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台记

2018-04-25 01:54宋长征
伊犁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风箱案板树根

宋长征

锅,七步之外

锅,像极了日子,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把一口大铁锅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也翻转不得。沉默,更多的时间锅像村庄一样陷入沉默,村庄里的人来来去去,不过是在围绕着一方锅台转。日子薄了,一把野菜也能充饥;日子厚了,去不远的葛庙集上割上二斤五花肉,锅铲子叮叮当当,算是打一回牙祭。

特殊年代不算,有人疯了一样把各家的炒锅、煮锅、蒸锅,敛巴敛巴,砸碎放进村口的革命大熔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得到一坨黑不溜秋的东西,像时代拉出的排泄物,既不能肥田,也没能让村庄从此扬眉吐气。

锅的先祖叫釜,相传为黄帝所创,宋代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引《古史考》记载:“黄帝始造釜甑,火食之道成矣。”唐代文献中则说轩辕黄帝“作灶以著经始,仅铸釜造甑,乃蒸饭而烹粥,以易茹毛饮血弊”。看来,造锅的祖先矛头直指轩辕无疑;而我更倾向于另外一种说法,古代人把用藤条编织的东西糊上一层泥巴,晒干了放进想要烧煮的谷物或菜蔬,时日久了,竟然烧制成陶,由此而产生了烧菜蒸饭的釜甑。

我家做饭也是一口大铁锅,八九个人八九张嘴巴,母亲从菜园子摘了一筐茄子辣椒,父亲从南岗子挖来一土篮地瓜萝卜,煎、炒、烹、炸,几十年光阴也就这样熬了过去。

百草霜,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其实就是锅底灰。野有百草,是草木都可以作为烹煮食物的烧柴,麦秸、豆秸、玉米秆,茅草、飞廉、刺老芽,梧桐、杨树、刺槐树,朝露晚霜,凝集了天地日月精华,而后一闪身钻进我家的灶膛里,日久成霜。家里的哪个孩子黄疸、疟疾、口舌生疮,母亲就会遵照老祖母提供的民间验方,锅底灰二两,木香灰半两,调成黑乎乎的一碗汤水服下,一日半晌,确保无虞。后来翻《本草纲目》百草霜条:“辛温,无毒”。“止上下诸血,妇人崩中带下,胎前产后诸病,伤寒阳毒发狂,黄疸,疟痢,咽喉、口舌一切诸疮”。看来世间万物皆有神奇之处,百炼成烟,也能生成草木精魂,直如一道黑色闪电,让村庄得以复活、衍生。

年深日久,锅底灰结得太厚,母亲嘱我揭下来铲去。晴日方好,我拿一把铲子和黑铁对话,嘹亮的声音直入云层。我说:锅,做一口村庄里的锅累不累?里面是水,下面是火,烧啊,熬啊,煮啊,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日子还是黑黑白白的日子。锅说:累啊,马蹄铁能在田野上奔跑,刀枪能在漠漠风沙里征战,就连一根细小的铁钉,也能深深楔入时间的年轮,安然老去。我呢,只能在水与火中变成一堆废铁。我说:你才不是废铁一堆,你养活了爹娘,养活了我,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养活了一个村庄,甚至养育了一个国度,锅口是天,锅底是地,是你养活了一个人间。

锅沉默不说,一时间成了一个僵局。这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僵局,你来我往,你退我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交换着各种不同的角色。

《七步诗》里的锅就是这样,一瞬间进退不得。“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捻着胡须在围着一口铁锅沉思,王位上的曹丕用一双冷冷的眼看着眼前的胞弟。一奶同胞又能怎样,天下才有一石,你独占八斗又能怎样,还不是犯到我手里。此时的铁锅在颤抖,铁锅里的豆子如箭囊里的箭镞在吟啸,生死之间,七步之外是一口大铁锅,水火不容。

多年后我想,做一口皇亲贵族的锅真是不容易。有一个实例,春秋之际,齐桓公老人家也要称王称霸,当然,形式上也要摆摆谱,口味刁钻一下。就派人找到了据说是名厨的易牙,易牙一通海吹,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你老人家想吃啥吃啥,小人都能给您做出来。确实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小人呀,这小子回家就把自己的儿子蒸了,献给国君。于是易牙得到重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啊,自己的亲骨肉都能贡献,还有什么不能贡献的。但事物的发展往往具有戏剧性,易牙在齐桓公老年时发动政变,生生把齐桓公饿死。

这是一口大铁锅改写的历史,用尽计谋,枉顾血亲也要飞黄腾达。此时的锅一定在泣血,恍惚间被用作一个残忍的道具。

小有计谋的还要算上补锅匠殷三,挑着一应家什来到我们村口:箍漏锅——来——锔锅锔盆,然后有盆裂锅漏的人家应声而出。晴暖的日光下,殷三用锤子、錾子、金刚钻,叮叮当当,敲下一片云彩,敲落一轮日头,锅就好了,盆就破镜重圆了。五爷晃晃悠悠,抽一口旱烟,抿一口小酒,说,殷三,一个村子里都夸你嘞,手艺嘛真是不错。殷三这时忙不迭地说,五爷,要饭生意,您看您家还有要收拾的玩意儿不,要不就要收摊了。五爷闪了一下诡谲的小眼睛,话锋一变。你这叫不地道呀,到手的铁锅“咣当”一锤子再说价钱,眼看着璺就长长了一拃。殷三脸色大变,想不到自己的那点小九九全被五爷发现。

至于分锅,是分家的另一种叫法,内含生长、自立门户的秘密。我们村分家,习惯上称为分锅,不是把一口铁锅硬生生敲开,而是兄弟或者父母与儿女间到了要单门独户的一步田地。这时娘家舅适时出现。财产无非是房子、家具等一些日常用品。为了让年迈的姐姐与姐夫不至于老无相依,这一天即使再忙也要赶着一头驴车上门,驴子拴在门外的木桩上,爹娘坐在正堂前,一应儿女到场,像是开国际会议。火,还是老灶坑里的火,取出燃烧着的木炭放在火盆里,分给各个兄弟作为火种,点燃各家的新灶,以示薪火相传,代代不灭。

黑三家弟兄五个,娘家舅在分家这天到来并没阻止进行了几天的骚乱。老大说分给自家的羊瘦了,皮包骨;老二说分给自家的犁杖犁铧少了尖,根本不能用;黑三媳妇叉着腰站在庭院里指桑骂槐,说黑三就是一头瘸驴,套上绳也拉不了犁耙,分这点家产只能喝西北风了。年老的二娘坐在蒲草团上忍不住落泪,想这一把老骨头还不如早死了早托生,去寻死去多年的二爷。寡妇熬儿呀。

娘家舅黑着脸,眼看着日头偏西,从老屋里摸出一把斧头,狗日的一帮畜生,噼里啪啦,把一口用了多年的大铁锅打碎。

七步之外,是一口大铁锅。碎就碎了,有些事物一旦破损再也难以弥合。

柳木判案

柳树长在水边,是树里的女性主义坚守者。镜花水月,池塘里的水是一面镜子,水边的柳就是临水照花的乡村女子。柔,春风一吹鹅黄的嫩芽爬满树枝,连水也變得轻柔起来,水里的云呀鸟呀就轻轻柔柔从粼粼水波中飞过。也有刚性的一面,生就的柳木命中的案,千年柳树万年榆,一转身变成乡村日常里的案板,切菜剁肉,以坚硬的骨骼扛起欢乐与苦难。

树根爷是个老木匠,树根爷是个专做柳木案板的老木匠。乡下那么多树,树根爷只爱柳树,背着手,嘴里叼一根燃尽的烟管,双眼向上一眯,用手抄了下柳树的尺寸,就她了。树根爷说这话的时候,有对着钟爱女子的温柔。谁知道呢,树根爷看哪一株柳树都是这眼神,像个死不悔改的浪荡子,还不尽人间风流债。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是我喜欢的《浣溪沙》。想必是东坡大人当年赴徐门石潭谢雨路上的一首词。可能腰间的细软用尽了,明明路边古柳下有披着牛衣卖黄瓜的农人,却敲门试问野人家。日上中天,这时正是树根爷干活的好时节,露出一身青铜样的肌肤,腱子肉颤颤,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双手把定一根大锯,树根爷在上,树根奶在下,一下,一下,把绑缚在树干上的老柳木一片一片剖解开来。

锯末纷纷扬扬,旧日的阳光纷飞如雪,刺啦刺啦的拉锯声催着小河里的水慢条斯理向前赶。

案板街,是古城西安一条老街道,东大街西段北侧,与骡马街隔路相望。我去西安,秋日的傍晚人声鼎沸,红男绿女,看不见一张案板。

找到一位老人,老西安。老人讲:清顺治年间,这一代被建成满城起,就成了卖案板的小贩们聚集的地方。把牲口拴在骡马市边上,就把崭新的案板一字排开,待价而沽。一直到解放后,案板街还有销售案板的店铺,一些南山的农民木匠用小推车把案板、菜墩等生活用具运到城里。那些年月,街道比较空旷,路边有一些平房院子或搭就的简易窝棚,住着居民,卖案板的小贩聚集在路的两旁,没有店铺。早上开市,一到晚上集市就散了,当天没有卖完案板的就沿街睡下,第二天爬起来接着卖。

这样的场景不用想象我也知道,树根奶一大早拉着一辆地排车去赶集,比鸡起的还早。摊位是老摊位,年年岁月就在老杨家羊汤馆门口。杨婆婆刚把一锅水烧开,男人用一把斧子劈下羊肉丢进锅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炉火通红,映红日出的东方,羊汤奶白,半条街都飘着羊汤的膻香味儿。树根奶面子薄,几乎不怎么吆喝,货比三家,来买案板的农人自是挑挑拣拣,看纹路,是老树还是新树;辨声音,是死树还是活树;查卯榫,手艺是否过关,然后开始你来我往商议价钱。时不时有男人风言水语,臊得树根爷耳根发红,羊汤馆的男人这时会出来递上一句话,要就拿钱,不要回家找你家婆子吃奶,生意就做下了。年根儿,树根爷亲自给老杨家羊汤馆送上一张柳木案板,当当当,切肉剁骨的声音里有柳木结下的乡村情谊,牢固,绵长。

我看树根爷做案板,把剖开的柳木架在火上煨烤,能听见细碎的纹路拉长的声音,是为收性。就像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野孩子,到了年纪就得放出家门接受一些营生上的考验,身子骨就硬了,心智就开了,步子就像个男人了。接着是拼板,大头抵小头,往往两张木板就可做成一张案板。那时的树大,几十年的老柳树长在村东的池塘边,春天里拧柳笛,夏天里光屁股站在浓密的柳枝间练习跳水,噗通,“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像是活在松尾芭蕉的俳句里。

扯远了,树根爷的案板做好,刨花散落一地,一丝丝柳木香弥漫在整座村庄。

没错,一个村庄里用的大多是树根爷的柳木案板。听声音,树根爷就知道谁家的案板用了多少年,案板中间凹到哪种程度。日子丰腴的,隔不上几日就切肉剁骨;日子瘠薄的,成天汤汤水水,案板上见不了多少刀印。

《水浒传》里的故事,发生在离我们村不远的梁山,话说北宋年间及时雨宋江领着一帮绿林好汉,被迫落草在八百里水泊。树根爷讲到这里,脸上现出诡谲的笑,说《水浒传》说的就是他家案板的故事。

第一张案板。郑屠户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着十来個刀手卖肉,这时鲁提辖走到门前,叫声郑屠,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差刀手去切,鲁提辖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自去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好。鲁提辖又要十斤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肥的切好,鲁提辖又要十斤寸金软骨,不要一点肉在上面。这分明是找茬嘛,见郑屠按捺不住,便施展拳脚,打了个脑浆迸流。

第二张案板。出现在孟州道十字坡张青家的人肉店里。武松被发配路经张家黑店,假意喝醉,孙二娘着人弄上案板。“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不得不亲自动手,“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果然有一把好力气,只是这次遇上了硬茬,反被武二哥一个熊抱摔倒在地。不打不相识,当下与张青结拜为兄弟。

第三张案板应该与一桩风流案有关,事发在武二哥发配之前。想当年武大郎也是一位白案高手,靠一张案板,一屉炊饼养家糊口。有生意,有商铺,坏就坏在那根窗户棍儿上,一掉,一砸,砸出个千古大案。有说门不当户不对,合该武大郎含恨而死;有说潘金莲不守妇道就该身首离异。东说西说,一张案板在光阴中静坐,日光细碎洒落,柳木案板上的面醭替换成厚厚的尘埃。

树根爷不知说了多少遍,直让人以为《水浒传》里的柳木案板都是树根爷先人的手艺,一张案板一出戏,最后还是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们村的案板集中出场,是在村子里有红白喜事的当口。八方故交,四方亲朋,就找来一个村子里的案板,一字儿排开。执事在礼房坐定,手执一管毛笔记录知单,你家五元,他家十元,要紧的亲戚朋友不免烟烟酒酒,这才安排所有到场者各找案板坐好。这时的案板用以替代吃饭的桌子。风卷残云,杯盘狼藉,有关生,有关死,有关欢乐与悲伤,就此落下帷幕。

柳木判案,生既是死,死既是生,轮回往复间,把所有交付于虚无的时间。

风箱入定

风是吹过老河滩的风,是吹过田野的风,有野草的气息,有谷物的清香,甚至裹挟着清脆的鸟鸣,一闪身钻进我家的风箱里。风箱是沉默在光阴之中的一位老僧,身着土布衣衫,一脸肃穆的神情。老僧入定,风箱入定,呱嗒,呱嗒的声音响起,是在练习吐纳之功。吐,吐出藏身在体内的晦气、躁气、喧嚣之气;纳,是海纳百川之纳,吸入的是清明、简洁,原野上的清新与静谧。

父亲坐在灶膛口,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活成了一帧泛黄的胶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一直与寂寞的风箱为伴。父亲捡起一把乱柴塞进火膛里,抽动风箱,呱嗒,呱嗒,灶膛里的火焰就明亮起来。我以为,乡下的日子就是架在火上熬煮的,这不仅指的是食物层面。春来了,眼看到了耕种季节,要买种子化肥;秋到了,到了嘴的收成被一场雨泡汤;娶儿嫁女,总要有像模像样的房屋与妆奁。这些,足够让乡下的父母焦头烂额。

火,不会熄灭,只要还有一点火光,只要还残存那么一点点希望,必倾尽浑身之力去面对劈面而来的考验与撞击。

风箱的前身是吹火筒,一截青竹,有笛箫般长短。没有风箱的时代,延伸了嘴巴的长度。长短不过尺余,一端广口,一端只钻开一眼小孔,火要熄灭,只需对着广口轻轻一吹,余烬上的火花绽开,生长在大地上的草木便可继续为村庄提供前进的热能。

相比,我还是喜欢风箱响起的一刻。落日滚向地平线,牧羊人赶着一群羊咩咩回家,玩耍的孩儿们鸟一样归巢,这时刻,黄昏莅临,将村庄紧紧揽在怀里。李家的风箱声音细软,用作柴薪的必是院场里的麦秸;张家的风箱呱嗒呱嗒山响,必是走丢了的傻媳妇找了回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把风箱当成了玩具;黑三家的风箱时断时续,必是为了招待走乡串户的光武老汉,看能不能再给自己张罗一门亲事,结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破败光景。这时的风箱是一位沉寂多年的乡村歌手,以咏叹的方式把郁积于胸的情感表达出来。

有关风箱的进化史,橐应排在吹风筒之后,就是用牛皮或者马皮制成一种皮囊,也称橐龠。清代萧雄有诗:“深谷崖边一窍开,汹汹橐龠走奔雷。呼号乱卷长川石,算是乾坤鼓荡才。”这是把天地寓意为胸怀,把山洞借喻为抒发的通孔,社会生机窒息,国势日益衰危,有识之士当鼓动激荡,方可打造出一方新天地。

皮囊鼓风器发展到唐宋(或许更早),逐渐为木扇式风箱所代替,这种风箱实际上是一种悬扇式鼓风器,其形状见于北宋曾公亮所著的《武经总要》的行炉图。且在此时出现了分野,一方面作为炊事或者铸造的鼓风器,推动文明发展的巨轮,冶铜,铸铁,打造金属器皿;一方面发展为脱扬谷物的器具,打谷,脱麦,将种子与母株脱离。

我熟悉我家的风箱,就像熟悉一位在村庄生活多年的老人。木匠爷在时,是方圆几十里的做风箱好手。木,选用的是质地轻巧的梧桐,在老河滩上用大锯剖解,纹理昭然,仿佛能看清哪一年在老河滩上植下。文火煨熟,以防做成风箱时走漏风声。刨,刨花细软,褪去毛糙的部分,像少女的肌肤般细腻质感。拉杆,是坚硬的刺槐木,选其木心的部位,光滑耐用,有时一架风箱破败,风箱上的拉杆磨成细细的腰身仍难折断。

我家吃鸡,母亲常把鸡脖子上的翎毛积攒起来,团成一团,塞进墙缝。等到哪天风箱鼓出的风柔弱细小,母亲就会让我把风箱搬出来。卸下盖板——此时可见木匠爷做风箱的功力,整个风箱没有一根铁钉,全部是卯榫结构,内部组件易拆卸易组装,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在瞬间完成组装过程。出气口在下侧,伸出一截长长的风嘴,前后各一个进气口,这样无论推或者拉都能让风吹进灶膛。母亲要做的,就是在活塞部位的挡板上把那些磨秃的翎毛换掉,这个过程叫挤鸡毛。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描绘了熔炼金属和铸造金属器物的情形,其中的风箱与我们村的风箱原理大致相同。只不过用于熔炼的风箱大小尺寸不同,有的只需一人操作,比如我们村的马三铁匠铺,年轻力壮的马三只需一只手就可抽动,呼呼呼燃起红红的炉火;有的则需两三人共同操作,譬如炒铁炉,将坚硬的石熔化成铁,也只有一架庞大的风箱能做到。此间,用于耕种的铁器与征战杀伐的兵器出自同一座火炉,一路是欣欣向荣的农耕文明,一路是血流成河,将历史打扮成一条潜隐在草蛇灰线下的洪流,湍湍向前。

我家的日子窘迫,一直到了1990年代还没有翻过身来。拉了半辈子风箱的父亲躺在床上,药水一滴一滴沿着输液器注进父亲的身体。他或许看见谷子地里的野草了,嘴里一直念叨锄,锄。父亲锄地,偏瘫的身体只能用胳膊夾着锄把,一下,一下,以便分清良莠。他或许馋了,念叨羊汤,三哥骑上自行车去集上灌了一壶羊汤,最终只吃了一小口,就开始急促喘息。

父亲如一架老年的风箱,近乎风烛残年之人。膛壁上的木板破了,再无修补的可能;挡板上的鸡毛秃了,再也等不及换成新的;用于抽拉的木杆,纤细的腰杆再也支撑不起涌动的风尘。有时我想,回顾往年到底有什么意义,缓慢的生活,简洁的日月,包括河流里舒缓的流水,到底隐喻着什么?是贫穷么?或许是,但分明带给我们太多清澈与欢乐。是落后?或许有,但总有时间低头看脚下流动的光阴。是愚昧?我却宁愿看成人类的初心,保持作为人的本色,而不是像永不停歇的机器一样轮转。亲情,爱情,太多的情感倾轧在滚滚的车轮之下。

父亲走了。村庄里很多个父亲走了。失去父亲的村庄失去了用于支撑简约的风骨,很多个儿女成为了他乡之人。

风箱入定,所谓的吐故纳新绝对不是改变为表面上的繁华与雍容。故是故乡之故,是含泪将故乡捧在手心,注以新鲜的血液,而后装进胸膛。或许,我能化作老河滩上的一缕风,每一次深入旧年的村庄,都能听见呱嗒呱嗒的回声,仿佛心跳,永生在大地上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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