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彦颐
朱墨春近影
我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在小城宜兴美术馆偶遇朱墨春先生的。那天,夕阳正好,透过简约的落地玻璃窗,稀稀疏疏的光影斜射在古旧的画台上,馆内氤氲着白檀的芳香,亦有茶香,墨香,先生在作画。
我从小学书画,对水墨是很有感情的。朱先生的画是如此纯净,在一刹那间,把我带进了杏花春雨江南,我的心沉醉在幽静的姑苏城里,一个叫陀陀居的地方,一管笛子,几根修竹,檀香袅袅,沉静的古乐,鸟儿飞在古典里,美,且幽。
与朱先生相处久了,便觉得先生很真实,也很坦诚,听他说话,那带着吴侬软语的磁性之音,恰似天籁而来,萧逸又散淡,朴实又温婉,淡定又从容。先生是属于对艺术执着的人,因为谈起画作,他眼里满是虔诚,光华烁然。我是因喜欢先生的水墨画而逐渐熟悉先生的,他擅长花草虫鱼,翎羽也是别有一番情趣,以形写神,观笔见墨,简约雅淡。
我认为,写意花鸟之要紧处在于懂得自身性情,笔墨习惯与表达方式之间的关系。无疑,先生与之恰恰是不谋而合的。先生的画,继承了传统的表现形式和笔墨技巧,以书入画,注重写意本色,运笔灵动,用墨大胆。我更喜欢他在金纸笺上画的写意花鸟小品,有师承古人的根基,亦有来自性灵的痕迹。
清初石涛言:“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先生的画在内容上传递出一种心灵深处的东西,细细品来,诗情画意,余味无穷。他的扇面《荷塘月色图》,那盛开的荷花,飘逸的荷叶,生趣盎然,隽逸多姿。一只鸟栖息在荷叶上,那眼神,或是机警灵动,神采奕奕,或是含情脉脉,情态可掬。想起南朝诗人的“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许是这样的境地吧。先生对生命状态十分敏感,他的画中传达着一种对自然生命的崇敬,这是一种深沉、博大而又细致的人文情怀。如其《芝兰入室图》,兰叶劲健飘洒,飞扬流动,织细妩媚,繁而不乱,温文尔雅,那兰花是春日留在千年岁月里的味道,有着咸湿的香。他的《葡萄小鸟图》,用笔凝炼,勾勒严谨,虽敷重彩,依然循清新典雅之风,高古空灵。《蔬果册》中的竹笋不露笔痕,樱桃的描绘笔致细腻,描绘精微,的确是目之所及,得心应手之作,天真自然,轻松可爱。而《野鸭戏水图》,《太湖水鸟图》更是以一墨之色,蕴万象之色,将花鸟画“真”而“朴”的审美情趣推向极致,笔墨酣畅,苍劲有力,大气淋漓,有八大山人之画意。
朱先生深厚的书法功底,为他的绘画奠定了基础,也使他从精神意义上理解了绘画与书法的联系。先生的画中采用最多的是书写性的线条:荷茎、花枝、草叶、藤蔓……真是画中有书,书中有画。试想,若朱先生没有超人的气魄,没有深厚的笔墨功力,是绝对画不出的。先生的写意其实也是他人格精神的写照。他明在作画,实在写心,画中的情境就是他的心境。不是吗?偶尔,我有闲情看他在紫砂生坯上作画,然后冲刀雕刻,虚实之间,笔笔清爽,层层分明,常常给人以一种强烈的纵横千里,振笔直遂之感。这也从一个更深的层面上,证明了朱先生的花鸟画艺术有着鲜明的精神文化内涵。
写意花鸟画重抒发,先生在陶器上能够表现出水墨的质感,笔力非凡,出于天籁而浑然物化,实属不易。宗白华说:“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想必如朱先生者,可谓“因心生境,以手运心”。
清方薰说:“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毋庸置疑,朱先生花鸟画中的意境美是画家高尚人格情操,博大精神灵魂与“天地之大美”物化的结晶。观其画如见其人,知其人更深解其画,情在此中,人更在此中。孤傲的芦雁,瞪眼的翠鸟,寂寞的苍鹰,是先生孤独、冷漠、高傲的人格象征;挺拔的墨竹,素洁的水仙,芬芳的玉兰,是先生清雅,高洁的形象化身;还有那悠游自在的小鱼,憨态可掬的野鸭,安详怡然的公鸡,是先生平淡天真,闲适安逸的精神写照。他在笔墨里所展示的思与悟,禅意与畅想一而再地表现出过人的超凡与脱俗。
先生自称陀陀居主人,他解嘲道:“陀,佛陀,皈依佛,皈依心,陀,陀螺,意在鞭之自策,是陀陀居故”。先生皈依佛门,不难看出他作品中的古淡与幽静,静气中又显性灵,虚静之间,尽显禅意。他笔中有禅,墨中有禅,禅在笔先,基于儒,染于禅,归于道,空而不虚,寂而不灭,简而能远,淡而有味,高古脱尘。《道德经》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已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道德经》第十六章)。先生以“虚静”切入对写意花鸟的深度剖析,也是他对宁静状态的精神追求吧。禅者,净虑也。禅常和“定”相结合,即禅定,通过潜心凝想获得悟解的一种思维活动。参禅者所欲悟解到的大概是无念之境,从而得以涅槃脱离一切烦恼。禅宗认为人具有的净心就是佛性,因而成佛不假外求,只需净心顿悟即可。
先生与禅宗结下不解之缘,以禅入画,亲近自然,参禅悟道,长久修养,必“诚于中而形于外”,将其所得禅悟寓诸笔墨,将宗教情怀化为墨痕。先生的花鸟画寓有某种禅意,但并不是一片死寂,了无生趣,其花鸟画之“清逸”、“淡远”、“空寂”,正反映了先生自性清净的追求和所达到的静虚之境,又“虚则能纳,静则能照”,故其心能与自然凝合。无论一山一石,一花一木,一虫一鸟,都与其心境契合,因而简约的几笔便透出了一种恬然自适与清远空灵的风采,达到处处有禅机的境界。
禅宗作为佛教哲学可帮助他体悟到心性的深处,使“心源”与“造化”达到合一之境。因而,朱先生凭一个画家兼佛徒的特殊敏感,使笔下的花鸟呈现出一种无言的自然之美和情趣之美。境由心生,画境的和谐宁静无不是画家祥和安宁心境的自然流露,笔墨自然的逍遥自在乃在于先生有一颗随缘任性的禅心。盖禅家指出,“诸佛出世,唯以一大事因缘,其悲天、愍人之情,溢于言表;而画是性情自心的流露,乃属公论;所以禅家画人,都是至情中人。”不知在哪本书上见过这样一段话,有人问智洪禅师,何谓禅?答曰: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窗前。
庚寅夏日,独倚轩窗,闲听一夜雨声,任风帘卷动,以抒胸臆,顺而拜焉,不知当否?