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的虚拟边塞诗

2018-04-23 10:58王辉斌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王昌龄边塞凉州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 湖北 襄阳 441053)

在中国文学史上,唐代是一个边塞诗高度繁荣发达的朝代,而盛唐边塞诗则更是其中的一座艺术高峰。据对《全唐诗》的不完全统计,大凡有一卷诗传世的唐代诗人,几乎都曾创作过数量不等的边塞诗,且其风采各具而又特点各异。这一实况表明,唐代诗人之于边塞诗的创作,乃是具有相当的热情与欲望的。而边塞诗的兴旺发达,所昭示的实际上又是诗人们赴边报国与建功立业的理想,所谓“长策须当用,男儿莫顾身”(高适《送董判官》),“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王昌龄《从军行》其六)等,即足可证实之。所以,边塞诗的繁荣与发展,与诗人们欲建功立业于边塞,或对边塞生活的向往等,乃是关系十分密切的。而诗人们不同的行止与举措,又催生了不同类别的边塞诗问世,从而使得边塞诗的形式更为多种多样,内容更为丰富多彩。

对于唐代的边塞诗,笔者在《王维新考论》第五章第四节中,曾以王维边塞诗为个案,首次将其分为三种类型,即亲历边塞诗、送别边塞诗、虚拟边塞诗[1]。所谓亲历边塞诗,是指这类边塞诗之所写,皆为诗人们在边塞的所见所闻,既真实可信,又亲切感人,且现实感极为强烈,如岑参的《银山碛西馆》《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而送别边塞诗,是指被送者与送者之间,一欲从军边塞,一在作者家乡或他地以诗相送,并于诗中引用了与边塞相关的事典、语典(送者在边塞、被送者由边塞东归之类的边塞诗不在此列),如孟浩然的《送陈七赴西军》《送告八从军》等。虚拟边塞诗则是指诗人虽不曾到过边塞,但却依据有关资料的记载或传闻所创作的边塞诗,且多以乐府旧题而为,如王维的《燕支行》《陇头吟》等。着眼于唐诗发展史的角度审视,虞世南为唐代此类乐府诗的开先河者,卢照邻则继而为之且后来居上。对于唐诗中的这三类边塞诗,前两类多为研究者所关注,且成果甚夥,本文主要对后者作一具体观照与论析。

据对《全唐诗》的检索可知,以编辑《北堂书钞》而著称的虞世南,为唐代写作虚拟边塞诗的第一人。又据两《唐书·虞世南传》所载,知虞世南生于陈武帝永定二年(公元558年),卒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是隋、唐交替之际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诗人。《全唐诗》卷三十六著录虞世南诗一卷,《全唐文》卷一三八著录其文一卷。但综勘两《唐书·虞世南传》,以及《全唐诗》《全唐文》中之虞世南诗文可知,虞世南一生并没有赴边出塞的经历,则《全唐诗·虞世南》所著录之《从军行二首》《拟饮马长城窟》《出塞》《结客少年场行》等4题5首边塞诗,乃皆为虚拟边塞诗之属,当无可怀疑。而且,这4题5首边塞诗,就其诗题言,全为乐府旧题,是典型的具有虚拟特点的乐府边塞诗之属。而在唐代,以乐府旧题进行边塞诗创作者,是不需要作者有赴边出塞的亲身经历的,如高适《燕歌行》即为典型的一例。据此诗“并序”的记载,高适之所以在开元年间创作了这首《燕歌行》,是因为一位“客”自边塞还后将所作《燕歌行》送给高适,高适读后“感征戍之事”,而以“和”的形式创作了这首《燕歌行》。高适“并序”中的这位“客”,经考察,知其乃与高适关系甚笃的诗人贾至[2]。所以,高适这首《燕歌行》的存在表明,不曾赴边出塞的诗人,也是可以创作边塞诗的。

虚拟边塞诗之于唐代自虞世南始,便逐渐为当时的诗人们所接受与雅好,以至成为一种创作时尚,待到“四杰”生活的时期,则形成其“史”上的第一次高潮。从诗体形式与诗歌题材的双重角度而言,“四杰”堪称虚拟边塞诗在初唐时期的一个重要诗人群体,这不仅因为其中的卢照邻、杨炯均介入了边塞诗的创作,而且虚拟边塞诗的数量也较为可观。以卢照邻为例,其集中即有整10首这类边塞诗,其依序为《结客少年场行》《刘生》《陇头水》《雨雪曲》《昭君怨》《梅花落》《关山月》《上之回》《紫骝马》《战城南》①。数量之多,在初唐近百年的诗歌史上,无人可与之相比。中华书局点校本《杨炯集》收有 4首边塞诗,即《从军行》《出塞》《紫骝马》《战城南》。据傅璇琮《卢照邻杨炯简谱》、张志烈《初唐四杰年谱》可知,综卢照邻、杨炯一生,二人都不曾有过赴边出塞之行迹,则这14首边塞诗之所写所述,皆属对边塞生活之虚拟,即其皆为虚拟边塞诗之属,也就不言而喻。若将虞世南的4题5首一并算上,则已知的初唐虚拟边塞诗,即有3位诗人的18题 19首。

盛唐是虚拟边塞诗的一个巅峰阶段。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诗人们,由于受“开元盛世”或者说“盛唐气象”的影响,当时一些年轻的诗人们,几乎都产生过欲从军边塞建功立业的念头,但据一部《唐才子传校笺》与已行世的数十种唐人年谱类著作可知,唐代真正到过边塞的诗人却并不多。虽然如此,借乐府旧题以创作虚拟边塞诗者,在当时却形成了一股创作新潮,且参加创作的诗人之多,乃前所未有。据初步统计,这一时期可确证不曾赴边出塞而又创作过虚拟边塞诗的诗人,且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者,数量颇为可观。为便于认识,兹略举数人:崔国辅(王辉斌《唐代诗人探赜》)、王维(王辉斌《王维新考论》)②、李白(王辉斌《李白研究新探》)、李颀(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杜甫(郭沫若《李杜年表》)、储光羲(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刘长卿(储仲君《刘长卿简表》)。仅就此7人而言,其所创作之虚拟边塞诗则为《从军行》(崔国辅),《燕支行》《从军行》《陇西行》《出塞作》《陇头吟》《老将行》(王维),《塞下曲六首》《塞上曲》《从军行》《又从军行》《军行》(李白),《塞下曲》《古塞下曲》《古从军行》《又塞下曲》(李颀),《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杜甫),《从军六首》《代边将有怀》(刘长卿)。另有高适的《燕歌行》1首,共计21题、诗43首(诗人8位)。这些边塞诗,其实只是盛唐虚拟边塞诗中一个极小的部分。单就这些诗人诗作而论,可知盛唐时期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诗人,都曾创作过数量不等的虚拟边塞诗。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诗人们还推出了一系列连章体组诗,如李白的《塞下曲六首》、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刘长卿的《从军六首》等,从诗体形式的角度而言,这些组诗的问世,对于虚拟边塞诗形式发展的引领、表现领域的拓展、组织体系的建构,都是极具影响与助益的。还须指出的是,在盛唐诗人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创作现象,即曾经赴边出塞的诗人,除了创作亲历边塞诗外,也曾创作过虚拟边塞诗,如上所举的高适《燕歌行》,即为具有代表性的一例。这一实况表明,盛唐诗人之于虚拟边塞诗的创作,乃是途径多种、形式多样的。

据考察,中晚唐时期不曾赴边出塞而创作虚拟边塞诗的诗人,亦为数不少,兹举其中的8人,以供讨论。其依序为戎昱(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续编》),郞士元、李端、司空曙(皆据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李贺(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姚合、薛逢(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张祜③。这8人的虚拟边塞诗则为《塞下曲六首》《从军行》《塞下曲》《塞上曲》(戎昱),《塞下曲》《听闻杨业者二首》(郞士元),《关山月》《度关山》《巫山高》《雨雪曲》(李端),《塞下曲》《关山月》(司空曙),《塞下曲》《雁门太守行》(李贺),《从军诗》《从军行》《塞下曲》(姚合),《凉州词》《狼烟》《感塞》《凉州词二首》(薛蓬),《塞下曲》《塞上曲》《昭君怨》《塞下》(张祜),共25题32首。其中,诗题非乐府旧题者为3题4首,即《听闻杨业者二首》《狼烟》《感塞》。

以上通过对有关材料的爬梳与甄别,从初、盛、中、晚四唐中共选取了19位诗人的64题94首边塞诗,并且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边塞诗皆为虚拟边塞诗。如此,则有唐一代虚拟边塞诗之种种,即皆可借之以窥其大概,这对于唐诗史的撰写,应是不无参考价值的。

虚拟边塞诗作为唐代边塞诗的品类之一,虽然与“描写边塞自然风光,反映边塞生活”的主题密切相关,但其重点却在虚拟二字。也就是说,虚拟边塞诗所描写、所反映的一切,如战争场景、奇异风光、将士生活、军旅情思等,都是因作者的虚拟所致,但这种虚拟,却又是建立在边塞现实生活“实有”的这一基础之上的。这其实是一种艺术的虚拟,其虽然借有关记载或传闻而为,且与边塞的现实生活关系密切,但却又高于边塞的现实生活。正因此,虚拟即成为这类边塞诗表现在艺术方面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请看戎昱《塞下曲六首》其六:

北风凋白草,胡马日骎骎。夜后戍楼月,秋来边将心。铁衣霜露重,战马岁年深。自有卢龙塞,烟尘飞至今。[3]

《塞下曲六首》是戎昱一组著名的边塞诗,由于作者不曾赴边出塞,故其中之所写,皆为对唐军边塞生活的虚拟。此诗的重点是“边将心”三字,即诗中所写之敌情、景物等,都是为写“边将心”服务的。诗之开首以“胡马日骎骎”五字,交代了在“北风凋白草”的秋天,前方军情之紧急与形势之严峻;继而,用“铁衣霜露重,战马岁年深”两句,突显了前线“边将”的爱国情怀:这些“边将”之所以年复一年戍守于此,是因为“自有卢龙塞”以来,这里的战争就不曾停止过。而“边将心”之所思所想,则全由读者在这些述写中去领悟、完成。全诗所写,无论是“日骎骎”的敌情,抑或为边寒“霜露重”的秋景,虽然皆为作者的虚拟所致,但却无不具有艺术的真实性。所以,仅就这方面而言,虚拟边塞诗较之其他类边塞诗是更具描写的形象性特点的。虽然,亲历类边塞诗也具有这方面的特点,但其更多的是一种对军旅生活的记录,如骆宾王《边庭落日》《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从军中行路难》(《骆临海集笺注》卷四),陈子昂《观荆玉篇》《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居延海树闻莺同作》(《全唐诗》卷六十三)等,即无不如此。

正是由于虚拟是这类边塞诗的重点所在,因之,其对于边塞生活、边塞风光等的描写,自然就具有不受时空限制的特点,即任由作者凭借某种资料记载与传闻进行合乎情理的想象与虚构。对此,上举高适因和“客”之《燕歌行》而成的那首《燕歌行》,即堪称这方面的一篇佳构。为便于认识,兹将全诗抄录如下:

全诗之所述所写,除了“汉将”惨败的这场战争为实有外[2],其余则皆为作者所虚拟,诸如“天子非常赐颜色”“胡骑凭陵杂风雨”“孤城落日斗兵稀”“力尽关山未解围”“少妇城南欲断肠”等,即无不如是。因为作者不仅没有参加过这场都山(今河北青龙自治县西北)之战,而且也从不曾到过都山一带,所写也与贾至的《燕歌行》大不相同(贾诗是从正面对唐军打了一场胜仗的颂扬,但二者的用韵、有关用语等,则是一致的)。虽然如此,高适此诗之所述所写,乃皆具艺术的真实性,则自不待言。不独如此,作者通过对“力尽关山未解围”等一系列战场情形的虚拟,使“汉将”们高度的爱国热忱与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以及其英勇不屈、战斗不止的献身精神,均得以最大限度之凸显。凡此一切,都是颇值得首肯的。又如王维的《燕支行》一诗:

汉家天将才且雄,来时谒帝明光宫。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寨中。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赵魏燕韩多劲卒,关西侠少何咆勃。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画戟雕戈百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教战虽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5]

这首诗写的是一位“汉家天将”率领唐军开赴前线,“赴汤火”而与敌拼杀的故事,但其与《燕歌行》所不同的是,诗里的“汉家天将”是“拔剑已断天骄臂”,而敌方则为“虏骑相看哭且愁”,即败阵以逃。此则表明,王维的这首《燕支行》,虽然以“汉家天将”为描写的重点,但诗中却是对唐军在燕支山(今甘肃永昌县西)下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全过程描述。而且,诗中“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等之所写,皆为作者之虚拟所致。《燕歌行》与《燕支行》中的两场大仗,虽然一胜一败,但二者之所述所写,却均具场面宏大、情节生动、人物鲜活等特点,而所有这一切,皆属作者虚拟的结果,虚拟边塞诗的魅力之所在,仅此即可窥其一斑。

虚拟边塞诗表现在艺术方面的另一个特点,是诗人们于各自的诗中塑造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如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中的那位“长安游侠”,戎昱《从军行》中的那位“昔从李都尉”者,郞士元《塞下曲》中的那位“宝刀塞下儿”等,即皆可为例。而上举《燕支行》中的那位“汉家天将”,就极具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征。所以,着眼于这一特点审视,《燕支行》堪称这方面的一首代表作。又如《老将行》一诗,对一位“边塞老将”的种种描写,则更是将这一特点推向艺术的极致。全诗如下:

少年十五二十岁,步行夺取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将蹦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吴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5]

诗中,这位“老将”在“少年十五二十岁”时,即加入了戍守边塞前线的行列,且既曾“一身转战三千里”,又曾“一剑曾当百万师”,即便被无辜弃用后,其爱国热情也丝毫未减,以至于晚年在“诏书五道出将军”的情况下,还“愿得燕弓射大将”。正因此,作者用了较《燕支行》更大的篇幅,对这位“老将”予以热情颂扬。值得注意的是,王维还在《陇头吟》一诗中,同时塑造了几个人物形象,且皆有着栩栩如生之特点。其中,既有“夜上戍楼看太白”的长城少年,又有“夜吹笛”于陇上的征人,还有“驻马听之泪双流”的关西老将,作者于诗中所着力刻画的这三个人物形象,分别代表长年戍守在边塞前线的老、中、青三代征人的不同情怀,则其极具典型意义,也就不言而喻。

虚拟边塞诗表现在艺术方面的第三个特点,是古体与近体互为关联,并于古体中融入了诸多有关近体的格律学要素,典型者如对偶、用韵等。众所周知,五言律诗是近体诗中最先成熟的一种新诗体,其时在“四杰”生活的初唐中期之际,并因王勃、骆宾王、杜审言等的不懈努力而确立。所以,出现于这一时期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勃)、《在狱咏蝉》(骆宾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杜审言)、《题大庾岭北驿》(宋之问)、《杂诗》(沈佺期)等诗,即皆为五言律诗的精品之作。正因此,上所列举之卢照邻、杨炯二人的14首虚拟边塞诗,即皆属以五言律诗而为的成果。作为一种新兴的诗体,近体诗最大的特点,是讲究四声平仄,要求对仗工整,不押重韵邻韵,注重声律技巧等,从而使诗歌语言更具音乐美,也更便于配乐吟唱。这也正是卢照邻等人的虚拟边塞诗多以近体而为的原因所在。至若以近体之方法进行古体的虚拟边塞诗之创作者,主要表现在对偶等方面,且于有唐一代比比皆是,如上举高适《燕歌行》之“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王维《燕支行》之“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老将行》之“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等,即皆属融入了近体诗“格律学要素”的产物。类此者,还有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后出塞五首》(其四)等,兹不具引。

虚拟边塞诗在初唐的悄然兴起,以至于盛、中、晚时期的蔚为壮观,不仅是唐诗史上值得称颂的一件大事,而且也为今天的唐诗研究者提供了一些可资参考的依据。以后者而言,对唐代诗人的生平研究即为其一。众所周知,考察诗人的生平、行踪乃为其重点所在,但有许多诗人的行踪,特别是赴边出塞,研究者大都是以其边塞诗为依据而作出结论的,王昌龄即属如此。对于王昌龄的生平考察,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王昌龄行年考》、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王昌龄事迹考略》、李云逸《王昌龄诗注·前言》等,都以王昌龄的《塞下曲四首》《从军行二首》等诗为依据,认为王昌龄在年轻时曾一度赴边出塞,其此行不仅“到过玉门关一带的地方”,而且还“有可能到过李白的出生地碎叶”。按,碎叶之于唐代,据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之《关于李白》的考察,所指者主要有二,即一为焉耆碎叶,一为中亚碎叶,前者在今新疆,后者在今中亚细亚伊塞克湖西北(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就王昌龄当时各方面的条件(如语言、经济、交通等)来说,他是绝不可能到过“李白的出生地碎叶”的。即使如“玉门关一带”,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其一,王昌龄现所存见的作品,除了这些边塞诗外,其余皆无其曾赴边出塞之所涉;其二,与王昌龄同时并具有交游关系的盛唐诗人,如刘慎虚、孟浩然、张九龄、李白、李颀等人的诗文中,均无王昌龄赴边出塞的只字记载;其三,现所存见的各类有关王昌龄生平的资料,皆不曾记载王昌龄到过边塞这一行迹。综此三者,是知王昌龄不曾赴边出塞。既如是,则《全唐诗·王昌龄》中之《塞下曲四首》《塞上曲》《从军行二首》《少年行二首》《胡笳曲》《从军行》《从军行七首》《出塞二首》,乃皆为虚拟边塞诗之属,即可论断。而如上所述,虚拟边塞诗的重点是虚拟二字,则其不能作为考察王昌龄行止的依据,也就甚为明白。

在对唐代诗人生平的研究中,情况与王昌龄相类者并非少数,如王之涣、王翰即为其例。王之涣有著名的《凉州词二首》,尤以第一首最为著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④。由于诗中“黄河远上”“玉门关”等语词的存在,而有研究者据之认为王之涣曾赴边出塞一次。但据靳能《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太原王府君(之涣)墓志铭并序》(岑仲勉《续贞石证史》)所载,王之涣生前仅“尝歌从军,吟出塞”而已,并非真的到过玉门关一带。所以,王之涣的《凉州词二首》,是可肯定为一组虚拟边塞诗的。而王翰的情况,亦属如此。《全唐诗·王翰》著录王翰诗一卷,凡14首,属于边塞诗者,则有《饮马长城窟行》《凉州词二首》。因之,有研究者即据《凉州词二首》,认为王翰曾赴边出塞一次,如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王翰行年考》即作如此认识,其在抄引了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二后说:

不用说,此诗人身在凉州(今甘肃武威)之证。翰究以何时客游凉州或从军边塞,已不可考。兹臆定为自今年(指唐中宗神龙二年,是年王翰二十岁——引者注)至二十五岁成进士之前,或不至大误。[6]

而事实上,这首《凉州词》是不能证实王翰曾“身在凉州”的。这是因为,此诗中的“塞外风沙”“夜听胡笛”等之所写,乃皆为作者的想象之辞。合勘《凉州词》二首,可知一写诗中主人在长安辞亲友远赴边塞,一写这位赴边者于第二年春在边塞前线对长安及亲友的忆念。因之,其之不能作为“诗人身在凉州之证”者,也就甚为清楚。而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王翰考》无王翰从军边塞之行迹者,又可为之佐证。此则表明,王翰的这两首《凉州词》与王之涣的两首《凉州词》乃完全一样,即其皆为诗人“歌从军,吟出塞”之作,而并非表明其曾有过赴边出塞之行。所以,王翰的《凉州词二首》也是一组虚拟边塞诗。

虚拟边塞诗不仅在有唐一代甚为流行,而且于后人也多所影响,如南宋的陆游就是具有典型性的一例。检读《剑南诗稿》卷四、卷十八、卷十九等,其中即收有多首边塞诗,如《昆仑行》《赛神曲》《凉州行》《焉耆行》《雪歌》《塞上曲》《夜大雪歌》等,其或描绘凉州一带的自然风光与风土人情,或述写边地的敌情与战况,既形象又生动。请看下面的这首《焉耆行二首》其一:

焉耆山头暮烟紫,牛羊声断行人止。平沙风急卷寒蓬,天似穹庐月如水。大胡太息小胡悲,投鞍为眠且复起。汉家诏用李轻车,万丈战云来压垒。[7]

诗题中的“焉耆”,据《汉书·西域传》等之所载,知其又称乌夷、阿耆尼,古国名(即焉耆国),其址在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此诗前四句是对西域风物的勾勒,后四句为对前线敌情的描写,综而观之,似非亲临其境者而不能为。但据欧小牧《陆游年谱》可知,综陆游一生,其虽曾“四十从戎驻南郑”,足迹却只活动于今四川成都一带,而不曾到过今甘肃兰州以西。所以,陆游的这些边塞诗,皆为虚拟边塞诗者,即乃无可怀疑。度其原因,存在于《剑南诗稿》中的这些虚拟边塞诗,显然是受上举王维、李白、杜甫等人虚拟边塞诗的影响所致。这是因为,陆游在诗歌创作方面之于唐人的师学,主要是以王维、李白等盛唐诗人为其对象的,对此,拙著《宋金元诗通论》第一章《宗唐论》、第二章《变唐论》已有专门考察与论析,读者自可参看,此不具述。

唐代诗人之于边塞诗的虚拟,还应影响到一些清代诗人对异域竹枝词的创作。或者说,一些清代诗人以虚拟的表现形式进行异域竹枝词之创作者,着眼于渊源的角度而论,应是与唐代的虚拟边塞诗不无关系的。清代以异域竹枝词著称的诗人,主要有尤侗、福庆等人。以尤侗为例,其《海外竹枝词百首》即为这方面的代表作。这组大型竹枝词所涉之“海外”国家,依序有今朝鲜、日本、缅甸、泰国、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印度等。在诗中,作者不仅对这些国家的风土人情进行了详略不一的描写,而且于其历史概貎、地理特征等,也都作了简要勾勒,但据其自序所言,可知乃皆系据有关资料的记载而为。与尤侗一样,福庆(清末人)一生也不曾到过今亚欧的一些国家,但其《异域竹枝词百首》,却将今阿富汗、俄罗斯等国的民俗风情进行了一一描述,而所有这一切,亦皆系据有关资料而为,对此,附于卷首的自序已说得甚为清楚[8]。

由唐初虚拟边塞诗的兴起,到清末虚拟竹枝词的问世,表明了虚拟作为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乃是深受历代诗人所喜爱的,因而才使得中国古代诗歌的世界,更加色彩缤纷、一片灿烂!

注释:

①据中华书局1980年点校本《卢照邻集》所列举。

②据王维《出塞作》《使至塞上》等诗,知其曾“监察塞上”,到过河西一带,但其《老将行》《燕支行》《陇头吟》等却并非写于此行,如《燕支行》题下有“时年二十一”之注者,即可证之。此处将王维归入“不曾赴边出塞而又创作过虚拟边塞诗的诗人”之列者,即就《燕支行》等诗而言,特此说明之。

③张祜之于边塞诗的创作之况,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张祜》未及,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张祜行年考》、尹占华《张祜诗集校注·张祜系年考》虽有所涉,但却各不相同。谭考据《题宋州田大夫家乐·耿家歌》(《全唐诗》卷五一一作《听歌二首》其二)中“十二年前边塞行”之句与《冬日并州道中寄荆门舍》一诗,以及《旅次岳州呈徐员外》之“终怀函谷泥,定刻燕然石”一联,认为张祜此行乃“发自太原北行途中”,从军塞上一次,之后则是经“汾水关”“平原路”返还,时间在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前。尹考则合勘张祜《所居即事》其五之“南穷海徼北天涯”,《耿家歌》之“十二年前边塞行”,《塞下曲》之“二十逐嫖姚”,认为张祜在22岁前后曾有过一次“边塞之游”,并认为,为谭考所据张祜此行从军北方的《冬日并州道中寄荆门舍》一诗,乃为一首伪作(按尹说是)。如此,则谭考所持之从军幽燕说(“定刻燕然石”),即无以成立。据《耿家歌》“十二年前边塞行”之句,可知张祜确曾有过一次边塞之行,但其方位却非为北方的幽燕一带,而是《耿家歌》第四句所言之“西出阳关”(此方向是到西域的)。所以,《耿家歌》之所言,是张祜对其曾“西出阳关”而“边塞行”的一种“夫子自道”式的纪实。虽然如此,但张祜集中的《塞下曲》《塞上曲》《昭君怨》《塞下》4首边塞诗,却又并非为张祜写于此行。这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这4首诗所表明的时令皆为寒冬,且路程有“万里”之遥,其为同时之作即可以肯定;二是《塞下曲》之“分兵远征辽”与《塞下》之“西去受降城”,所标示的方位乃在北方一带(唐有东、中、西三受降城,其城址均在今内蒙古境内),即其与“西出阳关”的方位毫无关涉。所以,《塞下曲》等4诗之所写,与《耿家歌》之所写,并不是一回事。而张祜又不曾两次出塞,则《塞下曲》等4诗为虚拟边塞诗者,当可论断。张祜的这一边塞诗创作实况,与高适虽曾赴边却又创作了《燕歌行》之实况,乃完全相同。正因此,本文将张祜列入不曾赴边出塞而创作虚拟边塞诗的诗人行列。

④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的文本颇为复杂,具体参见王辉斌著《唐代诗人探赜》第五章之《王之涣〈凉州词〉讨论》一文,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251页。此处所引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所据为《全唐诗》卷二五三,第2849页,特此说明。

参考文献:

[1]王辉斌.王维新考论[M].合肥:黄山书社,2008:257-270.

[2]王辉斌.唐代诗人探赜[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237-244.

[3]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七○[M].北京:中华书局,1960:3006.

[4]高适.高适集校注[M].孙钦善,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0-81.

[5]王维.王右丞集笺注:卷六[M].赵殿成,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95.93.

[6]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2.

[7]陆游.陆放翁全集·剑南诗稿:卷十八[M].影印本.北京:中国书店,1986:314.

[8]王辉斌.唐后乐府诗史[M].合肥:黄山书社,2010:33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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