的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村子里渐渐响起人声。林东的心也如鼓一般跳动起来。他长长呼了口气,逼自己走出家门。他在暗夜里看不清路上村人的脸,却时常听到有人招呼他:“小林子回来啦!”他忙一边应着,一边在心里揣测:“大概,他们的疯,只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吧。”如果是这样,他只要区别了白天黑夜,是不是就不会疯了?
他决定去林婶儿家找些吃的。
林婶儿家的门口散乱着被拔掉的菊花。林婶儿爱美,从前,家里房前院内,每个季节,都开着应季的花朵。林东看着满地花枝,不免有些可惜。他在门口叫:“林婶儿!”
林婶儿听到声,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林东,忙走上前道:“呀,小林子,你咋回来了?走,进屋去。”
林东指着地上的花问:“这花儿长得好好的,干嘛拔了?”
林婶儿听问,一脸愠怒:“谁知道门口怎么老长这么些玩意儿,去年就拔了,没想,今年还长,好好的一个大门,被弄得不像个样子!”林东看了看林婶儿的神情,不再多问。
林婶儿家同外面一样,也是黑洞洞一片。这一路走来,林东已经发现,虽是黑夜,却没有人家开灯。他们想必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林婶儿把林东让进厨房,拉他坐到桌子旁。“还没吃饭吧?来,跟我们一起吃点儿。”她说着热情地递给林东一盘食物,“快吃,多吃点,婶子别的做不好,饼可做得好。”林东低头看向盘子,里面盛着三枚鹌鹑蛋大小的饼。他看着这小小的饼,再去看林婶儿一家人,这才发现,每个人都面色苍白,身形消瘦。
林婶儿一面招呼他,一面斥她的儿子和已经年届八十的父亲:“吃饱了还不下地去,在这挺尸呢!”
林东感到惊诧,这一老一小如何照料得了家里的田地?
他问林婶儿。林婶儿“哧”一声:“家里的活,不就该老的和小的干嘛?你去看看,谁家不是这样!小林子,你读书读久了,人倒是读傻了。”
林东只好吞声不语。他想到此行的目的,遂又开口:“林婶儿,我刚回来,家里没有米面清油,想在你这买点。”
“买点……说得多客气!”林婶儿说完扭身找出一个袋子,捏了一撮米,又找来一个小瓶,装了一盖油,递给林东:“拿去,多多地拿,婶儿这儿多着呢。”她可能是甩手过来的力道猛了些,身体竟招架不住,晃了几晃。
林东看看手里的米和油,有些想哭。
他现在理解了梅月村的疯。不光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们的世界是颠倒的。丑即是美,少即是多,小即是大,假即是真,恶即是善……
这是梅树在用梅月村的人自己酿的错,来惩罚他们。
林东带着那一撮米和一盖油回到家。他想赶紧在夜里睡个觉,却发现睡不着。村子里来来往往的声音,仿佛时刻在提醒他,“嘿,这哪里是该睡觉的时间呢。”
捱不住长夜无眠和一个人的孤独困顿,林东只得混身到村人中间去。他跟村人们一样,逐渐适应了黑夜。也逐渐对稻田里那些光着瘦弱的膀子、顶着一头白发的老人们收割稻子的模样,不再感到难过。
他甚至理解了村子里那些光棍汉们望着林三嫂子的垂涎样子——林三嫂子鼓出来的眼睛和龇出来的一双门牙,好像也确实有一番独特的魅力!
……
尽管常常一整晚都没合眼,林东还是尽可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去看望米爷爷。他想在米爷爷这里得到确认,他对白天和黑夜的辨别,对大和小的辨别,对善和恶的辨别……
直到有一天,他和米爷爷坐在柳树下,看到一队蚂蚁在脚边忙忙碌碌时,竟开口说出:“米爷爷,这蚂蚁真大呀,快赶得上一匹马了。”米爷爷看着他,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说:“小林子,你也瘦了。”说完,眼泪就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随即,他的手从林东的脸上滑下去,一下子耷拉在身体一侧。
米爷爷死了。林东抬头看看天,呀,这月亮可比平时亮了不少。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都这么晚了,该回去睡觉了。”
这一天,梅月村刮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风。直刮到所有的屋子都飞上了天。那些薄薄的人,一个个像梅花瓣一样被刮得四处飘散。
梅月村消失了。
5
我给邻座打电话:“哎,要不陪我去趟望月梅吧?”我对于一个人去那儿,还有些胆怯。
“我刚从那儿回来啊!”邻座在电话里嚷。
“哦,那算了。”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挺想知道,日记里写的是真的假的呢。那我自己去好了。掛了,拜……”
我第二个“拜”字还没说出口,电话里就传来邻座一连串的“别别别……挂”。
“那……”他还在犹豫。
“到底去不去?”
“去!”
一星期后,我跟着邻座来到了望月梅。我让他径直带我去找崖头底下的那株桃树。
桃树很粗。四散的枝叶,挑出了一片巨大的绿色天空。虬曲嶙峋的枝干,让人想到诸如“沧海桑田”这样的字眼。我在脑海里想象一村人在这株树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场景,不禁有些慨然。
我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铁锨。
邻座看着我,惊讶:“你要干嘛?”
我说:“找那个姑娘。”
邻座茫然不解,忽然“啊”的一声跳到一边,喊:“你疯啦!”我不理他,绕着桃树挖起来。邻座先是远远站在一边,后来见我满头大汗,也慢腾腾蹭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铁锨:“你坐那儿休息会儿!”
我们从上午一直挖到下午日头偏西,绕着桃树挖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算了,别挖了。”我招呼邻座坐下来吃东西,喝水。
“日记应该是假的,别人写着玩的。”我多少有点丧气。我倒不是相信鬼神之说,只是有时候觉得,生活里多点奇妙难言的色彩,倒不失为一种刺激感官的方式。
“嗯。”邻座仰脖子灌下一大口水。他可没少出力气,脑门上,脖子上,全淌着汗。我正想着,要不要现在就打道回府,突然听到邻座喊:“哎,你快看!”
我抬起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如下雪一般,从崖头上接连不断地飘洒下来白色的花瓣,一片紧挨着一片,全都落进了我们刚刚挖开的坑里。
不一会儿,这些坑,就被花朵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