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
1
刘家骆病了,胃下垂,病情来势汹汹,让一向身强力壮的他足足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
老领导生病了,高峰忙去医院看刘家骆。刘家骆是舒美包装公司的总经理,作为副总经理的高峰自然跑得飞快。为了去看刘家骆,高峰自然免不了大包小包的,还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工段长小胖子。
病床上的刘家骆病得无精打采、气若游丝,一场胃下垂伤了他的元气。
“看来这场病让刘总伤得不轻。”脚一踏出医院大门,高峰担心道。
“是伤得不轻,刘总这次胃下垂,心病还需心药治。刘总此时称病是‘范增装病,意在赶走虞姬。”小胖子不怀好意地窃笑道。
高峰如醍醐灌顶:“你这小子,鬼心眼不少。”他忍不住用手拍了拍小胖子的腦门。别看小胖子才三十多岁,一副貌不惊人的样子,小眼睛,胖圆脸,可他的脑子极为灵活,不仅是高峰的跟屁虫,还是他的狗头军师。
“当领导的谁不在乎自己的政治前途,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白白地归了别人,心里能好受吗?”高峰仰天长叹了一声,刘家骆是不是真得了胃下垂,没人知道,可四十多岁的他,事业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竟突然官位下移,这也许是刘家骆最不能承受的事。
一场兵团国企改制正在舒美包装公司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作为团场企业的舒美包装,自然逃脱不了这场翻天覆地的改革。改革的力度之大,令每个人都不能无动于衷,甚至直接牵连到舒美每个人的利益,特别是舒美高管层的利益。
改制的结果:舒美包装被华誉食品有限公司兼并。把两个互不搭界的公司并在一起,起先,高峰心里极不理解,甚至与刘家骆消极抵触形成了统一战线,格外排斥这次师工业局所做的决定。
工业局的局长李飞宇宣布此项决定中的指导思想很明确:舒美包装长期亏损,管理中存在着许多漏洞,资金链断裂,长期依靠贷款,生产成本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不改制将会成为师里的一个沉重的包袱。
李局长同时也重申,“华誉兼并舒美的优势是两公司水电汽共享,劳动力正好实现互补,三至八月份为包装生产旺季,而华誉生产期恰恰在十月至来年的二月份。这套组合拳设计得天衣无缝,利绝对大于弊,再加上两公司原本一墙之隔,如此兼并水到渠成。”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原本舒美包装并入华誉,便成为华誉下属的一个分公司。令人意外的是华誉公司董事长周彬,晃着胖脸,挺着大肚腩直接了当地当众宣布:“从今后,舒美公司为华誉一生产车间,正式名为包装车间。”话声未落,底下一片哗然。
舒美包装从公司降为分公司整整差了一个级别,再由分公司沦为车间,绝非又差了一个级别。
高峰心里一沉,不由得朝刘家骆望去,刘家骆的脸此时难看极了。周彬的发言终于突破了舒美最后的底线,让舒美的高管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望完全破灭。尽管会上周彬再三解释职务叫法不同,但待遇不变,工资不但不减还极有可能增加。但此时谁都明白一点,舒美从此将再无说话的份量,特别是舒美包装的管理层更是陷入一种任人宰割的绝境,那总经理和车间主任能是一个职别吗?
周彬一走,桌子上那只被他用过的白瓷杯便成了他的替罪羊,被刘家骆狠狠地摔出了会议室:“真他妈的不是玩意,这不是把舒美当猴耍吗?他妈的懂个屁,这师里的领导脑子一定是让驴踢了,让外行领导内行,这不是明摆着项羽举鼎给拿破仑看嘛,真是狗屁不通,还要指手划脚,还以为力气大能够挡子弹,真是愚蠢可笑!”
冯超忙在后面附和,“这家伙太欺负人,人还没并进去就把舒美踩到脚底下,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高峰和其他几名高管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中。他心里又何尝不知,他们的刘总已经沦为车间主任,以此类推,高峰则由副总变为车间副主任,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落差,兔死狐悲,一时间几个人心里都如同打翻了的酱菜瓶,五味杂陈。
刘家骆难过地看了看自己多年的属下,用沉痛的声音说道:“以后大家都要仰人鼻息了,做什么都小心点吧,散会!”
散了会,高峰与刘家骆、冯超三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谁也不说话。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一向很微妙,此时,冯超的身子依然紧贴着刘家骆,高峰被甩在了两人后面。这让他不由地想起了美国心理学家艾德华·霍尔曾提出的“空间关系理论”,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与双方的空间距离成正比。同是副总,而能力平平的冯超一向在这三人的空间里占绝对优势,这使高峰望尘莫及。冯超是刘家骆的铁杆,这在舒美是众所周知的。
高峰想起刘家骆的项羽举鼎给拿破仑看的说法,不由一阵苦笑,刘家骆今天不是用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吗?
不懂得丁点包装技术的冯超作为常务副总整整高出了高峰一个级别,高峰凡事都要请示这个外行领导,这让高峰时常有一种无奈和难言的苦涩。员工们私下称冯超是“传话筒”,也就是指刘家骆的传话筒。但这却不是一只普通的传话筒,而是一种权利的绝对控制与压制。他们这种三角关系,被许多国有企业领导运用得妙不可言,这种用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高峰心里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有数。十年前,师工业局组建舒美时,高峰与刘家骆作为包装行业的精英来自不同的国企,两人不论在技术还是管理经验上都旗鼓相当。凭心而论,论能力,高峰显然更胜出许多。运气这个东西关键时候往往会左右人的命运,在任命总经理投票表决时,高峰却被一泡尿憋住了。很多时候细节决定成败,一泡尿也能决定人一生的命运。等高峰撒完尿回到会议桌上,选举结果尘埃落定,刘家骆任总经理,其他人员由刘总推荐拟定。
刘家骆表面大大咧咧,待人宽厚随和,其实心思缜密,而且极擅长社会关系哲学。打舒美包装组建起,他就从没小瞧过高峰的实力,甚至没忘了把他当作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于是在任命管理人员时,刘家骆笑眯眯地推荐了两名不懂业务的人员为常务副总和副总经理,而高峰作为副总却一下子排在了第四位,其中一名就是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的冯超。危机解除,刘家骆见了高峰自然也客客气气,这客气是用高峰的事业做代价换取的。
高峰因此在公司低调了起来,凡事尽量避免锋芒外露,多请示少擅自作决定,明知冯超这些外行的决定是错误的他也不得不执行,再加上他为人少言寡语,让刘家骆对他放松了警惕。高峰心里清楚,欲望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一个人没了野心就没人把你当回事了。十年来,尽管舒美的生产经营一直是高峰一手抓的,但哪个领导喜欢自己的下属强过自己?何况,刘家骆趁着喝酒也多次暗示过高峰,和太强的人在一起你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高峰每听一次,便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表现得太能干,哪怕是领导错误的决定也要坚决执行,以免成为领导的眼中钉。经验教训也提醒他,关键时刻绝不能为一泡尿而坏了大事,于是遇到重要事情时高峰总会憋着。
其实,后来高峰才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当上总经理绝不是一泡尿那么简单。工业局的李局长是刘家骆的高中同学,人员早就已经内定了的,这又让高峰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中国人的关系学博大精深,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
2
这场国有企业的改制,对舒美无疑是一场地震,触及舒美管理层每个人的根本利益,尤其是刘家骆。
刘家骆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场错综复杂的人事倾轧与权力纷争,让处于下风的刘家骆无比恼火,矛盾一触即发。
第一次在两厂共同召开的技改大会上,就成了舒美与华誉的矛盾的导火索,也是刘家骆与周彬的第一场正面交锋。
高峰与冯超作为舒美代表出席。刘家骆作为发言人,不紧不慢地提出了舒美设备技改方案:将原来的四台闭合式模切机改为全自动模切机,理由是原来的闭合式模切机需要人工放板料,效率低、危险性极大,极容易造成人身不安全,改技资金二百一十万元。刘家骆在会议上振振有词地提出了技改观点和措施。
二百多万啊,可不是二百多元,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就把华誉的高管狠狠烫了一下。
刘家骆的屁股刚一落座,底下立即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声。
周彬颇有深意地望了一下舒美的参会人员,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技改项目就二百多万行不通吧,二百多万对华誉来说是九牛一毛,可舒美的效益在哪里,一分钱还没见到,就让华誉对一项技改项目投这么大一笔,你当华誉是冤大头啊!”话里明摆着有舒美趁机占华誉便宜的嫌疑。周彬话一出口,华誉的其他参会者立即肆无忌惮地附和着他们的周总笑了起来,笑声中明显地夹杂着嘲讽。
刘家骆非常不满:“此项技改不仅是设备更新提高工作效率的需要,最重要的是直接牵扯到员工的安全问题,希望周董事长能慎重考虑。”刘家骆失了面子,表情谦和,内心已经动了怒。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们的员工都能安全使用,而现在归入华誉它就不安全了呢?”周彬的话一语掐在了刘家骆的七寸上。
这分明有挑衅的味道,刘家骆在舒美一向很自负,现在被人当众举了剑刺在了喉咙上,一时无法下咽。这不是有意拆他的台吗?他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个困扰舒美多年的问题,二百多万的资金对于正处于亏损的舒美不是一个小数字,也是舒美一直无法对模切机技改的根本原因。现在决定权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同意就技改,不同意拉倒,冯超我们走!”说完,刘家骆站起来摔门扬长而去,冯超忙兔子般地跟了出去。
竟敢如此嚣张,在座的惊得目瞪口呆,高峰如坐针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太目中无人了,什么作风!”周彬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几乎震裂,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只有高峰心里清楚,这是刘家骆的一贯作风。刘家骆有他摔门的资格,李局长不仅仅是刘家络的老同学关系那么简单,他们私下的交情也有不少猫腻。刘家骆不仅是包装理论掌握得到位,而且把社会关系学也学到了家。他平常爱喝几口,一喝酒就说段子,他最喜欢说的一个段子就是:“当今社会就像女人睡觉,得上面有人;不能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最怕是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更不能和老婆睡觉,自己人老搞自己人。”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刘家骆自己也很得意。
高峰算是看出来了,两公司领导都美名其曰为公司利益着想,实则是为了争夺舒美包装的掌控权。
很快,摔门事件成了公司改制以来的不和谐开端。人们在私下议论说刘家骆让周彬跌了架子、失了面子,让大家知道刘家骆根本不尿周彬。不仅刘家骆不尿,舒美的管理层都有些不尿华誉。虽是如此,但其他人的不尿都在暗处,暗地里发几句牢骚,说一些华誉的怪话,但见了周彬的面,一个个还是敷衍得溜光水滑,一口一个周总好、周总早,叫得毕恭毕敬,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刘家骆的不尿明目张胆,就在明处,他公然地躺在了医院里称病,再不和周彬商谈融合的细节与合作。
劉家骆明里是对抗周彬,暗里其实是跟这次舒美成为华誉的一个车间在暗暗叫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的举动得到了舒美员工前所未有的大力支持,员工们纷纷跑去医院看望自己的老领导,心里都怀着无限的敬意和感激。有了刘家骆在医院里坐镇,舒美员工一致对外,根本不配合周彬的任何指示,就连周彬也觉得此事棘手起来,使兼并工作一时陷入僵局。
不知为什么,高峰发觉自己突然被重视起来,周彬的眼光常常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便不动了,而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小高啊,我可一直对你情有独钟,你可是包装行业的精英,好好干,有机会要给你加加担子。”
此时,周彬的“情有独钟”,让高峰有些毛骨悚然。
“加加担子?”这个信号更有暗示重用的成份,这让高峰受宠若惊,但他也深知这时的重用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啊,因为这时的重用牵扯到一个风向标的问题,倒向周彬就意味着背叛刘家骆,倒向刘家骆就意味着再次保持原地不动。在这非常时刻,华誉向他抛了个绣球。这不是什么绣球,是个火球,接不好会被烧得体无完肤。凭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把舒美管理得有声有色,但作为刘家骆的手下,他也绝不想这么快就在这时去背叛自己的上司,而且这时背叛的不仅仅是一个刘家骆,而且还是整个舒美公司。
常言道:不怕做错事,就怕站错队,中国的人际关系何等的复杂啊。
高峰迟疑了一下,回答也非常得体到位:“我一定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积极努力地配合好周总顺利完成两公司合并。”
周彬还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高峰的肩,尽管他只比高峰大两岁,口气却完全像个长者:“高峰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些年,你头顶上一直压着两座大山,把你压得喘不出气吧,只要你好好表现,我一定会重用提拔你的。”
高峰如同吃了颗坏蜜枣,吐不出来又咽不进去,让他异常难受。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时的重用与提拔是两码事,他不是舒美的突破口,更不想做枪手,他了解刘家骆的背景与底牌。
果然,没过两天,刘家骆装病就躺出了效果,由师工业局正式下文任命刘家骆为华誉公司副总经理。刘家骆一跃升入华誉高管行列,主管舒美包装。尽管不叫刘总了,但这个刘副总远比舒美这样的小公司的总经理职位上高出几级。刘家骆走到哪儿都得意洋洋地摆摆手,一副首长要接见底下公司的派头。
小胖子私下里跟高峰嘀咕:“刘总这场病生得真好啊,鸟枪换炮了。”
高峰捋了一下胖子的脑袋说:“你懂什么,这叫蓄势待发,看起来是一场遭遇战,其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
小胖子却神秘地笑道:“这下好戏开锣了,刘总职位越高,这场争夺战才越有看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只要两公司兼并在一起,两人注定有一场持久的恶战,不信咱走着瞧!”。
3
随着刘家骆的荣升,舒美包装的待遇也跟着得到了提升。舒美是刘家骆的舒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明眼人一看就懂。
舒美名称上仍为舒美包装公司,不过中间多了一个字:舒美包装分公司。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由独立的法人成了从属关系,虽由妻变为妾,但说话的份还是有的,可如果成为一个车间,那不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丫鬟,只有干活的份了!舒美包装顿时变得风和日丽,和华誉一团和气,管理层也融洽了,经常坐一起吃吃饭、喝个小酒,喝醉了还亲热地拉着手冠冕堂皇地扯着一家亲,其实两方的笑容都有些勉强,有些绵里藏针。
山雨欲来风满楼,高峰从不乐观地看待这种表面的和谐。
果然,先跳出的不和谐音符是从一个叫王倩的女人开始的。周总为了尽快实现两公司融合,先进行了双方人事融合贯通。抓人事一向是刘家骆强项,他立即从舒美派出了几名业务精英进入华誉机关重点岗位。明眼人一看便知所谓的业务精英,不过是当面诵善佛,背后念死咒的家伙。精英不过是个幌子,去的全是刘家骆的心腹。这也正应了刘家骆平时的那句话:“房子和车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关键位置上有没有自己的人。”华誉也当仁不让地给舒美送来了一名姚书记,表面上是协同刘总一起管理舒美,实际上是安插在舒美的一颗钉子,便于周总遥控。
舒美委派的精英里自然少不了王倩。王倩在舒美可是一名不可轻视的人物,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一双美目左顾右盼,扎在人堆里绝对赏心悦目。王倩表面上和刘家骆是上下级关系,很受刘家骆的重用,私下里他俩关系极其暧昧。员工们把这种暧昧的关系揶揄地戏称为小蜜。王倩在舒美虽是个办公室主任,可权力极大,除了生产上的事,其他的都由她做主,就连高峰这些高管也不得不让她三分。舒美人都知道,王倩要是受了委屈,那会让刘家骆横鼻子竖眼劈头盖脸地训人的。
周彬此次的表现非常大度,为了能顺利解决兼并的难题,他也拿出了与刘家骆合作的诚意,按照刘家骆的要求,将王倩安在了华誉财务部副经理位置,并直接主管舒美财务。
按说一切矛盾迎刃而解,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这個叫王倩的身上,王倩本来业务能力非常一般,更别提懂财务。如果完全把王倩当作花瓶对她是不公平的,王倩非常擅长人际关系,而且还有她的独门绝活——能喝酒,喝起来一瓶子不倒,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况且,王倩口齿伶俐,擅长左右逢源。可华誉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华誉是大公司,这种攻关能手在华誉一揪一大把,而且个个身手不凡,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把王倩安在财务部原本是刘家骆的上上之策,把握好舒美的财政大权,就把握住了舒美的命脉。可这次他却失策了,在财务部,王倩显然水土不服,业务生涩,胸无大志。财务部的人不仅暗暗窃笑王倩胸大无才,而且还把整个舒美公司都笑话上了。
周彬一向在行业里素称冷面杀手,以治理企业严谨著称,他这次依然没让刘家骆送来的这朵鲜花迷乱了心智。他表面不动声色,抓住机会他毫不留情地将王倩从财务部副经理的位置上拿了下来,而且一抹到底,降为办公室最普通的一名业务人员。这一决定重重地打了刘家骆的脸,在舒美,王倩除了刘家骆,谁不敬她三分,而刚到华誉不到一个月,便被拿了下来,受到此番羞辱,刘家骆的脸上便挂不住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更何况是主人格外宠爱的女人。
王倩本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然免不了在刘家骆面前扮成了受了委屈的窦娥,本来就有隔阂的刘家骆,此举无疑在他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
你敢做初一,我就做十五。刘家骆便把气毫不客气地撒在了周彬送来的姚书记身上。
刘家骆虽为华誉副总,华誉也给他安排了间豪华办公室,可刘家骆除开会外没去过几回,开会前转一趟临时坐坐,除此之外平时依然还坐在舒美他原来的办公室里,对他来说,舒美还是他的舒美。而姚书记自从分到了舒美当书记,他来到这里就是监督舒美履行自己使命的,他每天只能待在舒美。
在办公楼里遇见刘家骆总是热情地先打招呼,而刘家骆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一声,或居高临下地点点头。可自从王倩被降为普通职员后,刘家骆直接连哼一声、点点头也省了,见到姚书记打招呼,直接抬头看天,或低头望地,然后目无表情地走过去。可姚书记脾气很好,笑笑就这样过去了。可脾气再好,他是来工作的,不能由着别人把他当空气,这不是侮辱人吗?
周彬为了加速兼并的步伐,由企划部策划搞活动,尽快让两公司的人员熟悉起来,这项工作自然就落到了姚书记的肩上。当姚书记主动找刘副总商谈工作时,刘家骆慢条斯理地顶了回去:“我们这是搞企业,企业要的是效益而不是形式主义。”由此看出,刘家骆心里不仅拒不接受华誉,而且一直有一种明显的排斥。姚书记在舒美的处境非常尴尬,连一般职员都比不上。聪明的人最擅长看脸色行事,刘家骆的脸色好不了,其他人自然也不会给姚书记好脸看。
高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内心对姚书记是同情的。其实高峰是赞成国企改制的,从心里来说,舒美并入华誉从企业的角度还是职工的角度来看都是非常有利的,不仅舒美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企业员工也可以提高收入,何乐而不为呢。高峰在舒美的经营管理上一直独挡一面,加上他极其能干,无论从工艺到设备、成本无一不精,在管理上,员工们没有不佩服他的。但刘家骆对他向来采取压制与重用两手都要硬的做法,既放权让他抓生产与人事,重大的决定又不让他参与。高峰不仅重大问题上插不上话,而且工资上明显比其他两位副总低了一半,对于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一直保持沉默。
小心驶得万年船,高峰不愿计较刘家骆对他的压制与重用。他在包装行业干了一辈子,他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更不愿与刘家骆争权夺利。因此,对于没有了锐气的对手,刘家骆一直态度很温和。并拿出了对高峰的关心,将他残疾的弟弟调到了企业看大门。
姚书记和高峰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高峰明白姚书记的处境,也希望通过这次国企改制舒美能真正走出困境,在人事上、管理上,明里暗里时常帮着姚书记完成一些他个人无法完成的工作,尽量减少他工作上的阻力。姚书记在高峰那里找到了一些温暖,上班下班总喊着高峰一起走,没事时,还要找高峰喝两杯。
在一旁的小胖子急了,私下里把高峰拉到一邊敲警钟:“你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要狗拿耗子多管别人的闲事。目前的矛盾何止是人民内部矛盾,搞不好会上升为敌我矛盾。刘副总在高处泼冷水,你在低处给人家撑把伞,你活得不耐烦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到最后只会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小胖子的提醒还没过多久,刘家骆见了高峰便开始冷笑了:“小高啊,最近《史记》学得不错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都快成项羽了。”说得高峰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他心里明白,刘家骆怕他和姚书记走得太近暗结死党。
半月后,姚书记被刘家骆调离了办公室,并坐上了冷板凳,把他发配到车间当临时安全员。一段时间的冷板凳,让一向脾气好的姚书记暴跳如雷。
高峰从小胖子那里得来了消息,姚书记终于到周总那里哭诉去了,强烈要求离开舒美,高峰对小胖子的消息半信半疑。
很快,华誉那里也有了动作,周总直接将王倩从办公室拿下,安置到机关大楼收发报纸和打扫卫生,舒美的财务从此由华誉人员全部接管。华誉财务部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查账更是能手,得了周总指示的他们,连只苍绳也不愿放过。
从账面上看,虽没查出刘家骆有贪污公款的嫌疑,但也查出刘家骆明目张胆地海吃海喝,光请客送礼这一项费用就很可观。其次,舒美管理非常松散,查账中竟查出舒美有几名长期拿着工资不上班的员工,而且还安然自得地享受着企业所有的福利待遇。这下子,华誉就悄无声息地抓住了舒美的小辫子,更准确地来说是抓住了刘家骆的小辫子。
刘家骆这次非常恼火,并直接把不满发泄在酒桌上。平时同事间请吃个饭,刘家骆高兴与不高兴时总要晕上两杯,几杯酒下肚,他便开始口无遮拦、舞马长枪地批华誉。因为喝酒的人都是舒美的人,所以批起来也畅快淋漓。目前,舒美的各路人马由妻变成了妾,心里自然是有气的,所以,这本账就一起算到了周总的身上,所以每逢批华誉时,总是将周总连带着一起批,对刘家骆来说,批周总乃是他喝酒的一大快事,批了他就把心里的恨都解了。可那毕竟是周总,批起来和前途命运绑在一起,其他人批起来总免不了遮遮掩掩,而且还有所顾虑。他们的“批”是极隐晦的,极讲艺术的,既附和了他们的刘总又不伤着周总。
周彬个子不高,脸型椭圆,肚子滚圆,由于他额前有道疤,平时他总尽量留一绺长发遮着,或带个帽子盖着。一个人恨一个人,总会先拿他身上最薄弱的环节下手,本来周彬这算不上什么的缺点却被刘家骆抓了个正着,对于周彬刘家骆极擅长用形容词,便称周彬为戴帽子的企鹅,又觉得企鹅这名字太可爱,给周彬不够狠毒,便干脆称他为一绺毛或刀疤。
刘家骆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说大家现在可要小心点啦,一绺毛快要变脸了,刀疤又要动刀子了,刀疤又要拿谁开刀了。桌子上谁都知道刘家骆说的一绺毛、刀疤指的是谁。刹那间,一些自保的人忙闭紧嘴巴,却就有一些爱煽风点火的人,一看刘家骆喝高了,故意泼点油让火苗子窜得更旺。
私下里,高峰曾劝说过刘家骆。那毕竟是他的老上级,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盆里跳。可刘家骆不听,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华誉精心举办了一次员工户外徒步活动,活动设计很合理,既简便又省钱,意在加强两公司员工感情交流。周总对这个活动的策划很满意。
刘家骆这次配合很积极,定了横幅口号,公司上下一新,每人从头到脚武装了一整套崭新的户外装备。出发时,华誉机关及别的公司全都穿着自己的便装,只有舒美全体员工服装整齐,一个个精神抖擞,格外扎眼。吃饭时,华誉员工每个人都是自带饭菜。而舒美的员工围坐在一起,尽情享受着公司采购的烤全羊、火腿肠、五香蛋,菜肴丰富,个个心情愉悦。同行的华誉员工,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舒美好吃好喝。
徒步期间,华誉员工正在登高望远,享受山间空谷静幽,清泉潺潺。舒美一些员工在一旁便讥笑上了,说华誉好歹也是师里树立的一面旗帜,做起事来既寒酸又小气,出来玩,弄得像难民逃难,要锻炼身体何不围着公司小区多跑两圈,何必光着脚板跑这么大老远让别人遛自己,又不是遛狗,而且还遛得这么辛苦,说得华誉的员工们脸色顿时青一阵紫一阵的,瞬间由风和日丽转为乌云翻滚。
高峰瞅了一眼刘家骆。刘家骆吃得满嘴流油,与员工们谈笑风生,再看周彬的脸已是黑云压城。小胖子悄悄跟他咬着耳朵说:“天要阴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这场简捷而又有意义的户外徒步活动,舒美足足花了五六万元。周彬艰难地在上面签了字,但一纸文件很快下来,文件明确规定:往后舒美的一切财务报销单据不必经刘家骆签字,刘家骆对华美只有生产管理权,而没有财务支配权。
刘家骆的脸色顿时如死灰般难看。
没人时,小胖子悄悄跟高峰总结:“跟领导对着干,无异是鸡蛋碰石头,刘副总不识时务,他这样做是在自掘坟墓。”
高峰却摇摇头:“大树底下好乘凉,有工业局李局长在背后撑着,天塌不下来。”小胖子却诡秘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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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的玩笑也不是空穴来风。那周彬果然厉害,对舒美用的是降龙十八掌,一出招就倒下一大片。
周彬这次来得杀气腾腾,把舒美杀了个片甲不留。先把舒美的名头拿下,由舒美包装分公司改为华誉包装车间。这一变动学问大了,摆明了就是要告诉大家,舒美从此没了,就是华誉的一小车间。第一刀就把舒美砍没了,从此舒美只剩下干活的份了。
第二刀,拿几名在企业长期挂名不上班的员工开刀。这些挂名拿着企业的钱不上班的职工在舒美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能拿着企业的钱而不来上班的个个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谁都知道这年头社会关系可不是花拳绣腿,随便出一招都能要人命。
可周彬就敢拿他们开刀了,而且还就把刘家骆撇在了一边,直接一纸通知让他们全部来公司上班,不然作开除处理。这几个家伙自然跑得比兔子还快,都乖乖地来上班了。这件事在舒美掀起轩然大波,自然亲者痛仇者快,但总体上是大快人心的。
高峰對这件事很赞赏,小胖子却说:“别高兴的太早,既然要动手,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大手术。”
接着,第三刀动到了舒美的根部,要精简业务人员。舒美既然成了车间,所有公司部门统统取消,管理人员明显地富裕了起来。如何安置富余的管理人员,周彬要求刘家骆尽快拿方案。刘家骆两眼一闭只当没听见。
职场上谁都知道上去容易下去难,哪个上去不是使了十八般武艺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而且五个部门几十号人,一大半都是由刘家骆亲自安排进去的,能干的都是没关系的,有关系的又不能干,简谁不简谁,那不是给刘家骆出难题吗?
一时间,舒美包装上上下下人心浮动。
刘家骆的门庭成了接待室,打探消息的、哭诉的,刘家骆倒突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每天要接待好几拨人。
周彬一套组合拳舞得虎虎生风,从根本上动了舒美的根基,让刘家骆措手不及。高峰素知刘家骆为人,对他来说,权利就是一切,政治就是生命。此时的刘家骆更是义愤填膺,直接指名道姓地跟下属们一起批周彬,批得酣畅淋漓,由地上转为公开。有好几次,他还故意当着姚书记的面一口一个刀疤,仿佛如同火热的天里吃了冷饮一样爽快,并且他还煽动舒美的元老一起集体去师里上访。
高峰历来不愿参于这种无谓的权利争斗,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逢这种情景,他总是借故离开。刘家骆一向也不把高峰当成自己人,但也没把他当圈外人。他虽说不是刘家骆的同党,但也不想落个帮凶的嫌疑,何况中间还夹着姚书记。
这些闲言碎语很快剁碎了又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周彬的耳朵里。
周彬平时最恨别人揭疤,生气地对劝他的人说:“刘家骆这个人哪里是鸡蛋,简直就是恐龙化石、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顽固不化。”
高峰的沉默逃避竟然为他赢得了周彬的青睐。高峰发现周彬把橄榄枝悄悄地抛向了他,这让他有些诚惶诚恐。周彬来舒美包装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刻意私下向高峰了解一些情况,探讨一些管理理念,很多时候他们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平心而论,公司长期亏损,高峰是有目共睹的。对于公司管理中存在的问题,高峰在关键时刻是插不上话的。周彬的现代管理模式他是赞同的,一个企业没有效益何来生存,这也是舒美并入华誉的真正原因。
周彬临走总会拍拍高峰的肩说:“好好干,有什么事情直接向我请示,不用通过刘副总。”
对于周彬,高峰心里始终是复杂的。他既认同周总的管理理念,希望舒美从根部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革,带活舒美,也让自己在企业发展中真正有所作为,又希望企业不要夹杂太多的权利纷争,让舒美再次成为牺牲品。
小胖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劝高峰没必要太认死理:“你别以为你不跟周彬,刘家骆就会放过你。这么多年来,你还不清楚你在舒美的处境,你不是关羽,人家桃园三结义里跟本没你的份。你也不是孙悟空,唐僧取经非你不可,人家华誉有的是精兵强将,可周总却偏偏看中了你,不就是你比别人懂管理、懂工艺、懂核算吗?”又劝他,“现在最厉害的就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不论形势如何改变,总会立于不败之地。你不做墙头草,自然有人抢着做,不信走着瞧。”
高峰对小胖子的点子全当耳边风。不管他说什么,他都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把精力都放在舒美的技改项目上。
小胖子气得骂他就会死干傻干,说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送的,会送的不如献媚的。
一段时间,高峰变得举足轻重起来,就连刘家骆也发现了他的价值所在,对他的态度也明显热情起来。刘家骆不仅有时与他叙叙旧,而且还经常拉他在一起吃吃饭。以前在一起吃饭目的很单纯,大家就是喝酒聊天,现在加了目的的饭,吃得格外复杂。
高峰心里不舒服,想推掉,小胖子眨着小眼睛说:“何必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若不去不但黄盖做不成了,而且成了甫志高了。”谁想当叛徒啊,一席话说得高峰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人做事上大脑很清醒的。别看小胖子三十来岁,工作能力一般,做人做事心里跟明镜似的。高峰不禁感慨万分,关键时刻还要小胖子点拨他。
高峰为了不承担叛徒的骂名,只好装聋作哑,昧着良心地吃了几次饭。期间,你唱我和,为演戏也为沟通感情。
姚书记自然看在眼里了:“周总最近老问你工作怎么样,为什么不主动跟周总打电话汇报工作?其实周总很器重你的。”高峰平日里最讨厌无聊的帮派争斗,而今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两拨人斗得热火朝天,一股暗流无形地把他卷入了是非之地。他感到自己驾驶着车停在了十字路口,向左?向右?不知该何去何从。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不断地响着催促他的喇叭,他却茫然不知所措。
高峰再没了吃饭的心思,硬着头皮推掉了几场饭局,刘家骆的脸沉了下来。
一天刚要下班,从不跟高峰闲扯的冯超笑眯眯地拦住了他和小胖子。冯超虽然业务不精,但为人处事绝对属于高智商的一类。他玩笑开得很有水平:“小高啊,最近想啥呢?刘副总几次叫你吃饭都不去,又不是鸿门宴,吃一顿饭能吃出什么立场问题啊。刘副总可夸你了,说你是咱舒美里最聪明的人了。”
高峰感觉味不对,有股胡椒面的味道,呛人得很。
果真,接下来的话就不怎么好听了,冯超闪着小眼睛说:“刘副总可说了,说你是《潜伏》里的余则成,比余则成还余则成,别看蔫里巴叽一声不吭,城府深得很,人虽在舒美待着心却早跑到华誉报到去了。”说完,笑得呵呵的。
高峰的脸顿时滚烫,感觉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他不明白,自己一向行得端坐得正,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龌龊,他很想找机会来消除他与刘家骆之间的误会。
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去跟刘家骆解释,姚书记却找上门来。
“小高啊,周总最近对你很失望,企改的方案到现在还没拿出来,你可要抓紧啊。我们都是外行,顶多在门口看个热闹,你是这方面的行家,现在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关键时刻你可不能掉链子。”这企改方案岂是高峰能做主的,刘家骆不定调子,他拿了岂不是卖厂求荣?到时只怕刘家骆对他的误解会更深。
姚书记看他不说话,也知他的难处,便叹了口气说:“周总其实一直很看好你的,他认为你有能力有才干,在舒美包装绝对是挑大梁的。”
一边给苦杏子,一边给酸枣,高峰夹在里面左右为难。他讨厌企业里无谓的争斗,这些争斗又无形中影响了企改的进度。他不想陷入任何一方,他费劲地从泥潭里拨出脚来,每天在车间里专心致志地干好自己的工作。
渐渐地,两股势力都远离了他,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他在中间夹生了,双方都用不信任和防范的眼光盯着他。
小胖子急了,跑过来说:“整个这一圈人里就你傻,那种善于观察风向、玲珑八面的,不论谁来都岿然不倒。你倒好,你以为你还能隔岸观火啊,其实你早已身陷江湖。你看冯超多高明,半截身子贴着刘副总,半截身子粘着周总,两不耽误。”
高峰不理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没有看别人眉高眼低的本事,照样忙自己手中的活。小胖子一把奪过扳手扔到了地上:“男怕站错队,女怕上错床,甘蔗不能两头甜,你还是跟着周总干吧,照刘家骆这样折腾下去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年头不换思想就换人,刘家骆这样和周总对着干迟早会出问题的。”
小胖子看他不说话,小声告诉了他一条机密消息:“工业局马上要进行人事调整了,最近有人检举李局长有腐败问题。”
“真的?”高峰心里怔了一下,知道小胖子也是皇亲国戚,他姐夫便是工业局的王副局长,他的消息一定假不了。
5
一转眼进入生产期,高峰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连抽烟的功夫都没有。
高峰再没功夫理睬刘家骆与周彬之间的刀光剑影。他分析过自己,既不擅长趋炎附势,又不懂得人事周旋,除了实干他一无所长。他还是一门心思地把精力用在工作上,设备检修、开车试机、人员调整,件件事忙得他焦头烂额。他现在是两大派系忽略的人物,乐得逍遥自在。
只是工作一忙起来,他嘴巴也上火了,嗓子也吼哑了,回到办公室,桌子上竟放着一大包降火、消炎止痛的咽喉片。高峰心头一热,他不知道这么多年除了小胖子还有谁那么关心他?
正思量着,姚书记悄无声息地闪过来,吓了高峰一跳。姚书记笑得很暧昧:“这可是周总特意安排人为你买的,看看人家周总,多爱惜将才啊。”高峰顿时心头一热。
姚书记还告诉他:“周总考虑到你们几个离家远,专门为你、刘副总几个管理人员各安排了一间标准间,生产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周总连这都想到了,高峰的眼睛一热,湿乎乎的。标间就在公司院内,一下子就解决了困扰他多年的生产期不能回家的问题。这些年,他累死累活的,有谁真正地把自己的功劳看在眼里了,都说鱼儿离不开水,有谁把水当回事了。可周总就当回事了,不仅看在眼里还表现在行动上了,高峰的心不由自主移向了周总。
生产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仅高峰,就连刘家骆也全身心投入到了生产中。这让高峰又对刘家骆另眼相看,尽管他在管理上有些问题,但高峰一直也把刘家骆当作自己的老领导。
华誉包装的工资打破了原来的年薪制,员工工资实行绩效考核,多劳多得改变了从前的平均主义,严格的考核让许多员工无所适从。改革方案既无情,又刀刀见血,让吃惯了大锅饭的人们一时间竟无法接受。高峰却暗自窃喜,这下企业真的要活过来了。
紧张的生产期,让周彬与刘家骆的矛盾并没有被淹没反而更加凸显了。舒美管理一向松散,实行人性化管理,员工请假几乎不怎么扣工资。而华誉管理严字当头,工资与考勤和产量直接挂钩,而且每天计算单耗。从前,舒美做包装时原料成批采购。而华誉要求严格按照客户订单进料,原料的幅宽必须按照客户订单,绝不允许超额和浪费,这样一来成本大大降了下来,却给供应商提出了难题。原来舒美购进原材料一向赊账,而现在舒美对原料要求提高了,对方也强烈要求舒美支付现金,这让刘家骆很头痛。往年欠款还未还上,现在又要求原材料量身定做,这让供应商不停地催讨往年的欠款,这样一来,让刘家骆对周彬很恼火。
成本很快降下来了,生产的包装很快就有了赢利,可刘家骆却被煎在油锅上。财务上他不能做主,债主把他逼得无处躲藏。他把不快压在心里,而周彬依然精神饱满地来包装指导工作。外行领导内行,在刘家骆的眼里就是指手划脚。周彬还毫无察觉,再三要跟刘家骆探讨包装的改革方案。刘家骆早已火冒三丈,改革不就是全盘否定他从前的做法吗?于是,他出言不逊地顶撞道:“马笼头给牛戴能合适吗,你不能老把食品生产的一套原封不动搬进包装,你知道这叫什么?生搬硬套!”
对于刘家骆的借题发挥,周彬尽管表面上还大度地微笑着,但高峰看得出他心里早就恼羞成怒了。高峰忙逃遁般地离开战场。战争中他既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他早已领教过夹板气的滋味了。
累了多天的高峰晚上不愿回家,死狗般地躺在周总安排的标间里。没回家的冯超硬要拉着他斗地主,高峰一時兴起建议把刘家骆也叫过来一起斗,刘家骆可是斗地主的高手。冯超却闪着小眼睛说刘副总今晚另有活动安排。看着冯超神神秘秘的样子,高峰也不愿多问,便拿起手机叫来了小胖子。
三个人边甩扑克边瞎扯,小胖子最擅长讲狐狸精的故事,不但爱讲狐狸精,还特爱讲小三。他说:“男人之所以喜欢狐狸精,是因为狐狸精比较骚。中国女人都被传统束缚了,一个个道貌岸然地装矜持。而狐狸精就可爱多了,不仅美丽动人,还性感风骚,简直就是男人心目中的梦中情人,男人们一见狐狸精能不上勾吗?于是小三们就产生了。”
冯超问:“那你咋不找一狐狸精过过瘾呢?”
小胖子眨眨眼说:“我也想啊,山珍海味吃多了还想换换玉米棒子面呢。可狐狸精都不勾我这样的,要勾也勾刘副总那样的,既有权利又风流倜傥。再不就勾你这样的,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骨子里骚透了。”
“去你娘的狗蛋,你小子也就狗掀门帘嘴上功夫。”冯超笑着照他脑门上一巴掌。
三个人正扯得带劲,突然听到女人尖叫的声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高峰起初以为地震了,心里有些慌乱,镇定下来才发现声音是从刘家骆住的标间里传出的。声音很尖锐像吃了火药,高峰几个人扑克一甩忙跑了过去。高峰跑过去看了一眼吓了一跳,王倩平时穿衣服就喜欢露,这下露到骨子里了,身上竟然一丝不挂。
刘家骆的老婆像打狗一样追赶着王倩,把王倩的头发扯掉了,皮肤也抓出血了,吓得王倩光着身子在房间里到处乱跑。美人这次真的容颜失色了。刘家骆倒是收拾得衣冠整齐,关键时刻不乱分寸。
很多人都没回家,这一叫召来了不少人围观,观看这样一场真人秀远比看一部三级片更令人兴奋。一些平时就站在周彬一边的人使坏地笑了:“妈呀,这可是活色添香的艳照门。艳照门是图片,远没大活人好看。”
让高峰没想到的是冯超也说起了怪话:“刘副总真是不简单,关键时刻还能衣冠楚楚。”
场面不堪入目,高峰不愿看笑话,忙跑过去拦着刘家骆的老婆让王倩穿上了衣服。
王倩平时一见男领导就喜欢笑得花枝乱颤的,遭到了不少人的妒忌。在观看一场真人秀后,人们兴灾乐祸地笑道,光着身子都不知多少回了,这样逮住还是头一次。也有女人替王倩说话的,说女人的堕落都是男人低级趣味造成的,没有男人的轻浮低俗,哪来女人的水性扬花。
这年头作风问题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小三都不再是什么鲜活的话题,但明目张胆的作风问题还是让人难以接受,而且显得很龌龊,这次捉奸事件让刘家骆丢尽了脸面。
冯超突然得到了重用,连升两级调到华誉机关上班了。不知为什么,刘家骆突然和冯超撕破了脸皮。
一场捉奸案,人们谈论得唇齿生香。很多人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有人挖好坑等着刘家骆跳。刘家骆与王倩平时日遮月掩的谁都知道他俩有一腿,但谁也没真正花心思让他俩出丑。有内部信息透露:是冯超给刘家骆的老婆打的电话,让早就疑神疑鬼的女人直接逮了个正着,背后的指使人一定是周总。
小胖子兴灾乐祸地跟高峰咬着耳朵说:“刘家骆这次是腹背受敌,单一个周总都够刘家骆对付的了。这下再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刘家骆能不落网吗?听说冯超现在已经鞍前马后地侍候周总去了。”
怎么会这样啊,冯超不是一直都是刘家骆的死党吗?高峰心里很难过。他一直还是很敬重周总的,但他第一次对周总有了看法。他想起了蒲松龄笔下的狼,身已半入,止露尻尾,从背后出其不意地偷袭别人,真阴险!
小胖子则不以为然地说:“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谁叫那刘副总有爱偷腥的毛病,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做人不能太猖狂。”
高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周彬这次不仅伤了刘家骆,还把刘家骆的脸面都撕破了。
6
八月正是包装生产的旺期。新疆是水果之乡,只见苹果、香梨水灵灵地挂在了树上,眼看着客户排成了长队,可包装车间的产量却怎么也上不去,第二次技改会议如期举行。
会议室两边的参会人员庄严肃穆地坐在那里,周彬和刘家骆两位主要领导自然成为了会议的主角。上次的捉奸事件让刘家骆丢尽了脸面,王倩不得不离开了公司,另谋出路去了。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高峰担心地看着他俩。
果然,一谈到舒美包装的技改问题,就又扯到了更换四台模机的老问题上来,一扯到更换模切机两人立即针锋相对。
刘家骆一开口就夹枪带棒:“模切机必须更换,不更换模切机直接影响到产量与质量,最重要的是直接影响到员工的生命安全。天天嘴上喊安全,我看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公报私仇!”刘家骆存了一肚子火,存心让周彬在众人面前难堪。
周彬的修养一向十分到位,没和他计较:“技改问题不是没有考虑,可资金在哪里,效益在哪里,你们包装车间长年亏损拿什么技改,一台设备六十多万,是换个轴承那么简单吗?”
“别拿企业亏损说事,我看你就成心阻碍技改,设备老化,又要效益,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刘家骆的话越说越难听,高峰和一桌子人全听明白了。这两人拿着技改当幌子泄私愤,高峰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声:“完了,又短兵相接上了,技改的事情肯定泡汤。”
果然,周彬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手指着刘家骆问:“你说谁是婊子,谁是婊子?你今天必须说清楚,自己的篱笆扎不紧,野鸡都跑进去了,还有脸骂别人是裱子。”
刘家骆原本是打个比方,没想到周彬当着众人把他的丑事扯了出来,顿时勃然大怒“我今天就骂你了,怎么了。你是人老不干人事,我不光骂你还想揍你呢!”
主要领导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会场一下子全乱了,人们一边护着周彬,一边拦住了刘家骆。
“从现在起,撤销刘家骆一切职务,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领导!”周彬当众拍板道,作为华誉的总经理,周彬这么多年还从未当众受过如此羞辱。
“我是师党委任命的,又不是你任命的,你没权利停我的职!”刘家骆不断地吼叫着,人们忙将他拽离了会场。
“我宣布,从今天起,停止刘家骆的一切工作,散会!”周彬的情绪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人们似乎早就预料到迟早会有一场暴风雨,只是没想到暴风雨来得如此猛烈。
高峰木然地离开了会场,技改的希望再一次落了空,恨得他牙根直痒痒。回到华誉包装,他望着”安全就是效益,安全就是生命“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大声地骂了句:“全他妈的扯淡!”
7
刀子割得很快,几个小时一纸红头文件下到华誉包装办公室,刘家骆还是副总,但停止一切工作,舒美包装暂时由姚书记接管。
夺走了舒美包装,刘家骆这下真的成了光杆司令。他一向是舒美包装的老大,人人都以为老虎屁股摸不得,谁想到就摸了,不仅摸了还狠狠地踹了一脚。
员工们纷纷议论,以刘家骆张扬的个性,资格又老后台又硬,在舒美包装谁能奈何了他,动他就是动工业局的李局长,华誉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高峰也看不明白周彬這一手叫什么。小胖子说:“这叫温火炖肉,慢慢炖才有嚼头。”
小胖子给高峰分析:“周总最擅长东方不败的葵花宝典,表面上什么事情都面带笑容,其实阴毒着呢,杀人刀刀不见血。周总这招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你小子这辈子没当官实在太可惜了。”高峰却深深地感到一种疲惫和厌倦,他不明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辛苦,企业为什么会陷入这样一个人事的怪圈。
业内人士很快爆料了:工业局的李局长正式调离工业局。消息是从小胖子嘴里飞出来的,可信度没人敢怀疑,因为小胖子的姐夫王副局长已经正式接任了李局长的位子。这消息如同暗箭,射在刘家骆的死穴上,一招致命。
高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局面让他突然感到了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冰冷,树倒猢狲散,这树还没倒猢狲就散了。
由姚书记来接管舒美包装,高峰的感觉怪怪的,喉咙里像卡了块骨头。生产期临阵换将本是兵家大忌,何况姚书记在包装上完全是个外行,又是外行领导压制内行这一套,这种钳制权利的伎俩再次在舒美上演。他不由地想起了周总从前对他所谓的器重、看好、加担子、独挡一面,不过是演了一出调虎离山计,自己就是那个被孙策耍得团团转,最后还不得不投奔曹操的刘勋。
自从姚书记上任后,高峰发现他一下子就变了,变脸如同翻书一样快,一向和颜悦色的他此时头昂得很高,背着手,架子大得如同省级领导,而且整天脸阴沉沉的,真是过河拆桥。高峰不明白这人都怎么了,手上一旦握了权就变得六亲不认。
小胖子说:“姚书记从现在起要攻城掠地占山为王了。从前受气的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他不容易啊。”
面对趾高气扬的姚书记,高峰不得不事事小心翼翼起来。
没了刘家骆这只拦路虎,舒美包装接下来的改革方案执行得很顺利。
姚书记很快在舒美包装开始大施拳脚,他毫不留情地砍掉了员工享有的所有福利,又将管理人员的工资与产量挂钩,触及到了员工的根本利益。高峰只管抓好生产,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大小事情都要向姚书记请示汇报。
每天有不少客户在等着,让高峰无暇顾及其他,他现在每天都待在车间里,情愿和工人们一起干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一个劳动者好哇,简单、踏实,不必活得这么虚伪与扭曲。
车间里每日机器轰鸣,模切机继续迈着陈旧的步履与紧张的生产奏出不和谐的旋律,员工们在模切机上忙碌着。笨重的机器一张一合,员工手中的板料在它的开合中有节奏地拿进拿出。高峰每每望着这几台沉重的模切机,就格外担忧,设备已老化,员工的手臂稍不留神便会被这只笨重的机器夹在里面。这样的机器,谁敢保证有一天不出事故?尽管高峰每天早上晨会都会再三强调模切机的安全问题,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出问题?
只有刘家骆一直是支持技改的,高峰难过地想。回到办公室,他路过刘家骆的办公室犹豫了一下,尽管他极想进去可还是没敢进去,他知道刘家骆就坐在里面。刘家骆现在每天唱的是空城计,曾经门庭若市的办公室现在早就空无一人,一场八级台风早就把那些见利忘义的人全刮到了姚书记那一面去了。从前那些阿谀奉承的人如同躲避瘟疫迅速地闪到了一边,把刘家骆干巴巴地晾在了那里,刘家骆现在成了一座瘟神,谁都不敢靠近他。
小胖子面带同情地说:“此一时、彼一时啊。从来都是新人笑,有谁管他旧人哭。这是一个权力导向的问题,从前包装是刘副总的天下,大家都围着他转。现在局势变了,谁还敢靠近他。人们为了向新领导表明立场,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一场变故,让高峰看清了人们的势利与丑恶。
姚书记对刘家骆再也用不着提防,一个孤家寡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他却把看贼的功夫都用在了高峰身上,见了高峰整天阴阳怪气的。
高峰知道为什么,姚书记成为舒美包装的负责人后,所有业务人员的热情与笑脸一致转向了新领导,只有高峰还时不时地去看看刘家骆,跟老领导切磋一下工艺与技术。刘家骆的办公室在姚书记的办公室往里走的一间,每次到刘家骆办公室必然要经过姚书间办公室。
姚书记现在很厉害,两只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凡找刘家骆的人,姚书记都会照一遍。而找刘家骆的人正好要经过他的办公室,姚书记总是把自己的门敞得大大的,以此辨清哪些人忠心哪些人不忠心,哪些人还想靠近老领导。
透过门缝,高峰看着刘家骆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心里挺不是滋味。尽管刘家骆有些专制,但毕竟做了自己多年的老领导,而且非常精通技术和业务,见刘家骆此番处境,高峰常忍不住进去坐坐。
有几次高峰从刘家骆办公室出来经过姚书记的办公室时,姚书记便会主动从里面走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又来向老领导汇报工作啊。”接着夸他:“小高真不愧是忠臣啊,是精忠报国的岳飞。”
这么明显的讽刺高峰自然听得分明,他脸皮薄,笑得灰溜溜的,有种剽窃他人隐私般地不自然。还有几次,他正好碰上姚书记从里面出来,高峰便硬着头皮装着找姚书记有事的样子。姚书记的眼睛是锥子,那眼神摆明了告诉他:“我就看住你了,看你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